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的高原,風變得肆無忌憚。
原野空濛,黃塵飄蕩。
瓦藍的天體貼上了渾濁的表層。風化龜裂的大地和衰朽枯敗的草木都在期待潤澤。一場雪,是對冬天高原最好的撫慰。
小雪節(jié)氣,天空真的會飄來陰冷的雪花。有一年,雪片能將大地覆蓋;有一年,只是零落星散。初冬的氣溫還沒有能力保護雪花,此時的降雪,不論薄厚多寡,都難以積存于世。
立冬以后,農(nóng)人逐漸從土地退出,從打麥場退出,踅進了黃泥小屋。即使有戶外活動也多在房前屋后,不再汗流浹背。此時,所有的日常安排,都圍繞著飲食、娛樂、閑暇而次第展開。
暖陽溫順,院落坐南朝北,大門外是曬太陽的絕佳之地。大門左側(cè)的磨棚下,毛驢正在拉磨。莜麥粉碎成面粉的清香,由磨臺向四處飄散。大門右側(cè)的空地,母親和前來串門的嬸嬸們一邊拉家常、一邊做針線,不時向磨棚瞟一眼,生怕磨眼卡頓。
這場景,是每年冬日的畫卷。
正在研磨的莜麥面也叫熟面或者炒面。這是一種主要以莜麥為原料的食物。在研磨前,要經(jīng)歷復雜的工序。莜麥經(jīng)過舂搗,去除纖毛,再用清水淘洗,然后炒熟,才進入研磨環(huán)節(jié)。莜麥炒時要掌握火候,不宜過生,也不能過熟。做熟面的莜麥中,還可以加入用同樣辦法炒熟的麻子、秕谷。
莜麥熟面食用方便。可以干食,也可以用涼開水拌成半干半濕的面丸狀食用,還可以沖入水中,化成糊狀吃。每戶農(nóng)家每年至少要制作一百到兩百斤熟面。冬天做好的熟面,存入陶瓷缸,蓋好蓋,保存一年也不會變質(zhì)變味。農(nóng)忙時節(jié),主婦顧不上做面餅,每人取半碗,就能充當一頓餐食。
兩百斤熟面,用石磨磨,得好長時間。石磨有帶勁的畜力,一個上午能磨出兩升面粉,約莫30斤。畜力強勁、磨齒凌厲,出粉多,反之,出粉慢。
石磨由兩扇直徑相等、厚度一致的圓石組成。下部固定于臺基,中間裝磨臍,上部以磨臍為軸心安放于上。兩扇磨盤相合面均鏨出整齊有序的磨齒。上扇開磨眼和磨膛,糧食由磨眼進入磨膛,旋轉(zhuǎn)上扇磨盤,被磨成面粉從四圍溢出。
石磨和碌碡一樣,都得用上好的花崗巖或者片麻巖制作。隴西黃土高原缺石山,全縣農(nóng)民的石器都從一個地方拉。人天天要吃飯,就得經(jīng)常磨面,石磨很要緊。石磨是一家人立戶頭的必配,古時也有窮人家“拉不起磨”。
“拉磨”據(jù)說很辛苦。解放前,沒有公路,沒有架子車。木車只有地主做得起,給人類帶來文明曙光的輪子,對窮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石山在70里之外,運磨子只能用木頭專門制作兩個木架,把磨盤卡在里面,數(shù)人強行推著磨盤走,形同推車。70里山路,有陡坡、有險灘,走起來很吃力。后半夜出發(fā),加一天,再走到當天半夜,等于一整天加兩個半夜,才能完成往返。兩盤磨至少得四到八人才能拉回家。
我家的磨子是爺爺留下的。爺爺拉磨的時候,父親還小,不曾記得。我們家住在村子的最高處,分家后,父親的一個哥哥搬到了山下,接著,父親帶著奶奶也搬到了山下。父親搬家比較艱難,沒有能力一次性修房建院,只能修一點,搬一點。那兩扇磨子是姥爺幫忙滾下來的,滾磨子的時候父親剛好在蘭州做鐵路工人。
