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向榮
什么是“以詩證史”?以詩證史即以詩歌來證實歷史。以詩證史作為一種方法可以追溯到金元的元好問,他編撰的《中州集》乃金代的詩歌總集,收錄了金百年以來二百五十多位詩人的二千余首詩歌。此書不僅是一本詩集,按照明人程嘉燧的看法乃是金代的史書:“元氏之集詩也,以詩系入,以人系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盵1](序引)清人黃宗羲、錢謙益,近人劉師培、鄧之誠也曾采用過以詩證史的方法,而劉師培就曾以唐詩證史。[2](P53—79)陳寅恪則是這一方法的集大成者。據(jù)胡守為梳理,陳寅恪列舉的唐詩證史方法有:①糾正歷史上記載的錯誤;②說明歷史的真相;③別備異說;④互相證發(fā);⑤增補缺漏。[3](P75—80)
需要指出的是,陳寅恪的以詩證史不僅擴充了適用范圍,而是具有一種方法論的理論自覺。這種“自覺”不僅在于如何“是”,而且必須回答“何以是”。也就是說,陳寅恪不僅利用詩來證史,而且闡述了詩何以能夠證史的理由。陳寅恪對此的闡述是:“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中國詩既有此三特點,故與歷史發(fā)生關(guān)系。把所有分散的詩集合在一起,于時代人物之關(guān)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個觀點去研究,聯(lián)貫起來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說明一個時代之關(guān)系;糾正一件事之發(fā)生經(jīng)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歷史記載之不足。最重要是在于糾正。元白詩證史即是利用中國詩之特點來研究歷史的方法?!盵4](P483—484)可見,詩何以能夠證史就在于詩歌中具備史實的三大基本要素:時間、人事、地理,從而可以印證甚至坐實史實。
但是,詩歌中的史實要素需要加以辨析。不僅詩歌所涉及所有時間、人事、地理諸要素的真實性有待證實,更重要的是,歷史的真實性與文學的真實性有著重要的差異。這是因為詩歌與歷史記載是兩種不同的文體,支配這些文體的真實性理念、文化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意圖具有重大的差異,因此,以詩證史是具有限度的。
由于文學傳統(tǒng),文人喜好在詩中大量用典,典中涉及的人事地址等,往往是借喻甚至是隱喻性質(zhì)的,不能作為指實的確證。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劈頭一句即“環(huán)滁皆山也”,但正如郎瑛所質(zhì)疑的:“滁州四望無際”,不知歐陽修何以云然?[5](P35)這表明,歐陽修在此地創(chuàng)作此詩時,并非真實地對滁州的實際環(huán)境進行客觀摹寫,而是用文學的形式重構(gòu)了這一環(huán)境。
李白《昭君怨》云:“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長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沒胡沙?!鳖欘R剛認為,詩中確認昭君所嫁者在西域,而不審其所適者為南單于,其所居者即今呼和浩特,只可言北,不可云西也。[6](P216)
