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瓦薩里創(chuàng)作的《名人傳》的兩個版本和孔迪維的《米開朗基羅傳》中,米開朗基羅被塑造成個性突出、敢于對抗贊助人的英雄形象,并且被用來證明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群體的社會地位取得重大提升。事實上,這種觀點是出于對米開朗基羅的誤解,夸大了精英藝術家的獨立性和藝術家群體社會地位提高的程度,是傳記作家刻意塑造的結果。圍繞米開朗基羅為朱利烏斯二世制作陵墓雕塑相關傳記書寫分析與歷史考察,其意義不僅在于認清傳記作家對米開朗基羅形象的夸大和刻意塑造,還在于準確認識藝術家地位的提升,并給予藝術家與贊助人關系以準確定位。
關鍵詞:米開朗基羅;傳記形象;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塑;傳記書寫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708
收稿日期:2024-01-17
作者簡介:任光啟,男,山西呂梁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復興藝術史與歐洲近代早期社會文化史,E-mail: 1455524712@qq.com。
作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杰出代表,米開朗基羅因其鮮明的個性和漫長的藝術生涯而留下了諸多歷史記載和奇聞軼事,并在后世形成了復雜、豐富且充滿爭議的形象。長期以來,各界對于米開朗基羅形象的界定主要包括充滿創(chuàng)作才華的天才和全才、勇于反抗命運并直面生活、性格孤僻怪異等Paul Barolsky, Why Mona Lisa Smiles and Other Tales by Vasari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1), 5-8.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形象并不是完全被米開朗基羅本人認同。葡萄牙著名的畫家、建筑師和作家弗朗西斯科·德·奧蘭達說,米開朗基羅在談及16世紀流行的有種種缺陷和怪癖的個人主義藝術家形象時曾說過:“人們傳播了一千個關于知名畫家的惡毒謠言。說他們性情古怪、個性孤僻且讓人難以忍受。事實上,他們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只有傻瓜才會真的相信藝術家們既古怪又反復無常?!盧udolf Wittkower, “Individualism in Art and Artists: A Renaissance Problem,”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2, no. 3 (September 1961): 298.從創(chuàng)作生涯來看,16世紀初,米開朗基羅為朱利烏斯二世工作的時期無疑是其人物形象形成的關鍵階段;而16世紀中期,兩位傳記作家喬爾喬·瓦薩里與米開朗基羅的弟子孔迪維各自撰寫的米開朗基羅傳記,則為后世的米開朗基羅形象塑造奠定了基礎。
這兩位傳記作家都對米開朗基羅為朱利烏斯二世服務的這段經(jīng)歷著墨頗多,但他們的記載卻存在不少抵牾。喬爾喬·瓦薩里在1550年和1568年前后出版了兩個版本的《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孔迪維于1553年出版了《米開朗基羅傳》,這幾部傳記記錄了流傳甚廣的米開朗基羅大部分事跡,是最早記錄米開朗基羅生平的作品。對于米開朗基羅生平事跡的記載,這兩部傳記各有所長。瓦薩里的《名人傳》文筆生動且引人入勝,在當時流傳甚廣,瓦薩里還曾經(jīng)出版過米開朗基羅傳記的單行本Lisa Pon, “Michelangelo’s Lives: Sixteenth-Century Books by Vasari, Condivi, and Others,” 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27, no. 4 (Winter 1996): 1024.??椎暇S作為米開朗基羅的弟子,與老師自然有較多的接觸和交流的機會,他在傳記序言中稱,自己寫作這部米開朗基羅傳記,原因是當時廣泛流傳的米開朗基羅傳記(即瓦薩里1550年出版的版本)的作者不如自己了解傳主Johannes Wilde, Michelangelo, 2nd e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8), 8, 27.。此外,孔迪維在傳記書寫的過程當中,偶爾也以師徒對話當中的詢問者身份出現(xiàn),增加了其傳記的可信度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2nd ed.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9), 24-27.。但是,因受當時傳記書寫傳統(tǒng)的影響,這兩部傳記都不是以最大限度還原人物真實形象為首要目的吳瓊《喬爾喬·瓦薩里:傳記寫作與歷史無意識》,《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110頁。;相反,這兩位作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傳記寫作視為一種創(chuàng)作和發(fā)揮,借此塑造和傳達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米開朗基羅形象,因此,在敘述內容方面自然有頗多不足采信之處。
有學者指出,瓦薩里在傳記中塑造藝術家形象時,最常使用的三種敘事模式分別是神話模式、英雄模式和逸聞模式。關于這三種敘事模式各自的用途和功能,吳瓊作了說明:“神話模式是為了贊美藝術家的天賦,英雄模式是為了歌頌藝術家的榮耀,逸聞模式則是為了顯示藝術家與眾不同的個性?!眳黔偂秵虪枂獭ね咚_里:傳記寫作與歷史無意識》,《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118頁。筆者注意到,在瓦薩里和孔迪維的傳記當中,對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之間沖突的敘述,可以被歸納為英雄敘事模式。那么,這樣的敘事模式與歷史事實之間是否存在偏離呢?如果存在,那么又在多大程度上存在偏離?要解決這些問題,首先需要弄清楚這種敘事是如何產生的。這就要求我們回到歷史語境,了解這段英雄敘事模式的來龍去脈,厘清事實真相。
