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生日是在老家墳地和父母一起過的。
今年我五十歲了。
五十歲了,怎么說呢,一句話,就是心有不甘,糾結(jié)、難受甚至有些悲催。糊里糊涂,日子才剛剛開始使勁呢,怎么就年過半百了?聽說有人過五十歲生日時哭了。為什么哭呢?人過五十日過午,從此你就老了,你就不再是年輕人,不能再干荒唐事了。再說了,不管你活八十歲,九十歲還是一百歲,五十歲都是一個梁,人過五十日過午,翻過去就是下山坡。過去農(nóng)村人一到五十歲就顯出老相,皺紋橫生,左右搖晃。父親四十八歲時就說我老了,干不動了,以后就靠你了。還指著門口的那個大桐樹說,過幾年把這棵樹伐了,這是我的棺材板子。
所以說五十歲生日應(yīng)該是人生的一個大日子。
以前從來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因為有媽媽。雖然工作在外離開了老家,但媽媽總是會通過各種方式提醒你,再過幾天幾月幾號是你的生日,記得到時候吃個雞蛋;或者,幾月幾號是你的生日,你吃了雞蛋沒有?如果沒有媽媽的叮嚀嘮叨,我就記不得生日。但五十歲生日不一樣,劃過去,就是另一個人生,就是另一種狀態(tài)。所以這個日子從過年時我就記在心里,并一遍遍提醒自己,這是個重要日子,不能輕易地放過。我想了很多種慶祝的方式:和老婆孩子吃一頓大餐,和同學(xué)朋友搞一次聚會,或者出去來一次野餐。但所有的選擇最后都讓自己給否定了。我想起了逝去的父母。要是父母活著,一定會早早提醒我,生日到了,別忘了煮一個雞蛋。自從成年之后,就再沒有和父母一起過過生日。既然五十歲是個大日子,就要回去和父母一起過。是的,和父母一起過。
一切計劃好之后,到了這一天,一大早我就悄悄地一個人開車回到老家,在父母的墳頭擺了許多好吃的,然后燒香、磕頭,祭拜,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話,好像還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睡了一覺。醒來了,天氣漸熱,渾身流汗, 隨后這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準備離開。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農(nóng)村的飯時。要是媽媽活著,就會給我搟一碗燃面,香噴噴呼嚕嚕吃得肚子圓鼓鼓的,然后睡上一覺,然后回城??墒?,現(xiàn)在,沒有媽媽了,沒有家了,回到老家,除了父母的墳地,竟然無處可去了。我有些失落,心里空蕩蕩的。畢竟是過生日嘛,畢竟回到老家了嘛,就這么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來去匆匆,寂靜無聲?難道除了父母的墳頭,這個村就再沒有可去的地方,就再沒有一點可留戀的東西嗎?
