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智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顏真卿,字清臣,瑯琊臨沂人,唐代名臣、書法家。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因盧杞陷害,顏真卿奉詔宣撫叛軍,興元元年(784)被叛軍首領李希烈縊殺。顏真卿死后不久,《戎幕閑談》《玉堂閑話》《仙傳拾遺》等中晚唐筆記小說中開始出現“顏魯公尸解成仙”的故事。此后,該故事在小說、戲曲中廣為流傳,并在各個時代呈現出不同的面貌①。宋代,《洛中紀異錄》《青瑣高議》《續(xù)博物志》等筆記小說在延續(xù)和保留前代相關故事的志怪情節(jié)外,又對故事的詳略進行了加工改造,將顏真卿進一步推向了神壇。到了元明時期,《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有象列仙全傳》《新刻出像增補搜神記大全》等神仙傳記則對他成仙后的去向做了具體的交代和說明,并正式將其納入道教的神仙譜系之中。此外,以《曇花記》和《勸善金科》為代表的明清戲曲,也對該故事進行了重新剪裁和編排,將它穿插于教化劇之中,使其具有了新的面貌和意涵。本文試對顏真卿仙化故事的流變進行歷時性梳理,并運用中國敘事文化學的方法,結合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的創(chuàng)作觀念、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各個時代的社會思潮、宗教思想等要素,探究該故事流變的階段性特點及其成因,并分析其在不同時期的文化意蘊。
唐五代是顏真卿仙化故事的起源期。這一時期,該故事多見于筆記小說,如《戎幕閑談》《玉堂閑話》《仙傳拾遺》等。從時間上看,最早記錄顏真卿死后尸解成仙情節(jié)的是韋絢《戎幕閑談》一書。韋絢自序其成書于唐文宗大和五年(831),根據《舊唐書》所載,李希烈“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事則是在唐德宗興元元年(784)[1]3596。也就是說,在顏真卿死后不到50 年的時間里,其死節(jié)事跡就被人們進行了傳奇化地加工。
在韋絢《戎幕閑談》之后,鄭綮《開天傳信記》、王仁裕《玉堂閑話》、杜光庭《仙傳拾遺》等書均記載了這一故事。李昉在《太平廣記》卷三二“顏真卿”下明確指出該條“出《仙傳拾遺》及《戎幕閑譚》《玉堂閑話》”[2]208,實際上,《太平廣記》中主要征引的是韋、王、杜等人筆記中帶有志怪色彩的部分。從現有文本來看,該故事中的志怪情節(jié)主要有兩處:第一處是在顏真卿的少年事跡中,出現了偶遇道士北山君授丹的情節(jié):
真卿年十八九時,臥疾百余日,醫(yī)不能愈。有道士過其家,自稱北山君,出丹砂粟許救之,頃刻即愈,謂之曰:“子有清簡之名,已志金臺,可以度世,上補仙官,不宜自沉于名宦之海;若不能擺脫塵網,去世之日,可以爾之形煉神陰景,然后得道也?!睆鸵缘ひ涣J谥?,戒之曰:“抗節(jié)輔主,勤儉致身,百年外,吾期爾于伊洛之間矣。”[2]205-206
另一處則是在顏真卿被李希烈殺害之后,出現了遷喪途中尸解成仙的情節(jié):
賊平,真卿家遷喪上京。啟殯視之,棺朽敗而尸形儼然,肌肉如生,手足柔軟,髭發(fā)青黑,握拳不開,爪透手背。遠近驚異焉。行及中路,旅櫬漸輕,后達葬所,空棺而已。[2]207
從效果上看,這兩處情節(jié)遙相呼應。早期的“道士奇遇”既說明了顏真卿少年經歷的傳奇,同時又為后來“尸解成仙”等情節(jié)埋下了伏筆,而后期的“尸解成仙”則是對顏真卿早年奇遇經歷的呼應。相較于正史的記載,這兩處帶有志怪色彩的情節(jié)不僅使得故事充滿了傳奇性,更讓顏真卿形象具有了神秘性。
唐五代時期,顏真卿仙化故事中志怪情節(jié)的出現并不是文人憑空想象的結果,而是社會思想文化和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影響下的綜合產物,具體而言,主要有以下三點原因:
一是受唐代整體崇道氛圍的影響。道教于唐代空前繁榮,在濃厚的崇道氛圍下,文人普遍認同道教服食丹藥、尸解成仙等理論和方法,因而影響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道士奇遇”和“尸解成仙”情節(jié)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屢見不鮮。因此,韋絢等人增加志怪情節(jié)的做法有其特殊的時代和社會原因。此外,顏真卿本人與道教也有著密切的關系,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魏夫人仙壇碑》《李含光碑》《麻姑仙壇記》等與道教有關的碑文,在撫州、湖州等任時,還大力修復和保護道教宮觀,與吳筠、張志和、韋景昭等道門中人交游唱和,這些都為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最為直接的素材。
二是受唐五代筆記小說“資談笑”創(chuàng)作觀念的影響[3]。唐代文人士大夫的聚會閑談成為一種娛樂方式,這樣的社會風氣對筆記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有著影響。相聚閑談之際,神仙鬼怪故事契合時人尚奇的心理,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為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故事素材?!度帜婚e談》一書即是韋絢專門記錄李德裕閑談的產物,書序云:
贊皇公博物好奇,尤善語古今異事。當鎮(zhèn)蜀時,賓佐宣吐,斖斖不知倦焉。乃謂絢曰:“能題而紀之,亦足以資于聞見?!苯k遂操觚錄之,號為《戎幕閑談》。[4]
在序中,韋絢已預料所記之事將受“好事者”推重,因此他為了滿足更多人的好奇心,將李德裕所談古今奇異之事記錄下來,以增長見聞,充實談資。而顏真卿距離李、韋生活的時代僅過去不到50 年時間,在名人效應的推動下,有關顏真卿的奇聞逸事必定成為文人士大夫聚會閑談時的熱門話題。如《戎幕閑談》《玉堂閑話》這些筆記小說便是閑談、閑話的產物,之所以被記錄、纂集成書,其目的主要還是娛樂[5]。“閑談”“閑話”的命名方式不僅暗示了筆記的娛樂傾向,更顯示其子部“叢殘小語”的性質。
三是文人士大夫對“忠臣不死”結局的藝術化處理?!杜f唐書》載,顏真卿被李希烈殺后,“德宗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謚曰文忠”,并下詔封贈。在詔書中,唐德宗高度贊揚顏真卿“器質天資,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堅貞一志。屬賊臣擾亂,委以存諭,拘脅累歲,死而不撓,稽其盛節(jié),實謂猶生”[1]3596-3597。顏真卿剛正不阿、忠君殉節(jié)的高尚品質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而這也正是許多文人士大夫一生的追求。因此文人在處理顏真卿悲慘結局時,借用了道教尸解的筆法,既為其奇特經歷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更表現了他們對一代名臣蹈節(jié)死義、與世長辭的遺憾與不忍。日本學者內山知也在論及該問題時,認為使用道教尸解的方法處理顏真卿之死是“史傳和故事融合的失敗”[6]。實質上,這是一種對顏真卿結局的藝術化處理。中晚唐時期,社會動蕩、政治黑暗,時代和人民渴望和呼喚忠臣的長期存在,不愿看到忠臣義士被排擠、殺害的悲慘下場,所以文人士大夫借助道教尸解成仙的方法,對顏真卿殉節(jié)后的去向進行了延展性的想象。正如宋人許永在《顏元祠記》中所說:“自古忠臣義士死必為神仙,如比干、屈原、伍子胥之徒皆為列仙,見于傳記……舊說以魯公為仙,以是知懷義秉忠之士雖死而實未嘗死,無可疑者?!盵7]人們以浪漫的筆調使得顏真卿能夠以仙人的身份長存,表達的對“忠臣不死”的美好愿望。