在筆者看來,瓦薩里和孔迪維塑造的這種米開朗基羅形象,主要是為他們強調藝術家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社會地位的提升而服務的。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確實在社會地位的提升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正如魯?shù)婪颉ぞS特克威爾指出的那樣,“不可否認,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將藝術的地位從勞力范疇提升到了勞心范疇。他們將藝術與科學結合起來,從而使藝術從手藝中脫離出來,同時藝術家們獲得了同行和其他各界都認可的精英地位”Rudolf Wittkower, “Individualism in Art and Artists: A Renaissance Problem,”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2, no. 3 (September 1961): 297-298.。但需要注意的是,瓦薩里和孔迪維塑造的這種形象,主要來自于作者對米開朗基羅本人的誤解,并在很大程度上夸大了他作為一名藝術家在完成藝術贊助訂單工作的過程中的獨立性。此外,這種帶有誤導性的形象塑造,也導致了后世對整個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群體的社會地位提高的片面強調和夸大。事實上,在16世紀,歐洲各地區(qū)仍普遍將藝術家群體視為匠人,只有意大利的部分地區(qū)對藝術家群體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尊重和重視丟勒在第一次到威尼斯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意大利藝術家比德國藝術家更受人尊敬。參見:沃恩《牛津版西方藝術大師百科》,嚴國珍等編譯,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頁。。
除了這兩位傳記作家在提高藝術家社會地位方面的主觀意愿之外,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書寫與傳記書寫間的差異也需要引起我們重視。從古希臘時代開始,歐洲的傳記作家和歷史學家對各自撰述的內容就有明確的區(qū)分和清晰的認識。徐波指出,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傳記是關于‘真人’的故事,而歷史則是關于‘真事’的記述”徐波《文藝復興時代著名歷史學家及其代表作》,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95頁。。這正如古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認為的那樣,歷史并非傳記,而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把傳記作者比作畫家,強調傳記作者對人物的描寫,傳主的人生歷程和事跡成為傳記作品的重要內容”轉引自:徐波《文藝復興時代著名歷史學家及其代表作》,第103頁。。在此基礎上,瓦薩里將傳記作為歷史的一部分,將藝術家傳記與藝術史結合在一起,因此在書寫過程中難免受到傳記書寫風格的影響,更多地傾向于記述“真人”的故事。
本文嘗試探究朱利烏斯二世與米開朗基羅這一藝術贊助案例,重新審視前述藝術家形象被誤讀的現(xiàn)象,也希望以此重新評估16世紀前期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學界對于藝術贊助和米開朗基羅與贊助人之間的關系已有頗多研究,在此基礎上,筆者嘗試從朱利烏斯二世與米開朗基羅的藝術贊助關系入手,尤其關注藝術家與贊助人雙方圍繞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塑這一項目在教皇生前與去世之后的博弈,使用米開朗基羅生前留下的相關信件記載,重點分析贊助關系的達成及其中的合作、沖突與博弈機制,還原米開朗基羅形象被塑造的過程及相關的歷史語境,探討贊助人與藝術家之間的真實關系,重新審視米開朗基羅的傳記形象與藝術家群體社會地位提升的相關敘事并給予其正確評價。
一" 早期傳記中的米開朗基羅形象建構
關于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之間的沖突,瓦薩里在1550年出版的第一版《名人傳》中敘述了事件的大概過程:米開朗基羅因厭惡朱利烏斯二世違背自己的意愿偷看尚未完成的西斯廷教堂穹頂壁畫,憤而離開羅馬。而孔迪維在1553年出版的米開朗基羅傳記中對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則給出了全新的敘述:米開朗基羅墊付了為朱利烏斯二世制作陵墓雕像石材的運費,但遲遲未收到教皇的補償款,為此他親自去找教皇理論;門衛(wèi)明知米開朗基羅的身份,卻拒絕他與教皇會面的請求,米開朗基羅對此十分憤怒,于是離開羅馬,回到佛羅倫薩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4-35.??椎暇S雖提到了米開朗基羅在制作西斯廷教堂穹頂壁畫時與朱利烏斯二世因暗中窺視而引發(fā)的沖突,但并未提及米開朗基羅因此惱羞成怒;相反,讓米開朗基羅憤怒的是,布拉曼特利用自己的門路,讓拉斐爾偷看米開朗基羅的繪畫過程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57.。在1568年出版的第二版?zhèn)饔浿校咚_里對事件經(jīng)過的敘述進行了修正,與孔迪維的敘述基本一致,但仍保留了米開朗基羅因反感朱利烏斯二世偷窺未完成的西斯廷教堂穹頂壁畫而離開羅馬的說法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下),徐波等譯,湖北美術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71-275頁。。除了對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事件存在分歧之外,兩位傳記作家都記載了米開朗基羅與教皇后續(xù)的其他沖突,包括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后拒絕返回且不愿為教皇繼續(xù)工作,但最終不得不屈服并前往博洛尼亞為朱利烏斯二世制作青銅雕像,以及米開朗基羅在接受西斯廷教堂穹頂壁畫訂單時的拒絕態(tài)度等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下),第272、274頁;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7-38,57.。
瓦薩里在《名人傳》的兩個版本中關于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事件的分析,之所以出現(xiàn)上述敘述,既有客觀條件的原因,也受到了瓦薩里主觀意愿的影響。
