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匯集整理了胡先骕現存的所有科學論著和人文著述,記錄了他創(chuàng)建中國植物學的輝煌歷史,全面展示了他在中國植物學、中國文化研究領域取得的豐碩成果,彰顯了他在中國植物學史、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是研究他的學術貢獻、文學成就,以及中國近現代科學史、文化史、教育史的全面、準確、權威的參考資料。
胡先骕
中國近現代科學巨匠,中國植物學的奠基人,被譽為“中國植物分類學之父”。他還是文學家、詩人與教育家,是一位學貫中西、文理兼通的學者。
《胡先骕全集》
胡先骕 著 胡德焜 總策劃 胡曉江 主編
江西人民出版社/2023.3/4580.00元
胡先骕,以及他所代表的一批人,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段傳奇。他們是最后一代接受正規(gu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又是第一代接受西方現代科學教育的群體。在知識訓練上,他們“博通中西,文理兼擅”;在道德情操上,他們矢志報國,堅守真理。在古老中國向現代世界轉型的探索之路上,他們不僅擔負了為中國現代科學奠基的歷史責任,還以自身耀眼的才華與人格魅力,為世界文明譜寫了一曲華章。這一輩人本應被嘆羨、被稱頌、被效仿,卻長期地被遮蔽、被曲解、被淡忘,以致后人在面對他們的名字時會感到斷崖式的陌生。他們是今天的老年人的父輩、中年人的祖父和年輕人的曾祖父,年代并非久遠,本應觸手可及,但今天的年輕人對他們的了解往往遠不及對千年前的古人。
幸有眾多歷史學人鉤沉索隱,一點一點從歷史迷霧中找到這些被遺忘的人,把他們拉回到后人面前。胡先骕就是被“重新找到”的人之一。最早是《胡先骕文存》(1995)的問世,給研究者提供了基礎性材料;在隨后陸續(xù)問世的多部著作中,胡宗剛的《不該遺忘的胡先骕》(2005)和《胡先骕先生年譜長編》(2008)提供了更為全面和詳細的資料。此外,學術界和教育界涌現了大批學術文章和學位論文,社會評論界的文章也不斷見諸報端和網絡。這些研究勾勒出了一個輪廓鮮明的人物形象,讓年青一代不由驚嘆“世間曾有胡先骕”!
這個驚嘆蘊含著兩個不解。第一是不解那個時代如何成就了一代人的奇跡。在后人眼里,祖父輩的時代明明是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上最動蕩不安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zhàn),數次改朝換代,兵連禍結,經年的顛沛流離,千萬人口的死亡。然而明明是最不適合做學問的一代人,為什么卻取得了極高的成就?采集的標本被燒了,正在印刷的著作被炸了,研究機構被占領了,研究人員被殺了,手稿與資料遺失了,同行轉眼就成了敵人……種種在和平年代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發(fā)生在這一代人身上。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種子,長在什么樣的土壤里,以至于不管條件如何惡劣都要發(fā)芽,并能結出如此美麗的果實?第二是不解胡先骕這個個體如何得以生成。在他身上,傳統(tǒng)與現代、中國與世界、科學與文學、書齋與社會,這些看上去明顯不同的特質如何得以完美地共存?不僅如此,即使在同樣出類拔萃的大師群體中,胡先骕仍然有其特別之處。而這點“特別”,讓即使與他毫無歷史瓜葛或者專業(yè)聯系的年輕人也被他吸引。
現在呈現的19卷本的《胡先骕全集》(以下簡稱《全集》)就是這兩個“不解”推動的成果。《全集》不僅補全了一個歷史人物的資料體系,更擔負著與傳記年譜、他人回憶等其他資料類型全然不同的功能。胡先骕作為有世界影響的科學家和中國植物學重要奠基人的地位早已確立,《全集》固然可為此提供更多的佐證,但這并不是《全集》的主要目的,因為他人的解讀和評價歸根結底不能替代人物自己的聲音?!度返囊饬x在于時過境遷之后,在歷史的驚濤駭浪平息之后,在時代附加在人物身上的贊美、批評、拔高或貶低都隨風而逝之后,讓他的文字本身告訴世人他對自己的人生和時代的認識。
胡先骕一生不停筆。他追求立言,有發(fā)表欲。他博聞強識,思維敏捷,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除了對詩詞分外珍愛而在晚年重新整理之外,他對其他文字并不在意保存,在戰(zhàn)亂流離中未經發(fā)表就遺失的文字不在少數,晚年散毀的手稿更是無法估量。即便如此,不寫日記、不寫小說而以科學研究為主業(yè)的胡先骕仍遺存近1300萬字。
