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奧艱澀的文言文里解放出來,是一次功德無量的大進步。百年過去,現代漢語已經成熟,但也出現了一些流弊,甚至于形成了新八股。感于此,癸卯年中,我以文言形式寫了《論中道》,學員讀后,覺得這樣的文言并不難懂,于是又寫了《辯雅俗》和《說色空》,合稱“癸卯三篇”。
論中道
中道之不行也,久矣!
極端之害也,車載斗量,舊例俯拾皆是:秦奉嚴刑峻法,歷代以為圭臬。謬種流傳,后世變本加厲,極端之行,貫穿千年。官行極端之事,民作極端之忍。行極端之事者,作威作福,為所欲為,天地窒息。百姓蹀躞跪伏,刀俎魚肉,敢怒而不敢言,及至忍無可忍,便揭竿而起,四海烽煙,新王朝生于血泊,而基因傳遞,了無新意。打天下者坐天下,一旦黃袍加身,忘究覆車之鑒,民眾難得和光同塵,于是老調重彈,周期循環(huán),再次演義興滅故事。此雖過往覆轍,可嘆未成后車之鑒。
即如日常之事,普遍言行,亦多見極端。得勢之貍,瞬間成虎。失勢之雞,自賤自辱。富且貴者,忘乎所以,欲窮天下以肥一己。窮且弱者,自甘卑微,忍氣吞聲,即使命填溝壑,仍以運數自怨。梟雄強人,非傲居萬人之上不肯止步,所謂初心宣示,不過一時騙局。隨波逐流者,非命懸一線不思改轍。偶有覺醒之人,雖有一時之適度,終為竹竿井繩。文人筆墨,大意如此:阿諛非肉麻不肯止,效忠非犬馬不可比,嘲諷非謾罵不解氣,居廟堂之高則飛揚跋扈,處江湖之遠則玩物喪志,切守中道而成大觀者,少而又少。近代以來,雖有科學覺醒技術更新,但理性仍未昂首挺胸。太平天國起于草莽,一時間摧枯拉朽,終止于荒淫無道。晚清曾有立憲機會,而皇家不肯共和,終至于革命風靡。袁世凱身就總統(tǒng)之位,仍迷戀黃袍加身。軍閥之爭,你死我活,寧肯烽煙四起百姓荼毒,不肯妥協共存??v觀古今,可謂極端之事不絕如縷,非黑即白,你死我活,“一統(tǒng)就死一放就亂”“撞到南墻方回頭”,此等事例,雖罄竹亦難書!
或問,何為中道?
答曰:中道不同于中庸。儒學所稱之中庸,要人中正平和、尊禮莊敬,處事不偏不倚。中道為希臘先哲所倡,指萬事皆存最佳狀態(tài),反對極端。中道不是五五折中,不是和稀泥,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畛域優(yōu)選。四相兩極之間,領域寬廣,所有節(jié)點,無不考驗認知。中道不僅為方法,也屬道德價值。
國是國策,應視潮流應變,不得執(zhí)迷于黨派私利。左右異見,當有辯說空間,不得專寵一群,黨同伐異。經濟方略,當遵市場規(guī)律,不得生拉硬拽,主觀臆想。速度節(jié)奏,當受情勢制約,否則過猶不及。利益分配,當顧各層生計,不得偏愛近水樓臺。思想應循文明之路,去偽存精,推陳出新。膠柱鼓瑟,刻舟求劍,自不可取,倘罔顧現實,一味故紙堆里尋慰藉,則南轅而北轍。理有反正,勢有兩端,唯中道可解難題。激進不至于漩渦覆舟,保守不至于死水一潭,個中分寸.非僅在智,尤其在仁。自由有邊界,任你何等雄強,不得侵犯他人權利。權力有畛域,任你位高權重,不得任意妄為。交易有契約,不得朝令夕改。執(zhí)事依法令,不得翻云覆雨。如此等等,是為中道。
中道之于人也,難能之處在于度量,可貴之處在于平衡。譬如:理想與躺平之間,中道為奮發(fā)有為、積極進??;清高和媚俗之間,中道為力行、平易、好學、知恥;吝嗇與奢侈之間,中道為急公好義,慷慨大方,自處從儉,待人宜豐;怠惰與過勞之間,中道為有勞有逸,講效率亦知節(jié)制;畏縮與傲驕之間,中道為謙虛、循禮、不卑不亢;寡言與饒舌之間,中道為言必在理、行則有度;剛愎與優(yōu)柔之間,中道為集思廣益,通達明斷;好斗與怯弱之間,中道為心氣坦然、自愛自尊。