客觀條件方面,瓦薩里的第一版?zhèn)饔?,成書?547年,出版于1550年,書中使用的有關藝術家生平事跡的材料,大多來源于瓦薩里對曾經(jīng)與米開朗基羅共事過的藝術家和匠人們的訪談以及二手轉述材料的長期搜集,因此,對于16世紀初的實際情況很難有足夠的了解Johannes Wilde, Michelangelo, 8.。此時,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75歲高齡,在早年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多已去世,瓦薩里很難獲得相關資料。1553年,孔迪維傳記出版后,瓦薩里在第二版?zhèn)饔浿行拚俗约宏P于此事的說法,相當于承認了自己在此前版本中的敘述訛誤。瓦薩里與米開朗基羅直接發(fā)生接觸,要晚于第一版?zhèn)饔浀某霭妗?542年,另一說為1543年,瓦薩里曾在羅馬經(jīng)佛羅倫薩人阿托維蒂介紹認識米開朗基羅,但僅限于學習米開朗基羅的作品Lisa Pon, “ Michelangelo’s Lives: Sixteenth-Century Books by Vasari, Condivi, and Other,” 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27, no.4 (Winter 1996): 1020.。1550年到1553年之間,瓦薩里在羅馬為朱利烏斯三世服務,并且教皇要求他時常與米開朗基羅溝通藝術項目制作事宜,兩人才有了直接接觸并建立起友誼Johannes Wilde, Michelangelo, 14.。因此,瓦薩里在第一版?zhèn)饔浿嘘P于米開朗基羅的一些敘事訛誤有其無奈的地方。
主觀意愿方面,首先,瓦薩里寫作《名人傳》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教化后世的藝術家群體,通過傳記書寫這樣的手段,讓他們明白杰出的藝術家如何工作、如何看待自己的藝術品、如何理解自然與藝術之間的關系、藝術家應當獲得什么樣的地位、過怎樣的生活,以及如何處理藝術家與贊助人之間的關系等。從這一角度來看,瓦薩里對米開朗基羅因朱利烏斯二世堅持窺伺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被激怒,進而離開羅馬事件大書特書,也就不難理解了。其次,瓦薩里在傳記寫作過程當中還有意突出托斯卡納地區(qū)佛羅倫薩藝術和藝術家的地位,以貶低其他地區(qū)的藝術風格和藝術家地位。作為瓦薩里第一版?zhèn)饔洺霭鏁r當時最偉大的佛羅倫薩藝術家,米開朗基羅非常適合被拿來論證托斯卡納地區(qū)藝術風格的優(yōu)越性,其代表性和典型性是毋庸置疑的。這也是瓦薩里出版單行本米開朗基羅傳記的重要原因。再次,瓦薩里還經(jīng)常通過挑選事例、加入真假難辨的軼事以及將事件的情節(jié)張冠李戴等手段來強化自己敘述的教化功能。瓦薩里提到的藝術家提防被其他人偷窺這一情節(jié),出現(xiàn)在藝術家防止被同行偷師的故事中是很正常的,其目的在于表現(xiàn)藝術家之間存在非常激烈的競爭這一事實。而這一情節(jié)出現(xiàn)在米開朗基羅與贊助人朱利烏斯二世的關系描述之中,則很可能是瓦薩里為了強化沖突、塑造藝術家形象而添加的敘述李宏《瓦薩里〈名人傳〉中的藝術家形象》,《新美術》2005年第4期,第21-22頁。。除了傳記作家的刻意強調這一解釋以外,這種在工作期間防止其他人偷窺的做法,可能還受到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個人主義興起的影響。魯?shù)婪颉ぞS特克威爾在其研究中指出:“獨處和保密成了許多藝術家的標志。米開朗基羅在工作時不允許包括教皇在內的任何人靠近他……藝術家們?yōu)槭裁催@么堅持在獨處中創(chuàng)作?答案呼之欲出。除了同行相忌這一原因,獨處是出于專注的需要?!盧udolf Wittkower, “Individualism in Art and Artists: A Renaissance Problem,”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2, no. 3 (September 1961): 293.
在比較了與米開朗基羅同時代的兩位傳記作家的記載之后,我們有必要廓清朱利烏斯二世對米開朗基羅藝術的贊助過程,以幫助我們重建反映朱利烏斯二世與米開朗基羅之間關系的歷史事實,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兩部傳記重點強調米開朗基羅與贊助人抗爭的形象。要了解米開朗基羅與贊助人之間的沖突,首先就要回溯這段贊助關系是如何開始的。
1504年9月8日,米開朗基羅為佛羅倫薩市政府制作的大型圓雕大衛(wèi)像正式揭幕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 I: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46.。米開朗基羅的天才技藝在這尊雕像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聲望。1505年,風頭正盛的米開朗基羅受到了朱利烏斯二世的關注,并應教皇召見前往羅馬為其制作陵墓雕像。
據(jù)瓦薩里記載,朱利烏斯二世選擇米開朗基羅為自己建造陵墓雕像的主要原因是,米開朗基羅此前憑借圣母憐子雕像、佛羅倫薩的大衛(wèi)雕像以及與萊奧納多·達·芬奇同場競技之壁畫素描《卡西那之戰(zhàn)》而名聲大振,進而獲得了與其他雕塑家一起共同為朱利烏斯二世繪制陵墓雕像草圖以供挑選的競技機會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London: Peter Owen Limited, 1963), 148.。競爭的結果是米開朗基羅獲得了為教皇制作陵墓雕像的勝利。相比之下,孔迪維在傳記中對朱利烏斯二世為何選擇米開朗基羅制作陵墓雕像的描述則要簡略得多:“朱利烏斯二世不知道該聘用米開朗基羅制作什么藝術品,為此,米開朗基羅等了幾個月,最終教皇決定讓米開朗基羅為自己制作陵墓雕像。”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29.孔迪維并未提到米開朗基羅憑借自己的草圖從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的細節(jié)??椎暇S的敘述與瓦薩里的不同之處在于:在瓦薩里筆下,米開朗基羅應朱利烏斯二世召喚前往羅馬修墓,而孔迪維記載的則是教皇從眾多藝術贊助項目中挑選了一項交給米開朗基羅;前者是米開朗基羅為教皇服務,教皇為自己贊助的陵墓雕像挑選了一位制作者,后者則是教皇要讓自己擁有米開朗基羅制作的藝術品,教皇的贊助行為針對的是藝術家。
二者的敘述并不統(tǒng)一,由此引出了一個問題:朱利烏斯二世為什么選擇米開朗基羅制作陵墓雕像?克里斯托弗·盧伊特波爾德·弗羅梅爾從現(xiàn)存的陵墓雕像在各個時期的草圖入手,對此作了解釋。現(xiàn)存于紐約的一幅陵墓設計草圖,被認為是米開朗基羅于1505年2月到3月完成的。從時間上來看,這無疑是關于朱利烏斯二世陵墓的最早的一幅,草圖上的陵墓設計屬于墻墓。弗羅梅爾認為,對新柏拉圖主義的欣賞,可能是朱利烏斯二世選擇米開朗基羅的重要原因。除了列舉朱利烏斯二世及其叔叔西克斯圖斯四世與當時的新柏拉圖主義圈子中的人物接觸、交往史實之外,他指出,朱利烏斯二世任樞機主教期間贊助過的藝術項目也透露出與這種思想的聯(lián)系,并進而認為,在朱利烏斯二世當選教皇后不久,即被提拔的、與新柏拉圖主義聯(lián)系緊密的埃吉迪奧·達·維泰爾博和托馬索·因吉拉米,可能作為神學顧問參與了同樣是朱利烏斯二世贊助的由拉斐爾繪制的簽字廳壁畫的設計,這些跡象足以證明教皇對這種思想的親近,進而推測教皇選擇米開朗基羅作為制作陵墓雕像的藝術家,是因為他的新柏拉圖主義背景關于托馬索·因吉拉米與新柏拉圖主義的關系,見:Christiane L. Joost-Gaugier, Raphael’s Stanza della Segnatura: Meaning and Inven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22-42.。米開朗基羅與新柏拉圖主義運動的關系是廣為人知的,這種思想對他的影響主要反映在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和雕塑作品中,瓦薩里記錄了米開朗基羅在著名新柏拉圖主義代表人物安吉洛·波利齊亞諾的指導下完成的一件雕塑作品,即《赫拉克勒斯與馬人之戰(zhàn)》歐文·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戚印平、范景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74-234頁。。