又如李陽冰《草堂集序》中述李白家世有云:“中葉非罪,謫居條支。”這是唐人述及李白出生地的一條材料。對于其中的“條支”,郭沫若認為即李白出生地“碎葉”的上級行政單位,但為何不直接指稱“碎葉”呢?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一書認為,所以不說謫居碎葉而改為條支,是因為碎葉城屬于條支都督府。又說,唐代的條支都督府,“舊不詳其地望所在”。李白樂府《戰(zhàn)城南》云:“去年戰(zhàn),桑干源;今年戰(zhàn),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詩中條支和蔥河(喀什噶爾河)、天山連文,表示其地望相接”;“此唐代條支既與蔥河、天山等接壤,自當包含碎葉。是則所謂條支海,或條支都督府所轄之海,如非伊塞克湖(熱海),當即巴爾喀什湖。因而條支都督府所轄地即今哈薩克一帶,是毫無疑問的”。[7](P4—5)
譚其驤先生認為,郭老這一推論有誤。原因就是《草堂集序》中的“條支”和《戰(zhàn)城南》中的“條支?!保际俏娜擞玫?,不能指實為謫居于條支其地,洗兵于條支之海。《漢書·西域傳》:烏弋山離“西行可百余日至條支,國臨西海。自條支乘水西行又百余日,近日所入云”。《后漢書·西域傳》說“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欲渡”,船人極言海水廣大,往往經(jīng)歲始得度,英乃止。故條支一名,漢后遂成為中土人心目中西方極遠地區(qū)的代名詞。李陽冰和李白詩中的條支和條支海,即用此義。郭老竟以條支為唐代的條支都督府,在今哈薩克一帶;條支海為今伊塞克胡或巴爾喀什湖;又以碎葉為條支都督府屬邑,自以為“毫無疑問”,實則大誤特誤。[8](P415)
此外,郭沫若認為唐代的條支都督府“舊不詳其地望所在”,也有誤。事實上,唐條支都督府為高宗龍朔元年(661 年)所置安西吐火羅道十六都督府之一,譚其驤指出,條支都督府在正史、《大唐西域記》中皆有記載,如在《新唐書·西域傳》有專條,言及其四鄰及城邑甚備:
居吐火羅西南,東距罽賓,東北帆延,皆四百里;南婆羅門,西波斯;北護時健。其王居鶴悉那城,地七千里,亦治阿娑你城。
譚其驤認為郭老連正史列傳都不查,遽云:“舊不詳其地望”,未免太疏忽。
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學術(shù)界曾出現(xiàn)了一場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有關(guān)岳飛著名的《滿江紅》詞是否偽作的爭論,這一爭論的起因就是如何看待岳飛詞中的地理問題。質(zhì)疑者主要有余嘉錫與夏承燾諸先生。余嘉錫在其名著《四庫提要辨證》中認為:“《滿江紅》詞不題年月,亦不言作于何地,故無破綻可指,然不見于宋元人之書,疑亦明人所托偽?!盵9](P1452)余嘉錫的質(zhì)疑主要有兩點:第一,岳飛的《滿江紅》題“送紫巖張先生北伐”,所謂“張先生”即張浚,但《宋史》中并無張浚北伐的記載;第二,《滿江紅》詞的署款不合宋人的體制,宋人贈詩標題及自署姓名,皆系銜于上,從未有稱其號而謂之“紫巖張先生”者。夏承燾質(zhì)疑的主要證據(jù)便是:“以地理常識說,岳飛伐金要直搗金國上京的黃龍府,黃龍府在今吉林境,而賀蘭山在今西北甘肅、河套之西,南宋時屬西夏,并非金國地區(qū)。這首詞若真出岳飛之手,不應(yīng)方向乖背如此?!钡噺V銘先生對這種坐實詩詞地理的考證方法持反對態(tài)度,認為岳飛的《滿江紅》詞中的賀蘭山,只能作為古典文學的典故,“全系泛指”,不能望文生義:《滿江紅》詞后半首點出的賀蘭山與匈奴,全是泛說、泛指,不應(yīng)當過分拘泥于賀蘭山的位置所在。因為,既然把斗爭對象稱作匈奴,則不但在河套地區(qū)的賀蘭山可以入詞,就連陰山以及更西邊的祁連山也同樣可用。似不應(yīng)因此而責備作者“方向乖背”。稍晚于岳飛的辛稼軒,也是一個畢生以抗金為職志的人,然而在《稼軒詞》中,既有“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之句(《水調(diào)歌頭》),又有“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之句(《滿江紅》),我們將責備稼軒“方向乖背”呢?還是將不承認這兩首詞為稼軒的作品呢?顯然這都是不應(yīng)該的。[10](P404)