極端肆意,任性狂歡,理性遮蔽,中道衰微,此風絕非一日之寒。試想:人際之間,阿諛逢迎盛行,誠樸正直匿跡,到處是雞賊算計,君子顧及臉面尊嚴,必然退避三舍。自負過度者無端自詡,傲慢幾近無恥,賢達之人,何以容身?倘若怯懦者視勇士為出頭椽子,揮霍者譏儉樸為寒酸,是非顛倒,正邪易位,四海之中,孰為楷模?極端盛行,恪守中道者漸次冷落,常見藝者非自稱大師不足過癮,商賈非富甲天下不能止步,仕宦非威壓萬眾不得滿足,而循循善教者則恐弟子告密,兢兢業(yè)業(yè)者則憂老實人吃虧,官商相食不惜竭澤而漁,百姓泄憤動輒揮拳相向,知識者倨傲于繭房,精明人陶醉于小得,寬松則至于無序,控管則至于死寂,長此以往,中道之美將“岌岌乎殆哉”!
中道既為社會之秩序,亦為個人之修養(yǎng),廣義屬于文化,狹義在于規(guī)則。以其變而視之,中道為選擇;以其不變而視之,則為恪守。倫理學認為:美德從中道而來,進而為卓越,為高貴,為美好。極端之弊有三:一曰隱患。蓋極端之下,事物不得自由生發(fā),正聲寒噤,歹毒隱藏,弄歌舞升平以自欺,玩表面文章以欺人,難題不解,誤判不息,終為禍焉。二曰無良。君子生于和光長于自由,正如稼穡之于四季,不然,則萬物蕭索草木不生,焉得參天樹木鯤鵬良禽!三曰矯枉。極端之下,事必積重難返,一旦蕭墻傾倒,玉石俱焚,城門池魚,如熔巖直入冰河。當矛盾壓于極限,溫良恭儉不足以救世,儒墨佛道不足以解頤,欲求正義必得放火燒荒,欲求公平必得玉碎瓦全,欲求健康必得切開膿瘡,非如此不能沖破瀕死之序重建善惡平衡,此之時也,君子欲求中道而難得焉!是以有哲學家言:當沖突成為必然時,中庸就是惡。矯枉過正之時,常見悔不當初。
極端隨時可見,中道亦無處不在。有人追逐物欲迷醉權錢,亦有人適可而止,取舍有道。有人嘔心瀝血,過分刻苦,也有人積極努力行止自如。有人鋪張浪費揮霍無度,亦有人豐儉得體,進出節(jié)制。有人驕橫無常趾高氣揚,亦有人重情尊禮,與人為善。有人剛愎自用,進退無方,亦有人集思廣益,從善如流。有人德不配位卻睥睨古今,亦有人虛懷若谷深得自知之明。凡事適可而止,不過分,不偏執(zhí),不躁狂。矛盾糾纏之時,彼此讓步,各有妥協,務求最佳方案。若處非常時期非常環(huán)境,則不必事事居中。有時,騎墻是人品低下之標志,恪守公平與正義并訴諸相應之形式,方為中道。
或曰,萬事皆可中道,惟文學藝術須行極端:小說非驚險離奇不足以懸念,詩歌非激情飛越不足以感人,戲劇非大喜大悲不足以成上品,音樂非振聾發(fā)聵不足以動人心,云云。竊以為,此論謬也。文學藝術,旨在陶冶性情,凡精品皆為內容與形式之輔成者。質勝于文則野,文勝于質則史。道,以不足為美;術,過猶不及。形式枯槁,創(chuàng)新即是中道,雖怪誕出格,亦有新意;內容腐朽,雖冠冕堂皇,終不能掩其庸俗,棄置即為中道。即以書法而言:蘭亭之美,非僅筆畫,羲之視“一生死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嘆人生無常,故而臨文嗟悼,悲情與眾生共鳴是也。祭侄之稿,其美非僅篇章,顏氏忠勇,大義凜然,浩然正氣足為后世楷模,所謂顏書之筋,實仰賴于風骨?!逗场芬晃?,非僅結字新穎線條瀟灑,“破灶燒濕葦”,“死灰吹不起”,蒼涼之情,是為動人之處。羲之之書多焉,《樂毅論》結構未必不佳,然其名不及蘭亭,蓋真情稍遜。顏魯公手札碑帖皆善,而手札勝于碑文,情理差別在焉。東坡詩詞多有佶屈聱牙者,非因用典,真情不及黃州寒食、赤壁明月是也。
