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忠, 周曉為
(1.湖北民族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恩施 445000;2.利川市人民檢察院, 湖北 利川 445400)
在經歷了以要素、投資為驅動經濟社會發(fā)展核心動力之后,我國當前社會已經進入了以創(chuàng)新為核心動力的發(fā)展階段。為此,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創(chuàng)新是引領發(fā)展的第一動力”。創(chuàng)新需要保護知識產權,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促進創(chuàng)新。盡管有學者對知識產權制度“鼓勵創(chuàng)造”的功能提出疑問[1],但知識產權對創(chuàng)新的刺激效應作為一種客觀事實在社會各領域已經得到廣泛驗證。
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已經建立起比較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法律制度。為此,我國當前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關鍵已經從立法領域轉向司法領域[2],優(yōu)化完善司法保護機制將是未來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的重點。司法保護機制運行的基礎是司法機關各司其職,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在我國司法體制中,檢察機關是通過行使訴訟職能和監(jiān)督職能來維護國家法律統(tǒng)一實施[3],理應在知識產權司法保護中發(fā)揮重要的作用。然而長期以來,基于知識產權私權性質的普遍性認同,知識產權司法保護主要是通過權利人自身啟動司法審批程序來實現,檢察機關在此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非常有限。這種“跛腳”的知識產權司法保護體制極大地限制了我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升,也構成我國全面實現知識產權全方位司法保護的主要障礙。
欲強化知識產權的司法保護,必須進一步優(yōu)化完善知識產權檢察保護機制。為此,自2016年以來,最高人民檢察院先后發(fā)布了一系列關于充分發(fā)揮、履行檢察職能和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對人民檢察院知識產權保護工作做了富有新意的探索和安排。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即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2022年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關于全面加強新時代知識產權檢察工作的意見》,提出開展知識產權領域公益訴訟的總體構想。隨后,2023年4月,最高人民檢察院通過發(fā)布《人民檢察院辦理知識產權案件工作指引》,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工作作出具體安排。開展推進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工作是黨和國家在準確判斷我國社會發(fā)展現狀基礎上所作的重要部署,無疑將會顯著提升我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水平。在此背景下,本文擬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理論基礎進行梳理,并從體系化的角度對該機制的構建提出建議,以期充分發(fā)揮檢察公益訴訟的知識產權保護效能。
將檢察公益訴訟的范圍向知識產權領域拓展,這是近年來我國檢察公益訴訟制度改革的重要方向,也是檢察機關在革新知識產權檢察辦案機制的同時,為強化知識產權保護而采取的又一強力舉措。深入剖析這一舉措的提出背景和過程可知,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構建具有深刻的現實基礎和理論依據。
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檢察公益訴訟,其主要目的顯然是希望通過檢察機關的介入強化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提升知識產權的綜合實力,這對于貫徹我國知識產權強國戰(zhàn)略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國知識產權強國戰(zhàn)略的內容主要體現在《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以下簡稱《綱要》),《綱要》開篇即指出“全面提升知識產權創(chuàng)造、運用、保護、管理和服務水平”是制定和實施《綱要》的主要目的,同時也是知識產權強國戰(zhàn)略的主要內容。正是基于這一表述,有學者將知識產權強國界定為“知識產權創(chuàng)造能力強、運用能力強、保護能力強、管理能力強,以及服務能力強”[4]。通說認為,知識產權制度的根本目的在于彌補創(chuàng)新動力的不足,而要實現這一目的的關鍵在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為此,“保護能力強”在知識產權強國戰(zhàn)略中處于基礎地位,其實現程度直接關系到整個戰(zhàn)略的最終得失。當前,伴隨著我國知識產權保護意識的持續(xù)提升和知識產權法律制度不斷趨于完備,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水平已經有了顯著提高。但與此同時,我國知識產權保護實力的發(fā)展也進入一個新的瓶頸期,與不斷發(fā)展的科技、經濟和社會需求之間呈現出明顯距離,也是擺在當前我國知識產權強國戰(zhàn)略實施道路上的棘手障礙,而通過落實檢察機關的檢察職能、強化知識產權司法保護是破除這一障礙的關鍵措施。
