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大畫家魏景山

1960年代末，上海美專出了兩個大畫家，陳逸飛和魏景山。陳逸飛在他黃金年華不幸早逝，而我與魏景山在特殊年代萍水相逢，有過短暫交往，雖是巧合，但細細想來卻又是必然的——我倆都出身南市。

當時的南市區(qū)被人們稱為“下只角”，我和魏景山都在老西門、江陰街、大興街一帶。而南宮（南市區(qū)少年宮）就在文廟路中華路附近，這是南市區(qū)的孩子們茁壯成長的人才搖籃，魏景山就是在這里接受扎實的美術基礎培訓。

1960年代中期，我在家附近的林蔭中學當老師，業(yè)余喜好寫影評。當時和表哥曾廣昌居住在一起，在他引領下參加了盧灣區(qū)影評組（淮海電影院）的影評活動。

一次，我撰寫的一篇關于《枯木逢春》的小影評《希望之光》被《解放日報》刊登，在這之前，我對紀錄片《非洲之角》的影評也被《解放日報》錄用過。除此之外，我和表哥還在全國不少晚報上發(fā)表影評，其原因是我倆有提前觀看電影的優(yōu)勢。

但不久，全國發(fā)起了批判電影《北國江南》運動，緊接著又批判謝鐵驪導演的《早春二月》。記得當時《合肥晚報》的編輯來信約稿，希望我寫一篇批判《早春二月》的影評。雖然我對這部影片非常欣賞，但出于人情，無奈之下只得硬著頭皮違心地寫了《陶嵐不是林道靜》一文交差，從此我的影評愛好也就此暫停。

當時學?！巴Ｕn鬧革命”，我因不參加造反隊活動，有大量空余時間，成了無人領導的“逍遙派”。我的好友王士星從少年時期起就在“南宮”學習小提琴，對他能拉一手好曲子這件事，我一直羨慕不已，但苦于自己沒有音樂天分，只能望琴興嘆。

再說，以前熱衷于寫影評確也忙不過來，而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學琴倒是不錯的選擇。士星也很慷慨，免費教我。但畢竟年齡大了，純粹是玩玩而已。

那時，士星也因無師指導而在自學苦練開塞練習曲。他給我當時最流行的霍曼學習小提琴基礎教材，說學琴必須從基礎學起。

時間過得很快，沒幾年就到了1970年代。某一天中午，我正在士星家里拉練習曲，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我趕緊去開門。那是一個身穿藍大褂工作服的年輕人，衣服上沾了不少顏色，我還以為他是油漆匠呢。他怯怯地問我，士星在家嗎？士星一聽外面有人找他，馬上過來迎客。一見來客，他驚喜地說：“嘿！是景山大畫家啊！快請進，請進！你有好多日子不來了，又在畫什么大作吧？”

我仔細地打量他，個子不算高，身材有點瘦小，但氣質不凡，說話緩慢，聲音細小，看來是一個溫和又穩(wěn)重的人。

士星當下就把貴客介紹給我：“你知道嗎，他就是上海年輕的大畫家魏景山?。『臀沂恰蠈m’的老同學。”我一聽，他原來是畫家魏景山，趕緊握住他的手，搶著說：“魏景山我知道，我在畫展上看過你好多油畫?！?/p>

但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絲毫沒有自鳴得意的自豪相，似乎他對世俗的恭維不感興趣，抑或他不太善于和人世交。

我有點控不住興奮，說：“我有個朋友是美術老師，他一直對你的油畫很欣賞?！倍麉s慢條斯理地說：“我好多畫都是交差，不值一提。”

而士星還沉醉在回憶“南宮”往事之中，說：“我和景山就是在‘南宮’相識的，但不是同一個班，他是學美術的，我是學拉琴的。但他常常溜到我們琴室來找我，說他也想拉琴?，F(xiàn)在他不但畫畫出了名，琴也拉得很好，和我一樣都拉到開塞練習曲了，而他完全是無師自通。不信，景山你拉給他聽聽，音色絕對比我好。”