堂兄閑聊時,經(jīng)常會說起姥爺,“個子很高,人熱鬧,聲音大,從山頂?shù)募依镯樦铰吠聺L磨盤,失去了控制,一邊喊一邊追?!蹦ケP最后滾到農(nóng)業(yè)社的一排土基子上,才停了下來。磨盤打翻了農(nóng)業(yè)社的土基子,姥爺很不好意思,向生產(chǎn)隊長道了歉。
2022年,翻看父親珍藏的書信,看到了一份父親在蘭州工地時,姥爺寄去的信,信里姥爺通報了他為父親修建磨棚的事,“磨棚搭得簡單,希望不要嫌棄”,還說“兩棵梨樹移栽到了房屋前面”。這些細節(jié)父親以前從未提及。爺爺去世時,父親只有16歲。姥爺應該很疼愛女婿,才專門跑來干了很重要的活。
姥爺讀過私塾,解放時參加革命,留在基層政府做事,干著干著,他突然辭職回家務農(nóng)了??赡?,那時候當干部和務農(nóng)區(qū)別不大,官僚主義還沒生長,干群差距還沒產(chǎn)生。如果用后來干公務的好處和當農(nóng)民的窘困兩相比較,但凡思維正常的人都會選擇前者。姥爺是鄉(xiāng)間讀書人,父親也愛學習,父親應該是姥爺三個女婿當中最受喜歡的一個。
看著塵封半個世紀的書信,我才知道童年記憶中母親曬著太陽推磨的那個磨棚是姥爺親手搭建的,還有夏天我動不動爬上去摘梨子、為收音機接天線的大梨樹,原來是姥爺親手移栽的。斯人已去,記憶總是充滿傷感。
毛驢被遮蔽雙眼,趕進磨道,一圈接一圈推磨,人站在旁邊只注意磨眼是否順暢就夠了。這場景在母親看來已經(jīng)是幸福的標志。時間倒退,我不曾見到的場景是:農(nóng)戶的毛驢都已交公,主要用于耕田種地,那些缺乏草料的毛驢個個弱不禁風,農(nóng)戶私自使用根本申請不到。大鍋飯失敗后,家家戶戶都要點火做飯,但是推磨沒驢,只能人推。干完農(nóng)活回家,各類家畜家禽需要喂養(yǎng),無米無面,只有臨時上磨推出一頓飯的面。有時候,農(nóng)活太忙,主婦還要加夜班推磨。尤其那些小腳女人,雙腳使不上力,就著月光,在磨道里摸黑前進,一圈接一圈推動著艱難的歲月。
山東攝影師焦波拍攝的《俺爹俺娘》中,老娘就是用小腳推磨的。過去中國婦女的苦難真是一言難盡,好在她們非常堅韌,非常頑強,一代接一代綿延了下來。
《說文》說:“古者公輸班作石磑。”戰(zhàn)國時趙國通史性著作《世本·作篇》也有“公輸班作石磑”的說法。公輸班,魯班也!磑,石磨也。
這兩個權(quán)威文獻都指證,石磨系魯班發(fā)明。石磨的力學原理,大大提升了磨面的效率,的確是一次科技史上的飛躍。不過,石磨的發(fā)明,絕不是魯班大人鑿了兩扇原石組合起來一蹴而就的。石磨必然是遠古到上古人類通過漫長的歷史實踐逐漸摸索出來的,魯班肯定踩了前人的肩膀。作為粉碎食物的器具,石磨的鼻祖,其實是杵臼。
《易傳·系辭》說:“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薄妒辣尽ぷ髌氛f:“雍父作杵臼?!睎|漢桓譚的《新論·雜事》說:“宓犧之制杵臼,萬民以濟。”
杵臼到底誰發(fā)明的,又是懸案,無人能說清楚??傊沁h古時期一位很能干的人發(fā)明的,那個人或許只是某個部族的成員而已,不過他的功績則要記載在首領的名下。
王禎的《農(nóng)書》論述這個問題極其巧妙,“昔圣人教民杵臼,而粒食資焉。后乃增廣制度,為碓,為硙,為礱,為輾等具,皆本于此。蓋圣人開端,后為蹈襲,得其變也?!?/p>
沒有杵臼將食物搗碎的年代,人們是怎么吃飯的呢?
