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銳

(延安大學學術期刊中心,陜西延安716000)

田漢是中國現代著名的劇作家、小說家、詩人、戲劇活動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著十分獨特的地位。他曾經與郭沫若等人創(chuàng)辦創(chuàng)造社,與歐陽予倩等人創(chuàng)辦南國藝術學院、南國電影劇社,先后主編過《南國周刊》《南國月刊》等文藝刊物,并且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戲劇劇本、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以及文藝理論作品。1983年12月,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16卷本《田漢文集》,之后,陸續(xù)出現了一些田漢佚作輯佚文獻,如張向華的《〈酒·女人·歌〉——田漢的一部電影佚作》,惠慈的《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記田漢遺墨佚詩的來龍去脈》,勞造的《田漢先生的一首佚詩》等。(1)參見張向華《〈酒·女人·歌〉——田漢的一部電影佚作》,《電影藝術》1985年第2期;惠慈《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記田漢遺墨佚詩的來龍去脈》,《東方藝術》1994年第3期;勞造《田漢先生的一首佚詩》,《文史春秋》1996年第4期。2000年12月,花山文藝出版社在中國戲劇出版社16卷本《田漢文集》的基礎上,出版發(fā)行了20卷本的《田漢全集》,增加了一卷譯著,130多首詩歌和大量文藝理論文章,收錄了田漢生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小說、散文、話劇、電影劇本、日記、書信等共計830多萬字。為田漢文藝思想與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文獻史料,但其收錄仍有遺漏,故《田漢全集》出版發(fā)行后,又產生了諸多輯佚文獻,如王應憲的《田漢佚文〈怎樣度過這冬天〉及其“專訪”》,金傳勝、李佳芮的《田漢佚簡四通考釋》,戚慧的《抗戰(zhàn)時期田漢佚文考述》,田豐的《新發(fā)現田漢六則佚文佚簡考釋》,廖志翔的《新發(fā)現的兩則田漢佚作》,胡讀書的《新發(fā)現田漢翻譯的獨幕劇〈穴〉》等。(2)參見王應憲《田漢佚文〈怎樣度過這冬天〉及其“專訪”》,《新文學史料》2022年第1期;金傳勝,李佳芮《田漢佚簡四通考釋》,《名作欣賞》2021第13期;戚慧《抗戰(zhàn)時期田漢佚文考述》,《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0年第1期;田豐《新發(fā)現田漢六則佚文佚簡考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2期;廖志翔《新發(fā)現的兩則田漢佚作》,《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1期;胡讀書《新發(fā)現田漢翻譯的獨幕劇〈穴〉》,《現代中文學刊》2022年第5期。共搜集整理《田漢全集》集外佚作29篇,佚信6則,這些輯佚文獻對于全面呈現田漢的文藝創(chuàng)作風貌具有重要價值,但誠如《田漢全集》編者在《出版說明》中所說:“田漢一生著述頗豐,所涉領域甚廣,戰(zhàn)亂與‘文革’之中,文稿散失嚴重?！盵1]3因此,田漢佚作的搜集整理工作有待繼續(xù)開展。近期,筆者在查閱民國時期報刊文獻史料時又新發(fā)現了田漢集外佚作四則,這些佚作對于了解田漢文藝創(chuàng)作全貌及其交游、社會活動等具有重要的文獻史料價值,現按文獻刊發(fā)時間先后順序加以輯錄考釋,以期能對《田漢全集》補遺及田漢研究提供文獻參考。

一、《黃鶴樓頭看月》

《黃鶴樓頭看月》刊載于1933年上?！蹲詻Q》月刊第1卷第4期,為一首古體詩,作者署名為田漢?！蹲詻Q》月刊為政治性刊物,1933年3月1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是為激發(fā)國人的“民族自決”意識而創(chuàng)辦,主要刊登討論中國民族自決活動的反帝抗日時事論述,為了增強刊物的可讀性,同時也設有文藝、小品等欄目,刊載一些散文隨筆、詩歌和游記等文藝作品?！饵S鶴樓頭看月》一詩即刊載于1933年9月10日出版的《自決》月刊小品欄目,該期同一欄目還刊有魯迅的詩歌《感懷一首》?！饵S鶴樓頭看月》一詩,《田漢全集》《田漢文集》均未見收錄,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張向華的《田漢年譜》,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董健的《田漢傳》《田漢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田本相、吳衛(wèi)民、宋寶珍的《響當當一粒銅豌豆:田漢傳》,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田漢詩選》等諸多田漢研究文獻資料也并未提及,當屬于田漢佚詩。因原詩在上?！蹲詻Q》月刊刊載時,全篇僅為句讀形式,故在輯錄時筆者依據現代通行的古體詩歌形式加以標點排列,現輯錄如下:

黃鶴樓頭看月

田 漢

胸中千個萬個悲哀之愁結,解之唯有天上多情之明月。

姮娥撒下千年不干之血淚絲,浴清遍體冥頑不靈之濁血。

南國少年辭親幃,手提斑竹踏清暉。

鶴背仙人吹玉笛,引之落下黃鵠磯。

突兀高樓傍江起,影臥江心長幾里。

江波滟滟去無極,疑有銀河相連比。

是時城郭悄無聲,冷然萬象生空明。

浪里白鷗浮上下,林中烏鳥時飛鳴。

少年樂哉發(fā)狂哨,伸手攀月月微笑。

雙足飛上青云端,看彼姮娥傾國貌。

姮娥手贈白露珠,顆顆贈之水晶盂。

藏于懷中不忍食,會將寄輿彼名姝。

側身忽聽濤聲起,蒼茫原是洞庭水。

君山一點小如拳,淼淼波光蕩蘆葦。

木蘭之枻沙棠舟,雙妃含淚坐井頭。

難望蒼梧長太息,歸鴻唳哀相與秋。

被薛荔兮帶女蘿,騷魂冷冷發(fā)悲歌。

嗟我湘楚舊詞客,淚干血盡其如何。

嗚呼噫兮雙妃兮,請收爾淚勿復悲。

嗚呼噫兮詞客兮,請停爾歌勿費詞。

青天皎皎一輪月,萬古不息亦不滅。

人生百年如大夢,胡為顛倒圖悲切。

《黃鶴樓頭看月》一詩為田漢1933年登臨黃鶴樓時所作,刊發(fā)時只有作者署名,并未標注具體的寫作時間。查閱有關田漢的諸多研究文獻,包括張向華的《田漢年譜》,田申的《我的父親田漢》,董健的《田漢傳》《田漢評傳》等,均無田漢1933年登臨黃鶴樓的記載,這為考訂《黃鶴樓頭看月》一詩的具體寫作時間增加了難度。但經筆者多方查閱,從1933年8月26日出版的《攝影畫報》(3)《攝影畫報》原名《畫報》,1925年創(chuàng)刊于上海,為中國攝影學會創(chuàng)設的畫報,為周刊,該刊曾于1932年11月19日出版375期后?？?后又于1933年元旦復刊,為綜合性畫報。以攝影圖畫(有新聞、藝術、人物、風景等攝影作品)為主,文藝作品為輔,主要報道社會新聞,刊載關于時事、風景、仕女、美術、明星等方面的照片。中獲取了一則題為《田漢詩興大發(fā)》的文壇簡訊,該簡訊記述:“田漢近來頗致力于電影,日前某公司赴漢攝取外景。因田系副導演,隨之一同前往。此事外間幾無知者。因聞田曾在武漢游黃鶴樓,一時靈感沖突,口占長詩二首,一為《黃鶴樓頭看月》,一為《黃鶴樓吊古》,詩極豪放瑰麗,一時友輩皆傳頌不值云。”[2]17

這則文壇簡訊不僅可以確定《黃鶴樓頭看月》一詩為戲劇活動家田漢所作,而且為確定《黃鶴樓頭看月》一詩的具體寫作時間提供了有效的參照。田漢1933年加入藝華影視公司后,開始致力于電影藝術,導演并拍攝了《民族生存》《黃金時代》《人之初》等影片。從1933年8月26日《攝影畫報》刊發(fā)的《田漢詩興大發(fā)》中“日前”的時間表述可推知,《黃鶴樓頭看月》一詩的具體寫作時間應該在1933年8月26日前不久。另從詩歌中“青天皎皎一輪月”可以見出,《黃鶴樓頭看月》一詩應該寫于農歷十五日前后。經查,1933年8月6日為農歷六月十五日,由此可以推論,《黃鶴樓頭望月》一詩應該寫于1933年8月6日前后。此外,《田漢詩興大發(fā)》這則簡訊,還透露了田漢創(chuàng)作的另一首詩《黃鶴樓吊古》,但限于相關文獻史料的匱乏,筆者幾經查找,并未找到田漢《黃鶴樓吊古》一詩相關內容及其刊載信息,期待相關研究者進一步發(fā)掘披露。