宋代進一步推進了對顏真卿神祇化崇拜的進程。這一時期的顏真卿仙化故事同樣集中在筆記小說中,如北宋秦再思《洛中紀異錄》、劉斧《青瑣高議》、南宋李石《續(xù)博物志》和陳葆光《三洞群仙錄》等均有記載。這些故事一方面直接來源于唐五代筆記,保留了其中的志怪情節(jié)[8];另一方面又在其基礎上對故事詳略進行了加工和改造。以劉斧《青瑣高議》為例:
顏真卿問罪李希烈,內外知公不還,皆餞行于長樂坡。公醉,跳躑撫楹曰:“吾早遇道士云:‘陶八八授刀圭碧霞丹,至今不衰?!衷唬骸呤卸蚣醇沾乙粤_浮山?!梅墙袢罩蚝酰俊惫链罅?,希烈命縊殺之,瘞于城南。希烈敗,家人啟柩,見狀貌如生,遍身金色,須發(fā)長數尺,歸葬偃師北山。后有商人至羅浮山,見二道士樹下弈棋,一曰:“何人至此?”對曰:“小客洛陽人?!钡朗啃υ唬骸靶壹囊环鈺_吾家?!北鄙筋伡易訉O得書大驚曰:“先太師親翰也?!卑l(fā)冢,棺已空矣。徑往羅浮求覓,竟無蹤跡。又曰:“先太師筆法,蠶頭馬尾之勢,是真得仙也?!盵9]
與唐五代相比,宋代對顏真卿仙化故事的改造主要展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縮減故事篇幅。宋代的筆記作者采用“橫切”的手法[10],將顏真卿的生平、家世、宦跡等內容刪去,截取“問罪李希烈”這一橫斷面進行精雕細琢,把原有長篇傳記中的面面俱到式介紹變成了短暫片段中的重點突出式敘述。這樣可以使敘述詳略得當,集中敘述“問罪”“殉節(jié)”“仙化”等情節(jié),把故事的矛盾沖突快速地推向高潮。
二是增加故事情節(jié)。雖然篇幅被縮減,但宋代的顏真卿仙化故事在情節(jié)方面卻進行了增加。一處是在故事的開頭,增加了長樂坡送別時顏真卿自言早年經歷的情節(jié);另一處則是在結尾處,增加了商人羅浮山奇遇、顏氏子孫發(fā)冢開棺的情節(jié)。宋代文人選取了顏真卿一生之中兩段奇特的經歷,并將其連綴成篇,既簡要地展示了他的生活歷程和殉節(jié)成仙的經過,同時也凸顯了故事之“奇”、得仙之“真”。“橫切”和“直綴”手法的使用,確保了結構的完整性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波瀾起伏。
三是細節(jié)的變化。如顏真卿早年所遇之道士從“北山君”變?yōu)榱恕疤瞻税恕?,道士預言的地點也從“百年外,吾期爾于伊洛之間”變?yōu)椤八沾乙粤_浮山”。這些細節(jié)的變化是宋代文人有意為之,其主要目的仍是增加故事的真實性。如羅浮山,從葛洪《抱樸子內篇》中的“二十八名山”到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和杜光庭《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的“洞天福地”,已成為仙人棲居之地的代名詞。因此在宋代文人的筆下,羅浮山是顏真卿成仙后的最佳去向。
在縮減篇幅、增加情節(jié)和變化細節(jié)的合力作用下,顏真卿被進一步推向神壇。宋代文人對顏真卿仙化故事巧妙的藝術構思很大程度源于官方對顏真卿的推崇,正如牟巘在《重修顏魯公祠堂記》中所說:“唐顏魯公以名節(jié)著,人皆曰吾邦魯公也。余則曰天下魯公也?!盵11]“天下魯公”的概念準確地表達了宋人對顏真卿的頂禮膜拜。在宋代,全國各地修建了大量的顏魯公祠,其中以江西撫州、山東費縣、浙江湖州三地最具代表性,而它們被修建的原因基本上是“慕公之烈,以公之嘗為此邦也,遂為堂而祠之”[12]。南宋紹興元年(1131),汪藻知湖州時,又“以顏真卿盡忠唐室,嘗守是邦,乞表章之,詔賜廟忠烈”[13]13131。顏魯公廟祠的修建是顏真卿逐步被神祇化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它既是宋代士人對顏真卿高度崇拜的體現,更是公共價值觀和國家意志的集中表達。
此外,宋代還將顏真卿納入官方祭祀的名單。如元祐中,費縣知縣楊元永在向朝廷建議重修費縣顏魯公廟時言:
魯公守平原,時祿山逆狀未萌,公能跡其端。及反,河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與其從兄首倡大順,河北諸郡倚之以為金城,可謂能捍大患矣。其后為奸臣所擠,臨大節(jié)挺然不屈,竟殞賊手,可謂以死勤事矣。今廟宇不能庇風雨,愿聞諸朝,少加崇葺,俾有司得歲時奉祠。[14]
在楊元永看來,顏真卿平定安史之亂、為國殉節(jié)的行為符合儒家所言“能捍大患”“以死勤事”的入祀原則,自應被載入祀典,接受官方祭祀。他的申請很快得到了朝廷的批準。元祐六年(1091),宋哲宗“詔相州商王河亶甲冢、沂州費縣顏真卿墓并載祀典”[13]2560。這不僅意味著顏真卿擁有了被祭祀的合法性,更意味著他忠臣烈士的形象獲得了官方的認可。也正是顏真卿忠君愛國的品質與精神,讓其成為統(tǒng)治者宣揚教化的標桿。官方對他的崇祀,主要目的在于“表忠義,勸來世”,更好地為政治服務。
元明時期是顏真卿仙化故事的宗教化鞏固期。受南宋以來道教教派勃興的影響,神仙傳記不僅在取材上更加廣泛,反映的道教思想也從遇仙感悟、勸善教化到修行得道,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因此這一時期的顏真卿仙化故事集中出現于仙傳中,并且?guī)в絮r明的宗教色彩。如元代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明代王世貞《有象列仙全傳》、羅懋登《新刻出像增補搜神記大全》等書中均有相關記載。
從故事框架來看,元明時期的顏真卿仙化故事延續(xù)了宋代筆記的做法。但值得注意的是,趙、王、羅三人筆下的故事都有相同的結尾:“白玉蟾云:顏真卿今為北極驅邪院左判官?!倍诘澜虡嫿ǖ淖诮淌澜缰?,北極驅邪院“乃三界糾察之司,萬邪總攝之所”[15]。這一帶有宗教色彩的補充,一方面明確了顏真卿尸解成仙后的去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顏真卿在元明時已被納入道教神仙譜系。其實,早在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神霄派道士朱執(zhí)中注《火師汪真君雷霆奧旨》,就對顏真卿的仙化去向作了進一步充實,其注曰:
(汪子華)遂與顏真卿同師白云先生張約,再師赤城司馬先生承楨,受清靜之道……顏真卿后亦得道,為盧杞所陷,奉使淮西,為李希烈所縊,遂藁葬于蔡州。事定后,其子孫尋其墓遷葬焉,見真卿之尸如生,人皆以為尸解云。真君得道飛升之后,亦接引顏真卿居雷部,亦真君之力云。[16]
在注文中,顏真卿早年師從白云先生張約學道,在尸解飛升之時,火師真君汪子華將其接引至雷部,成為雷部神仙。受宋徽宗大力崇道的影響,道教天心派在南宋以后得以發(fā)展和繁榮,名為“五雷天心正法”的系列法術在民間尤其盛行[17]。隨后白玉蟾對其進行了發(fā)展,將雷部雷法隸于“北極驅邪院”,自稱“上清大洞寶箓弟子、五雷三司判官、知北極驅邪院事”[18],并將唐代褚遂良、李陽冰、白居易等人設為驅邪院中神靈,其中稱顏真卿“為北極驅邪院左判官”。在朱執(zhí)中、白玉蟾等人的推動下,顏真卿被正式納入道教的神仙譜系之中。
顏真卿能夠進入道教的神仙譜系,與此時的道教發(fā)展密不可分。宋元時期不僅是道教教派分化繁衍的興盛期,同時也是道教神仙譜系的定型期。除傳統(tǒng)的正一、上清派,還出現了神霄、天心等新道派。為傳教的需要,在官方支持下,各派對齋醮科儀和神仙譜系進行了整理,如北宋王欽若和南宋金允中、留用光、寧全真等都曾編寫過譜系。他們在整理編排道教神仙系統(tǒng)的過程中,既繼承與吸收了原始信仰、神話傳說中的神靈,對所選神靈進行必要的加工,又根據道教發(fā)展和信眾的需求進行了新的創(chuàng)造。顏真卿尸解成仙故事由來已久,經過文人的加工后,流傳甚為廣泛,民間影響力也較大,因此在編排時即被納入。
此外,宋元時期神仙觀念的世俗化也間接促進了顏真卿被納入道教神仙譜系。宋元時期的道教試圖做到修仙的宗教目標與關注現實的世俗道德融合,如凈明道強調“忠孝建功”[19]。而這也是當時道教其他教派共有的追求,體現了這一時期神仙觀念普遍世俗化的特點。顏真卿“為臣死節(jié)”的品質恰恰符合宋元時期神仙觀念的特征,將其納入道教神仙體系,不僅反映了道教修仙倫理從“出世”到“入世”的變化,也是道教世俗化趨勢的集中表現。