車子啟動了,在土路上左右晃蕩。我的心也跟著晃蕩。想起小時候,每到生日這一天,媽媽就煮一個雞蛋給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給你個好吃的。我拿著那個雞蛋在手里玩來玩去,舍不得吃。還要在姊妹們跟前顯擺一下。直到天黑了,才把那個雞蛋慢慢剝開。先是細細地一點一點地把蛋殼剝掉,再用舌頭咬一點蛋清——一點一點地咬,最后露出一個圓圓的蛋黃。那蛋黃又香又軟,我用舌頭舔著,慢慢融化。那個雞蛋就是我一年最享受的美味。也是只有自己才能獨享的大餐。生日的那一天,就是一年中最難忘的節(jié)日。那個雞蛋吃完了,生日就算過了。但回味卻是漫長的。好長時間,我還在懷念那個生日和那個雞蛋,并計算著下一個生日還有多少天。
后來媽媽不在了,過生日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那一顆雞蛋,漸漸地也就記不得自己的生日忘了那顆雞蛋。
車子還在晃蕩著,路邊的酸棗刺和柏樹枝把車子剮蹭地吱吱亂響,我的腦子還在急速地運轉(zhuǎn),到底去哪里呢?那些熟悉的老人大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許多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太熟悉,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和朋友好像已經(jīng)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所以……可是,就這樣悄悄地來,悄悄地回城嗎?感覺不大合適。腦子像電影一樣把能想到的所有熟人過了一遍,那些街坊鄰居,遠方親戚,大伯大媽……
突然間腦子里靈光一閃,想起了我的一個大伯。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他們了。是的,五年時間了。自從父母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走,看他們?nèi)ァ?/p>
大伯是我的堂伯父,三代血親。我們曾經(jīng)住在一個大院,后來各自搬家又成了一墻之隔的鄰居。大伯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而且,那一輩人現(xiàn)在活著的就剩下大伯大媽了。這個大伯后來又隨著兒子搬到另外的一個新村去了,距離老村還有三里路,所以父母去世之后,我回去的次數(shù)少了,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大伯搬到新村之后,沒有和兒女住在一起,而是在村外的地頭搭了一間簡易小平房,守護著一座小小的觀音廟。那里很清靜,門口還有一條大溝。因為大伯的母親我的四奶活著的時候,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神婆,所以四奶去世后,家人就根據(jù)她的遺愿在村口建了一座小廟,里邊供養(yǎng)著觀音菩薩、關(guān)公、財神,同時還擺放著四奶的照片。建這座小廟時候,大伯、父親母親還有幾個姑姑都出了大力,我還捐了幾百元錢。建成之后,就由大伯和大媽兩口子在那守著,經(jīng)常有人到那里燒香,香火還比較旺。
到了老村口,就在我猶豫著從哪里拐彎去新村大伯那里的時候,一扭頭突然看見十字路口那棵大桐樹下的碌碌上,坐著一個穿白衫的女人,陽光穿過樹隙打在她的臉上,她瞇著眼睛盯著我的汽車看來看去,因為隔著玻璃,她看不清我的臉,但我已經(jīng)認出她來,正是我準備去看望的大媽。我趕忙把玻璃窗搖下來,沖著她喊了一聲,大媽。
聽到我的聲音,大媽從碌碌上起身,手搭著涼棚再次看了看汽車,還是不能確定是誰。我趕忙下車,走到她跟前,對她說,是我。紀紀。
大媽終于認出是我。高興地說,就是我紀紀啊——大媽在這等你半天了。
好我的大媽哩,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我有些奇怪,你是神仙會算卦???你也跟我四奶一樣能掐會算了?
我哪有那本事! 大媽用揶揄地口氣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偏心眼的媽嘛!昨天晚上就給我托夢了,說你今天要回來,讓我在這等你。我本來不信,又害怕你媽生氣,這不就在這里等你。沒想到還真等到了。你說我的夢有多靈?!
我笑了,大媽你真會說笑話。做個夢還當(dāng)真了。
大媽說,你看你這個伢,還不信。大媽啥時候哄過人?要不是你媽給我托夢,我憨啦,這么熱的天坐在這等你?
真的?。?/p>
真的。
我不笑了,打開車門拉住她的手上了車,說,我正準備去看你和大伯呢,沒想到在這里就碰上了。
等大媽坐穩(wěn)了之后,車子啟動了。大媽在后邊笑著埋怨道,你還能想起你大媽?早都把你大媽撂倒黃河灘幾十里遠了。
我說,哪能呢。我老惦記著你和大伯呢。只是太忙,顧不上回來看你。隨后又問她,大媽,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問不該問,你說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沒有魂?
咋沒有呢?!大媽想都不想就說,人死了魂還在呢!要不然你媽怎么會給我托夢?我為啥在村口等你?還不是信你媽嘛。這不把你等回來了?