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目的主要在于加大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打擊力度和強化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在這里有一個邏輯需要澄清,那就是構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不是因為有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發(fā)生,也不是因為侵權規(guī)模擴大和侵權過程技術性增強,而是因為現有的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打擊力度不夠,以及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不足。其核心問題不在于規(guī)制對象,而在于規(guī)制工具。因此,構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本質是完善知識產權侵權規(guī)制機制。在現有知識產權侵權規(guī)制機制中,針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救濟路徑從主到次依次為民事訴訟、行政執(zhí)法和刑事訴訟,盡管行政部門和檢察機關在條件成熟時可以參與到知識產權保護事業(yè)中去,但毫無疑問權利人是知識產權維權的主要責任人。這一制度設計是基于知識產權屬于私權的認知之上,有其充分的理論基礎。但知識產權與傳統(tǒng)私人財產權一樣,同樣關涉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在這一點上甚至遠遠地超過傳統(tǒng)私人財產權。而以權利人為核心的知識產權侵權規(guī)制機制也主要是維護知識產權中的私益部分,對于知識產權中公益部分的維護則明顯不足,尤其是當知識產權中公益部分占據主要地位時更是如此[5]。例如,當受侵害的對象為農產品地理標志時,由于知識產權的權利人并非某一單獨個體,受害人提起民事訴訟存在程序上的不便,而且提起民事訴訟的動力也有所欠缺,相應地,侵權行為就難以得到有效的規(guī)制[6]。此外,由于在我國知識產權侵權規(guī)制機制中,行政部門處于比較重要的地位,如果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負有監(jiān)督管理職責的行政部門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此時以權利人為核心的維權機制是難以發(fā)揮有效作用的,只能依賴于檢察機關向行政機關提出檢察建議或依法向法院提起行政公益訴訟。可見,現有的以權利人為核心的知識產權維權機制是難以對所有類型知識產權進行保護,也不能對所有侵權知識產權行為進行打擊,而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則能有效地彌補這一不足。
現代檢察職能理論認為檢察機關具備雙重職能,即監(jiān)督職能與訴訟職能[3]。其中,訴訟職能除了傳統(tǒng)的刑事公訴以外,還應該包括公益訴訟。檢察機關是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代表者,在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時,可以以自己的名義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和行政公益訴訟[7]。實踐中,檢察公益訴訟已經在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家財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等領域廣泛開展。但是在知識產權領域開展檢察公益訴訟卻是一個剛剛起步的事業(yè)。知識產權關系著國家利益與公共利益,這可以從近幾年美國對我國的經濟制裁和技術封鎖中得到充分證明?;谶@一現實基礎,當侵害知識產權的行為發(fā)生時,檢察機關理應有權提起檢察公益訴訟。長期以來,對于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救濟主要是通過民事訴訟、行政執(zhí)法以及刑事訴訟的方式來實現。其中,民事訴訟與行政執(zhí)法處于核心地位,而刑事訴訟則是處于邊緣位置。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一方面是基于知識產權的私權屬性和行政執(zhí)法的高效性(1)行政執(zhí)法雖然不能實質解決侵權賠償問題,但是對于權利人而言具有效率高、成本低、便于證據收集等顯著優(yōu)勢,因而頗受權利人的青睞。;另一方面是知識產權侵權行為作為一種民事侵權行為,其構成犯罪的條件相對較高。由于檢察機關在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規(guī)制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非常有限,相應地,其訴訟職能也未能充分地落實,尤其是檢察機關的公益訴訟職能范圍沒有充分展開。為此,在知識產權領域開展檢察公益訴訟是優(yōu)化檢察機關訴訟職能的必然要求,也是提升檢察機關綜合履職能力的必然選擇。
我國推行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是具備可行性的?;谖覈F行法律體系給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所預留的空間,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能夠自然地融入現行法律體系之中。知識產權的顯著公益性使得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與當前主流檢察公益訴訟理論相得益彰。此外,前期較為豐富的檢察公益訴訟實踐也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的構建與落實提供了寶貴的借鑒經驗。