明清之際,顏真卿仙化故事流傳廣泛,一些戲曲也開始對其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較之于筆記和仙傳,戲曲的容量和篇幅較大,因此明清時期的戲曲對顏真卿仙化故事進行了擴充和敷演。同時,戲曲藝術所具有的表演性、宣傳性和受眾廣泛的特點,使得因果報應的倫理表達在此階段的顏真卿仙化故事中得以凸顯,其中以明代屠隆的《曇花記》和清代張照的《勸善金科》最具代表性。
這兩部戲并不以顏真卿為主要人物,而是將仙化故事穿插在其他故事之中。在描寫顏真卿的相關情節(jié)時,也不再將焦點集中于仙化過程,而是詳細交代了其前因后果。如《曇花記》第十四出“奸相造謀”,揭露顏真卿被害的原因,第三十一出“卓錫地府”交代盧杞陷害忠良而遭審判的結果,第四十四出“群仙會勘”是顏真卿等人清算盧杞罪行的詳細過程,第四十五出“兇鬼自嘆”則是會勘過后,盧杞面對結果時內心悔恨的獨白。如此一來,就形成了看似形制松散卻又內在聯系緊密的劇目設置。
《勸善金科》中也有同樣的劇目設置?!秳裆平鹂啤房滴跖f本的第一本第十二出、乾隆內府刊本的第一本第十四出“盧杞用計害忠良”與《曇花記》第十四出“奸相造謀”如出一轍[20]??滴跖f本的第九本第十二出“敕忠貞陰曹勘罪”、乾隆內府刊本的第九本第四出“對神明巨奸俯首”與《曇花記》第四十四出“群仙會勘”情節(jié)類似。此外,康熙舊本的第九本第十一出“囚逆賊獄底知非”與《曇花記》第四十五出“兇鬼自嘆”也一脈相承。
不難發(fā)現,這兩部戲在對顏真卿仙化故事進行戲劇改造時,人物刻畫和故事情節(jié)方面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
在人物刻畫方面,重點從顏真卿轉移到了盧杞。明清以前的筆記和仙傳基本上通篇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講述顏真卿早年的見聞和尸解成仙的經歷,多忽略了盧杞這一形象。而作為顏真卿被害的始作俑者,盧杞在明清戲曲中的戲份被大量增加,這一時期的劇作者甚至還為他設置了“獨角戲”,如《曇花記》中的“奸相造謀”“兇鬼自嘆”與《勸善金科》中的“盧杞用計害忠良”。以后者為例:
〔盧杞白〕顏真卿這廝,頗有名聲,百官倚重。但這廝每事執(zhí)拗,面折下官,首當剪除。〔作思科,白〕有計了。李希烈背反朝廷,法當征討,我不免草成一表,只說真卿重望老臣,遣他去說希烈,可不煩兵而下。奏過官家,定差這廝,不怕他不去。希烈兇惡異常,真卿倔強猶昔,眼見得斷送這老兒也?!才泄僮鲿究?,盧杞白〕其余文武官員,重則誣他謀逆,輕則坐以奸貪,或赤其九族,或去其首領,或削籍金門,或竄身荒裔。此時誰不落膽驚魂,誰不鉗口結舌,好計!〔判官持簿呈采訪使者看科,盧杞冷笑科,白〕諸公,不要道我太狠,爭奈騎虎之勢,也不得不然了。[21]187-188
這出戲對盧杞明處造謀時的心理活動進行了詳細地刻畫。劇作家借助盧杞的獨白,一方面說明顏真卿“頗有名聲,百官倚重”的地位;另一方面將其陷害真卿和其余文武官員的原因、具體計劃、前后過程詳細地展現在觀眾和讀者面前。一個“好計”、一句“諸公,不要道我太狠”將其奸詐陰險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
在故事情節(jié)方面,明清戲曲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了補充和增加。
一是仙化升天情節(jié)的設置。明清戲曲對顏真卿死后去向不僅進行了明確,還對他成仙之后的經歷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如《曇花記》第四十四出“群仙會勘”中真卿自言其乃是“上帝優(yōu)敘死事之忠,遂證神仙之位”[22]387。而《勸善金科》乾隆內務府刊本第四本第八出“眾仙侶把臂天庭”以整出戲的篇幅對真卿成仙過程和成仙后的見聞進行了詳細描寫。顏真卿不僅“蒙玉帝收錄仙曹,閻君差金童玉女相送,竟上天堂”,升天之后,又與眾仙家相繼會面。而在此期間,顏真卿的唱調多為正宮調和中呂宮調,如“正宮引·三疊引”“中呂宮正曲·千秋歲”,表現的是升天之后輕松、喜悅的情緒,唱詞也多描繪的是“俯瞰塵寰世,看齊州九點,城郭依微”的壯闊畫面和“云中奏風外吹,一派仙音沸,去瞻依玉座,朝參丹陛”的熱鬧場景,表現了成仙后愜意的生活。