《黃鶴樓頭看月》一詩,對于全面呈現田漢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頗具意義。縱觀田漢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內容多為交游題贈、感時紀事之類,字里行間處處透露出鮮明的民族革命時代印記。因此,有研究者認為,“田漢的詩歌是人民的吶喊與代言”。[3]147但新發(fā)現的田漢《黃鶴樓頭看月》一詩,詩人以其深厚的古典詩詞底蘊,借助豐富的古典詩詞意象、典故,以貫通古今的詩性思維,抒寫出自己在黃鶴樓頭看月時的所思所想。詩歌完全拋棄了民族、時代對于詩人自我的羈絆,圍繞黃鶴樓頭之明月,有感于自我的生存境遇,在鋪寫月夜江景的同時,生發(fā)出對于宇宙和人生的思考,以明月之萬古不息不滅的永恒,映照百年如夢的人生,從而發(fā)出“胡為顛倒圖悲切”的感慨,由此,詩人胸中千萬個愁結隨之傾瀉,忘卻了煩憂,體悟到人生的本真,獲得了澄明。可以說,《黃鶴樓頭望月》一詩意境遼遠、深邃,既具有古典詩詞的韻味,又具有哲學沉思的意味,從而也使詩歌所訴之愁結超越了個人、民族與時代,成為人類普遍的愁結。詩歌中諸多古典詩詞典故的運用,譬如對屈原《離騷·九歌》“被薜荔兮帶女蘿”,李白《江上吟》“木蘭之枻沙棠舟”等詩句的巧妙借用,不僅顯現出田漢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與早期文藝創(chuàng)作濃郁的浪漫主義、感傷主義氣息,而且也凸顯出田漢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別于其他抒寫民族革命話語詩詞的另一側面。

田漢自1925年1月妻子易漱瑜病逝后,心中滿懷感傷,先后創(chuàng)作了《悼亡詩》《夢中懷漱瑜》等詩表達心中愁苦哀婉之情。雖然不久后與易漱瑜好友黃大琳結婚,但兩人很快又分開。1930年前后,田漢又陷入與林維中、安娥之間的情感糾葛中?！皯浤钪f的,又憧憬著新的,捉牢這一個,又舍不得丟那一個”,[4]51感覺“煩惱是一天天的來,盡管你向他詛咒;頭是一天天的白,人也一天天的瘦。左右都有路啊,你到底走哪一條好?當你總不決定的時候,你休想逃開煩惱!”[5]107加之,1930年6月,田漢改編的六幕話劇《卡門》,在上海公演時,“被國民黨勒令停演”,隨后“南國社即被查封”,田漢“也被國民黨當局通緝”。[6]91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后,因“閘北影界同志,完全變了失業(yè)的游民,”田漢遂化名陳瑜,“跑進電影界來以替電影失業(yè)者著想為口號,幾度會議想組織一個‘電影從業(yè)員協(xié)會’,結果呢,會,沒有組織成,失業(yè)還是失業(yè)”,[7]35后“由金燄的介紹,卜萬倉孫瑜的采取,而成為聯華的編劇”。[7]36從中可見,1933年前后的田漢,無論個人情感,還是社會事業(yè)方面都陷入一種困頓狀態(tài),文中所寫之愁緒應為作者1933年心靈情感狀態(tài)的真實吐露。因此,該詩對于了解田漢生平與古體詩詞研究頗具價值。

二、《后湖曲》

《后湖曲》刊載于1937年4月28日上?！稏|方日報》(4)《東方日報》為近代上海綜合類小報之一,1932年5月27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1949年4月30日?？?期間雖幾度停刊復刊遷徙,卻是近代出版時間較長的小報,主要刊載名人軼事、政治時事、社會娛樂新聞等,同時也刊載小說、詩歌等文藝作品。第4版,題為田漢近作《后湖曲》,該詩《田漢文集》《田漢全集》亦未收錄,《田漢年譜》等相關田漢研究文獻資料也尚未提及,應為田漢佚詩。因該詩刊發(fā)時為豎行排版,現按古體詩格式加以輯錄考釋,并依據所查閱文獻資料簡單梳理其版本演變,以期能為田漢研究提供文本參照。