本文無意介入岳飛《滿江紅》詞案的真?zhèn)危鴥H僅由此出發(fā)探討一個方法論問題:詩詞中涉及的地理真實性,可否作為判斷該作品真?zhèn)蔚呐袚?jù)。詩詞的主要目的在于抒情寫意,而不是歷史敘述。盡管詩歌史中有“史詩”一體,例如荷馬史詩,我國少數(shù)民族也有三大史詩,但這種史詩乃是在無文字時代,通過口頭傳誦的方式來記載歷史,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史。即便如此,這種史詩正如洛德指出的,仍然存在著大量非實錄性的現(xiàn)成套語,[11](P40—95)不得不打上文學的烙印,與真正的史書是有區(qū)別的。至于作為文學的詩詞,其寫作目的與歷史敘述是不同的,真實性往往需要服從抒情性與文學文體的慣例,因此,其中的地理能否視為真實的歷史存在,需要置于具體的寫作背景、參照其它旁證來使用。也就是說,詩詞證史的地理維度,具有使用的限度。
與地名一樣,為了作詩行文符合文體形式,文人在詩歌中往往不拘泥于時間的準確性,對時間的指謂常常張冠李戴。如南朝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yīng)、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悄焉疚懷,不怡中夜。乃清蘭路,肅桂苑,騰吹寒山,弭蓋秋阪。臨浚壑而怨遙,登崇岫而傷遠。于時斜漢左界,北陸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沈吟齊章,殷勤陳篇,抽毫進牘,以命仲宣。”謝莊此賦摹寫曹植因老友應(yīng)玚、劉楨去世而憂傷思念,月夜登山的心境,然后請王粲為此作文。賦中所謂“應(yīng)、劉”即應(yīng)玚、劉楨,“仲宣”即王粲。盡管此賦對曹植月夜抒懷的描寫乃是文人想象,但事情的緣由似乎符合史實。
顧炎武卻首先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破綻。他在《日知錄》卷十九稱:“王粲以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吳,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亦是歲也。至明帝太和六年,植封陳王。豈可掎摭史傳,以議此賦之不合哉?!盵12](P695)事實上,王粲與應(yīng)玚、劉楨皆卒于建安二十二年(217 年),而曹植直到太和六年(228 年)才被魏明帝封為陳王。因此,曹植不可能在封為陳王時命王粲從事任何事情。
劉知幾《史通》外篇《雜說下》曾指出中國文人寫作的一個技巧性現(xiàn)象是“自戰(zhàn)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偽立客主,假相酬答?!盵13](P521)例如屈原的《離騷》、宋玉的《高唐賦》皆如此。作為文學作品所涉及的歷史人物,當然不必在所有的細節(jié)例如“年壽”之類的問題上錙銖必較,但該人物在虛構(gòu)作品中的基本事實須與其“身份”相符,而謝莊《月賦》設(shè)論的王粲不僅年壽不符,而且在一些重要的史事方面出現(xiàn)了失誤。例如賦中寫王粲說:“委照而吳業(yè)昌,論精二漢道融?!蓖豸邮俏撼?,曹植是魏的藩王,王粲居然當著曹植的面歌頌敵國的孫吳,在情理上是不相符的。錢鐘書批評道,王粲“對大魏之藩王,諛敵國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吳與一統(tǒng)之漢并舉而頌禱其業(yè)盛道光,罔識忌諱,至于此極,難乎其為文學侍從之臣矣。”[14](P1297)王粲在賦中作為魏的文學侍從之臣“諛敵國之故君”的做法,自然有失身份。
