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初建的標志之一,外國文學學科在近代國民教育思潮演化與國民教育變革當中應時而生,是近代以來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必然結果。伴隨著中國人對西學價值和內涵認識的加深,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在國民教育變革與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們不僅對國民教育有深刻的論述,將國民教育與救亡圖存的時代命題聯(lián)系起來,而且不同程度地關注和引入了作為西學的“外國文學”,其思考和實踐為日后國民教育中外國文學學科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關鍵詞:維新派;國民教育;外國文學;康有為;梁啟超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民國時期外國文學與國民教育關系研究”(19YJCZH249);中央民族大學校級科研項目“作為知識生產的外國文學與現(xiàn)代中國國民教育”(2022QNPY20)。
作者簡介:張珂,文學博士,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理論、外國文學學術史。
Title: The National Education Thoughts of the Reformists and the Crea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Discipline in Modern China: Centered on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
Abstract: As one of the symbols of the initial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Chinese scholarship, the discipline of foreign literature emerged in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national education trends and changes in national education, which i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Chinese learning from the West since modern times. With the deepening of Chinese understanding of the values and connotations of Western studies, the reformists represented by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reform of national educa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discipline. They not only have a profound discourse of national education, linking national education with the era proposition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subjugation, but also notice and introduce foreign literature to varying degrees. Their thinking and practice have laid an important found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foreign literature discipline in national education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reformists; national education; foreign literature; Kang Youwei; Liang Qichao
Author: Zhang Ke, Ph. D.,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theory, and academic history of foreign literature. E-mail: keke1412@163.com
