二級是個精神病患者,常從兜里掏出一個紅本本,向人們炫耀,“看見了嗎?二級廚師證?!比藗兇蠖嗖恢浪?,故而人們習慣稱他二級。
我這個“一門提督”閑的無聊,有時候溜去對面翠翠小賣部閑諞。二級是翠翠小賣部的???,一般快到中午,他才替死人頂完工,拖著臃腫(不知什么病,身體浮腫)的軀體移進店里,大多是先依在柜臺邊發(fā)一會兒呆,好像忘了自己來干啥了。翠翠也是習以為常,當作進來一股空氣,眼皮撩也不撩,專心敲打著計算器。
過一會兒,二級才回過神來,一拍柜臺,“哎!哎!這女人,看這高眼的,認不得?硬硬來一瓶興順泉(右玉縣特產(chǎn)酒,享用右玉興順泉,醉倒活神仙之美譽),這時候他精神還比較正常,不過翠翠還是不愿理他,繼續(xù)敲打著計算器。
這時候二級急了,脖子一扎楞,清清嗓子,順手從上衣兜扯出兩個紅本本,“看見了沒?這是啥?”
用那個臟兮兮的食指點著本本上的字,“認得不?二級廚師資格證!”
又點點另一個本本“看見了沒?工資本,把這兩本本都當在這?!薄伴T縫縫看人哩,看扁了,我伺候過縣長,你伺候過?”
翻個白眼,不可一世的樣子。
翠翠嫌他煩,扭頭從貨架上抓了一瓶酒,蹾在柜臺上。隨手拿出記賬本,翻到二級那頁賒賬“專欄”,記下:二級,興順泉一瓶。按慣例,二級要是手頭有錢,他一進門把錢往柜臺一甩,脖子向后一挺,傲睨自若,呼幺喝六,像縣太爺升堂,拍得柜臺啪啪響。要是接待慢了,直接去貨架舉出一瓶酒。所以翠翠早有賒賬預料。不過,二級算是講信用,到下個月發(fā)工資,就把賒欠的如數(shù)奉還。
翠翠一邊撕去那張賒賬單,一邊安慰,“二級,你看你腫成啥樣了,以后快別喝那酒了?!?/p>
這時候,二級也是眼淚汪汪,嘴角一抽一抽,那個恓惶相,人們看見也是心里酸酸的。
二級見翠翠給他拿上酒,連忙把兩個紅本本添在“道插插”,迫不及待地舉起酒瓶,來不及找個酒瓶起子,呲開滿嘴黃牙,大板牙狠狠一翹,一股酒連同瓶蓋射在柜臺上,急忙彎腰,像狗舔食盆似的,呲溜呲溜把射出來的酒舔個精光,然后舉起酒瓶,喝冷水似的咕咚咕咚砍下半瓶。兩眼微閉,神情陶醉,仿佛闖入極樂世界不能自拔。過一會兒,雙眼朦朧微啟,吧咋吧咋嘴,“這酒擰!”“那女人,來點就酒的哇么!”過一會兒,見沒人理,自己探過身,伸出那只黑”皮笊籬”,在柜臺角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
每到這時候,我們就像欣賞馬戲團演員表演雜技,不敢說話,生怕驚動了這位“大仙”,精神病犯了,后果不堪設想。不過,一瓶酒過后,神經(jīng)也不正常了,吹牛也上演了,“我在招待所二級廚師,我切得土豆絲勻溜溜的像火柴棍棍,你們不信比試比試,魚香肉絲我最拿手,我伺候過縣長,你們誰伺候過?……”攤在地上胡胡咧咧,口溢白沫,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散開。
中午,翠翠一家人在里屋吃飯,二級酒足了,飯沒影兒,也圪擦進里屋,圪翹在炕沿邊邊,眼睛渴粼粼瞅著籠屜里的肉包子,含水拉一尺長,一條胳膊仿佛一條要出洞的皮條,探頭探腦,一會兒伸在籠沿邊,一會兒縮回去。瞥一眼眾人,眼看的籠里包子不多了。猛的一下,像貓爪子撲耗子一樣叼了一個肉包子,滿口熱色地吃起來。翠翠也不好意思攆他。有時候,翠翠也給他盛些飯,日子長了,也不想理他,他也是沒皮沒臉,得寸近尺。
街道管理人員看見二級游手好閑,讓他打掃街道,既增加點收入,也減少在街上惹是生非。
一天,二級一手舉瓶酒,一手提一把掃帚,像掐了頭的蒼蠅,在馬路上搖搖晃晃,轉圈圈。一輛汽車沒招架住,撞倒了二級,幸虧司機剎車及時,沒有把他報銷了。司機把二級送去醫(yī)院檢查,一條腿骨折。打了石膏,輸了液,司機給他辦理住院,讓他觀察幾天再出院。二級死活不同意,讓司機付他六千塊錢,他回家養(yǎng)傷。司機也看出這人腦子有問題,辦了出院,付了六千塊錢,溜之大吉。二級回家也沒養(yǎng)多長時間,拄一拐杖,繼續(xù)喝酒游蕩。后來腿留了殘疾,走路像腦出血后遺癥患者。