一言以蔽之,兼得內外之美,方為中道。
觀今日之所謂“丑書”,其短不在筆畫,而在空虛,雖放浪形骸痛快淋漓,終不能消炫技之譏。所謂“正書”,其言語陳腐,腔調老舊,又多拾人牙慧,故進取者笑其為“死書”?!俺髸迸c“死書”皆為極端之書,前者為一足之跛,后者為生機平庸。在下敢言:若有真情實感,“丑書”者必不至于野狐,蓋其切望讀者知曉情義,故不能做畫符之狀;若有精思妙想,“死書”者必不至于枯槁死灰,蓋其內心沖動,筆墨行止必不能顧全法度也。
繼承不泥古,創(chuàng)新不造作,此所謂中道也。
廣而言之,大率如此。
癸卯年立春后三日于東夷書院
辯雅俗
認知不同,雅俗各有定義,難言是非優(yōu)劣。睥睨塵世,傲嘯竹林,士人以為雅,農夫譏為狂;采桑搗衣,放牛牧鵝,畫者以為雅,腐儒輕之。職業(yè)有異,志趣分別,雅俗各自涇渭。大雪紛飛,將軍謀陰山胡馬,不以鐵衣為苦;雨疏風驟,才女念簾外海棠,遐思綠肥紅瘦。文人以不修邊幅為雅,仕宦以為恥;奴才以頌主為榮,狂狷則以為俗。昨日之雅或成今日之俗,如豪飲,如狎妓。過往之俗或成當下之雅,如庖廚,如說唱。古人以書札為雅,今人喜微信之便,時事異也。士人執(zhí)鞭,孔子以為鄙。今人窮游,自屬風雅。國人以為雅而外人以為不堪者多焉,如雞爪下酒。外人以為雅而國人以為陋者亦多焉,如生食蝸牛。天地以萬物為芻狗,罔顧雅俗高低,今人縱有辨識之心,到底難出“今時”“小我”之窠臼,正所謂“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是也。雖然,固言之,惟愿一孔之見,能為引玉之磚。
就詩而言,質樸為雅,造作為俗;精致為雅,粗陋為俗;流暢為雅,晦澀為俗。《文心雕龍》,推質樸為大雅;《人間詞話》,視矯揉為惡俗。表里相和,不事雕鑿,“小荷尖角”,“柳黃未勻”,質樸近于雅。玩綺弄麗,佶屈聱牙,前者如駢體文,后者如掉書袋。浣紗溪頭為雅,效顰蹙眉為俗。農夫勞作,母親哺乳,伉儷散步,朋友品茗,為雅?;ㄌ炀频?,炫耀地位,口出狂言,為俗。春聯多濫調,墓志多諛辭,凡無端捧人者皆俗。家書用白話,民謠多俚語,故《國風》多見雅歌。
以人論之:謙和友善,平等待人,坦率真誠,為雅。趾高氣揚,傲慢自大,衣貌取人,為俗。位有高低,財有多寡,惟等級歧視為俗。席上地上,高低不過分寸,前者倨而后者恭,是為俗。窮不喪志,富不驕人,不卑不亢,則為雅。仨錢不認倆錢的,效石崇以炫富,學王愷以傲人,則為俗。高愈三寸,喜與矮人比肩,偶有小成,便向失意者炫能,為俗。世有君子,與強者對,不示弱,與弱者對,不逞強。囊中空虛而不自慚,腹有詩書而不顯擺,為雅。天生麗質,不以膚色高矮度量;鄙俗表于言行,未見滿腹糟粕而談吐如幽蘭者。趾高氣揚,跋扈凌人,皆不知雅為何物者也。
思想以獨立睿哲為雅,附庸顢頇為俗。一事當前,究其真假,擇善而行,是為雅;道聽途說,人云亦云,見風為雨,是為俗。孔子問郯傾蓋,雖姿勢局促,不為失態(tài)。屈原天問,雖言辭憤激,不損其雅。今人隨波逐流,拾人牙慧,唯上是從,實為俗。真理得罪于愚昧,哥白尼蹈火,光焰勝于日月;人倫即是天理,李卓吾下獄,《焚》《藏》皆為大雅。思想卓越,生機勃發(fā),雖“蠻夷”不可小覷;禁錮封閉,夜郎自大,即“中原”不足為訓。敢將十指夸針巧,職業(yè)自信,驕傲不為俗;不把雙眉斗畫長,矜持自尊,謙遜即為雅。