我也是這樣想。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也是不相信的?!獎偛盼医o我媽上墳,說了很多話。最后我說,爹,媽,我給你們說了這么多,你們能聽見嗎?要是能聽見,你就把這幾片樹葉搖幾下。結(jié)果,神了。就有一股風(fēng)刮過來,小小的一股風(fēng),把我眼前的幾片柿樹葉子搖得嘩啦嘩啦響,好像拍著手,好像故意扇著非要讓我看見一樣,好像是有好多話要說,有好多事情要給我交代;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好像話說完了,要和我告別了,又不忍心,戀戀不舍。
那是你媽想你了,給你說話呢。你還不知道你媽愛熱鬧。一天到晚嘰嘰呱呱,走到哪里笑到哪里。你媽不在了,咱村里都冷清了許多。
我媽就是愛說話。
你媽不在了,村里人都想得很呢。不知不覺就五年了。
兩個人說著話,車子就穿過了新村的巷道,來到那條大溝邊,這就是大伯大媽住的地方。
下了車,是一條小土路。路兩邊鮮艷的黃花菜開得正盛,遠處的油菜花雖已衰敗,但淡淡的甜香還是擋不住撲鼻而來。剛剛澆過的一畦韭菜,濕漉漉、綠瑩瑩的格外精神。緊挨著的一片地還種著西紅柿、辣椒……幾米之外就是那條大溝,溝邊長滿了枸杞子和酸棗刺。那兩間被泡桐樹罩得嚴嚴實實的平房,就是大伯的家和那座小廟。小廟用油漆涂成了棗紅色,顏色不大鮮艷,但在這片到處是綠色的野外,還是很顯眼。乍一看,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
他們居住的小平房和小廟緊挨著。正是中午時分,里里外外都是靜悄悄的。大媽一到門口就喊著,娃他爹,快起來,你紀紀回來看你了。
我立在門口喊了一聲大伯。聽到里邊有回應(yīng),就掀開了那掛已經(jīng)老舊的竹簾進去了。
躺在炕上的大伯清醒過來。穿著短袖衫,暢著懷,瘦骨嶙峋,肋骨一條條清晰可見??磥砻黠@地老了。眼神也不大好,朦朧中看了我一眼,確認之后也是驚喜地喊道,是我紀紀回來了!我紀娃子回來了!
大伯努著力從炕上爬起來,動作有些遲緩。我搬了一個小竹椅放在大伯跟前看著他坐下來,又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大伯的對面。大伯坐下后好一陣子才迷離迷瞪地問,不逢年不過節(jié),怎么今天回來了?
大媽笑罵道,不逢年不過節(jié)就不能回來了?這個老糊涂!你算算今天是啥日子?
大伯撓著腦袋想了一會,說,大概是五月二十吧。
大媽說,起球開。都六月了。
大伯說,那就是六月二十。
這不對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來!你好好想想。又對我說,紀紀,你和你大伯說說話。大媽給你煮個雞蛋去。
大伯笑著看了看大媽,不以為然地說,啥好日子,還煮雞蛋?在我跟前還胡日鬼哩。
大媽沒理他,掀開門簾出去了。
我看著大媽的背影,就在撩起門簾的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媽媽,很像媽媽。大媽說煮雞蛋去,難道大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想起小時候媽媽給我煮雞蛋的情景。那時候的雞蛋,怎么那么香呢。那就是生日的味道啊。
這時大伯正低著頭拉開小低桌的抽屜,從里邊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又從紙袋里抽出一包茶葉,笑道,這還是你前幾年給大伯拿的茶葉,我一直舍不得喝呢。
茶葉還剩下大半包,我一看,是前幾年我給他拿的一包簡裝的西湖龍井,就說,這是綠茶,要喝新鮮的。這都好幾年了,早都不能喝了,你怎么還放?
大伯說,咱農(nóng)村人,哪有那么多講究。這不,喝著還不是香香的,美美的?