與地理的文學用典相比,詩詞中的時間要素往往更易于符合歷史的真實,但是,這種“真實”是以詩人抒情性寫作需要為轉(zhuǎn)移的。換言之,詩人會隨時因為詩詞寫作的文體形式而犧牲時間的真實。例如唐代詩人聶夷中的《傷田家》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贝藭r讀起來頗合韻轍,宋人史繩祖《學齋占畢》盡管稱其“最得風人之體”,但轉(zhuǎn)而質(zhì)疑道:“二月安得有新絲耶?當是‘四’字,傳寫者訛刻畫也?!盵15](P1349)又如錢起的《贈闕下裴舍人》:“二月黃鶯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竺可楨指出,黃鶯是候鳥,要到農(nóng)歷四月才能到黃河流域中下游。唐代的二月,長安不會有黃鶯?!抖Y記·月令》說“仲春倉庚鳴”,注中錯誤地將倉庚當作黃鶯,錢起以誤傳誤地用于詩中。[16](P179)對于詩詞而言,時間的真?zhèn)芜h不及情感的真?zhèn)胃鼮橹匾?,無傷宏旨的具體時間,往往屈從于文學形式的安排。因此,錢鐘書認為,“詞章憑空,異乎文獻征信,未宜刻舟求劍?!本汀对沦x》而論,“王粲之年壽不必與事實相符,而王粲之詞旨不可不與身份相稱。依附真人,構(gòu)造虛事,虛虛復須實實,假假要亦真真。不然,則托之烏有先生、無是公可矣,何必嫁名于陳王仲宣哉!”[17](P1296)
詩歌與史書一樣,都具有敘事的功能。但是,由于文體的特點,詩歌的敘事往往傾向于浪漫夸張,因此,對于詩歌所涉及的史事需要細加甄別,不可盲目據(jù)以證史。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九就曾指出“古人為賦,多假設(shè)之詞”,因此,不可“掎摭史傳以議”。我們都知道,毛澤東同志有一首著名的《水調(diào)歌頭·游泳》: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
神女應(yīng)無恙,當驚世界殊。
從這首詞所描述的情感看,詞中寄托了毛澤東同志修建三峽水庫的理想。如果沒有其他資料進行佐證,僅僅憑這首詞,我們可能會認為毛澤東同志是主張立即上馬三峽工程的。但其實他當時并不主張立即上馬三峽工程。[18](P72—74)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們在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往往是一種可以不受現(xiàn)實羈絆的企望,但面對實際生活,則必須受制于當時的各種歷史條件。1958 年11月23 日在武昌會議上,毛澤東同志曾指出實際工作與吟詩作文之間的重要差別:“現(xiàn)在橫豎要放‘衛(wèi)星’,爭名譽,就造假。本來不行,就讓人家罵,臉上無光,也不要緊。不要去爭虛榮。比如掃盲,說什么半年、一年掃光,我就不太相信,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掃除了就不錯。綠化,年年化,年年沒有化,越化越見不到樹?,F(xiàn)在的嚴重問題是,不僅下面作假,而且我們相信,從中央、省、地到縣都相信,主要是前三級相信,這就危險?!?jīng)濟事業(yè)要越搞越細密,越搞越科學,這跟做詩不一樣,要懂得做詩和辦經(jīng)濟事業(yè)的區(qū)別?!盵18](P72—74)
南宋范成大有一首《州橋》之詩,作于宋孝宗干道六年(公元1170 年)。當時,范成大出使到金,此時金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淮河以北的大片北宋故土,范成大經(jīng)過此地,寫了七十二首七言絕句和一卷日記《攬轡錄》。該詩收錄于《石湖居士詩集》卷十二,全詩如下:
在各類并網(wǎng)發(fā)電的能源中,地熱電站的容量因素僅次于核電站。目前,美國地熱發(fā)電裝機總量超過38 GW。根據(jù)美國地質(zhì)調(diào)查局的勘探和評估,其水熱型地熱系統(tǒng)和增強型地熱系統(tǒng)地熱資源潛在發(fā)電裝機容量超過100 GW。但是只有技術(shù)創(chuàng)新才有可能使這些地熱能轉(zhuǎn)變?yōu)榫哂薪?jīng)濟價值的實用資源。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見六軍來?