風度亦有雅俗之分,而辨識頗多歧路?!拔易碛呔胰ァ?,率真為雅;王顧左右而言他,應付為俗。自視甚高且沉湎自詡,不知三人有師,未必就雅;從善如流,訥言敏行,未必就俗。巧言令色,東張西望,為俗。悲鴻之于《神仙卷》,顛沛多舛,伯駒之于《平復帖》,傾家蕩產,是為大雅;以假畫枉托四僧,以抄襲濫竽二王,是為俗。吟《離騷》,擎巨觥,出入名門,未必雅。飼雞鴨,掃蓬門,交寒士,未必俗。玩烏者得婉轉之聲,自有雅趣;垂釣人賞水光瀲滟,亦是樂景。惟毒餌害鳥、竭澤而漁,孜孜于錙銖之利者為俗。匠人用心一貫,所制精美,不失為雅;“大師”欺世盜名,雖百米巨制,亦難免俗。
金錢本無雅俗,區(qū)別在于動機,在于用場。管仲不笑娼妓,憐其生無所依。范蠡取魚鹽之利,不為非法。雅之佼佼者,不求聞達,但以志趣為方。俗之沉沉者,迷醉效益,常論貧富高低。雅者磨杵十年,苦中自有追求,不問花針價值幾何。俗人招搖過市,一日未進分文,惶惶然如喪考妣。只問耕耘,不求收獲,是雅。給人滴水,便思涌泉之報,為俗。種豆南山,自嘲草盛苗稀,是雅。望鄉(xiāng)臺前,還嫌油燈火高,是俗。兢兢業(yè)業(yè),嘔心瀝血,我道一以貫之,為雅。朝秦暮楚,嘈嘈然若時尚之狗,為俗。一擲千金者未必雅,求食漂母未必俗。英雄末路,難言雅興。錢壯慫人,孔方遮俗。在人矮檐下,低頭未必就俗。直上青云,識時務者未必俊杰。
大俗可以至于大雅,非因路徑。機鋒頓悟,一語中的,六祖是也。大雅亦可至于惡俗,非因不工。始于鑿壁偷光,終于螞蟻緣槐,匡衡是也。鋤禾當午,粒粒辛苦,詩意高尚,終因雞舌之冢而落罵名,李紳是也。以自虐求分文,置自尊于泥淖,看似俗人,而終成雅事,武訓是也。“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終因自損大節(jié)而為人不齒,汪精衛(wèi)是也。由雅入俗者多,蓋因俗乃人生常態(tài);由俗入雅者少,多系“干鞋難脫濕鞋難拿”。就個人而言,所謂雅俗貴賤,常常兼而有之,且非一成不變,故此不可一言以蔽之。
善為雅,惡為俗。莫以善小而不為,古人之雅言也。見饑者施以簞食,遇寒士給予分文,雖為小雅,可匡正風氣。莫以惡小而為之,古人之警句也。為賭資而竊妻女首飾,惡習不改,終成無賴;因聚斂而苛捐雜稅,積弊成惡,失民心而害天下。世有大善者,時人未必能識?!拔易詸M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譚嗣同以生命為賭注求社會之進步,大雅也,而路人投之爛菜礫石。袁世凱竊國,萬人跪伏,時文捧場,是為大俗。周公流言,王莽謙恭,善惡誰能識之?子曰:眾善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
語言有雅俗。雅言止于禮,俗言多是非。雅言出于悲憫,俗語多為附和。雅多溫暖,愛心出于真情;俗多冷漠,鄉(xiāng)愿遮掩茍且。雅言坦率,不繞彎子。俗言曲折,多有套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精明扼要,私事不越界,公事不營私,是為雅。喋喋不休,話無要點,理無邏輯,又強人贊同,是為俗。言之有物為雅,空洞教條為俗。循循善誘,以理服人,為雅;輿論一律,強人視聽,為俗。實事求是為雅,信口雌黃為俗。哼哼唧唧,為詩強愁,未必陽春白雪;出于正義,嬉笑怒罵,俚語勝于宣言。太史公厄于《史記》,曹雪芹哭于《紅樓》,心血凝聚典雅。乾隆騷詩萬首,味同嚼蠟,縱然無處不在,試問誰人記得!