晚清民初,為喚起近代的國民意識,破除封建的奴隸意識,不少有識之士把希望寄托于教育的變革當中,國民教育思潮應運而生,并在維新運動期間迅速發(fā)展,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初建的標志之一,中國外國文學學科的創(chuàng)生是近代國民教育思潮演化與國民教育變革當中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件。作為百日維新的政治成果,以1898年京師大學堂的成立為契機,中國人在對新教育的關注中正式開始對外國文學學科的設計和考量。以往學界對京師大學堂相關章程之于近代以來“中國文學”立科的意義頗為重視,多強調它們之于中國文學知識生產與學科建制的重要性。實際上,從外國文學學科史的角度看,京師大學堂相關章程在確立中國文學之學科地位的同時,也是國民教育體制層面作為學科的外國文學的重要源頭。陳眾議指出,我國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研究起步較晚,在一定意義上先有外國文學學科,后有中國文學學科(陳眾議,《學術史研究及其方法論辨正》 7)。從學科史的角度看,外國文學學科與中國文學學科如同一枚錢幣的兩面,難以截然分割(陳眾議,《外國文學研究七十年述評》 5)。這一點尤見于《奏定京師大學堂章程》(1903)中所列各外國文學系科和課程。
《奏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分列英國文學門、法國文學門、俄國文學門、德國文學門以及日本國文學門。與中國文學門、中國史學門、萬國史學門、中外地理學門等并列。各外國文學門所列課程涵蓋了“中國文學”“英國近世文學史”“外國古代文學史”等國別文學和綜合性文學史課程,中國文學門規(guī)定的“補助課”中也列有“西國文學史”(舒新城 588-591)。這一設計具有明顯的中西互補意識,已經較為接近現(xiàn)代大學的分科設置形式,是近代國民教育變革中具有突破性的舉措。從客觀效果看,這也是最早從學科設置上承認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相對平等的地位。這一點在近代中國文化語境中意味重大,或可視為近代中國在文學層面破除天下主義、擁有世界意識的制度表現(xiàn)。即使單從詞形符號上看,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各國文學的說法,不亞于一次對域外文學的“集體命名”,標志著觀念和體制層面以民族國家為核心的文學觀念的出現(xiàn)。
京師大學堂相關章程的草擬和修訂以百日維新為契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也是維新運動的一項產物,民國時期外國文學學科的發(fā)展由此肇始,外國文學在此后百年來更是深度參與中國現(xiàn)代國民教育進程。那么,作為維新派中堅人物的康有為和梁啟超對于國民教育變革和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有過哪些思考和實踐,產生了怎樣的歷史影響?這一問題值得加以考釋和反思。本文試以維新派的康有為、梁啟超為中心,考察他們對國民教育與外國文學的思考實踐,以期從學術史和教育史的視角更好地理解中國的外國文學學科起源問題。
一、康有為對國民教育與外國文學的思考實踐
身兼思想家、政論家、文學家等多重身份的康有為是甲午之后國民教育的最早倡導者。他創(chuàng)辦的萬木草堂極盛一時、人才輩出,在維新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涤袨橹螌W善于將西學與中學互證互識,他以世界性的眼光較早注意和論述到外國文學,顯示出過渡時代知識分子跨文化知識結構和思想范型的形成。梁啟超憶及康有為講學,“先生之講中國數(shù)千年來學術源流、歷史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梁啟超,《三十自述》 151)。他最受歡迎的講授內容都顯示出中西互照的學術視野,給學生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涤袨閷ν鈬吕拇罅吭椭v述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西學的價值判斷,這在同時代人中是極為超前的。他對西方教育制度也有超越時人的了解,這主要是其長期留心西學的結果。康有為早年即接觸西學,“十七歲得《海國圖志》《瀛寰志略》,見地球圖及利瑪竇、艾儒略、徐光啟所譯諸書,于是異境頓開”(陸乃翔等 56)。他認為,中西文化存在互通之處,讀書治學有中外兼通之必要:“圣道既明,中國古今既通,則外國亦宜通知。譬人之有家,必有鄰舍,問其家事、譜系、田園,固宜熟悉,鄰舍某某乃全不知,可乎?況我之所為,彼皆知之;彼之所為,我獨不聞。尤非立國練才之道”(康有為,《萬木草堂集》 26-27)。這種說法顯示出時代之變帶給近代國人的一種新的治學意識:既要有扎實的中學基礎,也要通曉世界學問,實現(xiàn)中西互鑒,這無疑是近代以來知識分子治學的理想之境。這種意識既是康有為提倡國民教育的重要知識背景,也成為外國文學進入其視野的思想前提。具體而言,康有為對國民教育與外國文學相關的思考實踐至少有以下三點值得注意:
首先,康有為在新式教育實踐中將“中國詞章學”和“外國語言文字學”并舉,以廣闊的世界視野講授外國語言文字之學,為此后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提供了一種個人化的先行實踐。戊戌變法之前,康有為曾為鄉(xiāng)黨籌辦新式書院購置“中西學精要之書”論及:“考外國鄉(xiāng)落皆有藏書樓,其學規(guī)皆通外國語言文字,而國家亦有同文、方言之館。吾局亟宜因此時變,推廣此意,設立學堂,講求中國經史詞章,以通古今;兼習外國語言文學,以通中外,庶上以成人才而光國,下以開風氣而厚生,善益莫大”(康有為,《倡辦南海同人局學堂條議》 174)。自洋務運動以來,清政府對外語教育的重視可見于同文館等外語學堂的創(chuàng)辦,外語教育更多地是為了滿足應時之需,以致用為目的。到了康有為這里,他首次將學習“外國語言文學”與“中國經史詞章”的要義對舉論述,從國家和社會兩個層面論述這種兼通古今中外之學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這種對舉論述的思路也見諸于萬木草堂的教育實踐之中。梁啟超追記先師之教育大綱,其“學科”分“義理之學”“考據(jù)之學”“經世之學”“文字之學”四類,“中國詞章學”和“外國語言文字學”在“文字之學”之下亦對舉出現(xiàn)(梁啟超,《南海先生傳》 8)。盡管由于文學概念的古今流變,彼時所言“外國語言文(字)學”與今日之含義尚有較大差異,這種對舉論述的思路仍顯示出一種試圖會通中西、溝通中外學術的努力。雖然在康、梁看來“詞章不能謂之學”,但“說理論事,務求通達,亦當厝意”,且“西文西語,亦附此門”(梁啟超,《萬木草堂小學學記》 101)?!霸~章學”顯然以執(zhí)筆為文能力為旨歸,而外國語言文(字)學則大致與之對應,是修習“西文西語”之必須。這在客觀上是對外國語言文(字)學價值的一種承認。這一思路體現(xiàn)出過渡時期知識分子對中外學術分類的一種典型認知,并直接影響了新式教育的知識分野?!霸~章學”與“外國語言文字學”在此后京師大學堂章程中同屬“文學科”,并逐步演化為“中國文學門”及各國文學門。
憑借對西學的廣泛涉獵,康有為對“外國語言文字學”的講述和研究已充分反映出19世紀末中國士人的世界意識和對世界知識的深入獲取。以今天的眼光視之,其間亦閃現(xiàn)著對人類文明緣起的比較和互鑒意識。如:
凡有數(shù)千百里,必有平原,獨能創(chuàng)造政教文字,故地球內四大域皆然。日本全是依人之政教文字,國小不能制作故也。印度、波斯、小亞細亞、中國、共為四大域,是開辟之始?!鈬?,以婆羅門為最古,馬哈麥、佛與耶穌,皆從他一轉手。
羅馬之政教,出于波斯,波斯出自印度,印度語言文字,皆本天竺,音用支、歌、麻韻。
通地球政教、文字,不出四大域?!杪闉樘斓卦?。人始生落地,即曰呀。泰西聲音多歌麻韻。印度聲甚低,故多用四支韻。蒙古、滿洲,皆天竺余音。(康有為,《萬木草堂集》 41-42、43、53)
這些講述典型地體現(xiàn)了古代大儒講學的特點,思維跳躍,點到為止,雖如吉光片羽,但都是基于西學知識和世界視野的大判斷(陳平原 156)。從教育史的視角出發(fā),這也是近代國家層面的教育變革興起之前在私人教育領域不可多得的對于外國語言文字之學的教育實踐。這種對于外國語言文字學的重視,其出發(fā)點已不同于洋務運動時期對于外語學習的應時之需,而是具有了一定的學理依據(jù)與學術研究的意味。萬木草堂的這種教育實踐與示范對此后梁啟超仿照日本和泰西學制,草擬京師大學堂章程,專門設置各國語言文學課程不無裨益,反映了近代中國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之前的醞釀和準備。梁啟超曾評價說:“先生教育之組織,比諸東西各國之學校,其完備固多所未及,然當中國教育未興之前,無所憑借,而自創(chuàng)制,其心力不亦偉乎!”(梁啟超,《南海先生傳》 9)用這段話來評價康有為在萬木草堂關于外國語言文字之學的教育實踐,也是當之無愧的。
其次,康有為通過編纂《日本書目志》,寓目了大量外國文學、尤其是外國小說書目,顯示出與外國文學的直接聯(lián)系。期間,他對外國文學與國民教育之關系發(fā)表了諸多有價值的看法,是晚清最早重視與提倡通俗小說的思想家和教育家。1896年編成的《日本書目志》收書七千余種,分十五大類和若干小類,大類除生理、理學、宗教、圖史、政治、法律、農業(yè)、商業(yè)等門類外,還列有教育、文學、文字語言、美術、小說等門類。這些分類今天看來并不科學準確,多有混亂,但卻反映了彼時康有為的廣博識見??涤袨樽裾罩袊鴤鹘y(tǒng)類書的治學方式,在教育、文學、小說等門類中的按語序言中發(fā)表了大量對教育與文學問題的理解和看法,重視小說的教育功能與價值,體現(xiàn)出以啟蒙為中心的大教育理念。
康有為在同時代人中較早注意借鑒日本近代教育的經驗,為中國國民教育的建立和發(fā)展做出了先行思考,已經具備相當?shù)慕逃碚撍?。如指出“泰西之強,吾中人皆謂其船械之精,軍兵之煉也,不知其學校教育之詳”,“日人之變法也,先變學校,盡譯泰西教育之書,學校之章程”,“兼?zhèn)涓鲊?,精微詳盡”(康有為,《日本書目志》 935)。反觀中國,“不亟講教育,而但問兵械,此泰西所以詆我以無教也,此吾中國所以弱亡也”,更由于幼學無方,教育內容落后,以至“童學十年,而無所知識”(961)。在收錄大量日本小說和教科書之后,他對中國缺乏幼學教科書的狀況深感憂慮,認為“幼學小說”這類書籍正適合教育幼童?!八伍_此體,通于俚俗,故天下讀小說者最多也。啟童蒙之知識,引之以正道,俾其歡欣樂讀,莫小說也”(939)。顯然,他已經注意到小說這一文學類型對于啟迪民智與教育國民的重要作用。