除了朱利烏斯二世本身對米開朗基羅的偏好之外,米開朗基羅獲得教皇召見,可能的原因還包括熟人、朋友之間的推薦,這種現(xiàn)象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訂制過程中非常普遍。米歇爾·赫斯特認為,可能是朱利亞諾·達·桑加羅促成了教皇對米開朗基羅的任用。作為著名建筑師的桑加羅,自朱利烏斯二世擔任樞機主教時起就與之有過相當長時間的合作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上),劉耀春等譯,湖北美術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頁。。1505年之前,桑加羅已經(jīng)在佛羅倫薩見過米開朗基羅制作的大衛(wèi)像,一份對1506年1月拉奧孔群雕發(fā)掘的記錄也顯示,米開朗基羅與桑加羅關系密切,在此前曾多次去桑加羅家中拜訪Ludwig Pastor, The History of The PopesⅥ, 2nd ed.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Trübner, amp; Co., Ld., 1901), 488.。
綜上,朱利烏斯二世選擇米開朗基羅制作自己的陵墓雕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米開朗基羅在此前建立起了自己在雕刻方面的名氣和聲望,他在雕刻這項技藝方面展現(xiàn)的才能,讓他有機會進入教皇的視野,進而獲得來自教皇的訂單。
二" 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的合作和沖突的再審視
在理解了朱利烏斯二世為何選擇米開朗基羅作為建造他本人的陵墓雕像的人選之后,我們需要進一步考察朱利烏斯二世在世期間雙方圍繞陵墓雕像的合作與沖突,探討米開朗基羅與贊助人之間的博弈,以及這種博弈與傳記中的敘述之間的差異,進而對傳記作家的敘述意圖獲得更清晰的理解與把握。
1505年4月28日,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接到了來自朱利烏斯二世的圓雕式陵墓的訂單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 in 1505,”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133, no. 1064(November 1991): 760.。訂單要求最終完成的陵墓,應有不少于40件米開朗基羅制作的雕像,預計5年完成,約定的總費用為1萬杜卡特。不同于傳統(tǒng)的藝術贊助關系,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并未簽訂關于陵墓制作的合同,沒有截止日期,也沒有使用錢款必須滿足的條件教皇與藝術家之間不簽訂正式合同的原因,可能是教皇在世時,其對藝術家的聘用不會面臨來自其他贊助人的強力競爭,因此不需要這種條款。。對此,弗羅梅爾指出,文藝復興時期的教皇一般不會與為其工作的藝術家正式簽訂合同,但會有一份非正式的協(xié)議Christoph Luitpold Frommel, Michelangelo’s Tomb for Julius Ⅱ: Genesis and Genius (Los Angeles: Getty Publication, 2016), 24.。協(xié)議達成之后,米開朗基羅著手前往采石場購買大理石石材。
據(jù)孔迪維記載,朱利烏斯二世看到米開朗基羅的設計方案之后,非常滿意,委托阿萊曼諾·薩爾維亞蒂向仍在佛羅倫薩的米開朗基羅支付1000杜卡特。1505年2月底,米開朗基羅收到羅馬方面的預付款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 in 1505,”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133, no. 1064 (November 1991): 762. 。7月,他前往卡拉拉采石場為朱利烏斯二世的陵墓挑選、購買石材,并于12月處理完石材的運送事宜后,離開采石場,于1506年1月返回羅馬,而石材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延期運達羅馬。在1506年1月31日給父親的信件中,米開朗基羅稱,惡劣的天氣讓石材的運輸很困難,朱利烏斯二世簽訂合同時預付給米開朗基羅的錢款告罄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 1496-1534, 11-12.。1506年4月,朱利烏斯二世接受了布拉曼特關于重建圣彼得教堂的建議,將錢款集中在這個項目上。米開朗基羅向朱利烏斯二世索要后續(xù)錢款未果,于是離開了羅馬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 in 1505,”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133, no. 1064 (November 1991): 760-761.。瓦薩里在《名人傳》第一版中對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的原因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即朱利烏斯二世千方百計地偷窺他的工作,米開朗基羅不堪其擾,因此離開羅馬;在第二版中,瓦薩里雖采納了與孔迪維類似的敘述,但仍保留了前述說法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下),第271-272頁。。