此詩描述了舊京城的百姓如何年年盼望宋軍回來收復故土,重回親人的懷抱,多么動人!可惜的是這只是詩人一廂情愿的美好想象。汴梁在1126 年便被金人占領(lǐng),此時早已是敵國的地頭,當?shù)厝说牧曀着c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范成大在《攬轡錄》里記載了他所看到的則是另一幅汴梁的場景“民亦久習胡俗,態(tài)度嗜好與之俱化”。[19](P12)而與汴梁相隔不遠的相州“遺民”則對宋朝的使者甚為陌生:“此中華佛國人也!”其他出使金國的官員也有類似的記載,例如樓鑰的《北行日記》、韓元吉的《南澗甲乙稿》等,可見,宋朝遺民懷念故國,他們也斷不敢在金國領(lǐng)地上大膽攔住宋朝使臣,公然詢問他們的“六軍”何時來收復故土。正如錢鐘書先生指出的,范成大的詩里傳達的不是“遺民”的想法,而是自己“藏在心里的真正愿望”,“表白了他們的愛國心來激發(fā)家里人的愛國行動”。范成大的詩與他日記的差別,“足以說明文藝作品里的寫實不就等于埋沒在瑣碎的表面現(xiàn)象里”。[20](P323)
如何看待詩歌中的真實性問題,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還引發(fā)了一樁學術(shù)公案。陳寅恪認為白居易的《長恨歌》中的“六軍不發(fā)無奈何”之句失實,他根據(jù)岑建功《舊唐書??庇洝沸?、楊妃傳“既而四軍不散”之語,謂“至德以前,有四軍而無六軍”。但夏承燾則認為對待詩歌的事實不必“過事吹求,此失之過深”,因為,詩歌多“文人習語”。據(jù)此,夏承燾認為陳寅恪的“考證之文,往往亦不免過深過瑣之失”。[21](P8)在筆者看來,兩位先生的分歧在于論詩的出發(fā)點不同。陳寅恪是以歷史學家的眼光來看待詩歌的,“以詩證史”在于經(jīng)由“詩”的路徑而通向“史”;而夏承燾先生則是以文學的眼光看待“以詩證史”,“史”需要納入“詩”的形式進行理解。問題在于,當以史學眼光進行“以詩證史”時需要正視其有效性,在下文中我們將看到,這種有效性受制于使用材料的形式。
事實上,《長恨歌》作為文學作品其中虛構(gòu)之處甚多,比如“峨眉山下行人少”,但宋人范溫指出,實際上唐明皇幸蜀,未經(jīng)過蛾眉。[22](P1259)又如“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但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之地。汪榮祖也指出,《長恨歌》畢竟是文學作品,而非歷史敘事,安能強詩為史耶
即便是具有號稱“詩史”的杜甫,其有意識所作的“詩史”敘述,也有可以質(zhì)疑之處。杜甫《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吩娫疲?/p>
我之曾祖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yè)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糊口。家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后。入怪鬢發(fā)空,吁嗟為之久。自陳翦髻鬟,鬻市充杯酒。上云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shù)公,經(jīng)綸亦俱有。……
根據(jù)此詩,杜甫的曾祖姑即王砅高祖王珪的母親,因此杜甫稱其為“重表侄”。王砅的高祖王珪少年時與李世民為友,一日,李世民來王珪家玩耍,其母杜氏窺見李世民英俊,知其必貴,因家貧無法招待,遂剪發(fā)以易肴饌,款待李世民。此為王、杜兩家世傳之盛事,杜甫送王砅赴任時再次提及,應(yīng)該信為真史。但這段歷史《新唐書》卷九十八正好也有記載:
將兩段文字進行比勘,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重大差異。杜甫稱王珪的母親為“曾祖姑”即杜氏,而《新唐書》則稱王珪之母為李氏,二者顯然不是同一人。那么,是否《新唐書》記載有誤呢?宋人龔相《復齋漫錄》云:“然以余考之:房、杜舊不與太宗相識,及太宗起兵,然后杖策謁軍門,乃薦如晦耳。至珪,則誅太子建成,而后見知。以他傳參考,未可專以史為誤也。”[24](P3999—4000)既然李世民與房玄齡、杜如晦并非舊識,而王珪更是在誅太子建成后認識的,則杜詩中稱王母杜氏的觀相之術(shù)、剪發(fā)易饌的記述就很可疑。其實,這種類似小說家的傳奇之言,往往被后人傳述甚至載入正史?!妒酚洝贰稘h書》,尤其是《三國志》中有不少類似的記載。
反過來,杜詩中某些文學創(chuàng)作也往往被后人誤為史實。杜甫有一首寫給老友王季友的詩《可嘆》: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古往今來共一時,
人生萬事無不有。近者抉眼去其夫,河東女兒身姓柳。
丈夫正色動引經(jīng),酆城客子王季友。群書萬卷常暗誦,
孝經(jīng)一通看在手。貧窮老瘦家賣屐,好事就之為攜酒。
此詩稱王季友“貧窮老瘦家賣屐”,由于杜甫“詩史”的盛名,遂被后人誤為史實。宋代計有功的《唐詩記事》(卷二十六)、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都將此作為真實的事實進行了記載,《唐才子傳》卷四云:
季友,河南人,暗誦書萬卷,論必引經(jīng)。家貧賣屐,好事者多攜酒就之。其妻柳氏,疾季友窮丑,遺去。來客豐城。洪州刺史李公,一見傾敬,即引佐幕府。工詩,性磊浪不羈,愛奇務(wù)險,遠出常性之外。白首短褐,崎嶇士林,傷哉貧也!