康有為在“小說門”識語中充分肯定了小說這種文體的重要價值,極力渲染了小說的重要性和教化作用。泰西小說之發(fā)達以及日本利用小說普及教育、宣揚政治的經驗也給他極大的啟示。“今日急務,其小說乎?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1212)。雖然這里仍側重用小說講授六經之義,但利用小說達到啟迪民智的作用,這一出發(fā)點和后來梁啟超提倡翻譯西方的政治小說是一致的。從康、梁的師承關系上看,盡管康有為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以詩文留名的文學家,沒有像后來梁啟超那樣親自創(chuàng)作小說,但他重視小說的教育與啟蒙功能這一思想?yún)s對梁啟超產生了重要影響?!度毡緯恐尽分猩踔脸霈F(xiàn)了“教育小說”這一名詞。雖然康有為本人此時未必真正閱讀過教育小說,但卻反映出編纂者視野下文學教育所呈現(xiàn)的一種方式。教育小說這一文類名目也自此時傳入中國,逐漸成為一種影響深遠的創(chuàng)作類型。
作為我國近代第一部收錄外國文學的書目,《日本書目志》“文學門”收錄文學史、新體詩、和歌、俳諧、俳人傳記、謠曲、戲曲、腳本等18類圖書903種(沈國威 51-68)。這種分類方法反映出西方近代文學觀念在日本的變遷。從文學門的簡短按語來看,康有為對文學的理解仍主要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章修辭之學,也涵蓋文言詩文,與西方近代的文學(literature)有混同之嫌。雖然他的文學觀仍介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但值得注意的是,書目所列的文學史類書籍,涵蓋了日本文學史、小說史稿、希臘羅馬文學史、英國文學史等,它們所代表實際是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文學觀念。從書目志對大量日本新詞的引入來看,這些文學史相關的詞形符號在中文語境中的集中出現(xiàn)具有重要意義。戊戌時期,京師大學堂參照西方和日本進行文學立科,也設有“日本文學史”“希臘羅馬文學史”“英國文學史”等課程科目,為滿足教育科目所需又有了諸多文學史的書寫,至民國時期各國文學史書寫在中國進入盛行時代。從這一進程上來看,應該說康有為對“文學史”這種外來的教育科目或學術門類是有引介之功的,此后外國文學史課程的設置和外國文學史的書寫更為直接地顯示出與國民教育發(fā)展之密切關聯(lián)。
最后,康有為對外國教育和外國文學的關注還延續(xù)至海外流亡時期,其思考的基點是如何發(fā)展本國文化。維新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流亡海外,足跡踏遍三十多個國家,寫作了大量文學特色突出的海外游記。他尤其留心外國的教育制度、學校狀況、課程設置等。如他記錄佛羅倫薩市學藝極盛,與為政者“獎文學,勵工藝,創(chuàng)商業(yè)學校及商業(yè)教科書”(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 110)是分不開的。他贊嘆法國文學之盛與博物館之發(fā)達,也曾記錄意大利風光之美,感嘆“法人小說,欲于百年后以意國為地球公園,豈無故哉?”(128)這些記錄說明他對外國文學也有一定關注。通過對西方近距離的觀察,康有為對西方文明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對中西文化的比較和優(yōu)劣也有了更加成熟的認識,不再盲目尊崇西方?!拔釃瞬豢刹蛔x中國書,不可不游外國地,以互證而兩較之”(59)。“讀中國書”與“游外國地”構成了他后期重要的教育理念。他的目的是為國人提供外國文明與文化的參考,實現(xiàn)中西文化的雙向互證和選擇,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延續(xù)了萬木草堂時期的治學之風。他一以貫之的治學理念和教育實踐,培養(yǎng)了大批得力弟子和追隨者,推動了清末民初國民教育思潮的演進和文學觀念的發(fā)展。
二、梁啟超對國民教育與外國文學的思考實踐
梁啟超不僅是晚清維新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也是國民教育思潮的重要推動者與實踐者。他主張以學校作為變法維新的起點,通過翻譯西書,推動改革。他在近代中國較早關注到外國文學的功用與價值,在維新變革、教育活動和文學研究中重視文學教育。他對外國文學的借重,比康有為又向前推進一大步,為此后國民教育中引入外國文學做了進一步的理論準備。