《禮記·禮運》有記載:“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p>
東漢末年經(jīng)學大師鄭玄注曰:“中古未有釜、甑,釋米捭肉,加于燒石之上而食之耳。”
根據(jù)后世考據(jù),此處中古實指神農(nóng)氏時期。這樣梳理,吃飯的方法有了接續(xù)。從最早的就于火上烤著吃,到發(fā)明杵臼搗碎了制作成其他花樣吃,再到發(fā)明石磨,磨成面粉加工各類面食,吃法可謂越來越高明,越來越精細。
王禎所說的“為硙,為礱,為輾”,是石磨的各種不同形制。黃河流域,山東、山西,用石碾較為普遍;陜西、甘肅,石磨更為常見。當然,各地使用都有穿插。無論如何,石料豐富的地區(qū),根據(jù)用途需求,可以隨意匠作。而缺乏石料如我的村莊,戶均一臺直徑一米左右的石磨,算是富足殷實至極。
與石磨對應,家家戶戶一定要收拾齊備的籮。大細籮、二細籮、粗籮、大粗籮……石磨推出來的面粉,必須過籮篩,才能食得可口。用什么籮籮面,完全決定生活品質(zhì)。地主老爺家的面,必是最細的籮過篩。吃起來自然精細。缺吃斷頓的貧困農(nóng)民,只能用粗籮象征性籮一下,生怕把面當做麩皮。最困難的時日,麩皮其實也是可以吃的,所以不用籮也是可以的。
小時候,鄉(xiāng)間常有制籮師傅挑著擔子,走村入戶,張羅生意。面籮由籮圈和籮網(wǎng)組成,籮圈一般用柔韌性非常好的薄木板做成,直徑控制在30厘米到50厘米之間,高度13厘米至20厘米之間。按照口徑,割好籮網(wǎng),然后用兩個墊圈將籮網(wǎng)里外各一層控制到籮圈上,打孔綁扎就完成了。
那時候制籮的材料,已變成了塑料籮網(wǎng)。解放前,沒有工業(yè)產(chǎn)能的時代,面籮是用馬尾編織的。稱作馬尾籮。可以想見,手工編制的馬尾籮,精細程度應該不會特別高。也有資料顯示,有些地方用銅絲制作面籮,想必成本一定很高,也是工業(yè)化之后的事了。
20世紀初期,中國進口了鋼磨,面粉加工能力發(fā)生躍變。榮氏家族創(chuàng)辦的福新面粉廠,是中國當時最大的私營面粉企業(yè)集團。在上海、無錫、濟南、漢口等地分設12個分廠。每晝夜生產(chǎn)面粉96000多包,約占全國機制面粉生產(chǎn)能力的32%,所擁有的資本占全國私營面粉廠總資本的30.5%??箲?zhàn)爆發(fā),福新面粉廠還在西北建了分廠。
解放后,隨著中國的工業(yè)發(fā)展進程,小型面粉加工機器實現(xiàn)國產(chǎn)化。197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臺磨面機。這讓小腳婦女從老石磨的磨道里得以解放。不過,由柴油機做動力的磨面機,使用效果并不是很好。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磨面機被操作員收購。再后來,他的設備時好時壞,使用不甚完美。外部的世界開始急速變化,鄰近交通發(fā)達的村莊通了電,有了電能帶動的更加先進的磨面機器。村里人開啟了長途跋涉去外村磨面的歷史。
那些有磨面機的村莊,和我的村莊一樣,微小得地圖上都很難找到村名。但對于周邊的人群而言,不亞于游客心中的羅馬、巴黎。
斜屲,就是我童年首次出游最遠的異域。離我們村五公里,翻兩條溝,過一架小山,才能到。距離不算遠,但屬于另一個縣。去那個村子,其中一道溝有一段淺灘很難走,灘下常年積水,灘面人工墊了干燥的土上去,形成一層鼓皮一樣的膜,人畜走上去,軟兮兮,隨時有陷落的危險。走過那些淺灘后,后來在課堂上學習紅軍過草地,一下子就理解了。
斜屲磨面,一般兩頭毛驢,馱兩百斤麥子。我的任務很簡單,拉毛驢避開危險物,防止驢背的口袋掉下來。那時候,我還不具備干其他重活的能力。
后來,我們磨面去鄰縣另一個叫謝家坪的村子。這個村子需要過一道溝,距離也是5公里,但是有能走架子車的農(nóng)路。兩頭毛驢挽車,溝溝坎坎,陡坡險崖,隨時都有翻車墜崖的危險。牽引毛驢至為重要。那時候,一車能拉500斤麥子。一家人一年磨兩次面,就足夠了。
