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那瓶玫瑰與粉紅胡椒的香氛并未被她束之高閣,相反,她早就喜歡上了甜甜的荔枝香,尤勝當(dāng)年鐘愛的玫瑰。
周行川的微信名就叫“舟行川”。黎魚頭一次注意到這點時,吐槽他玩諧音梗是太冷的笑話。
周行川瞥過去一眼,慢悠悠地把她的備注名改成“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驢”。
黎魚就站在他身旁,自然把所有小動作盡收眼底,登時氣結(jié),對著周行川吹胡子瞪眼:“你才是驢!”
周行川忍著笑,先振振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我可沒說你是驢?!?/p>
接著再一本正經(jīng)為爛俗諧音梗添加詳細注釋:“你是紅鯉魚,我是綠鯉魚。”
最后一指地上搖著尾巴的小金毛:“它是驢。”
小金毛是黎魚在下雨天撿的。
正是秋分,黎魚走出寫字樓,撐傘走過滿城搖落的銀杏葉,在小吃街的轉(zhuǎn)角看見路燈下匍匐一團顫抖的黃絨。她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沒想到染著泥點的絨團子目光如炬,立刻踉踉蹌蹌地沖她跑過來,身后短短的小尾巴幾乎搖成了螺旋槳。
想到自己可憐的月薪和朝九晚九的工作,黎魚下意識想要抽身離開。誰知平地西風(fēng)起,一陣滾雨傾覆而下,噼里啪啦全數(shù)砸在它身上。傘面落珠成線,傘外一雙濕漉漉的黑眼珠定定黏在黎魚身上,百折不回。
她一咬牙,到底蹲下身把小團子揣進了懷里。
獸醫(yī)診斷,小金毛不過三個月大,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他隱晦提醒黎魚此狗具備巨大的拆家潛力,黎魚心領(lǐng)神會,于是斥資為小金毛添置許多玩具,指望借此分散它旺盛的精力。無奈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依舊只能眼睜睜看它撲騰四只短肥的小腿,把出租屋起了皮的墻紙咬爛一層又一層。
在小金毛為自己地拆家履歷又添上一塊毛絨地毯后,黎魚地忍耐終于到了極限,狠下心叫來同城的唯一熟人充當(dāng)救兵。救兵來得及時,且自帶充足裝備,三下五除二就把始作俑者塞進了寵物包,打橫挎在身上。
小金毛自以為大難臨頭,透過包身的縫隙嚶嗚不住。黑眼珠含了淚光,盈盈一望,黎魚方才還堅如磐石的心就又軟下來,小心翼翼開口:“要不……還是把它留在我這里?”
周行川挑眉:“行啊,房東那里你怎么交代?”
念及高昂的賠償金,黎魚識趣地把門打開:“請?!?/p>
周行川正待舉步,袖子卻被扯歪。他轉(zhuǎn)過頭,看見黎魚一臉緊張:“那個,它愛吃肉,記得多喂點肉?!毕肓讼?,繼續(xù)補充:“要剁碎了再喂,最好摻上羊奶粉,補充營養(yǎng)。它有潔癖,水稍微臟一點就不肯喝,一定要勤換水,否則……”
她絮絮叨叨個沒完,于是周行川麻利地把寵物包放到地上:“黎魚,如果當(dāng)初你也能這樣用心……也許我們就不會分手?!?/p>
關(guān)于分手后能不能繼續(xù)做朋友這個問題,黎魚從前的答案是,如果不夠喜歡,自然可以。
她向千里之外的朋友這樣描述自己對周行川的感覺:“逛商場時看見一款香氛,名字叫玫瑰與粉紅胡椒。以為是獨特的玫瑰香氣所以立刻買下,使用后才發(fā)現(xiàn)是甜甜的荔枝味。棄之可惜,于是只好把它收起來?!崩梏~苦笑:“周行川就是意料之外的荔枝?!?/p>
她說,也許她根本就不夠喜歡周行川。
周行川出現(xiàn)在她失戀后的陣痛期。那時黎魚漫無目地行走在初秋上海的雨季,看梧桐樹青黃不接的枝葉在頭頂密密交橫成水中藻荇的倒景。寒氣從赭黃色的泥土中鉆出,附著在細密的水霧上被她吸進肺腑,于是黏膩的冷意沉沉凝滯在胸腔,很快開始隱隱作痛。
天色昏蒙,她在這一瞬覺得自己身處幽深的井底,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冷水里。不過視野中很快闖入一抹橙黃的亮色,是有人把共享單車踩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橡膠輪胎貼著地面急速轉(zhuǎn)動,在經(jīng)過黎魚身旁不深不淺的水坑時,順理成章地濺了她半身的泥點子。
這就是周行川和她的初見。以道歉作為開場白,以通過好友驗證作為結(jié)束語。
周行川認出黎魚身上連衣裙的牌子,第二天按市價給她轉(zhuǎn)了一筆錢作為賠償,沒想到對方立刻退回:“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洗干凈了?!?/p>
他后來向黎魚解釋,當(dāng)時前女友傳來分手的簡訊卻不說明原因,他只好趁著午休的空檔去找她刨根究底。時間緊迫,又兼雨天行車艱難,他只好出此下策。
黎魚碰一碰他的酒杯:“巧得很,我也剛經(jīng)歷一場斷崖式分手?!?/p>
像是找到了同盟,他們開始一起見面、吃飯、喝酒。酒精潛入血液后黎魚得以從心痛中脫身,像溺水者短暫浮出水面呼吸,勉強在酒館曖昧的燈光里偷得一線生機。
從萬物肅殺的秋天到漸漸回暖的春天,周行川把她送上網(wǎng)約車時往往殘宵。料峭寒風(fēng)吹酒醒,黎魚趴在車窗上問:“你不送我回家嗎?”