目前,國家立法層面未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2)2023年9月21日,由中國法學會、全國人大監(jiān)察和司法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舉辦的檢察公益訴訟立法專題研討會在京召開,關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國家層面的行動可能已經在路上。,但國家在保護知識產權的同時兼顧了對公共利益的維護,這為檢察機關開展知識產權公益訴訟提供了可能空間[8]。首先,在我國《憲法》和《人民檢察院組織法》明確了檢察機關的法律監(jiān)督地位和公共利益、國家利益的代表者基礎上,《行政訴訟法》和《民事訴訟法》進一步明確了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的職責與范圍。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兩大訴訟法”在規(guī)定公益訴訟的范圍上都沒有將知識產權領域納入其中,但在條文陳述時都采用了“列舉+等”的立法技術。對此,學界一般認為,此處的“等”指的是“等外”,而非“等內”[9-10]。其理由在于,既然公益訴訟的實質標準是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受損,那么所有的公益利益和國家利益受損的領域由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在邏輯上是可行的。這可以從檢察公益訴訟在個人信息保護、英雄烈士保護、未成年人保護等領域的拓展得到證明。眾所周知,知識產權具有極強的公益性,在知識產權開展檢察公益訴訟當然也是符合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11]。其次,在知識產權制度內部,現行法律一方面規(guī)定任何權利的行使都不得侵害公共利益與國家利益,另一面也賦予國家對相關知識產權客體在轉化和運用中的監(jiān)督管理職責(3)《著作權法》第4條規(guī)定:著作權人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行使權利,不得違反憲法和法律,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國家對作品的出版、傳播依法進行監(jiān)督管理?!秾@ā返?條規(guī)定:對違反法律、社會公德或者妨害公共利益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授予專利權。《商標法》第10條規(guī)定:明確規(guī)定不得作為商標使用的8種情形,其中包含“有害于社會主義道德風尚或者有其他不良影響的”。。法諺有云,“無救濟則無權利”。維護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這一立法目的的落實需要由特定主體來具體承擔,基于知識產權的私權屬性,私權主體雖然亦有一定的動力且確實能夠起到維護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的效果,但實踐證明這顯然是不夠的。另外,此處的監(jiān)督管理主體雖然亦包含了諸如國家知識產權局、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等其他行政部門,但檢察機關作為憲法規(guī)定的法律監(jiān)督機關,當然屬于該監(jiān)督管理主體中的重要成員之一??梢?檢察機關作為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主體在知識產權制度內部同樣具有明確的法律依據。
檢察公益訴訟的實質標準是檢察公益訴訟理論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對此,學者多認為只有在不特定主體所享有的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受到損害時,檢察機關才可以作為訴訟主體加入訴訟程序中[12-13]。可見,檢察公益訴訟要能夠拓展到知識產權領域,其前提條件之一就是知識產權糾紛與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密切相關。知識產權屬于私權,其主要涉及的是私權主體的個人權益,這不僅是國內學者的共識,而且通過《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xié)議》在國際上達成了一致意見。但是,這并不影響知識產權具有顯著的公益性特征。事實上,在知識產權學界中,學者一般都認為知識產權具有雙重價值,即知識產權的起點是個人利益,而知識產權的終點則是公共利益[14]。簡單來說,知識產權作為一種法定權利,是法律為保護創(chuàng)作者、發(fā)明者、投資者的個人權益而設置,但根本上卻是意圖通過賦權與護權鼓勵創(chuàng)新和投資,進而達成促進文化繁榮、科技進步和經濟發(fā)展的最終目的。因為,以作品、技術和品牌為核心的知識產權客體,不僅關乎個人權益,而且對整個社會經濟發(fā)展、國家興旺發(fā)達甚至人類的進步都具有重要價值,這對于任何國家和民族而言,都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例如,由于著作權與不特定主體的受教育權和對知識的接觸權密切相關,如果著作權主體濫用著作權,則必然會導致整個社會公眾的相關權益受到傷害。又如,科技在現代國家競爭中居于核心位置,科技關乎國家的經濟安全與國防安全,由于科技成果通常是作為專利權的客體受到專利法的保護,因此,侵害專利權的行為很有可能會導致國家利益受損。正是基于知識產權糾紛常常與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密切相關,才使得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具備了理論上的可行性。