后湖曲

滟瀲春波絹樣柔,杏黃衫子木蘭舟,

江南喜有新兒女,雙槳如飛過亞洲。

紅了櫻桃綠了蒲,江山如此足歌呼,

金人近又驕如許,莫忘當年習武湖。

(玄武湖宋元嘉時為習武湖,歷代多練水師于此。)

《后湖曲》為田漢寄居南京期間所作,對于了解田漢在南京生活期間的文藝創(chuàng)作及生活情態(tài)具有一定的價值。據張向華《田漢年譜》記述,田漢于1935年2月19日夜,與夏衍、錢杏邨等人前往上海四川路新亞旅店談訪蘇劇目問題后,在深夜回家時,“被守候的特務逮捕”,[8]196后被押解到南京,“關押在憲兵司令部看守所”。[8]1977月下旬,“由徐悲鴻、宗白華、張道藩三人保釋,與陽翰笙一起出獄。受監(jiān)視居于南京”。[8]198直到1937年8月,才離開南京,回到上海。在被保釋出獄,寄居南京期間,田漢經常去玄武湖,“在太平門一帶訪問湖民和船夫的生活與軼聞”,[8]217-218同時也常常陪伴友人游覽玄武湖。1936年7月,田漢與南社詩人林庚白兩人同游玄武湖后,作《荷邊酬唱》,唱和林庚白的玄武湖紀游詩,收入《田漢全集》第11卷。《后湖曲》即為田漢游覽玄武湖后所作,由該詩題目及詩歌后附的跋可見,后湖即玄武湖,又名習武湖,因“歷代多練水師于此”而得名。從中也可見出,田漢在寄居南京期間,不僅為玄武湖的美景所吸引,經常游覽,而且也頗為熟悉玄武湖的歷史沿革。

另據1937年4月28日的南京《鐵報》(5)《鐵報》為近代上海小型報紙之一,日刊,1929年7月7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由上海鐵報館編輯發(fā)行,內容主要刊載國內外政治新聞,上海社會新聞、影劇花界珍聞和文藝作品。一則署名為紅淚的《田漢之“船娘曲”與后湖兩絕》的文壇消息記載:“戲劇家田漢,近居首都,寫作劇本甚忙,除為中國旅行劇團改編《阿Q正傳》,及新南劇社之《史可法》外,最近正在修改前所寫作之電影腳本《船娘曲》,是劇取材于南京唯一名勝‘玄武湖’為背景,內幕系描寫一段可歌可泣之革命史實,情節(jié)婉轉,作風別致。……又田漢近作有后湖絕句兩首,神韻頗佳。并錄于下:(一)滟瀲春波絹樣柔,杏黃衫子木蘭舟,江南喜有新兒女,雙槳如飛過亞洲?(二)紅了櫻桃綠了蒲,江山如此足歌呼;金人近又驕如許,莫忘當年習武湖。跋語有云:玄武湖宋元嘉時為習武湖,歷代多練水師于此,漢居金陵,以近湖,亦愛于臺城鐘山間弄舟為樂云云?！盵9]從《鐵報》這則文壇消息記載中可見,《后湖曲》又名《后湖兩絕》,為田漢所作。相比于1937年4月28日上?！稏|方日報》刊載的《后湖曲》,同日《鐵報》刊載的《后湖兩絕》不僅標題、詩歌形式、標點與《東方日報》頗有差異,而且詩歌后附記的短跋也更為詳盡,其中“漢居金陵,以近湖,亦愛于臺城鐘山間弄舟為樂”的記述為《東方日報》《后湖曲》所刪,顯然,《鐵報》的記述頗為詳實地記錄了田漢寄居南京時的生活情態(tài),對于了解田漢寄居南京時的生活頗具價值與意義,從中可見,田漢保釋出獄后,因在南京的居所距玄武湖較近,故時常前往游覽,并常常以玄武湖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除《荷邊酬唱》與佚作《后湖曲》外,田漢還曾創(chuàng)作電影腳本《船娘曲》,以玄武湖為背景,講述湖上以劃船為生的船娘們的生活。顯然,田漢寄居南京期間,玄武湖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與素材,對于田漢寄居南京期間的文藝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

