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瑞琪,秦曰龍
(1.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2.吉林大學 中國文化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胡以魯認為語言來源于人類使用發(fā)聲器官對情感的宣泄,但這種單純對情感的宣泄不能稱之為語言。他明確提出語言是“音表象”和“意表象”的結合,并將漢語成型前的歷史分為三個時期:“于于”發(fā)聲期、摹聲期、言語胚胎時期。
胡以魯?shù)睦蠋熣绿滓鄬⒄Z言的發(fā)展看作一個漸進的過程。章太炎在《國故論衡》中說:“語言者不馮虛起,呼馬為馬,呼牛為牛,此必非恣意妄稱也。諸語言皆有根,先征之有形之物,則可睹矣。何以言雀,謂其音即足也。何以言鵲,謂其音錯錯也。何以言雅,謂其音亞亞也……何以言馬,馬者武也(古音馬、武在“魚”部)。何以言牛,牛者事也(古音牛、事同在“之”部)。何以言人,人者仁也……乃至天之言顛,地之言底,山之言宣,水之言準(水在“脂”部,準在“諄”部,同類對轉),火之言毀(古音火、毀同在“脂”部),土之言吐,金之言禁……”[1]53。章太炎將漢語早期詞匯的生成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以音為表者”,這集中體現(xiàn)在對鳥類的命名上,如以雀“即足”之聲名之為“雀”,以鵲“錯錯”之聲名之為“鵲”;另一種是以德、業(yè)為表者,如以仁名人,以歸名鬼。章太炎結合“因聲求義說”與“印度勝論說”來解釋這些詞的孳乳:“人云馬云,是其實也;仁云武云,是其德也;金云火云,是其實也;禁云毀云,是其業(yè)也”[1]54。以此,他認為,“大古草昧之世,其言語惟以表實,而德業(yè)之名為后起”[1]54。
胡以魯將章太炎所說的“以音為表者”階段稱為“摹聲時期”,并認為這一時期產生了一些動詞,“如用口吹噓,其聲‘吹吹’,遂名此動作曰吹。以手擊物,其聲‘丁打’,遂名此動作曰打”[2]4。甲柏連孜同樣認為,原始人類的語言取自自然界,“原始人聽到自然的沙沙聲、嘶嘶聲、灑水聲和嗡嗡聲,從中學會使用?、s、?和z等語音,又從自然界的碰撞聲、滾動聲、流水聲等學會各種r和l”[3]17。在甲柏連孜的基礎上,胡以魯從不同民族的不同心理出發(fā),解釋漢語詞匯“常以單節(jié),多亦二節(jié)而止,而二節(jié)之音大抵由雙聲(例如鶻鸼)疊韻(例如駕鵝)而成”[2]5的直接緣由,即不同民族的精神作用各異,印度、日耳曼等民族在這一時期以多節(jié)音聲對自然之聲進行模仿,而漢族則以單節(jié)音聲對自然之聲進行模仿。由此,漢語“長以單節(jié),多亦二節(jié)而止”的基本語音格調確立。
章太炎認為,“物之得名,大都由于觸受。觸受之噩異者,動蕩試聽,眩惑熒魄,則必與之特異之名。其無所噩異者,不與特名,以發(fā)語詞命之”[1]54。僅靠摹聲所能表達的抽象意義太少,我國先民便用發(fā)語詞對事物進行命名。胡以魯將發(fā)語詞的大量使用視作我國語言起源時期的又一個階段,稱其為“言語胚胎時期”:“世界之物體非皆有特別之發(fā)聲,世事之動作非皆有特別之反射聲足以擬別也……故摹聲之法無幾而更,代之為何?在吾國語則為發(fā)語詞也……設以時期區(qū)別之,此亦一時期也,稱之曰言語胚胎時期”[2]6-7。