風雅不辭浮世趣味,惟道貌岸然者多俗。販夫走卒,引車賣漿,雅心藏于風塵。巫醫(yī)百工,三教九流,詩意來自浮世,雖塵垢蒙面而風神皎潔者,不可以俗人論之。江湖騙子,雖拂塵曼舞,實乃風雅之賊。雅在于知人知己,俗在于御人巴結。知人未必就雅,而恐人不知者多俗。俗人行為乖張,雅士行止自如。不能東皋舒嘯,可以短橋茅屋,煙火生活。不能清流賦詩,可以尋常巷陌、野徑稼穡。街談巷議,自有雅言善行;飲食男女,可見高風亮節(jié)?!敖逶陆恕保梢?,“把酒話桑麻”,亦可也。一分之雅,須得十分俗事支撐,故俗不可單??;九分之俗,當留一分雅意洗心,故雅不可殘缺。惟裝神弄鬼者不可救藥?!拔岵荒茏冃囊詮乃踪狻保档镁粗?;“固將愁苦而終窮”,未免嘆息。
哀哉,雅俗之事,孰能悉知!
癸卯年春分后三日于東夷書院
說色空
何謂色?何謂空?
色為外在之相,空為內在之源。
色為形而下之實相,空為形而上之虛境。
一言以蔽之,To be,or not to be。
色即是空,或者,一切色終歸于空。錦衣玉食,畫梁雕棟,終究不過黃土一丘。眼見得你起高樓,眼見得你樓塌了。美女帥哥,妻妾成群,說到底都是平常日子。庭前黃花,只在今日昨日,到頭來全是過眼煙云。財富如水,孔方兄流轉易手,滄桑近乎瞬間。試問,中外古今可有千年豪富百世陶朱?所謂才華,所謂學問,亦不過如此。當年洛陽紙貴,而時過境遷,今日幾人記得三都之賦!知色而不知空者,庶幾因此驚醒乎!這層意思,雖瞽盲也能理解。
色空之理既明,理當洞察通徹,而“色”之糾纏依然繩捆索綁,不得解脫。引車販漿,蠅頭微利,不舍晝夜,何也?金融工商,大腕兒富可敵國,雖五世不愁享樂,依然錙銖必較,何也?文人學士,著作等身,雖后浪洶涌,依然不甘寂寞,何也?官位峻高,前呼后擁,雖先祖不可比焉,仍孜孜以求上位,何也?如來透徹,菩薩仁慈,色空本其圭臬,依然為普度眾生顛沛行走,樂此不疲,何也?其中蹊蹺,智者頓悟,未登程便知終了。愚者癡迷其中,成嶺成峰,至死不知路徑。
或問:何為路徑?