自2015年我國開展檢察公益訴訟試點以來,我國檢察公益訴訟制度已經走過了“立法前的試點、試點后的立法、適用范圍拓展”的過程,在維護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的事業(yè)上取得顯著成就,這些實踐經驗的積累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開展提供了有利條件。首先,檢察公益訴訟在生態(tài)保護、國有財產保護、消費者權益保護等領域的成功試點經驗,打消了理論界與實務界對檢察公益訴訟的疑慮,為檢察公益訴訟從指定區(qū)域試點走向正式立法奠定了基礎。其次,在檢察公益訴訟從“兩大訴訟法”拓展到《個人信息保護法》《未成年人保護法》《安全生產法》等法律領域過程中,檢察公益訴訟范圍的“等外”理論從理論走向實踐,為檢察公益訴訟進入知識產權領域清除了障礙。最后,通過前期的檢察公益訴訟實踐,實施檢察公益訴訟所必備的條件與所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提起檢察公益訴訟的實質標準、提起檢察公益訴訟的程序、拓展檢察公益訴訟的線索來源等,都在前期的檢察公益訴訟實踐中被發(fā)現、研究和實行,這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的構建和實施提供了有利條件。
當前,我國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尚處于實踐探索期間,盡管有其他領域檢察公益訴訟實踐經驗可資借鑒,但由于檢察公益訴訟制度本身尚存在一些理論問題需進步研究,如關于檢察機關謙抑性原則如何把控的問題,加上知識產權領域的特殊性問題,導致在知識產權領域推行檢察公益訴訟存在一些現實困難。
在我國現有法律體系中,尚無專門的法律法規(guī)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做出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從而使得在知識產權領域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受到侵害時,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的制度支持不充足。盡管2023年4月最高檢發(fā)布了《人民檢察院辦理知識產權案件工作指引》(以下簡稱《工作指引》),其中有4個條款對知識產權公益訴訟案件的辦理作了專門性規(guī)定,但這只是檢察機關內部工作指引,并不能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提供穩(wěn)定而有力的支持。而且,《工作指引》雖然對兩種類型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提起條件、程序和辦案機構進行了規(guī)定,但這均屬于一般性規(guī)定,根據《工作指引》第44條規(guī)定,在具體辦理相關知識產權案件中,還需按照最高檢《人民檢察院公益訴訟辦案規(guī)則》(以下簡稱《辦案規(guī)則》)等有關規(guī)定辦理。2021年出臺的《辦案規(guī)則》對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國有資產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四大傳統(tǒng)領域檢察公益訴訟的提起條件、程序、取證和審查重點等內容作了規(guī)定,對檢察機關在相關領域開展公益訴訟具有重要的規(guī)范價值。但由于其屬于對檢察公益訴訟的一般性規(guī)定,具體到知識產權公益訴訟這一特殊領域在實踐操作中存在矛盾[15]。受前述原因的影響,我國檢察機關在探索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實踐中,無法精準地把握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條件和程序等,進而導致不同檢察機關在類似案件上的處理方式不一致。
根據《工作指引》第40條至第42條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方式主要有自主提起公益訴訟和支持適格主體提起公益訴訟兩種方式,無論是哪一種方式,檢察機關在知識產權公益訴訟中都處于關鍵地位,對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最終走向起著決定性作用。因此,檢察機關履職能力的強弱是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能否有效推行的基礎保障。然而,一直以來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主要通過權利人的維權與行政機關的查處行為來進行,檢察機關只有在嚴重侵犯知識產權行為構成犯罪時,方才以提起刑事公訴的方式對知識產權進行保護。由于我國刑法對侵犯知識產權構成犯罪的標準主要實行“違法所得數額較大或者情節(jié)嚴重”(4)參見《刑法》第213~219條相關規(guī)定。的標準,學界將該標準概括為“唯數額論”的單一判斷標準[16],而知識產權的侵權數額與損失的計算一直是知識產權實務中的“老大難”問題,從而使得知識產權犯罪構成認定上的困難;加上知識產權侵權行為首先觸及的是權利人的個人利益,相對而言更加難以進入作為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代表者的檢察機關的視野?;诖?相對于其他犯罪行為而言,檢察機關所處理的知識產權犯罪行為要少很多,這直接使得檢察機關知識產權辦案組織、人員配備與實操經驗不足,進而導致檢察機關知識產權保護履職能力的不足,這種現象在我國欠發(fā)達地區(qū)表現得更為突出[17]。由于知識產權案件的數量往往與經濟發(fā)展呈正相關的趨勢,我國的知識產權案件主要集中于北京、上海、江蘇、浙江、廣東等地區(qū),中西部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則數量明顯較少[18],這進一步影響到我國大部分地區(qū)檢察機關的知識產權保護檢察履職能力。這也是近年來我國檢察機關開展知識產權新型辦案機制建設(5)2020年1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宣布組建知識產權檢察辦公室,整合與知識產權相關的刑事、民事、行政檢察職能,并在部分省份開展為期1年的知識產權檢察集中統(tǒng)一履職試點,自此拉開了我國檢察機關開展知識產權新型辦案組織機制建設的序幕。的直接動因[19]。檢察機關知識產權保護履職能力的不足,必然會降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效率。