關于朱利烏斯二世冷落米開朗基羅的陵墓雕像項目的原因,許多學者認為,朱利烏斯二世已將重心放在了圣彼得教堂的重建上,無暇亦無余款顧及陵墓的建設,主要依據(jù)的是孔迪維在傳記中的記載??椎暇S認為,是布拉曼特向朱利烏斯二世進言,讓其相信在世期間修建陵墓并不吉利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0.。此外,孔迪維還指出,布拉曼特對米開朗基羅既懼怕又嫉妒,因為米開朗基羅曾經(jīng)指出過其在執(zhí)行朱利烏斯二世的其他項目當中的缺點和錯誤,因此,布拉曼特極力排擠米開朗基羅,慫恿朱利烏斯二世委托米開朗基羅執(zhí)行他并不擅長的濕壁畫,并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以此達到其損毀米開朗基羅聲譽,并讓他在與同時代的杰出畫家拉斐爾的競爭中落敗之目的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下),第274頁。。米開朗基羅本人也持同樣的看法。在1542年10月的一封信件中,米開朗基羅說道,“我與教皇朱利烏斯二世之間的嫌隙皆源于布拉曼特和烏爾比諾的拉斐爾的嫉妒;這也是教皇在生前停止修建陵墓的原因,他們這么做就是為了毀了我。而且拉斐爾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因為他藝術中的所有創(chuàng)新,都是從我這里竊取的”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2,1537-1563 (London: Peter Owen Limited, 1963), 31.。這種說法顯然過于強調布拉曼特在其中的負面作用關于米開朗基羅與布拉曼特之間的關系,可參見:Charles Robertson, “Bramante, Michelangelo and the Sistine Ceiling,”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49, no. 1 (1986): 91-105.。米開朗基羅與布拉曼特之間的關系并不像瓦薩里和孔迪維的傳記中所描述的那樣惡劣。在布拉曼特死后,米開朗基羅曾在一封信件中提及布拉曼特,不吝溢美之詞,他說,“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布拉曼特在建筑方面的才華和天賦,他與從古至今的那些著名建筑師一樣偉大”Rona Goffen, Renaissance Rivals: Michelangelo, Leonardo, Raphael, Titian (New Haven amp;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214.。在沒有直接利益沖突的情況下,米開朗基羅還是能夠客觀評價布拉曼特的,這點也反映在他對孔迪維傳記的頁邊注上。他指出,布拉曼特在建造和平圣瑪利亞教堂時出現(xiàn)的各種失誤都是因為客觀條件所致,當時布拉曼特缺少好的助手來幫助他完成這些建筑項目Caroline Elam, “‘Ché ultima mano!’: Tiberio Calcagni’s Marginal Annotations to Condivi’s Life of Michelangelo,” Renaissance Quarterly 51, no. 2 (Summer 1998): 489-490.。
弗羅梅爾從財務的角度分析了這一時期的相關材料,得出了不同于孔迪維的看法。他認為,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之間只是簽訂了簡單的非正式協(xié)議,并未規(guī)定購買建造陵墓各個部分所需的大理石的花費預算,也未具體規(guī)定各個部分雕像的交貨時間,而米開朗基羅于1506年1月底之前,在采購、運輸和存放石材中已經(jīng)花光了從教廷支取的1500杜卡特Christoph Luitpold Frommel, Michelangelo’s Tomb for Julius Ⅱ: Genesis and Genius, 29-31.,而雕刻工作卻遲遲未有進展,這樣的局面顯然不能讓朱利烏斯二世滿意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91.。這樣的客觀局面是友人皮耶特羅·羅塞利和傳記作家孔迪維、瓦薩里未能注意到的,因此他們一味地埋怨布拉曼特和拉斐爾。針對米開朗基羅早早耗費大量錢財?shù)臓顩r,朱利烏斯二世在復活節(jié)前已經(jīng)決定作出改變,決定不再向已經(jīng)離開羅馬的米開朗基羅支付陵墓雕像項目的費用Charles Heath Wilson, Life and Works of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London: John Murray, 1881), 81-82.。相比耗資巨大、歷時長久的陵墓雕像項目,繪制濕壁畫則要便宜、快捷得多。經(jīng)濟因素顯然是教皇在考慮重點支持什么項目時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尤其應考慮到朱利烏斯二世當時正在為遠征博洛尼亞做準備,軍費開支巨大Ludwig Pastor, The History of The PopesⅥ, 261-262.。
除了外部原因之外,米開朗基羅離開羅馬,也有自己人身安全方面的考慮。米開朗基羅逃離羅馬之后,朱利烏斯二世多次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他,要求他回到羅馬繼續(xù)為自己效力。在1506年5月2日給受朱利烏斯二世委托的桑加羅的去信中,米開朗基羅稱,他自己比較擔心因觸怒教皇而惹上殺身之禍,故陳述完自己離開羅馬的原因之后,在信的末尾附上了自己對性命的擔憂以及教皇對待藝術家的惡劣態(tài)度作為離開羅馬的其他理由William E. Wallace, Michelangelo: The Artist, the Man, and His Tim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76-77.。在后續(xù)的通信中確認性命無憂之后,米開朗基羅在信件中向教皇方面的代表桑加羅提出了自己的新要求,希望自己不必返回羅馬工作,許諾將在五年內完工,并且要求在佛羅倫薩完成雕刻工作,石材也應當直接運往佛羅倫薩,因為佛羅倫薩擁有比羅馬更加便利的工作環(huán)境和各項設施、匠人等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3-15.。由藝術家單方面提出對藝術品制作的各方面條件和要求,否則就拒絕執(zhí)行,這在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品制作的實踐中是罕見的。
米開朗基羅一直想要得到朱利烏斯二世對其人身安全的承諾,但并未得到滿足。這一時期還傳出了米開朗基羅為躲避教皇,不惜為教皇的死敵土耳其蘇丹工作的消息。為逼迫米開朗基羅屈服,朱利烏斯二世多次給佛羅倫薩政府去信。1506年7月8日的一封信件顯示,教皇方面對米開朗基羅的不滿,主要是因為他在未經(jīng)許可的情況下離開羅馬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70.。佛羅倫薩市政府的正義旗手皮埃羅·索代里尼在1506年7月(時間可能是在5日到14日之間)給擔任樞機主教的弟弟弗朗切斯科·索代里尼的一封信件中提到,此前已經(jīng)收到教皇方面的兩份信件,都是要求米開朗基羅即刻返回羅馬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70-71.。在另外一封給弟弟的信中,索代里尼稱自己無力勸說米開朗基羅改變主意返回羅馬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71-72.。在要求米開朗基羅重返羅馬的同時,朱利烏斯二世率軍于1506年11月10日攻占博洛尼亞,并在11日舉行了慶祝勝利的入城儀式。1506年11月21日,教皇方面的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阿利多西在給佛羅倫薩政府的去信中透露,教皇要求米開朗基羅前往博洛尼亞制作雕像,希望得到皮埃羅·索代里尼的協(xié)助William E. Wallace, Michelangelo: The Artist, the Man, and His Times, 79.。此前,索代里尼委托米開朗基羅為佛羅倫薩市政府制作的《卡西那之戰(zhàn)》項目,因教皇對米開朗基羅的征用而中斷,因此,索代里尼希望米開朗基羅能完成他在佛羅倫薩未竟的工作,但事與愿違的是,教皇接二連三的信件讓索代里尼及米開朗基羅不得不服從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7.。11月27日,索代里尼給朱利烏斯二世寄出回信,在信中說明米開朗基羅將會充當信使,把這封信帶到博洛尼亞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79.。11月底,米開朗基羅離開佛羅倫薩前往博洛尼亞。