答日:路徑即過程。
過程之表現,即為色,空也在其中。色是切入,空是結束,其間有萬千通道。無葉無花,植物雖有根本,到底難得正果。云龍九天帶水,倘無江河曲折,難見滄海煙波。積土成山,方有巉巖入云。積水成淵,方有蛟龍騰躍。落葉積年腐,流水沙岸侵,過程在焉。誰曾見未起步而至于千里,誰曾見不生之人而成佛成仙?釋迦智慧,不過早見其空而棄絕色相者也。人生須得許多經歷,然后方得大徹大悟。過程須得啟動,啟動須得條件。雖有肥壤厚土,倘無溫濕輔佐,草芽無以生發(fā);雖有八斗才情,倘無優(yōu)選機制,即子建亦只能燃豆于階下。創(chuàng)造條件,完備過程,應為題中之義。
空在色之始,空在色之中,空在色之端。譬如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金錢在手,方知消費之樂。抱得美人,方知秀色可餐。未能面南稱孤,不知專權味道。不曾饑寒交迫,哪知瓜菜若飴。未經“為賦新詩強說愁”,哪得“只道天涼好個秋”!惟歷經風雨者,方可言歲月靜好。惟品嘗甘苦者,方可言五味雜陳。不經過“床頭屋漏無干處”,何以言“安得廣廈千萬間”?未經茹毛飲血白骨雞鳴,不知晴耕雨讀種豆南山之樂。未受身心枷鎖之苦,路人側目之窘,不知有自由之幸。未經集權黑暗,難言獨立之貴。是以哲人曰:一切都在過程之中。又曰:Just do it!
或問,色何以成空?
答曰:首賴時間,次以主觀。
千維萬維,時間皆為一維,不可或缺。時光流轉,??菔癄€,幾回滄海桑田!春花爛漫無際,擋不住夏日葳蕤;霜林如醉,見冬雪瞬間清醒。四季更替,春華秋實,誰曾擋住顏色變幻!風霜刀劍嚴相逼,林黛玉懂得時間,故其生命感嘆撼人心魄。山河表里,千古興亡,詩人得之矣。盤根錯節(jié),折戟沉沙,終止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借助時間,樹木完成枯榮,文明獲得演進,人生得以輪回。
有迷于色者,不知時間乃是單向,以為歷史可以倒退,其愚蠢之至甚于以匹夫之力推江河倒流!時間磨蝕一切,梟雄懦夫,大殿古剎,無一放過。所謂豐功偉業(yè),不過片刻故事。時間改寫萬物,青史萬卷,結論未必初衷。人情糾結,要死要活,敵不過四季輪替山中七日。時間缺位,色不能顯,空亦不能到,惟正視潮流者可得瞬間精彩。故曰:時即空,空即時,時空一體。時間之與人也,善在均等,美在勻速,酷在不聲不響便能注銷一切。
時間無處不在,卻非悟道關鍵。淺而言之:覺悟在于感知。有一芽知春一葉知秋者,有經磨歷劫至死不悟者。有生之年,得悟空者,謂之曠達。至死不悟者,謂之執(zhí)迷。前者可貴可敬,后者亦須尊重。深入而言,超脫在于主觀。萬物平行存在,所謂空,即無視無感抑或不屑一顧。瞬間之著眼著想,一切便是存在,有無全賴你我矚目,說一句懶得理你,所有珠光寶氣高貴尊嚴便如風中紙草。有人標榜此為先驗,有人證明此為量子,孰言為是?以此論之,唯心唯物,不過認識論之螺旋,又何必厚此而薄彼也。時間如草寇劫匪之吼——吾在此等你多時矣——夜行驚魂,此時方得清醒。君子明此,當不自擾。
或問:萬物存無既如此,情感悲歡可有異乎?
曰:無異。
情感起于色,看透即為空,悲歡不過一時。不共戴天之仇可以起于片言只語,也可息寧于倏忽瞬間,化干戈為玉帛,史實多多。矢志不渝之貞,可以貫穿一生,亦可以披靡于草頭微風,現實種種。不滅之色彌漫天地之間,視之則有無視則無,君子之所以無言,蓋其無從言說或轉念一想。嵇康與山濤絕交,臨終卻以遺孤相托;許仙海誓山盟,經不住黃酒一盅,狐疑而去。由此觀之,空色之于人,轉換變異,不僅難盡其妙境,亦不能窮究其關系,君子不能大徹大悟,小徹小悟亦可也。李叔同嘗遍人間滋味,然后為弘一法師,臨終仍嘆“悲欣交集”,雖俗念殘留,不失為智者也。韓信英雄,滅項羽,扶漢室,終死于宮闈之中,非僅不智,更不悟焉!
或問:吾已知色之苦矣,且有心擺脫,惜乎未能如愿;吾已知空之善焉,且心向往之,而未達佳境,何也?