田漢的《后湖曲》后來又以《玄武湖》為題,將首句中“春波”改為“湖波”,末句的“習武湖”改為“玄武湖”,刪除詩后的跋后,刊于1937年7月1日出版的《首都周刊》。(6)1937年7月1日出版于上海,屬于綜合類刊物,由中國畫報社編輯和出版,刊物主要以介紹南京的名勝古跡、悠久歷史及呈現南京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為主。從版本學的角度來看,《東方日報》《鐵報》《首都周刊》刊載的分別是《后湖曲》的三個不同版本,但1937年4月28日南京《鐵報》所披露的《后湖兩絕》,無疑應為該詩未公開刊出時的原始版本,《東方日報》刊載的《后湖曲》則為田漢修改后初次公開刊發(fā)的版本,《首都周刊》所刊《玄武湖》則為田漢再次修改后的最終版本。三個不同版本,在呈現田漢對于《后湖兩絕》修改痕跡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不同時刻田漢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緒。但總體來看,詩歌《后湖曲》以明麗歡快的格調,書寫了南京玄武湖自然風光之秀美,折射出田漢被保釋出獄,恢復自由,寄居南京期間游覽玄武湖時的愉悅心情,對于《田漢全集》補遺與了解田漢寄居南京期間的文藝創(chuàng)作、生活思想狀況具有一定的文獻參照價值。

三、《在魯南之印象》

《在魯南之印象》(7)該新聞稿原題為《田漢在魯南之印象》,筆者依據講話刪除報道中“田漢”字樣,以《在魯南之印象》作為其題目。為田漢1938年4月底視察魯南前線后接受記者采訪時的講話片段記錄。1938年6月4日出版的《孤島》(8)《孤島》1938年3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為最早創(chuàng)刊并發(fā)行于上?！肮聧u”的抗戰(zhàn)文化刊物之一,屬于號召抗戰(zhàn)救國的政治類刊物,由孤島編輯社發(fā)行,主要刊登介紹國內各戰(zhàn)場動態(tài)、分析國際形勢走向的文章,以及抗戰(zhàn)期間中日雙方政治人物、高級將領的人物特寫和戰(zhàn)時訪問記等等,目的旨在讓困居上?！肮聧u”的愛國民眾,及時了解抗戰(zhàn)的動態(tài),增強抗戰(zhàn)信心。周刊第12期刊載了一則《田漢在魯南之印象》的消息。這則消息除披露了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的田漢曾往魯南前線視察的信息之外,還記錄了田漢視察魯南后有關魯南前線印象的部分講話內容。該講話內容片段不見于《田漢文集》與《田漢全集》,《田漢年譜》等研究文獻亦未記錄,亦應為田漢佚作,現加以輯錄,并稍加釋讀。

……愈是前方,愈為穩(wěn)定,此則因為凡留于前方者均系有決心,與居于后方之易生憧憬,因而感覺不安者不同,茲舉例言之。

如前方因缺乏書報,故書報能運抵前方者,各將士閱讀甚為仔細,某次某軍事當局曾談及漢口某報,四月二十四日曾載有一少婦征婚啟事,所提條件內,有武人軍官無庸顧問一語,言次頗為憤慨,認為該少婦或別有所懼,情有可原,惟報紙編輯,不應疏忽至此,蓋此事既不能代表一般女子的心理,則登之報端,頗予武裝同志以不良之印象,可見我前方將士,當軍事倥傯之時,尚能注意及此等細微之點。

關于一般文化宣傳,前方與后方不能打成一片,換言之,即后方太多,而前方太少,前方渴求書報雜志之情形,固無論矣,即前方將士之藝術生活亦然,如偶有抗戰(zhàn)劇團前往表演,無不手舞足蹈,某長官謂,前方將士無戰(zhàn)事經驗者頗多,如能將戰(zhàn)事影片運往前方開映,予我將士以教育,即可減少一半傷亡,可見文化藝術工作之重要,固不僅為娛樂也……。