相比章太炎,胡以魯對語言起源的解釋更為高明,其視野要寬闊許多。有研究證明,胡以魯深受德國語言學家葉斯伯森的理論影響。葉斯伯森將19世紀到20世紀的語言起源諸說歸結為四種:其一,摹聲說,即語言來源于人類對外界聲音的模仿;其二,感嘆詞理論,即語言源自人類的感覺與感受;其三,先天論,即語言是人類的本能;其四,共同呼應說,即人類在均勻的呼吸中開發(fā)聲帶,并通過集體的共同動作產生特定的聲音[4]418-421。前兩種語言起源說認為語言起源于人類對外界刺激做出的叫喊,第三種語言起源說認為聲音與意義之間有某種神秘的對應,第四種語言起源說認為語言來源于勞動時發(fā)出的喘息聲。另外,??菩⒁皇呛贼?shù)恼Z言學授課老師之一,其所著《言語學講話》一書也討論了語言的起源問題[5]173-183。??菩⒁粚⒄Z言的起源說歸類為三種:本能起源說、心理起源說、寫聲起源說。本能起源說認為,語言來源于人類的本能。心理起源說認為,人類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并進一步有意識地使用語言來表達。寫聲起源說認為語言起源于摹聲,以及人類對外界刺激作出的反應。保科孝一在著作中還介紹了以人類學解釋語言起源的語言多元說和語言一元說,他對語言起源諸說的總結明顯影響到了胡以魯。胡以魯結合人類學和發(fā)生學,對漢語起源作出解釋,這在中國學界尚屬首次。①
德國語言學家甲柏連孜并不把探究語言的起源當作語言學家的任務,語言學家做到能夠回答“人類是否擁有創(chuàng)造語言的力量和本能”[3]3這一問題即可。甲柏連孜認為,生理上與其他物種的不同使得人類可以創(chuàng)造語言,豐富的心理作用則讓人類需要用語言來表達日漸發(fā)達的思想,“思維能力和語言能力二者相互促進,共同發(fā)展”[3]16。語言能力的發(fā)展在詞匯上有所體現(xiàn)。章太炎使用印度勝論說來解釋漢語詞匯的衍生,即由“實”生“德”“業(yè)”。胡以魯在《國語學草創(chuàng)》中繼承了這一論說,以詞品闡釋“實”“德”“業(yè)”的內涵:“表實之語謂之體詞,表德之語謂之狀詞,表業(yè)之語謂之用詞,是等輾轉司語言關節(jié)之職者謂之節(jié)詞”[2]7-8。章太炎認為,表德及表業(yè)之語都是從表實之語分化而來的。但胡以魯卻認為,“蓋語言者,對于實在事物之表象,假聲音之表象以摹仿其德業(yè)二面中之一面,藉以表我對于此事物全體之思想耳”[2]8“故由意推語源,大抵為表示事物上特質或作用之詞,故語言之初為表德表業(yè)之詞,而表實為后,蓋實固緣德業(yè)以為表者”[2]24。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代語言學家的觀點多與章氏合,而與胡以魯相反,如張伯江先生在《詞類活用的功能解釋》一文中說:“不管從歷史來源看還是從共時的功能分布看,我們都有理由認為名詞和動詞是兩個最基本的詞類。他詞類大多是從這兩個詞類里分化出來的……”[6]詞匯的發(fā)展一般被認為是以名詞和動詞為中心向其他詞類發(fā)展的,即由“實”生“德”“業(yè)”。