我聞了聞茶葉,已經(jīng)沒有新鮮茶的清香了,倒是有些陳倉味。便笑了,說,這茶是涼性,年紀大了,不敢多喝。我給您帶了幾包紅茶,以后慢慢喝。說著把那西湖龍井扔到門口的塑料袋里,又從我給他帶的禮品盒里拿出一包紅茶打開來,用暖水瓶一沖,紅茶濃郁的茶香就在屋子里彌漫開來。
這時大媽掀開門簾進來了,手里端著一個白白的盤子,喊著我:紀紀,你給咱把小低桌擺開。
大伯指指身后靠墻處的一個小低桌,我急忙上前把桌子取出來擺開。大媽把那個盤子放到桌子上。只見白白的盤子里,放著四個鮮艷欲滴的紅皮雞蛋。雞蛋在盤子上滾來滾去,還有幾滴紅染料粘在盤子上了。
大伯看了一眼雞蛋,驚奇地問,你這是干啥,怎么還有紅皮雞蛋?
我也是一愣,問大媽,這是干啥哩?有啥喜事?
大媽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大著嗓門說,你說干啥?今天是我伢的生日——五十歲生日哩!
大伯喔了一聲,看了看我,疑惑地說道,我伢今年都五十了???你看看,多快!都五十了。又說,你看你大媽,還染成紅色——你還把紀紀當(dāng)胎娃哩。
大媽說,你看你這個人。我伢再大,在我跟前還不是小娃。今個是我伢狗長尾巴尖的好日子。這是大喜事——我伢是個貴人哩!”
大伯說,你看你大媽。一天老想著你,老是把你當(dāng)一個碎伢——紀紀今年都五十了。要是在村里,早都當(dāng)了爺爺了。
大媽說,我不管他五十還是六十,只要我活著,就是伢。
偏心眼。大伯笑了,你大媽對他幾個親兒子都沒有對你親。
大媽小心翼翼地給我剝了一個雞蛋,雞蛋皮把她的手也染紅了。白白的蛋清上也染上了幾點鮮艷的紅色。
我接過白里透紅的雞蛋,仔細地端詳著,覺得好熟悉好溫馨。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當(dāng)有嬰兒出生、滿月或年輕人娶媳婦、閨女出嫁時,大人會染幾個紅皮雞蛋給他們享用。記憶中我吃過三次紅皮雞蛋:一次是小時候鄰居家娶媳婦,我們一幫小孩子從下午就等在村口,從新娘子手里提著的紅包袱里搶到一個紅皮雞蛋,幾個小孩子一人一口把那個雞蛋分得吃了。很好吃但很不足興;第二次是上大學(xué)時,鄰居給我送來紅皮雞蛋,那時我每天沉浸在亢奮中,臉像紅皮雞蛋一樣紅;第三次是結(jié)婚時,媽媽給我煮了四個紅皮雞蛋,還剝了一個雞蛋塞到我的嘴里,說,明天你就要娶媳婦了,就要成家了,從今后就有人管你了,媽就管不了了。
可是今天,我都是五十歲的大人了,卻吃上了大媽專門給我染的紅皮雞蛋。
我親親的大媽啊!
我心有所動,好奇地問大媽:“大媽,你怎么還記得我的生日?”