但據(jù)楊承祖考證,所謂家貧賣屐乃是在詩中使用漢代劉勤典故,并非王季友的真實生活??贾x承《后漢書劉勤傳》云:“江夏劉勤,字伯宗。家貧,作履供食。常作一量,履斷,勤置不賣。出行,妻賣以糴米。勤歸,適見炊熟,怪問何所得米。妻以實吿。勤責妻曰:‘賣毀物,欺取其値也。’因棄不食。仕至司徒?!敝x承《后漢書》,唐世尚流傳,劉勤賣履,當時蓋非僻典,故類書頗收其事。劉勤守道食貧,及其妻不能如夫之志,與王季友事正相類,杜甫用之入詩,可稱極其精切,所惜謝承《后漢書》未幾散佚,能知“貧窮賣履”是隸事而非紀實的,已不如了解“好事攜酒”者之普遍了。[25](P101—120)
以上我們描述了以詩證史的諸種限度,并對其成因作了初步的論述,但尚未從理論的維度對這一限度的本質(zhì)進行闡釋。事實上,以詩證史的限度不僅有上述數(shù)端。舉凡歷史真實的問題,皆有限度。例如中國文學批評中的“知人論世”傳統(tǒng),所謂“文如其人”。袁枚就曾以白居易、王安石之詩推衍兩位的人品:“昔人言白香山詩無一句不自在,故其為人和平樂易;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為人拗強乖張?!盵26](P16)但事實上,詩品與人品往往并不合一。元好問就反對據(jù)文品以論人品,認為這種評論方法會導致“失真”。元好問《論詩》云:“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識安仁拜路塵。”元好問是以潘岳為例,說明潘岳雖然寫出了清淡閑適、流芳千古的《閑居賦》,但卻是一個諂事權(quán)貴、輕浮趨利之徒。據(jù)《晉書·潘岳傳》載:“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笨梢姡娢牡暮脡呐c人品并無直接關(guān)系。
為何以詩證史會有使用的限度?這種限度因何產(chǎn)生?在證史中會有哪些維度影響真實性?