胡以魯將漢語詞匯的衍生途徑歸為五類:“緣同一聲類而發(fā)起”“緣雙聲疊韻而發(fā)起”“緣音之長短發(fā)起種種之語意”“緣懸擬而發(fā)起”“緣類推而發(fā)起”。胡以魯?shù)恼撌鰧嶋H上體現(xiàn)的是他的漢語詞匯發(fā)展觀。我們從胡以魯對章太炎轉注假借說的繼承與發(fā)展、胡以魯給漢語的擬音與“音之變容說”、胡以魯受心理語言學的影響與觸發(fā)、胡以魯之詞匯發(fā)展觀四個方面論說之。
章、胡師徒對雙聲疊韻詞非常重視,認為正是由于雙聲疊韻,漢語才有了單音節(jié)向雙音節(jié)發(fā)展的趨勢。章太炎認為,“中夏文字,率一字一音……凡一物以二字為名者,或則雙聲,或則疊韻”[1]43?!秶Z學草創(chuàng)》繼承了這一看法,認為漢語在摹聲時期存在雙音節(jié)詞,這些雙音節(jié)詞“不外乎雙聲疊韻”,如“蟋蟀”本為“”字,“”兼有蟋蟀二音,后人為“”字增注“悉”字以二字節(jié)表二音,用久以后悉并書[2]30。胡以魯認為,由于語言對漢字的制約,以一字表示雙音不符合漢語的發(fā)展,因此以“”的雙聲字“悉”增注之,后世才以悉二字來表示原先“”之二音。[2]32
雙聲疊韻是章太炎“變易”“孳乳”思想的源頭?!耙袅x相讎,謂之變易;義自音衍,謂之孳乳”[7]177。章太炎的“變易”“孳乳”,胡以魯所言“同一聲類”“雙聲疊韻”,都體現(xiàn)了詞源學的思想。章太炎稱:“語言之始,義相同者,多從一聲而變;義相近者,多從一聲而變;義相反者,多從一聲而變”[1]65。其中,“義相反者,多從一聲而變”所體現(xiàn)的詞語孳乳的途徑也被稱為“反訓”。一般認為,反訓起源于東晉郭璞對《爾雅》“徂,存也”的注解:“以徂為存,猶以亂為治,以曩為曏,以故為今,此皆訓詁義有反覆旁通,美惡不嫌同名?!盵8]52一直以來,小學家大量挖掘反訓例證,并對反訓進行解釋,成果豐碩,主要有王念孫的相因說、郝懿行的互根說、桂馥和朱駿聲等人的假借說②。前人從文字方面(假借說)或詞義引申方面(相因說、互根說)解釋反訓,而章太炎和胡以魯則從音韻層面對該類詞的產生進行解釋,如雙聲:對天言地、對陽言陰、對規(guī)言矩、對饑言饉;如疊韻:對老言幼、對好言丑、對水言火。
章太炎的雙聲疊韻說以及對假借、轉注的新解為中國詞源學注入了新的活力,不過其中的一些觀點和做法有待商榷。王力先生在《同源字論》中,認為章太炎對一些同源字的整理過于牽強[9]39-41。這不僅因為章太炎迷信《說文》且不承認甲骨文字,還因為章太炎的音轉范圍過寬,這也導致胡以魯雙聲疊韻的界定范圍過于寬泛:“然同音之中如老幼好丑,實際上不相同者亦稱為疊韻,是何耶?則對轉旁轉之例也?!盵2]32胡以魯將古韻和經古韻旁轉、對轉而來的今韻之間的關系看作是疊韻。對這些上古音轉的法則,章太炎作《成均圖》③(圖1)進行了解釋。
圖1 章太炎成均圖
章太炎將上古韻分為二十三部,按陰陽、侈弇再將二十三部分為陽弇、陰弇、陽侈、陰侈四類,其中陽和魚為陰陽分界。其音轉規(guī)則為:同類之間音轉為旁轉,陰陽相對者為正對轉,先旁轉后對轉者為次對轉,陰陽、弇侈各不同者為交紐轉,隔越陰陽軸相轉者為隔越轉。就此看來,任何兩個韻之間都有音轉的可能。因此,成均圖向來為人詬病“無所不通,無所不轉”。以此圖梳理同源關系,必然會出現(xiàn)音轉范圍過寬的弊病。