首先,梁啟超作為實際參與者草擬了京師大學堂章程,重視教科書在國民教育中的功用,并對外國語言文字之學的功課設置有了初步的規(guī)劃與考量。1897年7月梁啟超任《時務報》主筆,即注重各國教育。同年十月,又出任長沙時務學堂中學總教習,期間曾參照萬木草堂的教學模式制定《湖南時務學堂學約》。1898年,梁啟超在百日維新中奉上諭專辦京師大學堂、譯書局事務,京師大學堂的第一份章程實則由他草擬。梁啟超自述,“蓋支那向未有學校之舉,無成案可稽也?!寺匀∪毡緦W規(guī),參以本國情形,草定規(guī)則八十余條”(梁啟超,《三十自述》 125)。這份章程最為關鍵的兩處,一是重視教科書的編譯和撰寫,認為教科書是廣民智的重要載體,主張參照“西國學堂皆有一定功課書”的做法,分小學、中學、大學三級,對中學和西學的教科書做出統(tǒng)一,并“頒行各省學堂,悉遵教授”(北京大學等 27)。第二是在“學堂功課例”中列出大學堂的基本功課設置和功課書規(guī)定,不僅“文學”首次被納入大學堂功課的設置之中,更規(guī)定“英國語言文字學第十一;法國語言文字學第十二;俄國語言文字學第十三;德國語言文字學第十四;日本語言文字學第十五。以上語言文字學五種,凡學生每人自認一種,與普通學同時并習,其功課悉用洋人原本”(29-30)。外國語言文字之學的添設自然是大學堂章程功課設置頗具維新色彩的舉措。這一做法固然是參照西方和日本的結果,但恐怕也得益于萬木草堂時期康有為的教育實踐。雖然彼時所言外國語言文字之學多指向語言文字教育或外語教育本身,但這些做法無疑為以后外國文學進入國民教育打下了必要的制度基礎,也是其發(fā)展為專門學問的學科源頭之一。
其次,得益于康有為等人的影響和對西學的吸納,梁啟超很早就看到了小說之于塑造國民的重要作用,發(fā)展出重視文學教育的思想,這就為其接納外國文學,并利用外國文學進行思想啟蒙與國民教育提供了基礎。在中國古代文類中,小說常被認為源出于史而又非官方正史??鬃釉?,“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班固 594)。傳統(tǒng)文學觀念中對小說的認識包含了小說反映世態(tài)民情、與民眾聲氣相通的依據(jù)。這是作為過渡時代之“士”的梁啟超利用小說進行國民教育的前語境。晚清以來,隨著西學東漸,大量西方小說被譯入中國,加之近世民族危機的刺激,人們對小說的認識也在發(fā)生變化。小說與開啟民智之間的關系成為時人論述的核心。在討論國民教育變革方案時,梁啟超提出兒童入學之始可以說部書(即小說)作為啟蒙讀物的教學方法,反對以誦經作為兒童入學之始的教學方法。他分析了當時言文分離的語言現(xiàn)狀,主要從語言而非內容的角度看待說部書的功用,強調使用“俚語”的小說易于民眾理解,教育效果顯著(梁啟超,《論幼學》 28)。論及小說的教科書功用與開啟童蒙之關系,又以西國和日本做參照,“西國教科之書最盛,而出以游戲小說者尤夥。故日本之變法,賴俚歌與小說之力。蓋以悅童子,以導愚氓,未有善于是者也”(梁啟超,《蒙學報演義報合敘》 131)。小說因為其通俗易懂的特點,以當時中國國民教育尚不發(fā)達的國情來說,被認為尤為適合教育國民、啟蒙國民。
梁啟超對小說教育功能的倚重,既有受益于康師之識見,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再挖掘,也是借鑒域外經驗的結果。維新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這一經歷使其成為外國文學、尤其是外國小說重要的傳播者和主張利用小說進行國民教育的重要思想家。《清議報》創(chuàng)刊號同時刊載了他所撰寫的《譯印政治小說序》和東海散士柴四郎的《佳人奇遇記》譯文?!蹲g印政治小說序》竭力闡述外國政治小說對于開啟民智,增強國家觀念的社會作用,明確提倡翻譯外國政治小說。這比此前康有為以小說表述經史之義的觀點已經有了質的飛躍。這正是看到了《佳人奇遇記》這一具體外國文學作品后才有的轉變。小說超出經史之領域,向著個人言志的角度發(fā)展,也是其文學地位變化的重要標志。在梁啟超看來,政治小說具有向廣大讀者傳播維新思想的潛力,其教育功效得到了西方國家和日本的驗證。為此,他親自翻譯和創(chuàng)作政治小說,承擔起了推廣這一小說類型的責任,后又譯介了《十五小豪杰》《新羅馬傳奇》等外國政治小說。政治小說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類型,經由梁啟超的推介和傳播,成為外國文學進入國民教育的一種輿論準備。
梁啟超關注文學與社會、政治的關系,反映出維新思想家們所秉持的大教育理念。他認為“小說為國民之魂”,主張翻譯“有關切于今日中國時局者”(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 37-38)的外國小說。他的著眼點在于小說與國民之聯(lián)系,凸顯了小說的國民教育功能,是一種國民小說論?!皣?,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 309)。梁啟超非常重視“民”的主體功能,認為國家政治的進步,有賴于國民整體的覺醒,這恰是其國民教育思想的要義。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他創(chuàng)造性的將“小說”與“群治”聯(lián)合起來,昭示出小說與民族國家建構之間的重要關系。他從啟蒙主義的教育觀出發(fā),把小說視為培養(yǎng)新式國民的利器,這就將小說這種文學形式之于國民教育的價值凸顯了出來。政治失意的梁啟超選擇了教育救國、文學救國,利用文學進行啟蒙教育,以造就新的國民,新小說與新國民形成一種同構關系??梢哉f,梁啟超對小說的關注始終與改良群治的政治愿景和新民的教育目的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對小說社會功能的強調也使得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關注成為一種時代的共同關切,這一點也成為日后中國外國文學教育與研究的重要傳統(tǒng)。