如前所述,我國當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缺乏法律層面的明確規(guī)定,而《工作指引》與《辦案規(guī)則》也只是分別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和檢察公益訴訟作了一般性規(guī)定,我國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是缺乏具體規(guī)范指引的。為此,我國先前所開展的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實踐探索就顯得尤為重要,其所形成的典型案例將是后續(xù)開展相關工作的重要參考。但是,由于先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實踐探索的廣度和深度不足[20],很多關鍵性問題尚未找到明確的解決方案,以至于并不能為后續(xù)工作開展提供良好的示范。結合先前的探索實踐,尚存在這樣一些關鍵問題需要解決:首先是關于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范圍。知識產權的客體種類非常豐富,每一種客體上面都存在著一種知識產權,因此知識產權是一系列權利的總稱。而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知識產權侵權糾紛類型則更加繁多,哪些糾紛是必須檢察機關介入而哪些糾紛不需要檢察機關介入,這是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得以推進的基礎性問題。在目前的實踐中,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范圍較窄且不夠明確[21],在諸如打擊惡意注冊、反不正當競爭、反壟斷、維護科技創(chuàng)新等社會關切領域尚有待進一步拓展[22]。其次是關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跨區(qū)域協(xié)作問題。知識產權侵權行為具有廣泛性的特征,包括侵權主體廣泛性、侵權結果廣泛性、侵權地域廣泛性等,侵權地域的廣泛性要求檢察機關在開展檢察工作時需強化地域間的協(xié)作,但目前檢察機關在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中的協(xié)作水平尚不能支撐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價值目標的實現。再次是關于新科技成果在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中的運用問題。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實施必須與時代接軌,而接軌的重要體現就是對最新科技成果的高效利用。數字技術、智能技術是當前科學界貢獻給人類社會的最新科技成果,被廣泛運用于各個領域,其中也包括檢察領域。但目前檢察領域對于數字智能技術的運用尚處于初級階段,如何將數字智能技術運用于案件發(fā)現、案件偵查、調查取證、案件協(xié)助等廣闊領域有待于進一步探索。除此以外,關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案件線索來源如何拓展、檢察機關在辦案中的調查取證程序以及如何科學合理設定公益訴訟請求等問題,都需要在實踐中去進一步探索。
檢察公益訴訟機制不是理論推演的結果,而是現實的需要,其出發(fā)點就是為了解決現實中的問題[23]。結合我國當前知識產權侵權和知識產權保護現狀進行考察,我國推行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最為急迫亦是最為關鍵的是要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提供法律層面的制度支持。同時,還要進一步強化檢察機關的知識產權保護履職能力。此外,在正式立法之前,還需繼續(xù)擴大與深化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探索實踐,以期為正式立法和后續(xù)法律實施提供更多的范例借鑒。
我國當前關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規(guī)范停留在檢察機關內部工作指引層面,亟須通過立法的方式改變這一現狀。結合檢察公益訴訟范圍拓展的歷程和國家最新立法動向考察,在法律層面引入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的實踐路徑有兩種可能:一是參照2022年新修訂《反壟斷法》《農產品質量安全法》等法律,直接在修訂《知識產權法》的過程中將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嵌入到《知識產權法》中;二是在將來制定的檢察公益訴訟專門法律中應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作出詳細的規(guī)定。無論選擇哪種路徑,相關法律都必須在回應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現實需求的基礎上,圍繞以下幾個核心內容予以展開。
1.以維護公共利益和補充性為基本原則