胡以魯稱:“語用雙聲疊韻之二節(jié),此在摹聲時期既發(fā)起矣,故謂吾國語為單節(jié)者非也。然雖非單節(jié),亦二節(jié)而止,二節(jié)又拘束于音聲,不外乎雙聲疊韻。雙聲疊韻為二節(jié)之制限,故二節(jié)以上則不進。”[2]32受章太炎的影響,胡以魯過于重視音聲在漢語單節(jié)至二節(jié)發(fā)展上的作用,從而忽視了雙音節(jié)詞各詞素之間的關系。然而,漢語詞單音節(jié)至雙音節(jié)的變化絕不是單從音聲的角度就能解釋通的。
胡以魯認為,“欲以音聲研究國語之緣起,當先審音聲本體之為何,并若何構成吾國國語者”[2]9。漢語音節(jié)由三部分構成,即聲母、韻母和聲調。接受了現(xiàn)代語言學教育的胡以魯難能可貴地從聲、韻、調三個角度入手,并以羅馬音為漢語擬定音值,作《新成均圖》(如圖2):
圖2 胡以魯“新成均圖”
胡以魯也對宋人三十六字母音值作出了構擬,如表1。
表1 胡以魯宋人三十六字母擬音
在聲調方面,胡以魯認為,漢語詞匯發(fā)展的第三個途徑是“緣音之長短發(fā)起種種之語意”。他舉例:何休注《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伐人者為客,讀伐長言之,齊人語也?!庠?謂伐人者,必理直而兵強,故引聲唱伐,長言之,喻其無畏矣……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齊人語也?!庠浦^被伐主,必理曲而寡援,恐得罪于鄰國,故促聲短言之,喻其恐懼也?!盵10]178長言喻其無畏,促聲短言喻其恐懼,“伐”的意義由長言短言發(fā)生改變,證明了胡以魯關于“音之長短發(fā)起種種之語意”的論述。
音之長短在音韻上的表現(xiàn)為聲調的變化。清代古音學的一個重大貢獻是糾正“以今韻四聲律古人”的錯誤觀點。胡以魯將音之高低(音高)、長短(音長)、強弱(音強)、銳鈍(音色)等影響實際發(fā)出語音的因素稱為“音之變容”,認為漢語四聲正是由音之高低、長短、強弱之別而來的?,F(xiàn)代語音學認為,漢語聲調主要是由音高決定的?,F(xiàn)代漢語普通話只有平上去的聲調。如果將入聲納入視野的話,胡以魯所謂音之變容說未嘗沒有合理之處。
胡以魯認為,從心理層面的研究看,“緣懸擬而緣起”和“緣類推而緣起”是漢語詞匯發(fā)展的另兩個途徑。我們認為這種觀點來源于日本語言學家??菩⒁弧?/p>
甲柏連孜說:“毫無疑問,用這種樸素的方法賦予世界萬物以情感,極大地影響了人類語言的形成和結構。人類首先創(chuàng)造了針對自己行為和感受的稱謂,然后將東西擬人化,結果,對東西進行描述也有了表達式,繼而,對東西本身的稱謂也應運而生?!盵3]20這種思想也影響到了胡以魯在東京大學的同門師兄??菩⒁?。類推與懸擬的理論可見于??菩⒁坏摹堆哉Z學講話》:“和音的轉變一樣,意義的變化上類推有很強的作用。當我們在事物、事實或思想內容或關系上發(fā)現(xiàn)某些相似之處時,我們會將一方的名稱轉用為另一方的名稱。就像A的聲音本表示abc的意義,在此基礎上,A就是詞,abc就是表示A的意義。然而,像bcd這樣的詞與abc比較的話bc部分相似,那么A就轉移到bcd的意義上來了。cde,def同理。A在轉用為bcd和cde的名稱時候,不僅表示原有意義,還進一步表示def的時候,已經和原有的意義(abc)不一樣了??偠灾?一個詞,發(fā)現(xiàn)類似點之后逐漸轉移,其內因為比喻,由于比喻,物質的、感覺上的詞轉移到知識的、心理上的詞,這樣的例證很多。比如‘見’一開始是感官上的詞,感受到實際的視覺,是生理上的作用,后來轉移到心理上,有了‘了解’的意義,‘根’本來是草木的根莖,后來轉移到各種方面,構成了‘語根’‘齒根’‘善根’‘病根’等詞?!盵5]97-98