有一天晚上,體育廣場對面一家商店開業(yè),請來大同的歌舞團助興,二級也混在人群中看唱,還不停地鼓掌吶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躥上舞臺,趁歌手唱完一首歌退場間隙,他搶下話筒就唱,“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風吹雨打……”唱得如泣如訴,蕩氣回腸。臺上的人猛然間不知所措,也被他這動情深沉的歌聲震撼了,任由他唱下去。雖說是縣城,住得還是農(nóng)村土頭老百姓多,看唱的更是做工回來的黑沙沙一片受苦人。鼓掌這個文明的禮節(jié)對他們來說不大習慣。他們只有在聽到動情之處,嗷嗷地吼幾聲,可二級這幾嗓子下去,人們情不自禁拍起了雙手。一首歌完畢,二級的大腦短路一處神經(jīng)仿佛作了重新梳理,笑容可掬,款款深情,深深地向觀眾作了一揖。臺下有人嘆息,有人抹淚,東家獎了他一床太空被,他抱著被子一瘸一拐消失在人群中。
二級上小學時跟我家那口子同學,以前比正常人也正常,聽我家那位說,二級是他父母收養(yǎng)的,家庭條件好,嬌生慣養(yǎng),兜里不缺零花錢,經(jīng)常書包藏個熟豬蹄,去學校給同學們分著吃。同學們?yōu)榱四艹陨县i蹄,都是二級的手下,也是鐵哥們。初中畢業(yè),去縣招待所當了廚師。
二級跟我們是同年結婚,那時候,我在自己家門面房開小賣店,二級家跟我們在同一條街上,上下班路過進來買一盒煙什么的,也總是笑嘻嘻的,很客氣,跟我婆婆也是嬸子長嬸子短的,又禮貌,我婆婆經(jīng)???,這孩子是個好孩子。二級留著那時候時興的郭富城發(fā)型,穿筆挺的一身藍西服,雪白襯衣,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像個下鄉(xiāng)干部。媳婦高挑身材,俊俏臉蛋,兩口子并肩走在大街上,人們投向羨慕的眼神。
二級喜歡唱歌,有時候晚上下班,夜深人靜,邊走邊唱任賢齊的什么歌:“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還有一些聽不懂粵語歌,我家孩子他爸感嘆:“這后生要是被哪位音樂人發(fā)現(xiàn)了,沒準比劉德華還紅,可惜沒被音樂人發(fā)現(xiàn),卻先被開飯店的人發(fā)現(xiàn)了,當了個廚師。”
二級結婚第二年,媳婦給生了個大胖小子,聽說那時候他染上了一些不良嗜好,掙得工資不夠揮霍,把家里能變賣的都賣了,暖氣片拆了賣廢品了,就連河撈床,縫紉機也沒放過,都進了廢品收購站了,就剩上房揭瓦了。剛成立的小家庭也開始雞犬不寧。有一次,二級慌慌張張跑去我家對面醫(yī)生家,說是讓搶救孩子,醫(yī)生跑去,孩子已沒了生命跡象。后來有人說,是他們兩口子打架不小心誤傷了孩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二級摟著孩子睡了兩天,孩子尸體有味了,眾親戚才安慰著料理了后事。
后來有一段時間,二級像是要痛改前非的樣子,招待所下崗了,想起在自己家蒸花饃去菜市場賣,不愧是二級廚師,花饃蒸得笑盈盈,白通通,小買賣自然也挺樂觀。媳婦又生了個女兒,小日子又恢復了剛結婚時的其樂融融。
又過了兩年,二級神經(jīng)就不太正常了,開始酗酒,打媳婦,甚至還打他父母。媳婦對他沒了希望,徹底死心了,帶著孩子離了婚。父母經(jīng)不住他常打,知道他每月有招待所下崗給的低保金,餓不死,躲去外地打工了。二級一天比一天瘋的厲害,剛開始似乎是自暴自棄,裝瘋賣傻,見了熟人偶爾也打個招呼,自己能給自己做飯。碰見我兒子也哽咽一句,“我兒子要是活著也這么大了。”后來目光呆滯,瘋瘋癲癲,確實是瘋了。郭富城發(fā)型也變成鋼絲球了,筆挺的西裝也變成油膩的濟公裝了。褲子尿濕半腿,蒼蠅飛上去能被熏死。整天提著個酒瓶,喝得半死不活,瞌睡了,馬路就是床。餓了吃百家飯。人們看見他就像看見一堆會走的垃圾,唯恐避之不及,傳染了疾病。
前年年底的一天,翠翠翻著賬本總賬,說有時日不見二級了,還有點欠賬,第二年正月,街上人議論,二級沒了。
【作者簡介】喬仙花,女,漢族,1976年出生,朔州市右玉縣人,喜好文學,偶有作品發(fā)表于《朔風》《朔州日報》《西口文藝》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