基本原則是貫穿于法律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全過程的指導思想。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不僅是構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的目的,而且是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界限所在。補充性原則即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只是保護知識產權的補充性手段。謙抑性是檢察機關始終應該具備的品質?;谥R產權的私權屬性,當知識產權受到侵害時,首先應該由權利主體自己進行維權,只有在權利主體維權能力不足或無權利主體維權時,方才能夠由檢察機關介入,對知識產權進行保護。維護公共利益原則和補充性原則作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制度內在價值體系的核心部分,不僅能夠在宏觀上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構建給予指引,而且在具體層面也能夠起到劃定知識產權公益訴訟范圍和提起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條件的作用。
2.明確檢察機關提起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訴訟資格
檢察機關作為提起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原告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據和理論依據。首先,“兩大訴訟法”在涉及公益訴訟的條文中,都明確規(guī)定檢察機關可以作為提起公益訴訟的原告。盡管在列舉公益訴訟范圍時,不包含知識產權,但學界一般認為“兩大訴訟法”所規(guī)定公益訴訟范圍是可以拓展到知識產權領域的。其次,知識產權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當知識產權侵權行為引起公共利益受損時,作為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代表的檢察機關理應有權通過提起訴訟予以維權。
3.合理設置檢察機關提起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條件
檢察機關開展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的方式有兩種,即支持起訴和直接起訴。無論是哪一種方式,起訴的開展都必須建立在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受損的前提之上,否則,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將構成對私人領域的不當干涉。在此基礎上,支持起訴還需滿足相關權利主體維權能力不足,需要檢察機關給予訴訟支持;而直接起訴則需滿足無合適有權主體能夠開展有效維權活動。此外,對于知識產權行政公益訴訟的提起,需要檢察機關先行提出檢察建議,如果行政機關依然不履行職責,方可提起行政公益訴訟。
4.采用“開放式列舉”的方式漸進化明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
知識產權客體范圍廣泛,侵害知識產權的形式更是多種多樣,哪些侵權行為可以進入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受案范圍,如果有相對明確的指引,制度實施效果必然更佳。前述基本原則與訴訟條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劃定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范圍的作用,但其并不能夠給予相關主體更加清晰的指引。為此,筆者建議采用“開放式列舉”方式對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受案范圍進行規(guī)定:一方面在概括的基礎上列舉可提起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典型形式,具體包括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濫用行為以及不當使用行為;另一方面采用兜底條款來涵括其他非典型的或將來可能產生的新形式。當然,這一立法技術也并不能完全明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受案范圍的進一步明確還需要在檢察機關的具體實踐中去總結提煉。
5.賦予檢察機關以開展公益訴訟所必需的訴權
檢察機關在維護知識產權和公共利益上有著獨特優(yōu)勢,尤其是在侵權案件中行政機關不作為時更是不可或缺[24]。為了順利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活動,體現檢察機關在維護知識產權和公共利益上的獨特優(yōu)勢,有必要賦予檢察機關一定的訴權。這些訴權包括:(1)調查取證權,即檢察機關所享有的在訴前對侵權行為進行調查并收集證據的權利;(2)優(yōu)先審理權,即要求法院對公益訴訟案件優(yōu)先審理的權利;(3)和解權,即檢察機關通過與被告達成和解協(xié)議以結束訴訟的權利;(4)要求懲罰性賠償的權利,即檢察機關在滿足特定條件下要求侵權人在賠償實際損失的基礎上進行額外賠償的權利。
檢察機關是推行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核心主體,其履職能力的強弱直接關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機制的實效。我國強化檢察機關知識產權保護履職能力的工作,應當在遵循知識產權技術性、專業(yè)性、復雜性較強的客觀屬性基礎上,從檢察機關的組織機制建設、工作方式(各自為戰(zhàn)[25])、業(yè)務素養(yǎng)等方面著手。
1.加強知識產權檢察辦案組織機制建設