胡以魯把保科孝一所說的類推細化為懸擬和類推兩類?!坝晌镔|的感覺之意,轉移于抽象的以表示復雜微妙之思想”[2]40。兩事物之間有相似,以已有之語命名新事物和新概念即為懸擬,如懸熊之強壯性質擬強壯之人,稱其為“能”,懸群(羊聚集)而擬黨群者,稱其為“群”;類推即類比推理,事物與事物之間具有足夠的相同屬性,由此作語言上的類推,如飼牛曰牧,故而飼羊曰牧,則養(yǎng)人亦曰牧。沈步洲對此作出解釋:“今返觀國語,類推之例,不一而足。例如江淮河漢之江河,本為專名,今已衍為公名;草之可食者曰菜,今則俗稱肴饌皆曰菜,乃有所謂例菜敬菜者;又專指特成一派之肴饌,如川菜、徽菜等。”[11]144如此看來,胡以魯所說的“懸擬”和“類推”對應著如今常說的“隱喻”和“轉喻”。可惜胡以魯所說的“懸擬”和“類推”之間的區(qū)分并不明了,如“水面”“山腳”“樹皮”“竹衣”等一些應歸為“懸擬”的詞匯,在他看來卻是“類推”而來的。但無論如何,胡以魯以心理的角度解釋漢語詞匯發(fā)展,其意義重大。
胡以魯認為,語言胚胎時期之前,如聞鵲聲而言鵲,此類直接對外界刺激作出的反應不能稱之為語言,因為無聯(lián)想作用其間,“蓋由此感覺活動猶未具語言性質也”[2]44。只有當大腦聯(lián)系已有之經驗,經聯(lián)想作用將意表象與聲表象結合而形成的聲音才能稱得上語言。由此,他指出語言的本質與作用:“故語言者,精神活動之結果,而亦助精神活動之發(fā)達者也。”[2]44-45他進一步指出,語言最基本、最重要的功能是令團體成員之間能夠交流思想,“以收共同生活之事效”[2]45?!斑m者生存”的法則同樣應用在語言中。胡以魯解釋道:“適者,適于團體之心理,而儻來嘗試則更有心理上必然作致之原因也,故研究語言發(fā)生之差,當于心理上求之?!盵2]45
胡以魯說:“語言,心之聲,摹仿之果也。第所摹仿者不限于聲,其作用其狀態(tài)亦摹而仿之耳,非機械摹仿也,意識亦加焉。其意識即亨氏所謂民族心理之內范,一民族心理作用之特征也?!盵2]46這里的亨氏就是洪堡特。洪堡特認為,“一個民族不可能超越已經深深扎根于語言之中的內在規(guī)約”[12]36,“語言是全部思維和感知活動的認識方式,這種活動自古以來就為一個民族代代相承,它在對該民族產生影響的同時,也必然會影響到其語言”[12]45。受洪堡特的影響,胡以魯不止一次提到,漢民族思想保守且簡單,如此民族心理之內范造就了我國語言外范格調,即語音上多閉口而弇聲,詞匯上以單節(jié),多不過二節(jié)為止。在胡以魯看來,漢語二音節(jié)詞匯多是以轉注假借法經雙聲疊韻而來。因此,他認為“吾國語發(fā)起之道揆,在內范為聯(lián)想,在外范為雙聲疊韻也”[2]49。