孔迪維在傳記中記載了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在博洛尼亞第十六廣場的會面,教皇譴責了隨行的主教對米開朗基羅的訓斥,寬恕了米開朗基羅,并要求米開朗基羅留在博洛尼亞為自己雕刻一座青銅雕像,將其放置在圣佩特羅尼奧教堂的大門處,并留下1000杜卡特作為經(jīng)費和酬勞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8.。
至此,米開朗基羅與朱利烏斯二世關于此前修建教皇陵墓的博弈宣告失敗。他作為一個藝術家個體,在朱利烏斯二世強大的政治影響力面前實在是難以自保,他與教皇博弈的武器只有他的才能所帶來的聲譽,即便向其他贊助人求得短暫庇護,庇護人也會因為來自教皇方面的壓力而選擇退讓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索代里尼給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阿利多西(Francesco Alidosi)寫信,信中談及米開朗基羅,稱其才華出眾,只是需要照顧好他的情緒,才樂意為教皇服務。關于樞機主教阿利多西在其中調停的作用,參見:James Beck, “Cardinal Alidosi, Michelangelo, and the Sistine Ceiling,” Artibus et Historiae 11, no. 22 (1990): 65.。除了無法自主支配工作地點、支取預付款時間以外,米開朗基羅在朱利烏斯二世面前甚至無法選擇自己接受的藝術訂單的藝術類型。此前,米開朗基羅就曾以“繪畫不是我的藝術”為由,拒絕過繪制西斯廷教堂穹頂畫的工作,并推薦了更勝任這份工作的拉斐爾,但最終還是無奈地接受了這個項目Charles Heath Wilson, Life and Works of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117.。米開朗基羅此前從未雕刻過青銅雕像,但他在博洛尼亞不得不接受這個項目,并且希望能夠通過制作這件作品平息教皇的怒火,讓他滿意Charles Heath Wilson, Life and Works of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110.。
在博洛尼亞面見朱利烏斯二世之后,米開朗基羅對于朱利烏斯二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不再以自視甚高、桀驁不馴的孤傲藝術家形象出現(xiàn),反而變得恭順了起來。他對朱利烏斯二世恭順逢迎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在孔迪維記錄的一次對話中:米開朗基羅制作的泥質雕像模型右手呈祝禱賜福姿勢,左手空空,于是請示教皇是否要在左手上刻一本書,教皇否決了這項提議,并要求雕像的左手應該持一把劍,教皇反問米開朗基羅雕像模型右手的姿勢的含義是賜福還是詛咒,米開朗基羅機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右手姿勢的含義是震懾那些不明智的、膽敢違抗朱利烏斯二世命令的人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38.。除了曲意逢迎以避免災禍之外,米開朗基羅也渴望得到朱利烏斯二世的重視和賞識。在1507年2月1日寫給弟弟的一封信中,米開朗基羅提到了教皇來參觀他在博洛尼亞的工作,停留了半個小時,相談甚歡,朱利烏斯二世對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也非常滿意William E. Wallace, Michelangelo: The Artist, the Man and His Times, 84.。在博洛尼亞工作期間,米開朗基羅不敢再違背教皇的命令。在1508年1月5日和2月13日給弟弟鮑納洛多的去信中,米開朗基羅表示制作這尊雕像讓他心力交瘁,但因為朱利烏斯二世留下命令不準他在雕像落成揭幕之前離開博洛尼亞,因此他仍需逗留一段時間E.H. Ramsden, The Letter of Michelangelo 1, 1496-1534, 41-42.。
經(jīng)過我們圍繞朱利烏斯二世贊助米開朗基羅制作陵墓雕像的考察,我們得出的結論與瓦薩里和孔迪維在傳記當中的敘述是有差別的,瓦薩里和孔迪維的敘述顯然帶有目的性和主觀傾向,真實情況并不像他們呈現(xiàn)的那樣。相比記錄真實情況,這兩位傳記作家更希望通過傳記當中的敘述,凸顯藝術家的獨特個性,以及藝術家自視為高級智力勞動者渴望得到更多的社會尊重這一迫切需要。
三" 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項目博弈的延續(xù)與啟示
朱利烏斯二世去世之后的陵墓雕像項目進展,以及由此展開的長達30多年的藝術家與多位贊助人之間的博弈,在瓦薩里和孔迪維的傳記中也占據(jù)了相當多的篇幅,對米開朗基羅傳記形象的塑造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厘清這段歷史,對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贊助與評估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贊助人對知名藝術家的爭奪,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十分常見。在被朱利烏斯二世召往羅馬制作陵墓雕像之前,米開朗基羅正在佛羅倫薩為市政廳繪制《卡西那之戰(zhàn)》,在接到朱利烏斯二世的召令之后,他便放棄了這些藝術品的制作。朱利烏斯二世死后,米開朗基羅便不能再專心為朱利烏斯二世的陵墓雕像這一項目工作,而是需要不斷面對來自其他贊助人對其服務的爭奪,遲遲未能完工的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像以及合同中對米開朗基羅的獨占性條款,一直是此后的教皇想要征用米開朗基羅為自己服務的首要障礙。