不僅如此,這些文字所涉獵的領域之寬也令人驚嘆??梢詭谉o懸念地說,現今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讀者能夠讀懂《全集》中所有的文字。再專業(yè)的植物學家,再淵博的文史學家,也會在《全集》中遇到自己看不懂的內容。曾經,“H. H. Hu”是那個享譽世界的中國植物學權威,而“胡步曾”則是文學史里堅決維護傳統(tǒng)文化的文學評論家和古典詩人。兩個名字代表了往往少有交集的兩個世界。即使在今日,研究胡先骕的學者仍然分屬于兩大學科。雖然有很多同輩大師可以自如地穿梭于中西文化,但胡先骕不但橫跨中西,還同時貫通文理,實屬讓人難以置信。在群星璀璨的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中,類似的人物也寥寥無幾?!度返氖滓δ芫褪亲尯润X的所有文字第一次聚在一起,它將促使當今的學者從各自埋首的細分視域中抬起頭來,看到他們很少主動去觸摸的另外的天地。研究胡先骕傳統(tǒng)文化觀的學者將避不開那些“不知所云”的古代化石植物分析,生物學家們則不能不面對他們難以辨認的古文字和深奧難懂的古典詩歌。胡先骕不僅挑戰(zhàn)了今日我們所浸淫其中的教育方式,甚至挑戰(zhàn)了我們對智力分工的理解。只有當我們不能挑選,不能回避,直面《全集》的整體之后,才會相信:確實,這是可能的,曾經有一個時代產生過這樣的人。其實,后輩更需要的,并不是知道前輩留下了多少財富,而是知道前輩曾經達到了什么樣的高度。也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意識到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孩子其實也有著什么樣的可能。這是《全集》的第一個目的。
如果說胡先骕的科學論著和文學評論可以代表他的“立言”,那么《全集》中的其他內容則展現了他廣闊的“立功”領域。胡先骕似乎從未像傳統(tǒng)中國文人那樣糾結于“出世”還是“入世”的選擇,他從來都是要參與,要負責,要行動,要成功。
作為科學家的胡先骕,同時又是一個具有企業(yè)家精神的“科學事業(yè)家”。胡先骕看似書生意氣十足,但在他的領導下,靜生生物調查所成了“中國最有成就的生物學研究機構之一”;《靜生生物調查所匯報》成了國際著名的科學期刊;在戰(zhàn)爭陰云密布之際,他“狡兔三窟”,創(chuàng)辦了廬山森林植物園和云南農林植物研究所;胡先骕一生培養(yǎng)和提攜的一大批年青一代科學家,更是撐起了中國植物學的半壁江山。從《全集》中可以看出,胡先骕完全不回避辦事業(yè)所必須處理的人間煙火事:人員招募、經費籌集、預算編制、品牌打造、關系疏通、討價還價,甚至選址蓋房、賣物換錢,事無巨細,他都要投入大量時間處理。他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從無中看見有,成功地引領著起步階段的中國植物學和剛剛入行的青年學者躋身世界領先行列。至于其中的辛苦曲折,非常遺憾,《全集》并不能提供很充分的細節(jié),因為胡先骕的絕大多數中文通信沒有保留下來,還有很多材料至今沉埋在尚未開放的歷史檔案中。有幸的是,《全集》從世界各地大學檔案館中收集到了大批從未面世的英文信件。雖掛一漏萬,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重現了胡先骕在中國植物學學科建設史上的豐功偉績。胡先骕在通信中體現出的開闊視野、創(chuàng)新思路和胸中的世界格局,竟絲毫不亞于今日全球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大企業(yè)家。
胡先骕是維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衡派”的主力,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維護并不止于打筆仗,他堅信中國古典文學之美具有超越時間、超越國界的人類普適性,唯獨缺少的是翻譯的橋梁,所以他要親手搭建這座橋梁。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胡先骕醞釀了一個龐大的中國經典英譯計劃。他完成了170首蘇東坡詩詞的英譯,完成了《長生殿》全本的英譯,完成了對宋朝文化的介紹文章……在科學事業(yè)正值高峰的40多歲的年紀來做文學翻譯,胡先骕此舉只是要為中華文化盡責,踐行“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承諾。若無后來的戰(zhàn)爭爆發(fā)、世界驟變,按照他的翻譯速度,這個雄心勃勃的翻譯工程很可能按時實現,而英文的《長生殿》也可能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登上了倫敦和紐約的舞臺。無奈天不遂人意,戰(zhàn)火不但打斷了胡先骕的譯介努力,甚至滅失了他的大部分譯稿,以至于在中國文學對外翻譯史的研究中,從沒有人知道胡先骕的翻譯工程。慶幸的是,在《全集》整理期間,丟失了80年之久的《長生殿》完整譯稿奇跡般地在大洋彼岸找到了。這使人無法不相信胡先骕的念念不忘終于得到了跨越時空的回響。