該講話稿為記者采訪田漢時所記錄,文前附記:“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9)此處應為采訪記者筆誤,田漢當時為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處長,負責藝術宣傳。田漢先生。最近曾往魯南前線視察返漢。將所得印象,對新聞記者發(fā)表談話如次?！盵10]2311938年3月31日,魯南華軍消滅日軍千人,獲得巨大勝利,田漢等人亦在漢口組織了“武漢各界抗戰(zhàn)宣傳周”[11]以奮發(fā)民心,激勵士氣,之后,田漢于1938年4月親自前往魯南視察慰問前線將士,但諸多田漢研究文獻對此并無記載。如《田漢年譜》只記述了1938年4月1日,國民革命政府政治部第三廳在武漢成立,田漢“任第六處處長,掌管藝術宣傳”。[8]2614月29日,田漢“應邀前往雞公山,向第五戰(zhàn)區(qū)青年軍所屬抗敵劇社的四百多名學員作演講”。[8]264并無田漢前往魯南前線視察的記載。但《孤島》周刊的這則消息表明,田漢在擔任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處長期間,曾深入魯南前線進行視察,了解前線藝術宣傳概況,并在視察結束后,曾接受記者采訪并公開發(fā)表講話?！对隰斈现∠蟆冯m為記者采訪的片段記述,但對于了解田漢生平事跡、社會活動具有重要文獻價值。從中可見,田漢能主動深入前線,實地調研,了解前后方文藝宣傳的差異,明確文藝宣傳對于前線將士的意義,不僅為娛樂,更有益于減少前線將士的戰(zhàn)爭傷亡。

另據1938年5月12日漢口《大公報》,題為《田漢談片:魯南前線視察觀感》的報道:

“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田漢處長,上月杪赴雞公山公干,事畢,曾往魯南前線視察,日前返漢,記者昨往訪晤,詢以此行觀感,據談稱:余此次視察魯南前線,所獲印象,有以下各點:一愈是前方,人心愈為穩(wěn)定。二關于一般文化宣傳,前方與后方,不能打成一片,換言之,即后方太多,而前方太少,前方渴求書報雜志之情形,固勿論矣,即前方將士之藝術生活亦然,如偶有抗敵劇團前往表演,無不歡欣若狂,文化藝術工作之重要,固不僅為娛樂已也。三過去宣傳工作,過于空泛,對于起碼工作,亦多疏忽,致改革甚為困難。四婦女在此次戰(zhàn)事中所表現之偉大作用,其例不勝枚舉,例如婦女慰勞隊或女童軍之不避艱險,在前方從事救護演劇等工作,厥功甚偉。五對敵方實力,不可估計過低,否則不但輕敵,亦系客觀否認我方獲得勝利之價值。我方須隨時嚴密準備,不可大意云。”[12]

從中我們可以獲知,田漢視察魯南前線的具體時間應該為1938年4月29日,即在赴雞公山為第五戰(zhàn)區(qū)青年軍所屬抗敵劇社演講結束后,隨即前往魯南前線視察慰問。且《在魯南之印象》講話全文應為五個部分,內容涉及抗戰(zhàn)前線與大后方文化宣傳的差異、當前文化宣傳存在的問題、婦女兒童在抗戰(zhàn)演劇救護中的重要作用等方面。通過1938年5月12日漢口《大公報》上《田漢談片:魯南前線視察觀感》的報道與1938年6月4日《孤島》周刊《田漢在魯南之印象》記述的比對可以發(fā)現,《孤島》周刊刊載的田漢講話片段,內容應為田漢《在魯南之印象》的第二部分。從中也可以看出,田漢此次講話雖名為《在魯南之印象》,但實則是可以說是其深入魯南前線的一則調研報告。其中既有對以往文藝宣傳工作過于空泛的反思,對文藝之于前線將士抗戰(zhàn)重要性的深刻認知,亦有對婦女慰勞隊、女童軍在前線救護演劇工作功績的肯定,更有對戰(zhàn)爭的階段性勝利后的理性思考,其主張我們不可低估敵方實力,雖不能否認我方“勝利之價值”,但仍然要“隨時嚴密準備,不可大意”。顯現出一個文化藝術工作者深遠的政治與軍事見解,對于全面了解田漢社會政治文化思想頗具價值。

四、《七絕二首》

《七絕二首》刊載于1945年《東方文化》第2卷第2-3期,署名為田漢?！稏|方文化》于1943年5月創(chuàng)刊于成都,后于1944年遷往戰(zhàn)時陪都重慶,其創(chuàng)辦目的旨在“向那些輕視中國文化的人,尤其是某一部份的中國人,提出有力的反證,來證明中國固有的文化自有它的傳統(tǒng)精神與價值,而中國人智慧的表現和發(fā)展,也有它獨特的地方,較之其他國家,并無遜色”。[13]1該刊主要刊載現代作家的古典詩詞,以期通過古典詩詞凸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進而提升國人對于我們自己的國家與文化的自信。