二是勘罪情節(jié)的增加。明清戲曲中的顏真卿仙化故事還對盧杞進行了懲罰。由于盧杞生前之事已成定文,留給后人可創(chuàng)作的空間不大,因此只能在他死后借助陰司審判的形式對其進行清算。在《曇花記》第四十四出“群仙會勘”中,屠隆安排了顏真卿、李白、李泌3 人會勘盧杞,清算了他謀害文武官員300 余人的罪業(yè)。《勸善金科》中的勘罪情節(jié)在《曇花記》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改動,審案的程序顯得更加規(guī)范。在乾隆內務府刊本的第九本第四出“對神明巨奸俯首”中,會審盧杞一案的是房玄齡、杜如晦和閻君,房、杜二人先歷數了盧杞犯下的滔天罪行,最后閻君就盧杞案會審的結果與房、杜二人進行了商議:
〔閻君白〕二位大人,這廝罪惡滔天,決難輕恕。前在東岳殿下,會審諸奸,將這廝問成腰斬之罪,今日復審無異,正當按律施行?!卜吭g、杜如晦白〕閻君所言極是,須用嚴刑處治,以彰報應便了。[23]44
“復審”“按律”等細節(jié)的處理,彰顯的是勘罪的合理與公正??弊锴楣?jié)的增加,是劇作家用藝術化的手法讓惡勢力得到應有的懲罰,并以此告慰含冤而逝的忠貞之士,讓其冤屈得以昭雪。而善者升天成仙與惡者墮入地獄接受嚴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實質上表達的是一種“懲惡揚善”的社會情緒。這種情緒在戲曲中的集中展現,實質上是明清時期因果報應思想的倫理化表達。
屠隆和張照對戲曲的教化作用有著清晰的認識[24]。《曇花記》和《勸善金科》的序言和凡例中即清晰地說明了創(chuàng)作目的:“世人好歌舞,余隨順其欲而潛導之徹,其所謂導欲增悲者,而易以仙佛善惡,因果報應之說,拔趙幟插漢幟,眾人不知也……”[22]549“此記廣譚三教,極陳因果,專為勸化世人,不止供耳目娛玩”[22]550,“假借為唐季事,牽連及于顏魯公、段司農輩,義在談忠說孝”[21]13。可見,明清戲曲中的顏真卿仙化故事以教化民眾、挽救世風為宗旨,通過對前代故事的創(chuàng)作和改造,利用情節(jié)的設置、人物的刻畫、細節(jié)的處理來宣揚因果報應的思想,最終達到教化的目的,雖系宗教劇,然而具有強烈的現實性。
明清戲曲將顏真卿仙化故事與佛教因果報應思想相結合,一方面在結構上采用因果敘述模式,增強了戲曲的故事性和邏輯性,在主題上將因果觀念融入小說情節(jié),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戲曲的思想內容;另一方面,借助故事文本的深遠影響和戲曲舞臺表演的功能,為宗教思想的傳播提供了載體與平臺。
縱觀顏真卿仙化故事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狀況,可以得知,它在不同的文化土壤和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呈現出不同的故事形態(tài)。正如韋勒克、沃倫所說:“各種藝術(造型藝術、文學和音樂)都有自己獨特的進化歷程,有自己不同的發(fā)展速度與包含各種因素的不同的內在結構?!盵25]顏真卿仙化故事的獨特演變歷程不僅反映了自唐至清各個時期的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觀念,承載著不同階段的特定功能,更說明了故事文本和人物形象無不受到社會思潮、文學觀念、宗教思想的綜合影響,是時代文化與文學發(fā)展共同決定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