朱利烏斯二世的遺愿和陵墓雕像合同,從一開始就面臨著挑戰(zhàn)。如果要占用圣彼得教堂作為陵墓安置場地,必須取得現(xiàn)任教皇支持,但朱利烏斯二世的遺囑執(zhí)行者羅維雷家族未能贏得朱利烏斯二世去世之后的教皇選舉。此外,陵墓雕像合同中對米開朗基羅的獨占性使用條款,還面臨著繼任教皇利奧十世的沖擊。1513年5月到1515年11月,米開朗基羅陸續(xù)收到了由羅維雷家族支付的超過4600杜卡特的錢款,但陵墓雕像的雕刻工作卻沒有多大的進展。孔迪維在傳記中,將這解釋為米開朗基羅在利奧十世影響之下的身不由己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60.。但在1514年1月寫給父親的信件中,米開朗基羅表達了自己想在佛羅倫薩雕刻陵墓雕像的意愿,多年前在工作地點的選擇上與朱利烏斯二世的對抗終于有了結果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142.。
1516年,羅維雷家族與利奧十世的關系破裂,因此不得不與米開朗基羅重新修訂了陵墓雕像的合同Charles de Tolnay, MichelangeloⅣ: The Tomb of Julius Ⅱ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0), 44.。新合同對雕塑作品的數(shù)量要求減半,并再次強調了米開朗基羅在合同期限內不得接受可能會影響陵墓雕像項目進度的其他項目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143.。但是,合同中的獨占性條款對米開朗基羅很難起到約束作用。在一年前給弟弟鮑納羅多的去信中,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透露,自己需要盡快處理好手頭的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像的事情,以便投入到利奧十世的項目中。米開朗基羅在身負合同的情況下,仍主動違約,參與到另外的項目中,表明了他對利奧十世這一贊助人的偏好和選擇。這也反映在孔迪維的傳記中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巨人的時代》(下),第283頁;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60.。
到1521年利奧十世離世時,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完成了四件雕塑,從羅維雷家族支取了8500杜卡特,還有8000杜卡特尚未被支付,米開朗基羅要求得到剩余的8000杜卡特,但羅維雷家族方面表示不會再為陵墓雕像項目支付任何費用。此外,米開朗基羅還面臨著因未完成合同規(guī)定的服務義務而產生的額外罰金。1523年4月,米開朗基羅對于即將到達羅馬的烏爾比諾公爵和羅維雷家族方面的代表非常害怕,在寫給法杜齊的信件中,米開朗基羅透露了這場危機的嚴重性:如果無法完成合同條款,米開朗基羅將不得不支付罰金、利息和工作場地的租金,希望法杜齊轉告樞機主教朱利奧·美第奇,幫助米開朗基羅解除危機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42.。
1523年11月,與米開朗基羅關系密切的朱利奧·德·美第奇繼任教皇,即克萊芒七世,米開朗基羅對此非常高興,在該月25日給友人多梅尼科·托波利諾的去信中,表達了他獲悉這個消息的喜悅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46.。米開朗基羅試圖借助克萊芒七世的影響力幫自己渡過難關,但這無異于飲鴆止渴,克萊芒七世也想讓米開朗基羅為自己修建洛倫佐圖書館和新圣器室,這無疑加重了米開朗基羅的負擔。為避免因違約而陷入訴訟糾紛,1525年4月19日,米開朗基羅寫信向克萊芒七世方面的喬萬尼·斯皮納求助,稱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因無法完成合同規(guī)定的任務而接受懲罰的準備,只希望克萊芒七世能幫助他將損失降到最低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59.。
1525年8月,居中調解的法杜齊給米開朗基羅去信,稱自己已告知烏爾比諾公爵弗朗切斯科·馬利亞·德拉·羅維雷(Francesco Maria I della Rovere, 1490-1538),米開朗基羅實在無力償還錢款,因此將盡力想出別的彌補辦法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206.。1525年10月24日,米開朗基羅給法杜齊去信稱,自己愿意接受此前收到的將陵墓改為較矮小的墻墓的建議,不會放棄這個項目,但還是無力償還錢款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62.。各方對這個提議比較滿意,但在截止期限和陵墓雕像縮減程度上留有分歧,法杜齊建議至遲應在1526年10月交付。羅維雷家族覺得此前的提議過于寒酸,只包含摩西像和兩名奴隸像,因此增加了在雕像數(shù)量上的要求,12月仍在進行談判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257.。但隨即到來的1527年戰(zhàn)爭與羅馬城遭到戰(zhàn)后洗劫,打斷了談判和雕刻的進程。
1531年7月22日,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Sebastiano del Piombo, 1485-1547)在信件中透露,烏爾比諾公爵的兩名談判代表希望能將已運往佛羅倫薩的陵墓雕像運至羅馬以進行后續(xù)的雕刻,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向羅維雷家族退還了2000杜卡特,承諾在3年內完成陵墓雕像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256.。米開朗基羅在1531年11月25日給皮翁博的去信中稱,自己愿意完全退出這個項目,將未完成的雕像以及全部材料交付給下一位接手這個項目的雕塑家E.H. Ramsden, The Letters of Michelangelo 1,1496-1534, 177.。這樣的結果顯然是羅維雷家族無法接受的。新的陵墓雕像合同簽訂于1532年4月29日,烏爾比諾公爵的談判代表在給公爵的信件中報告了這份合同的內容。
該合同約定:“此前的合同全部作廢,米開朗基羅同意支付2000杜卡特退款,并將交付6件由他親手完成的雕塑作品,自行承擔制作陵墓雕像期間的場地使用費,應在三年內完成全部作品”Charles Heath Wilson, Life and Works of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376-377.。此后,雙方還商定了新的陵墓雕像安放位置。米開朗基羅認為,“羅維雷家族提議的圣瑪利亞人民教堂缺乏足夠的空間和光線,圣彼得鎖鏈教堂是一個比較合適的選擇”Michael Hirst, MichelangeloⅠ: The Achievement of Fame, 1475-1534, 259. 。合同簽訂時,克萊芒七世也在場,他允許米開朗基羅在制作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圣洛倫佐新圣器室和圖書館時,每年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返回羅馬制作朱利烏斯二世的陵墓雕像。在新合同約定的1532年到1535年期間,米開朗基羅在陵墓雕像方面的進展不多。