大媽大笑道:“怎么記不得?你媽生你時,正是六月天,把人能熱死。大家都在龍口奪食收麥子,你媽卻挺著大肚子,在家里生孩子。三天三夜生不出來,疼得在床上打滾。村里的接生婆都沒辦法了,說,完了完了,就看她命大不大——那時又沒有醫(yī)院,生娃都是在家里生。那時咱們還住在一個院子里。我在你媽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生下你你媽就疼死過去了。所以我記得你的生日,比誰都記得清。比你媽都記得清——說不定你媽都記不住你的生日。如今你媽不在了,能記住你生日的,就剩大媽一個人了?!?/p>
大媽說著眼睛紅了。嘆了一口氣突然說道:“你看光顧著說話了,都沒問我伢吃飯了沒有。我伢餓了吧。都怨大媽——大媽給你做飯去?!?/p>
大媽說著又掀開門簾出去了。動作還是那么麻利。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忽地?zé)崃艘幌?。我沒有想到,五十歲的我,人高馬大,氣壯如牛,還能聽到有人叫我一聲“伢”,而且像對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一樣稱我為“我伢”?!柏蟆笔邱唏僦械膵雰?,是晉南風(fēng)陵渡一代的土話。我伢,是父母對尚未成人的小孩子最親熱的昵稱。過去只有活著的父母親這樣叫過我,而且還是小的時候。等長大了,就再沒有人這樣叫過我。而今天,年過半百的我,竟然再次聽到有人把我叫“我伢”,而且還記得我的生日,還能想起給我煮一個雞蛋,而且還染成紅皮雞蛋。
唉。
不知怎么,喉嚨里熱熱的,有一股東西往上涌。
這時大伯用枯柴一般的老手抹了一下眼睛,一字一頓、慢慢說道,紀紀,這回你大媽不在跟前,大伯給你說幾句話,交代一些事。大伯快八十的人了,還以為再也見不上你了——我和你爹這一輩人,就剩下我一個了?;畈涣藥滋炝恕D銈冞@一輩人,我一個個都看過了,過得都差不多。我也就放心了——不管家里有沒有老人,你以后都要經(jīng)?;貋砜纯础W孑叺膲?、你爹媽的墳都在這里?;貋斫o他們燒點紙。以后不管走到哪,都要記住,你的根在這。將來給你的后代也要說清楚,他們的根都在這。不要忘了。雖然這里黃土看著薄瘠,可是很養(yǎng)人。在外邊停得時間長了,就要回來接接地氣。我和你大媽守著這個小廟,天天給你們燒香,保佑咱們家人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我看著大伯的臉,那眼睛像是一眼老井,深邃 、澀滯、干巴,飽經(jīng)滄桑,飽含深意。我點著頭,告訴大伯,我記住了。
快給我掀門簾。大媽的聲音從外頭穿了進來。我趕忙掀開竹簾,大媽手里拿著一雙筷子,端著一碗面過來了。大媽說,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面——燃面??从袥]有你媽做的好吃?
我趕緊從大媽手里接過面碗,熱氣騰騰,把手燙得,離老遠,就能聞見噴噴香的蔥花香味。只見白白的面條上面鋪滿了一層油炒的蔥花。我把面碗放在小低桌上,還未等我拿筷子挑起,大媽又從外頭端來一碟子剛剛潑好冒著熱氣的油辣子,一壺米醋,遞到我手上,說,澆上——這是你媽的做法,看好吃不好吃?
隨后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我跟前,專注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外星人一樣。
我把油潑辣子和米醋倒進碗里,用筷子攪勻,一股又酸又辣香噴噴的燃面味道頓時撲鼻而來。我似乎看到了媽媽給我做手搟面的情景,嘗到了媽媽做的手搟面的味道。
大伯看著我挑著面條嘿嘿地咧著嘴笑了,露出了孩子一樣天真爛漫的笑容,羨慕地說,你看你大媽給你做的面條,蔥花切得碎碎的,面條搟得薄薄的,辣子潑得油油的。給我一輩子都沒有做過這么好的面。都是胡球馬叉,胡日鬼哩。
大媽氣得笑了,罵道:你個沒良心賊。我就不信我沒給你做過一頓好飯?哪一天面條不是搟得薄薄的?我給你做了一輩子的飯還說做得不好!那你怎么不找好的去?!真是個沒良心賊!
大伯嘿嘿地笑懟了大媽一句:你胡球做,我胡球吃哩。
看著面前的這碗面條,我想起了媽媽給我做面條時的情景,隨即呼嚕呼嚕就是兩大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很熱鬧,就像麻雀掉進水甕里一樣撲里撲騰,浪花飛濺,很快半碗面就進了肚子。媽媽去世五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吃出了媽媽的味道。這五年,吃過什么岐山臊子面、加州牛肉面、蘭州拉面、北京炸醬面,味道都好,吃著都美,可就是沒有這種酣暢淋漓的媽媽味道,家鄉(xiāng)味道。這才是最純粹的面條的味道。
大伯大媽看著,都笑了。大媽說,你看把我伢餓成啥了。
大伯問,香嗎?