首先,以詩證史的限度來自詩學的本體維度。眾所周知,詩學的存在價值并不是或者首先不是用來“證史”的,而是用來表達思想情感的,因此,從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除了早期的史詩,很少人會把記述歷史作為創(chuàng)作詩歌的主要目的。錢鐘書曾指出,詩歌乃為抒情,不可將詩歌中情語等同于事實。例如《詩經(jīng)·衛(wèi)風·河廣》言河之不廣,《周南·漢廣》言漢之廣而“不可泳思”。雖曰河、漢廣狹之異乎,無乃示愿欲強弱之殊耶?蓋人有心則事無難,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捌堄腥搜桑瑩?jù)詩語以考訂方輿,丈量幅面,益舉漢廣于河之證,則癡人耳,不可向之說夢者也。”[17](P95)汪榮祖也認為,史家可以詩歌為史料,但不可強詩為史,必須尊重詩歌的本質(zhì)及其文學性格。史家要強調(diào)記誦,而詩人則不可,洪亮吉之句曰“進來海內(nèi)詩家少,一半人夸記誦多”,即此之謂也??紦?jù)固要斷定已然,而藝術(shù)則可以想象當然。詩歌敘事畢竟不是“押韻的文件”。[23](P114)
其次,以詩證史的限度來自詩詞的形式維度。詩歌是一種韻文文體,押韻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詩歌的用語,因此,詩人常常因為押韻的需要而犧牲描述事物的準確性,甚至有因押韻而撰造事實者。例如,杜牧就曾因趁詩韻而虛構(gòu)事實。據(jù)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珊瑚舂黃糜”條載:“《隱居詩話》曰,杜牧之詩有趁韻而撰造非事實者,如‘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是也。李詢得珊瑚,其母令衣青衣而舂,無糜字。仆謂既言衣青衣而舂,添一字何害?但糜自是粥,作米粱字用恐有所未安耳?!S糜’之語,牧蓋祖后漢志‘慊慊舂黃糜’之意,不知糜豈可以言粱邪。”[27](P1093—1094)杜牧的《杜秋娘詩》“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二句,意謂北齊天子貪戀一個名叫珊瑚的妃子的美色,沉溺不拔,以致亡國。后來李詢從隋文帝處得到這個亡國之妃,李母便令妃著仆傭之衣,服舂臼之勞役,日本學者清水茂認為這個典故原本并未言明令妃舂何物,“黃糜”云云,乃是杜牧自己的想象。[28](P267)
曹植《求自試表》云:“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其中的“楚趙”之“趙”并不是趙國,而是秦國。秦穆公赦岐下野人盜馬,后來盜馬者三百人冒死解秦穆公被晉軍所圍之困,司馬遷的《史記·秦本紀》中有載。曹植將“秦”改為“趙”是因為前文中已經(jīng)使用“秦”,為了避免形式上的重復,而換用“趙”字,其根據(jù)在于秦亦趙姓,但這樣一來就容易和趙國混淆了。再如,謝靈運《述祖德詩》:“段生藩魏國。展季救魯民。弦高犒晉師,仲連卻秦軍?!逼鋵?,弦高所犒者乃秦師,詩中為了避免下文中“卻秦軍”之“秦”的重復,而改為“晉”。
再者,以詩證史的限度還來自詩歌的修辭手法與文學慣例。中國的詩詞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形成了自己的修辭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就構(gòu)成了一種根據(jù)現(xiàn)實進行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語境,在熟悉這種語境的人,會將詩文涉及的事實還原為一種語境的理解。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
杜甫此詩稱自己年少時,“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李邕、王翰皆為一時名士,一般認為,詩既然出自杜甫親筆,當為真有其事。但根據(jù)《舊唐書》與《新唐書》“李邕”傳,李邕比杜甫年長三十四歲,杜甫未出茅廬時即已任刺史、太守多年,《舊唐書》稱其“素負美名……阡陌聚觀,以為古人,或?qū)㈨毭加挟?,衣冠望風,尋訪門巷”。也就是說,時人皆想方設(shè)法地去拜謁李邕。因此,“李邕求識面”乃是杜甫取其事而逆用之,以人求識于李邕而李邕則求識于我,作夸張的描述,這是詩歌常用的取事逆用的修辭手法,正如宋玉取譬東鄰女之法,是當時詩人習用的文學慣例,當人們讀到其中涉及的事實時,不會將這類修辭效果視為捏造事實。
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類似修辭手法很多,例如,詩歌中常見的套語、互文性的集句詩形式,以及上文所列舉的詩人用典方式等等,都可能造成詩所描述的現(xiàn)象與歷史真實的背離,以詩證史具有其無法避免的限度。正如袁枚指出的:“詩家使事,不可太泥?!盵29](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