克萊芒七世去世后,米開朗基羅不得不開始為新任教皇保羅三世工作??椎暇S在傳記中記載了保羅三世對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像的態(tài)度,“單憑一件摩西像就足夠榮耀朱利烏斯二世的陵墓雕像了”Ascanio Condivi,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77. 。羅維雷家族為避免米開朗基羅一直忙于保羅三世的項目,導致陵墓雕像無法完成,同時也因為米開朗基羅年事已高,最終與米開朗基羅達成協(xié)議,縮減了陵墓雕像的規(guī)模。雙方于1542年8月20日簽訂了一份新的合同,也是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項目的最后一份合同,米開朗基羅需為項目的完成交一份1400斯庫蒂的保證金,新的設計包含圣母子、先知、女預言家、沉思生活和積極生活,原先制作的兩件奴隸像因不符合最新的設計而被放棄Charles de Tolnay, Michelangelo Ⅳ: The Tomb of JuliusⅡ, 64-67.。1545年2月,陵墓雕像最終完成。
在孔迪維和瓦薩里的傳記中,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項目數(shù)次重新修訂合同,都是因為此后的幾任教皇急于讓米開朗基羅為自己工作,因此迫使羅維雷家族的繼承人做出讓步。但米開朗基羅的信件和其他材料所反映的事情面貌遠非如此簡單。米開朗基羅不僅意識到了幾任教皇與羅維雷家族在聘用自己工作過程中的摩擦,還有意識地利用這種沖突和競爭,為自己挑選心儀的藝術項目并逃避違約的懲罰。可以說,除了贊助人與藝術家雙方的直接關系之外,其他贊助人對米開朗基羅服務的爭奪,米開朗基羅本人對贊助人的偏好,以及米開朗基羅借此進行的博弈,也是藝術贊助訂單完成過程中無法被忽視的重要因素,這種復雜的博弈是朱利烏斯二世陵墓雕塑項目遲遲未能完成的關鍵因素。
四" 余論
贊助人與藝術家之間存在共同利益,都需要為了一件能夠很好地表達贊助人意志的藝術作品而努力,朱利烏斯二世需要為其贊助的藝術項目提供資金、工作場所和協(xié)調安置場地,米開朗基羅則需要為藝術項目勞心勞力,購買、運輸和安置材料,組織助手和團隊等。但與此同時,雙方之間也存在利益沖突,作為贊助人的朱利烏斯二世及其家族繼承人,希望米開朗基羅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為他們制作藝術品的工作中,但米開朗基羅在選擇贊助人方面也有自己的考慮,希望為與自己關系親近的贊助人工作,能夠自主決定工作地點,有時候也會屈服于其他贊助人的意志,被迫接受其他的藝術品訂單。
雙方在目標上的一致與差異,是贊助關系中張力的來源,雙方的矛盾也基本來源于此。因不同的追求而產生的各方博弈,是導致藝術品制作過程一波三折的主要原因。這種博弈被瓦薩里這樣的傳記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對雙方?jīng)_突的片面強調使得藝術家被塑造成了勇于對抗贊助人的形象,并且有意借助這樣的事例來進一步塑造藝術家的自我形象,提升藝術家的社會地位。但這種刻意塑造的藝術家形象,與我們考察的歷史事實是有一定差別的。揭示這種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別,對我們理解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藝術贊助關系與藝術家的社會地位,都有重要意義。
瓦薩里和孔迪維這樣的傳記作家在藝術家社會地位提高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們記錄了這一時期藝術家們的抗爭,同時也向后世的讀者表明,這一時期是邁向更重視藝術天才與獨創(chuàng)性、更自由開放的藝術品市場的重要時代。但我們也要認清傳記作家的敘述與歷史事實之間的差別。在朱利烏斯二世與米開朗基羅的贊助關系這一案例中,傳記作家對藝術家相較于贊助人的社會地位的提升顯然是夸大其詞了,精英藝術家并不像瓦薩里和孔迪維描繪的那樣已經(jīng)具有了較強的獨立性。與此同時,放眼整個藝術家群體,藝術家階層的向上流動相比過去有所提升,但并未達到這兩位傳記作家在傳記中塑造的水平,像米開朗基羅這樣炙手可熱的藝術家終究只是個例。藝術家群體成為廣受認可的文化貴族,取得社會地位的巨大提升,要到17世紀之后才得以實現(xiàn)。
[責任編輯:凌興珍]
Portrayal and Historical Reality of the Biography of Michelangelo: On the Writing of the Biography of Julius II Tomb Sculptures
Ren Guangqi" 171-180
In the two versions of Vasari’s Lives by Vasari and Condivi’s 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Michelangelo is depicted as a prominent and heroic figure who dares to confront his sponsors, used to demonstrate the significant elevation of the social status of artists during the Renaissance. In fact, this viewpoint is based on a misunderstanding of Michelangelo, exaggerating the independence of elite artists and the extent to which the social status of the artist community has improved, which is the deliberate result of the biographers’ shaping. The analysis of the writing and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of the biography of Michelangelo’s tomb sculptures for Julius II helps to recognize the exaggeration and deliberate shaping of Michelangelo’s image by biographers, to gain a precise understanding of the elevation of the artist’s status and to provide a correct position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ists and spons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