答曰:色自空中生,由色而入空,正道可循。色未達成,又少覺悟,空則不生。
未曾有焦慮之色,何以言放棄之空?未曾積極抗爭,何言權利回歸?未曾經磨歷劫,何人慰你安寧?未曾懷疑論證,何言對錯是非?未見不棄不離,何言好聚好散?不識隨波逐流之弊,何言獨立思考之樂?未經色而奢望空,似緣木求魚。若偽空而實色,則南轅而北轍。色如逆旅,必先經荒野風塵,而后有行止之得??漳私洑v之升華,之結晶,之凝聚,故其色(經歷)縱如滔滔江海,未經蒸騰(認知),亦屬枉然。笛卡爾說,未經領悟之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或問:色,我所欲也;空,我所欲也。二者難以兼得,何為焉?
答曰:因緣。
再問:何為因緣?
答曰:因緣既為色之給予,亦為空之機關。
比如行路:遇山臨水,是過去還是回頭,是繞行抑或憑河,皆因緣也。邂逅愛情,可以一見鐘情投懷入抱,也可察其言而觀其行。篳路藍縷,慘淡經營,終于集腋成裘,因緣也。世襲頂戴花翎,坐擁豪宅沃野,最終一把好牌打得稀爛,亦因緣也。人憑因緣而達至色空之悟,執(zhí)迷常有錯失。歧路亡羊,選擇就是結果。無視因緣,猶槍炮缺少機關。四大發(fā)明,可筑文明之階,亦可為煙花雜耍,風水羅盤,偏向即是錯失。文明潮流,順昌逆亡,有人選擇追趕,有人選擇倒退,認知便是人設。色不曾厚薄你我,而終端如天淵之別,因緣是也。因緣不受年齡障礙,耄耋耆老未必勝于唐突少年,悟性是也。
或問:空之為空,何益于人?
答曰:空之為空,益且大焉。
可知之空,經由邏輯。未知之空,僅為造化。凡色,必得可視可感可證,而空可以演繹,可以遐思,可以夢囈。目之所視,難言真實,條分縷析,可得本相。牛頓發(fā)現引力,預言第一宇宙速度。愛因斯坦見一桌一椅一茶一果尚且有人安排,而宇宙星辰運轉有序,推論暗中必有莫名神力操持。此二人所仗,皆為邏輯。不知邏輯者,難知空寂虛無。僅持唯物論者,不知唯心廣大。色空糾纏,變化萬千,人類不過井底之蛙。出于色而歸于空,滄桑輪回,不過呼吸而已。色自恃強悍,殊不知存在不過片刻偶然。風起于青萍之末,狂飆席卷,終歸于強弩之末不穿魯縞??罩?,蘊藏萬千,明碼暗碼隨時變色,給人多少思考!
知色之人多趣味:觀四季,賞草木,喜山水,醉心自然。贊人體,重感情,多浪漫,憐香惜玉。眼中萬物,皆有靈性;心里乾坤,愛意滿滿。此等人,登山則情滿青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待人則如沐春風,做事則津津有味。知空之人多曠達:目光深遠,所視萬物無不曼妙婆娑,不將芥子視為車輪;高屋建瓴,所見事物無不好玩,寬容憐憫油然生于性情。向死而生,知色為空,勇士生焉。五色五味,沉迷者不知其為空之假借,于是終生顢頇。兼明色與空者,達觀通透,積極坦然,深知生命不過一次短暫旅行,小事不糾結,大事不糊涂,雖赴湯蹈火,亦能視死如歸。此非大有益于人生哉!世上多少大德之人,明知人生虛幻世態(tài)炎涼,依然傾情努力,不舍責任,人微言輕而不沉默,勢單力薄而不茍且,雙修高士,令人敬仰。菩薩明知難以普度眾生,依然跋涉奔波,不知疲倦,個中奧義,不言自明。朱光潛先生說:以出世之精神(空)做入世之事業(yè)(色);又日:物我交流,深入所見者深,淺人所見者淺。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佛學博大精深,非我能言,謹以管窺之見就教于高人。
癸卯年芒種前三日于東夷書院
(王兆軍,作家,現居山東臨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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