長期以來,我國檢察機關內部并沒有專門的知識產權辦案組織機構,有關知識產權的案件分散在不同的檢察部門[26]。我國多數檢察院的知識產權檢察專門辦案組織都是在近兩年才組建成立,如何優(yōu)化知識產權檢察專門辦案組織、提升辦案組織的檢察履職能力是檢察機關當前的重要任務。對此,筆者建議在穩(wěn)定知識產權辦案組織的基礎上,通過提升辦案組織在檢察機關內部的地位、明確辦案組織與相關部門之間的關系、合理分配辦案組織內部檢察官與檢察輔助人員之間的權責等方式來強化知識產權檢察辦案組織機制建設。
2.強化各部門單位之間的銜接協(xié)作
加強檢察機關內部各部門以及檢察機關與相關司法行政部門之間的溝通銜接,是新時代提高檢察機關知識產權保護綜合履職能力的重要內容和抓手[27],也是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事業(yè)順利開展的重要保障。為此,檢察機關內部各部門應當突破各自為戰(zhàn)的工作局面,實行“檢察一體化”的工作模式[28],整合內部資源力量,提升知識產權保護履職能力,推動新時代檢察工作全面協(xié)調充分發(fā)展[29]。與此同時,檢察機關還要加強與公安、市場監(jiān)管、法院以及其他相關部門的聯動合作,建立健全線索發(fā)現、案件移送、調查及常態(tài)化聯絡配合等機制,通過橫向協(xié)作提高知識產權保護效率。
3.通過多種措施提高辦案人員的整體素養(yǎng)
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活動最終是由具體辦案人員來進行的,而檢察機關知識產權保護綜合履職能力的提升也是直接通過辦案人員的素養(yǎng)予以體現。為此,檢察機關可采取與關聯單位互聘或掛職、開展知識產權專題培訓與交叉培訓、委托高校進行專門人才培養(yǎng)以及聘請技術專家參與訴訟等形式,全面提高辦案人員的業(yè)務水平。
鑒于我國當前尚無關于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明確法律規(guī)定,最高檢所發(fā)布的內部工作規(guī)范的具體指引功能也較弱,為此,當前的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事業(yè)仍然只能是在有限的規(guī)范指引下探索前進。為了能夠給予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新實踐更多的指引,也為即將到來的檢察公益訴訟專門立法做準備,檢察機關應該進一步擴大和深化在知識產權領域的公益訴訟探索實踐。
1.通過實踐探索進一步明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
知識產權糾紛種類豐富多樣,由于絕大多數的知識產權都具有顯著的公益性,單純的“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受損”標準并不能夠在受案范圍與排除范圍間畫上清晰的界線。以至于實踐中既存在“介入不夠”現象,也發(fā)生過“介入不當”的情形。而且,明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受案范圍也是相關專門法制定和完善的基礎。因此,何時需要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何時檢察機關應該維持靜止不動,這是檢察機關在今后的實踐中需進一步驗證和總結的重要內容。
2.在實踐中提煉經典案例為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新實踐提供指引
從歷史中尋找辦法是人類的一種自然傾向,這一傾向在法學領域尤其是英美法系國家中被釋放到極致。我國雖然不是判例法系國家,但最高法和最高檢所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對于彌補立法不足、細化操作指引具有重要意義[30]。為此,檢察機關在新的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實踐中,要注重經典案例的打造和提煉,以期進一步滿足公益訴訟新實踐的需要,突出強化對公益訴訟的實踐引領價值。
3.探索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跨區(qū)域協(xié)作機制
由于知識產權客體的無形性,以至于針對同一知識產權客體的侵權行為有可能發(fā)生在多個省、市、縣,或者說實施共同侵權行為的多個行為主體分布在不同的省、市、縣,又或者說同一侵權行為的損害后果波及面非常廣泛。此時單靠某一地的檢察機關是很難開展充分調查取證工作的,進而不能順利開展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為此,檢察機關應在遵循雙贏多贏共贏的監(jiān)督理念的基礎上[31],從案件偵查、調查取證、案件移送、案件協(xié)助等方面入手,探索構建不同地區(qū)檢察機關之間的跨區(qū)域協(xié)作機制,形成對知識產權的跨區(qū)域全覆蓋的保護。
4.探索數字檢察與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融合發(fā)展
數字檢察是順應數字時代發(fā)展的重大改革,其本質是檢察機關利用數字化和智能化技術履行檢察職能的一種新形態(tài)[32]。在新時代科技革命浪潮下,通過運用數字化、智能化手段推行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是歷史的必然,亦是強化知識產權檢察保護的客觀需求[33]。結合當前數字檢察的實踐現狀分析,數字技術、智能技術于檢察公益訴訟的案源拓展、案件整合分析以致于工作手段的優(yōu)化等眾多領域具有廣泛的應用空間。但目前數字檢察與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融合尚處于初級階段,數字智能技術在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中的潛能也只是初步顯現。因此,探索數字檢察與知識產權檢察公益訴訟的深度融合是接下來檢察公益訴訟實踐探索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