其實,胡先骕的社會參與遠不限于科學事業(yè)和古典文學。對于胡先骕來說,家國一體,中國是自己的中國,無須考慮科學家的專業(yè)分工。他每遇大事必寫評論,每逢會議必然開口?!度肥珍浟撕润X發(fā)表在報刊上的大批政論文章。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對幾乎所有的公共事務———無論是軍事、金融、土地、農業(yè)、工業(yè),還是政治、教育、宗教、農村、城市、國際關系———都有很多話要說。在一番高屋建瓴的分析議論之后,他還往往不忘告誡“要好自謀之”,“匹夫之責”式的急切躍然紙上。
胡先骕信仰和實踐的是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文化和國土及指向終極真理的科學。胡先骕作為科學事業(yè)家,作為大學校長,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保衛(wèi)者和代言人,作為教科書的寫作者,作為社會評論者,其精神源頭皆是儒家的入世和有為。用后世的詞匯來說,胡先骕是一個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這方面的得失成敗或許更適合留與后人評說,而完整展示胡先骕的這個精神維度,乃為《全集》的目的之二。
胡先骕積極追求“立言”和“立功”,并未刻意追求“立德”。他雖秉承儒家精神,對國家、對事業(yè)、對朋友、對家庭盡忠盡義,但遠遠不是儒家推崇的通過修身養(yǎng)性不斷打磨而成的圓潤的完人。在《全集》文字所展示的眾多熟悉或不熟悉的維度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簡單、透明、棱角分明的人。
胡先骕是文如其人、心口如一的典范。他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這讓讀者缺少了窺視人物內心的窗口。但遺憾之余細想一下,對于胡先骕這樣勤奮愛寫并且寫作速度驚人的人來說,不記日記更可能是因為他把想法都寫出來發(fā)表了,不能發(fā)表的也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了?!度肥珍浀淖钤绲奈恼率?909—1911年胡先骕在京師大學堂就讀期間寫的詩,那時胡先骕只是一名大學預科生;最晚的文章是1966年左右的植物學論文手稿,那時他已經接近生命的終點。半個世紀的文字雖然留有不同生命階段的印記,但其中有一股貫穿始終的“氣”。無論是文言還是白話,中文還是英文,探討科學還是探討詩歌,公開的演講還是私人的信件,那股“氣”從來沒變過。讀者可以很容易地認出文字背后的那個人,誠懇、率性、執(zhí)著、急切、自負、樂觀、刻苦、博聞廣識、融會貫通。
在中國文化壓抑個性的傳統(tǒng)中,胡先骕的鮮明性格維持了一生。他幼年獲“神童”之譽,早期即受教于多位大儒,少年成名,奠定了他一生自信自負的心理底色。胡先骕與那條始于“每日三省吾身”、終于“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傳統(tǒng)修煉道路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他是如此桀驁不馴,可以在以自謙為必備美德的文化范式中自詡已經贏得了“生前身后名”,還告訴學生“見到我是你們畢生的榮幸”;可以置“給人留面子”的禮儀規(guī)范于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他人;也可以在文人不談錢的清高傳統(tǒng)中不客氣地催稿費。
自負的人雖多,自負而能吸引人的人卻很少。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會慢慢從意氣風發(fā)變得老成持重、謹言慎行,但想必每個人心底都會埋著一種渴望,那就是按照自己的真性情,無須壓抑地過一生。如果自己做不到,那么一旦在歷史長河中偶遇這樣一個人,人們心底就會涌起“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近之感。實際上,說胡先骕“勇敢”似乎并不準確。胡先骕并不是審時度勢之后做出了這些“選擇”,而是他根本就不去審時度勢。胡先骕早在戰(zhàn)爭年代就寫下了他的歷史觀“勿驚世變違前史,終見天心覆大寰”,正是以此氣度,胡先骕從來都不覺得有任何必要委屈自己的智商、良心和人格尊嚴,去向不真、不善、不美折腰。這,才是真正的風骨!
人都會經歷兩次死亡。首先是本人的離開,然后是幾十年之后見過此人的人相繼離世,有關他的記憶即會隨之消失。于是人們或寫下文字,或創(chuàng)造功業(yè),期待能夠超越死亡,但絕大多數人仍逃不脫被忘卻的命運。極少數人能被后世人所追念,不是因為他們的文字和事功本身,而是因為文字和事功所承載的他們的精神能夠穿透時間的濾網,抵達后人的心靈。正如曾有人所言,“所謂不朽,就是在后世人心中引起共鳴”?!度返牡谌齻€也是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以文本為載體,讓胡先骕的真實本我永駐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