然而，魏景山還是笑瞇瞇地靜坐在椅子上不語，最后說了一句：“還是要感謝儂對我的鼓勵，沒有儂我會拉琴嗎？音色好聽是和我的琴有關?！?/p>

這時士星已把景山的琴盒打開，一把閃閃發(fā)亮的小提琴頓時呈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驚愕得發(fā)呆。士星一邊拉著景山的名琴一邊對我說：“儂不知道，這絕對是一把好琴，是意大利名琴，老價鈿（很貴）了，我一輩子也買不起！拉這樣的琴才有味道?！?/p>

那一天，魏景山就讓士星一直拉他的名琴，令他直呼痛快、過癮。最后魏景山才把開塞練習曲譜打開，請士星把一段練習曲拉給他聽，聽完后還要求指法和弓法上給他一些指點。之后他就起身告辭，說他還要趕回圓明園路文匯報社去上班。

短短一個小時里，魏景山所說的話不會超過十句，沒有一句客套話和廢話。他待人始終彬彬有禮，氣宇不凡，顯得很有教養(yǎng)。

魏景山為何要回家午餐

后來我又多次在士星家里見到他，幾乎都是在午飯后那段時間里。每次都看到他騎一輛破舊自行車，說是到父母家里吃午飯，然后再利用午休時間到士星家切磋琴技。每次往來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做到繪畫音樂兩不誤。

過了不久，一天士星說要盡快找到魏景山，但沒有油雕院的電話，只得到黃家闕路老家去找他。那是在大興街附近的一條弄堂內，石庫門房子的二樓。

士星在樓下叫魏景山的名字，只見魏母推開二樓窗戶說：“景山不住在這里，住在淮海路的丈母娘家里?！甭犓f話是浙江寧波口音，想必祖籍是寧波人。

我倆又趕到淮海西路一幢洋房，開門的是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婦女，應該就是景山的岳母。她說景山最近在《文匯報》加班，已有好幾天不回家了。你們不要去找他，他正在趕畫稿。于是我們只得暫停對他追尋。

大約一周后的一天夜晚，魏景山突然去士星家，說他為了完成大型系列油畫《紅色娘子軍》，不得不吃住在報社，直到前幾天交差才脫身。問士星有什么急事？

士星告知他：你想買的舊鋼琴現(xiàn)在有方向了，而且價格很便宜。出讓鋼琴的是他的小提琴老師林克林。林家原本有三臺鋼琴，兩臺已在前兩年出讓了，現(xiàn)在只剩最后一臺也得出讓，只要100元。魏景山一聽毫不猶豫地說：“要！”這么便宜的鋼琴為何不要？催士星趕緊打電話給林克林。

小琴師大名氣的林克林

在那個特殊年代，虹口區(qū)花園路一帶林克林的琴技是享有盛名的。雖然當時他還只是六七屆的初二學生，但他拉小提琴的難度已達到帕格尼尼樂曲《無窮動》和巴赫的樂曲。

據(jù)說林父是日本大和民族，而母親姓林，是中國臺灣人氏。特殊年代前林和妹妹及母親一家三人就僑居在虹口區(qū)花園路日式房里，一家以教琴為生。但他從來不提及自己的父親。

培訓學校就開在家里，母親教鋼琴，林克林教小提琴，妹妹教吉他。但到了特殊年代，除了小提琴還有一些人會向他學，因為那時候文藝小分隊很流行，迫切需要有人會拉小提琴。而鋼琴和吉他幾乎沒人學，學校早就關門，僅靠林克林一人私下教琴，根本養(yǎng)不活全家人。

當時林克林的琴技除了在虹口區(qū)相當了得外，其他區(qū)也開始有人向他求學。我的小提琴老師士星就是沖著他的高超琴技登門拜他為師的。當然他的學費也比較高，一般人根本不敢問津。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時林家竟然又揭不開鍋了，不然怎么會把家里的最后一架鋼琴都拿去換現(xiàn)了呢。

一次被揭發(fā)沖擊的“地下音樂會”

自從這次鋼琴交易成功后，魏景山也就認識了林克林，彼此還成了琴友。每當林克林去士星家教琴時，魏景山常會坐在一邊靜靜聆聽。

當時確實有不少音樂愛好者渴望搞地下音樂會來撫慰寂寞的心靈。當?shù)弥挚肆忠瞾淼侥鲜袇^(qū)授琴，很多人紛紛涌到士星家想見林克林一面，聽他講課、演奏。有的人就干脆站在門外聽他拉琴，一來二去，他們就期盼士星什么時候可以請林克林為大家開獨奏音樂會。