《七絕二首》為抗戰(zhàn)期間田漢在桂林生活時所寫的古體贈別詩,包括《贈李瑞熙》《贈周游》兩首詩,這兩首詩中,《贈周游》一詩,《田漢文集》《田漢全集》及相關田漢研究者都未曾披露,當為田漢的一首佚詩?！顿浝钊鹞酢芬辉?在1983年《田漢文集》出版后,勞造在1996年《文史春秋》第4期刊載的《田漢先生的一首佚詩》一文中曾經披露,該詩為田漢的一首佚詩,并進行了考證?！捌诖龑碇鼐幪餄h詩歌集時,稗得收入,不致湮沒。”[14]24但可惜的是,《贈李瑞熙》一詩在2000年12月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田漢全集》中依然被遺漏,諸多田漢研究者后來也不見提及。勞造通過自己的聽聞,并根據柳亞子《贈李瑞熙》一詩的詩前小序和詩中所引田漢“好憑三戶趕豺狼”的詩句,考證了《贈李瑞熙》一詩應為田漢所作。殊不知,田漢《贈李瑞熙》一詩曾與《贈周游》一詩一起以《七絕二首》為題刊發(fā)于1945年第2-3期合刊的《東方文化》,每一首詩后都附有簡短的跋,對詩歌寫作情況加以說明。恰恰是這兩首絕句后附的短跋,對于了解詩歌創(chuàng)作緣由不可或缺,可以說,公開刊發(fā)的《贈李瑞熙》一詩相比于勞造《田漢先生的一首佚詩》中所披露的內容更為完整詳盡,故在這里一并輯錄,以期能引起田漢研究者的關注。因原詩為豎行排列,輯錄時按現代通行的古體詩格式排列,標點依照原詩。

贈李瑞熙

亞公痛哭辭漓水,聞道瀟湘更可傷。

此去越城林壑險,好憑三戶趕豺狼!

(與瑞熙兄同住桂林三年余,別時卻在大疏散市,風雨未臨,征車待發(fā),寫此慰勉。)

贈周游

一囊詞筆千囊彈,此是非常百里候,

保得神洲干凈土,澗明何必勝周游。

(周游兄于桂北緊張時,接長資源縣政,武裝赴任,意興盛壯。)

《東方文化》刊載的田漢這兩首詩為田漢與友人李瑞熙、周游別離時所作的題贈詩,每一首詩歌的末尾都附記了題贈緣由,詩歌雖并未標注具體寫作時間,但從詩后附記的短跋中可以看出,兩首詩均寫于抗戰(zhàn)時期桂林大疏散期間。抗戰(zhàn)期間,田漢曾四次到桂林,前三次居住時間較短,第四次于1941年8月23日,田漢攜家眷前往桂林,直到1944年9月,桂林大疏散時才離開,整整三年時間,《贈李瑞熙》一詩勞造在《田漢先生的一首佚詩》一文中,已進行了考論,這里不作贅述?！顿浿苡巍芬辉?從詩歌后的附記:“周游兄于桂北緊張時,接長資源縣政,武裝赴任,意興盛壯?！盵15]10可以看出,周游于桂北緊張的非常時刻接任資源縣長,躊躇滿志,田漢贈詩希望其能“保得神洲干凈土”,字里行間滿含對友人的期許。查閱《資源縣志》可知,“周游,號貓叟,兩水鄉(xiāng)社水人。畢業(yè)于真茹暨南大學。曾任資源縣長。解放后為廣西區(qū)政協(xié)委員。以詩名,著有《亂云詞集》”。[16]729另從《資源縣志》中摘錄的周游《故山夢十三首》中的七首,以及2016年12月線裝書局出版的《臨桂詩詞系列叢書·民國卷》中收錄的周游《蝶戀花·老人山》《蝶戀花·隱山》兩首詞作可知,周游雖一直從事政治工作,但愛好古體詩詞,并時有創(chuàng)作,其詩詞多為慨嘆人生易逝之感的悵惘之作。從中我們可以窺探到田漢在桂林期間的交游十分廣泛,除了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外,與李瑞熙、周游等愛好文藝的人士交往也頗為密切。

總之,新發(fā)現的這些田漢集外佚作,不僅體現出田漢不同時期的生活思想動態(tài),而且也大致呈現出了20世紀30年代初到40年代田漢文藝思想轉變的軌跡,即由寄情山水、傾訴個人苦悶的浪漫主義轉向無產階級革命現實主義文藝宣傳。因此,搜集整理田漢佚作不僅對于《田漢全集》補遺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于全面了解田漢創(chuàng)作及其生平思想亦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