最后,值得強調的是,在對小說功能的關注和闡釋當中,梁啟超實際上還是現(xiàn)代意義上“中國小說”“西洋小說”“泰西小說”等相關概念的較早使用者,體現(xiàn)了一種較為明確的與民族國家相關聯(lián)的文學觀念。這些概念的生成意味著文學現(xiàn)代性的獲得,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進入國民教育提供了必要的話語基礎。正是對西洋小說、泰西小說的有意關注促使梁啟超提出“中國小說”概念,并思考作為整體性的“中國文學”問題。在他看來,一國小說之發(fā)達與否,不僅是民眾覺醒與否的標志,也是國家文明程度高下的象征?!靶≌f為文學之最上乘,近世學于域外者,多能言之”(梁啟超,《新小說第一號》 56)。此處“域外”代表著彼時梁啟超心目中的“世界”,顯然指向文明程度高于中國的國家,域外小說的發(fā)達因此成為國家文明的標志。中國小說的不發(fā)達,也是國家衰弱之標志。梁啟超依據(jù)當時作為公理的進化論,演繹出民族國家和文學文類的一套進化邏輯。進化不但是民族國家形成的基礎,也是小說為文學最上乘的依據(jù),這是世界文學史的公例。正是在與外國文學的比照之中,梁啟超萌生出總體性的中國文學觀念。
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yōu)樗渍Z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尋常論者,多謂宋元以降,為中國文學退化時代。余曰不然。夫六朝之文,靡靡不足道矣。即如唐代,韓、柳諸賢,自謂起八代之衰,要其文能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價值者幾何?昌黎謂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余以為此即受其病之源也。自宋以后,實為祖國文學之大進化。何以故?俗語文學之大發(fā)達故。(梁啟超,《小說叢話》 82)
從這里的表述可以看出,梁啟超已經具有了整體性的中國文學史及各國文學史意識。他認為從古語文學變?yōu)樗渍Z文學是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遵循的共通規(guī)律,是文學進化的關鍵。俗語文學的特征就是言文合一,這里隱含著梁啟超所重視的民權意識與國民精神?!胺惨粐芰⒂谑澜纾赜衅洫毦叩奶刭|,上至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子,子孫繼之,然后群乃結,國乃成。斯實為民族主義之根源也”(梁啟超,《新民說》 657)。通過這些闡述,小說所代表的文學與民族國家之間建立了一種因果關系?!爸袊≌f”或“中國文學”的概念也成為“國”與“民”政治關系的一種隱喻(鄭煥釗 135)。從中國小說到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不僅是中國文學獲得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也是塑造以國民為主體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方式。從文學觀念上來看,中國文學這一概念本質上是近代以來形成的以民族國家觀念為基礎的現(xiàn)代文學概念。這種文學觀念的轉變正是世界意識的潤澤之下與外國文學比照思考的結果。這些概念的生成不僅意味著文學成為建構民族國家觀念的重要途徑,也意味著與之對應的外國文學作為一種整體性觀念的確立。這就為此后外國文學作為一種參照資源深度參與國民教育進程提供了重要的話語基礎。
總之,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中國人對西學價值和內涵認識的加深,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不僅對國民教育有深刻的思考,將國民教育與救亡圖存的時代命題聯(lián)系起來,而且不同程度地關注和引入了作為西學的“外國文學”,使之成為國民教育變革和文學觀念重構的重要話語資源。他們世界性的眼光視野,中西新舊雜糅的知識結構,將外國文學引入國民教育的思考與實踐,具有重要的先驅性意義,為日后國民教育中外國文學學科創(chuàng)生和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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