眼前人卻只熟練記下車牌號和司機電話號碼,然后揮手向她道別:“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黎魚的醉意消散大半,她借此確認周行川對自己毫無興趣。像是小孩子賭氣,當(dāng)周行川再一次禮貌客氣地將她送上回家的車后,她徑直打開車門走過去,在他的左邊臉上飛快啄了一下:“要不要做我下一任男朋友?”
話音還未落地黎魚便慌張起來,可是出乎意料,周行川竟然回握她的手,聲音輕得快被夜風(fēng)吹散:“當(dāng)然可以?!?/p>
周行川不知道的是,這句回應(yīng)引起黎魚更大的恐慌。像沉溺寂海終于順利找到一塊浮木,抱緊后卻擔(dān)憂海面會出現(xiàn)更大的危險。
黎魚看一眼地上的小金毛,回想往事,語氣竟然挾帶委屈:“是,也許我不夠用心??墒悄隳兀憔蛯ξ野俜职儆眯膯??”
黎魚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qū)椭苄写ǖ年P(guān)系產(chǎn)生不安。也許是發(fā)覺他能夠熟練背下前任的電話號碼,卻始終記不得自己聯(lián)絡(luò)方式的時候?也許是他下意識喊錯名字的時候?也許是他記錯了自己調(diào)休后下班時間的時候……
危機感像陰濕處的苔蘚,從任何有機可乘的縫隙里生根發(fā)芽,迅速蔓延成片。積累的懷疑和猜忌在一餐晚飯上爆發(fā)。一道青菜香菇卻用了黎魚不愛吃的花菇,周行川努力解釋他分辨不清香菇和花菇的區(qū)別,黎魚卻記得他提過自己的前任酷愛花菇。她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硬撐著冷靜的態(tài)度對周行川說:“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p>
周行川走后,黎魚對朋友說:“前車之鑒,后車之師。還好在這段關(guān)系里我沒有像上次一樣戀愛腦?!?/p>
“也許他也不夠喜歡我。還好,我現(xiàn)在根本不像上次那么難過?!彼^續(xù)在屏幕上打字,似乎不在意有濕熱奪眶而出,一顆顆碎在聊天頁面上。
分開后,黎魚和周行川保持點贊之交。經(jīng)過上一段兵荒馬亂的戀情,她認為這是成年人間最體面的分手處理方式,卻也不止一次在看見周行川動態(tài)里出現(xiàn)曖昧的蛛絲馬跡時暗暗鼻酸。
她對朋友說了謊。那瓶玫瑰與粉紅胡椒的香氛并未被她束之高閣,相反,她早就喜歡上了甜甜的荔枝香,尤勝當(dāng)年鐘愛的玫瑰。
黎魚咽下喉頭酸脹,終于肯放下虛偽的防備,在周行川面前哭出聲來。她的哽咽碎不成句,周行川耐心拼湊,字字句句是悔意。
悔不該自欺欺人,明明動了心,卻兀自嘴硬,逼著自己假作淡定。
樓道的聲控?zé)粢驗樗L篇的獨白持續(xù)明亮,尾聲落下后,周行川在黑暗里輕輕擁住她:“你有兩張電話卡,我確實不知道該記哪一個。你可以罰我抄寫?!?/p>
他是真的分不清花菇和香菇的區(qū)別,調(diào)休數(shù)次變更,也是真的記錯了時間。
“但我那次叫你的名字,是你以前喝醉了告訴我的小名?!?/p>
“有沒有可能,我和你一樣,是真的動了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