我笑了。說,太香了,和我媽做的一樣的味道——大媽,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燃面?怎么和我媽做得一模一樣的?
大媽嗓門又大了,笑侃道:還不是因為你那個偏心眼的媽嘛!只害怕她不在了,她兒子回來吃不上一口飯,專門把我叫去給我交代:將來我要是不在了,你千萬記著,不管我兒子啥時候回來,都要給我兒子下一碗面,不敢讓我兒子空著肚子走。我兒子就喜歡吃我做的燃面,炒一些蔥花——油要多一些,再潑一碟油辣子,還要米醋——你看我說的對嗎?你媽就是這么給我交代的。
一聽這口氣,我就知道是媽說的。我能想象出媽媽說這話時的神態(tài)和表情,也能想象到那個時候她的心情。我記得媽媽病重的時候,有一次給我說,兒啊,媽要是死了,以后你就不要回來了——你沒有媽了,就沒人給你搟面了,回來連一口飯都吃不上了。當(dāng)時媽媽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把半個臉都哭濕了?,F(xiàn)在大媽這么一說,當(dāng)時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xiàn)。我太熟悉媽媽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不敢抬頭,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面條,淚水一滴一滴掉進碗里。
大媽說,看我伢恓惶的。沒爹沒媽了,人就沒有家了。大媽這就是你的家。你媽不在了,大媽就等著你啥時候回家,到大媽這來,大媽好給你做一碗面。結(jié)果等了你五年——五年啦你都沒來。要不是你媽昨天晚上給我托夢,我都不知道你今天要回來——
我媽真的給你托夢了嗎?我問大媽。
咋不是?大媽用手比劃著,你媽就站在這兒,給我說得清清楚楚的,說你今天要回來給她上墳,讓我在村口等著你。這夢真真的。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真真的。不信你問你大伯。我醒來之后就給你大伯說了。
大伯說,就是的。天快亮的時候。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想起了昨晚做的夢,我說,大媽,昨天晚上我也夢見我媽了。她就站在我床跟前,跟我說,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別忘了煮一個雞蛋。說完我就醒了。醒來我還看見她,她只是笑,笑著笑著就不見了。所以,今天我誰也沒告訴,就一個人悄悄地回來了。我先到地里給我爹我媽燒了香,告訴他們我五十歲了,今天是我的生日。燒完香還在墳前坐了一會,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唉,你媽就是偏心眼,就是愛見你,死了還放心不下。怕你回到家吃不上一口飯,餓著了。五年了, 你也不來看大媽一眼。大媽就天天等著你,等著給你搟一碗面。
大媽,不是我不想來。是我——實在太忙了。我有些慚愧。
我知道,你們在外工作都很忙??墒沁€要回來看看——你伯伯今年七十九了,我今年七十八了。都是有今沒明的人了。麥熟一晌,人老一時。你要是再不來,吃不上這碗面,大媽將來死了,都閉不上眼——沒法給你媽交代。
大媽說著就抹開了眼淚。
大伯趕忙打斷話題,咧了一下脖子,嘿嘿地笑了兩聲,故意大聲懟了大媽一句:還說人家媽是偏心眼?!你還不是偏心眼?你看你見了你伢,怎么就成了這球式了!