那時候,我過了十來歲,除了牽引毛驢,還得承擔盛面的工作。電磨啟動,壯勞力的工作任務是不停地將糧食倒入距離地面兩米高的入口。被粉碎的麥子進入一個圓柱形的滾筒中篩籮,滾筒下兩個出口,一個出細白面,一個出麩子。每個出口都綁著一個敞口布袋,下面放著兩個鐵桶。每當鐵桶裝滿的時候,就要一手捏住布袋,另一手快速推開滿盛的鐵桶,換上空桶。這個工作不復雜,但一定要細心觀察,一旦鐵桶裝滿了沒及時更換,那就成了事故。白白的面粉一旦落到地上,會引來多么嚴重的責罵,幾乎不敢想象,所以也從來沒有失手過。
第一遍磨出來的麩子,往往還要再磨一遍。第二遍磨出來的面,不太白,泛著灰黃,人們稱作二面。二面吃起來不那么可口。不過,比雜糧面還是要好很多。
白面太珍貴了,麥子太珍貴了。
能用架子車拉著五百斤麥子磨面的年月,在20世紀末期,而且一年還要磨兩次,那是何等富足的日子?。?/p>
歲月倒轉(zhuǎn),我還很小,以及我沒有出生的年月,父親一年只能磨一次面,而且必在年關(guān)。家中的白線口袋能裝一百二十斤,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一家人的麥子經(jīng)常裝不滿口袋,“想用兩頭毛驢馱麥子,沒麥??!”父親經(jīng)常這樣感嘆。包產(chǎn)到戶以后,磨面的驢逐漸增加到了三頭。一驢一百斤,三驢三百斤。再后來,三頭驢一年還能多磨幾次。
“吃白面要看日子。”
白面珍貴,人們將磨面叫做磨年麥。
一百斤麥子只能磨出七八十斤面粉,只有過年才舍得吃白面。余下的日子,農(nóng)民只能用雜糧充饑。糜子、谷子、豌豆、洋麥、蕎麥、高粱、土豆,這些雜糧不夠吃的時候,主要依靠國家救濟的玉米。雜糧面容易變味,不宜長久保存。再加上總量也不多,便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找電磨,都是自家的石磨邊推邊吃,日子就一年接著一年推過去了。
我參與的磨面,都在五公里范圍內(nèi)。之前,村里人還在十公里以外的兩個村莊磨過面。2003年村里終于通了電。有了電,村里也有了電磨,磨面再也不用那么吃力了。這是村莊的盛事,比榮氏家族開辦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磨面廠,晚了近一百年。
農(nóng)業(yè)社會的進步,手工業(yè)的推動極其緩慢。而工業(yè)化對農(nóng)業(yè)社會的支撐和改造,直接推動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效率的提高。手工工業(yè)向機械工業(yè)過渡,人才從勞動中獲得了真正的解放。解放前,農(nóng)民連鐵鍬都沒有,和修長城的秦始皇民兵一樣,都在用木锨。1949年后才有鐵鍬,一開始還是鐵匠打制的。后面有了機床鍛壓的鐵鍬,生產(chǎn)效率成倍提高。類似磨面機器走入鄉(xiāng)村的例子,就是工業(yè)化對鄉(xiāng)村社會最偉大的改造。
新世紀到來,我離開了村莊。再也沒幫助父親磨過面。偶爾問父親要不要我買兩袋面粉,他總說,“不要,我存的麥還多著呢!”父親勤勞一生,直至70歲還在種田,他的確存了一些麥子。
2022年的年關(guān)馬上到了,正是過去磨年麥的時節(jié),與父親一道追憶過去,父親說幾天前剛?cè)ユ?zhèn)子上磨了四百斤小麥。“全自動上料的機器,很快,一小時能磨數(shù)百斤,一百斤收費十元,很方便。”父親緊接著又補充,“你大哥還給了三袋子面粉,今年的面很多?!?/p>
在忍耐過饑餓的人看來,有充足的面粉吃,就是最大的幸福。
父親已經(jīng)76歲,他的年越來越少了。我的年何嘗不是呢?所有人的年又何嘗不是呢?
【作者簡介】閻海軍,已出版《崖邊報告:鄉(xiāng)土中國的裂變記錄》《官墻里:一個人的鄉(xiāng)村和都市》《隴中手藝》《崖邊:吾鄉(xiāng)吾民》《鑄印:何效義的田野實踐》等多部作品。其中《崖邊報告》入選“第十一屆文津圖書獎”社科類推薦圖書、“華文好書”2015年度社科類十大好書、鳳凰網(wǎng)2015年度非虛構(gòu)十大好書,獲得第六屆甘肅黃河文學獎一等獎;《隴中手藝》獲第九屆敦煌文藝獎?!惰T印》榮膺2022年度“最美的書”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