思想漸進發(fā)達,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漸進細化,我國雙聲疊韻的造詞法則“其技又有時而窮”[2]50,漢語詞匯發(fā)展由此進入了另一階段,即胡以魯所說的國語后天發(fā)展:“國語后天之發(fā)展,概言之,實質、形式之增加,或實質、形式之變遷也。實質、形式之區(qū)別,因觀察之點不同而有三:一從語詞方面(Side)言;二從語詞種類(Kind)言;三從語詞部分(Part)言?!盵2]51李無未先生認為,“胡以魯?shù)摹畯恼Z詞方面(Side)言’,即是從語音形式與概念內涵來觀察的;而‘從語詞種類(Kind)言’,則是從概念本身的實質概念與形式概念區(qū)分來觀察的;而‘從語詞部分(Part)’言,則是從‘實質概念之所流轉’來觀察的?!盵13]134
胡以魯認為,從語詞方面來看,一個詞語有兩面:一為聲音,即語音形式;二為意義,即概念內涵。其中,概念內涵又分兩類:實質概念與形式概念。實質概念有作用、形狀、實體三面,但是一個詞很少出現(xiàn)三方面皆有的情況,尤其是表達實體的概念。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類需要更多表達抽象思想的詞。同一詞有多種用法,不便用于表達。所以,“實質概念其所指不僅一方面者,各從其習用專就一方”[2]51-52,即表實之詞專表實體,表德之語專表形狀,表業(yè)之語專表作用這樣的趨勢,由是而生實詞、狀詞、用詞之實詞(Fullword)上的詞品。
表達形式概念的詞,胡以魯取“聯(lián)合語詞之關節(jié)”之義,稱之為“節(jié)詞”。胡以魯對節(jié)詞的論說可分為兩點:第一,節(jié)詞可分為介節(jié)詞和語助節(jié)詞,介節(jié)詞的作用是“聯(lián)合語詞間或句讀間之關系”,語助節(jié)詞是“領結語句為之始末者”;第二,節(jié)詞(即虛詞)都是由實詞變來的。這兩點中,后者尤引人注目。胡以魯大致描述了實詞虛化的過程:“發(fā)生上無不實之語詞,有之,其在發(fā)展后矣。粗率語言關節(jié)詞極少,有之,亦假實詞而為之,或假其義,或假其音,久假不歸,乃為形式,形式且專做虛詞,愈發(fā)展虛詞愈多?!盵2]53
雙聲疊韻法不再適用于新概念的命名,為新的語詞復合法所替代。胡以魯舉出例證,證明梵語“六合釋”之語詞復合在漢語中皆有:帶數(shù)釋——四海、十方;有財釋——蒼頭、方丈;限定釋——雪花、園丁;重復法——來來往往、風風雨雨;連置釋(并立)——溪谷、典章;連置釋(對立)——尊卑、長短。另外,胡以魯發(fā)現(xiàn),復合詞中,另有一些意義虛化的詞素,如:“兒”“子”,“前面”“后面”之“面”。胡以魯還指出其中蘊含的語法意義:“兒”“子”在名詞后表示親昵的意義,在表達方位的“前”“后”之后增加詞綴“頭”“面”表示方位;在動詞后增加“著”表示現(xiàn)在,增加“了”表示過去[2]57。胡以魯對漢語詞匯內部構成進行分類,并考察漢語詞綴的語法意義。可惜他并沒有進一步將漢語復合詞的類型進行詳盡的總結與歸納,否則其論說絕不會沉寂至今。
[注 釋]
①語言的起源并非語言學的主要議題。本文旨在闡述胡以魯?shù)恼Z言起源觀,并梳理其受到的影響,不對諸說作出評價。
②對反訓相關解釋的各種論說,余大光先生作出上述總結。詳見:余大光《歷代關于反訓的研究》(《貴州文史叢刊》,1994年3期)。
③章太炎原圖無羅馬字母標音,該圖標音為胡以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