士星是個好客的熱心人，他熱衷為有著共同藝術追求的同好們忙碌奔波。于是他常常組織音樂聚會。能接受邀請的當然是士星最親密的朋友，但往往好朋友們還會把好友的好友一起帶來。這讓林克林有點惱火，他擔心人多會出事，怕鄰居會檢舉揭發(fā)，有好多次聚會都被他婉言相拒了。

在那個年代，上海年輕人除了熱門搞宣傳小分隊外，就盛行開地下音樂會。其實根本談不上是音樂會，無非是幾個音樂愛好者從朋友那里借幾張唱片幾個人湊在一起聽聽罷了。當然必須把房門關緊、音量放低。因而沒有電唱機或留聲機，這樣的地下音樂會也是開不了的。

記得有一年仲夏之夜，天氣格外炎熱。有個音樂愛好者住所的樓頂有個大曬臺，可以容納十幾個人納涼，也適合開納涼音樂晚會。于是士星預約了林克林，只告訴了幾個音樂愛好者。不料屆時來的人還是超出了預定人數(shù)，沒有那么多板凳，有人就站著，有人干脆席地而坐。

原本林克林那天要演奏《F大調浪漫曲》《天鵝舞》《維也納森林舞曲》《吉卜賽流浪者之歌》《沉思》和《梁祝》等名曲，但正當大家聽得津津入味時，主人家的小妹突然急匆匆趕來報信，說居委會阿姨已收到群眾揭發(fā)，說有鄰居聽到了從未聽過的小提琴曲子，一定是黃色樂曲“靡靡之音”，要求居委會阿姨們立刻取締。我和士星趕緊讓林克林第一時間離場，怕他受到牽連引來麻煩。

幾個居委阿姨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爬上曬臺時，根本沒人拉琴，只有十幾個搖著蒲扇、納涼吹牛的人。

他終于逃過一劫

自從那次地下音樂會半途而廢之后，士星再也不敢組織“音樂會”了，最多約一兩個朋友臨時邀請林克林即興演奏。但士星多次去約魏景山，他從未赴約。盡管他很欣賞林克林的琴藝，但他不喜歡人多，更怕這樣的聚會被查處。他說，看畫是可以無聲無息的，但琴聲是封閉不了的。正因為他的小心謹慎，后來真的讓他逃過了一場劫難。

已記不清是哪一年，士星因妻子出軌而精神失常。他赤著雙腳，主動向市公安局去自首，說他開過地下音樂會，由此有好多人都被牽連并挨整，但魏景山因從來不參加這樣的“地下音樂會”而未受牽連。至于林克林是否被牽連，我不得而知。

自從士星得了精神病之后，就一直住院接受治療，琴友們也從此都和他斷絕往來。

陳逸飛和魏景山性格完美的結晶

大約在1977年前后，我的朋友王永南如愿當上了“南宮”的美術老師。一次他特地來電邀請我去參觀上海青年畫家陳逸飛、魏景山的油畫年展。當我站在美術館大廳里瞻仰一幅巨大油畫《占領總統(tǒng)府》時，我不由感慨萬千，時代終于讓他倆登上了繪畫藝術的高峰。

許多美術評論家對這幅巨作都作出了很高的評價。陳逸飛還健在時，有人故意遺漏共同創(chuàng)作者魏景山的名字。有人指出這是嚴重侵權，然而魏景山卻不以為然。也有人指出，這幅巨作是最能體現(xiàn)他倆“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完美結合，再加上魏景山的“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這幅作品具有交響樂和史詩般震撼人心的魅力！這個評價是最恰如其分地對魏景山的音樂修養(yǎng)給予的最大肯定，他把繪畫和音樂交融得如此完美，這是誰也搶奪不了的獨特的藝術素養(yǎng)和風格。