大媽扭頭就給了他一句:我偏心也沒有你偏心。天天念叨我紀紀咋還不回來,再不回來就見不上了。這不是你把念叨回來了?還有你四奶,對你也是偏心得很呢。
大伯說,不知咋回事,你四奶活著的時候,一大堆孫子,最愛見的就是你——一會走的時候給你四奶燒個香。
我的情緒慢慢緩過來了,強壓著傷感,笑著說,我也愛見我四奶。我四奶老是偷偷給我手里塞一塊糖哩。
吃完飯,我就要走了。大媽說我給你摘點菜去,一個人先出去了。大伯從身邊摸出一根木棍拄著站起來,送我出門,讓我給四奶磕一個頭。
大伯把我?guī)У叫R里,我先給觀音菩薩、關(guān)老爺、財神爺還有四奶燒了香。最后立在四奶的相片前。照片中的四奶和活著時候一樣,慈眉善目,望之可親。四奶的腳小小的,每走一步都要擰一下,走路很吃力,很慢,所以走長路的時候老讓我架著她的胳膊,她扶著我的肩膀,四奶就給我手里塞一塊糖。有時離老遠就悄悄向我招手,等我到了跟前,把一塊餅干遞給我,說,快吃了,不敢讓那些小孩看見。就是這個最親的四奶現(xiàn)在也成了一張相片。大伯把四奶的相片拿在手上擦了一遍,說,你今天回來看你四奶,她還不知多高興哩!
我跪了下來,望著四奶的相片,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
出來的時候,大媽提著一個大大的白塑料袋子塞到我手里,里邊裝著韭菜,茄子、黃瓜、辣椒。大媽說,都是咱地里種的。大伯說,比你城里買的東西干凈,吃著放心。
我給大媽手里塞了三百塊錢,又回到車上,給大伯取了兩瓶好酒和一條煙。
大伯大媽把我送到路口,一遍又一遍叮嚀道:沒事?;貋砜纯窗?。大伯大媽沒有幾年的光景了。你現(xiàn)在回來,大媽還能給你搟一碗面,說不定哪一天大媽就搟不動了。我伢就吃不上大媽做的面條了。
我連忙說,你們都好著呢,好日子還在后頭呢。我會經(jīng)常回來看你們的。
大伯說,畢了畢了。不行了。熬日子哩。
車子開動了,我搖下玻璃,回頭向大把大媽招手。只見大伯兩只手柱在那根木棍上,身體已經(jīng)佝僂,目光略顯呆滯。他的確老了,已經(jīng)露出了幾分下世的光景,也許,過不了多長時間……我不敢想了,望著大伯大媽漸行漸遠的身影,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我感謝大伯大媽這么大年紀了還記得我的生日,感謝在他們心里還把我當(dāng)成一個胎毛未脫的小孩,感謝在這個偏遠的小村子里還有人惦記著我。就是因為有他們在,我和這個村子就有剪不斷的情義,我就永遠是這個村的人。
以前對生日,我基本上沒有什么概念,只記得那一顆煮雞蛋,吃了,這個生日就算過了。而今天這個五十歲生日,卻讓我刻骨銘心,讓我明白了許多東西。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回想著從小到大成長的經(jīng)歷。所有的記憶,幾乎都停滯在幾十年前他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好幾家?guī)资谌藬D在一個大院里,有歡笑,有爭吵還有爭斗。大人們年輕,小孩們調(diào)皮。院子里總有人出出進進,各種炒菜的香味從各個屋子里飄出,院子里總是充滿生機和活力。大媽買回一根蔥,都要揪一截蔥白給我。我的四奶總是悄悄地朝我招手,從口袋里捏出一塊糖塞在我的手里?,F(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是暖洋洋的。這大概就是親情吧。
親情,可能就是留在血液里、刻在骨子里的一種感情,也就是一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感情吧。在浮躁、喧鬧、趨炎附勢、人走茶涼的當(dāng)今社會,這大概是所有人心中最美的一份感情吧。
正是因為這種親情,才讓我們這些在城市流浪的心靈,有了一份牽掛,有了一份走出去想回來,回來了又走出去的鄉(xiāng)愁。從唐到宋,從古到今,一代一代人大概都是這么走過來的吧。
想到這里,不知是沉重還是輕松,腳底下軟軟的。
【作者簡介】劉紀昌,1963 年生,山西芮城人。1984 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有《醬豆的滋味》 《河山風(fēng)骨》《文明的曙光》《永遠的侯為》《扶貧紀事》《青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