拜名畫為師

1980年代，我偶然聽到兒子的美術老師說，魏景山已在1984年去美國留學，并獲得了紐約市立大學美術學碩士。還聽說他畢業(yè)后就在紐約一家博物館里從事古代名畫的修復。這對他學習名畫家筆法是最好的途徑，由此他的創(chuàng)作有了質的大飛躍，而別的大畫家卻很少像他這樣放下架子、甘拜名畫為師的。

他一生對音樂情感的投入和對藝術美的追求是那么真摯，更可貴的是他在用美術形式來表達他內心的音樂世界，而由這樣的靈感觸發(fā)下的藝術作品的思想必然是深邃的，境界必然是高超的。

在后來與他的更多近距離交往中，我通過眾多細節(jié)發(fā)現(xiàn)他確實與眾不同。他始終安詳靜謐，大有與世無爭的大家風范和清心寡欲的涵養(yǎng)，他似乎一直活在他的音樂天堂里。

上天既給了他繪畫天分，又給了他音樂才華。每當他繪畫靈感枯竭時，音樂總會給他無比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創(chuàng)作的油畫既有氣勢磅礴的大場面，那是他心中的交響樂，例如《占領總統(tǒng)府》《開路先鋒》等；也有如小夜曲般的音樂作品，例如《向巴赫致敬》《夜曲一》《夜曲二》等作品。

毋庸置疑，在繪畫職業(yè)生涯里，他的畫技已然游刃有余。但他并不滿足，他要把音樂藝術融貫到他的繪畫藝術中。

他從來沒有對手，只有知己知彼的朋友。他們絕大多數(shù)來自美術界，只有幾個知音是來自音樂界。

似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只是一個“懂音樂的畫家”，殊不知他一直在努力向音樂領域滲透，能知道他的秘密的朋友恐怕只有他的音樂知己、發(fā)小王士星。

內心世界的秘密

有人說藝術都是相通的。從魏景山的創(chuàng)作歷程來看，真的就是美術和音樂完美交融的印證。光從他的作品就可以發(fā)現(xiàn)，為何他有那么多的音樂題材——他的靈魂里充滿著對音樂情感的真摯追求，然后再用美術形式來表達他的內心世界。

這也說明繪畫和音樂在他心靈里早已交融在一起。他每天都在為生命而歌唱，這也是別的畫家所不具備的情懷，也令我對他格外尊敬。正如一位美術評論家所說：他是具有“貴族氣質”的藝術家。

可以說，他的繪畫是為音樂而存在，而音樂是他提升繪畫藝術生命力的源泉。兩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恐怕在中國當今畫壇上并不多見。

60多年來，我內心一直深埋著士星透露給我的關于魏景山內心世界的一個秘密——他熱愛美術，但更熱愛音樂。這個秘密從他孩提時代“南宮”學畫起已深埋在他幼小的心靈里，那時已經“一心兩用”了。多少年他從未放棄，并把兩種藝術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只有知音者才會感受得到。士星雖走了，而我還活著。

日本交響樂團首席

自從士星和林克林斷了來往之后，我一直對他的命運和下落感到不安，但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一年，我被機電一局評為優(yōu)秀政校教師，局教育處組織我們去浙江雁蕩山旅游。和我住在賓館同一個房間的兩位教師都來自大隆機器廠教育中心，他們都是音樂愛好者，又都住在虹口區(qū)。其中一位會吹薩克斯風，早期還曾拉過小提琴，我隨口問起他的小提琴老師是誰。他反問我，你是否聽說過虹口區(qū)曾經有個叫林克林的小提琴老師？我說，他就是我的小提琴老師的老師。

我趕緊向他打聽林克林的下落。他說，1970年代，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中日建交，林克林也終于見到了父親，全家一起搬回日本了。讓人驚喜的是，林克林的琴藝在日本得到了進一步深造，通過他的奮斗，居然當上了東京一個交響樂團的首席。他在音樂事業(yè)上終于獲得了極大成功，這真讓我喜出望外，他的琴藝果然名不虛傳。我特別欣賞他超強的運弓技巧和力度，一般演奏家根本無法超越他。

但命運最終仍然沒給我一個完滿的交代。至今我仍不知我的小提琴老師士星身在何方。他原本應該有一個美好的音樂前程，卻遭遇如此不幸的命運，讓我百感交集、喟嘆不盡。若要想在我的余生把他忘掉，恐怕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