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突至

萬物皆有定數(shù)，

除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

它帶來另外的生存之名，

像童年的回聲縈繞中年臃腫的肉身。

我忘了我是因何走上雪中的大堤，

仿佛永在的條件反射。

看著身后留下的腳印，

轉(zhuǎn)眼就被新雪覆蓋。

那蒼茫無垠的人類史也是這樣

層層遞進的。

是的，永在的擁有與離棄，

永在的星空與道德律。

浮世縹緲，我早已感受到修為的

緊迫。在黃河邊迎接一場

浩蕩之雪，因生存之名。

一次又一次，曲折地相遇，

教我飛渡詞語的天塹。

河道蜿蜒，雪花溶入水中像沙子

融入沙漠，造就我即將等來的

事物的尖銳，以及詩歌的博大。

在月光滲透進窗縫時醒來

魚鱗狀的火燒云從天邊

慢慢消失，仿佛從童年以來

就深藏在我內(nèi)心的火漸漸熄滅，

但灰燼的溫度仍在。

天地歸一，灼燎我的依然是

人性本善。不遠處黃河安靜流淌，

河面像一本舊詩集的封面，

天與地的兩面體，無限

接近本質(zhì)。我來河邊問道，

向無垠的星空索要一個

不可戰(zhàn)勝的秋天。在遍地的

礫石中寫詩，哪怕它像漸漸

弱下來的蟬鳴。塵世

不是我的敵人，我自己才是。

無限黏稠的時光里，

我一直傾向于生命的一致性，

即使并不比一只烏鴉飛得更遠。

這類似于寫作的意義在于

發(fā)現(xiàn)安靜和關(guān)于道德的天真想法。

人要在月光滲透進窗縫時醒來．

要用一種與眾不同的思考，

辨析沸騰的秋風和緩慢的生活。

過嵩縣

立冬日，陽光細密的顆粒

像雨滴打在疾駛的高鐵窗玻璃上。

窗外是嵩縣的大地，

課本一樣整齊的麥苗還綠著。

我看見無邊的麥田里散布著

一座又一座粗糙的墳包，

孤單而又緊密。

邊上或高或矮的松樹像傘，

也像一個長輩遮護著生怕走丟的孩子。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

平靜，就像大地從未孤單過。

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

共同組成家園中最有效的部分，

維護著人世的威儀。

我歌且懷

院子里寂靜如蜂漿般稠密，

聚攏著我牽掛的物事。

母親輕柔的腳步聲略顯瑣碎，

與父親正在拾綴的藤條對稱。

去了皮的藤條像時間一樣發(fā)著白白的光，

浸侵著我的肌膚，那生生的愛意。

世界多么盛大，

老墻上排列著蝸牛的樂隊。

幾只毛茸茸的小雞跟在母雞后面，

找尋著地上殘存的真理。

作為一個熱衷于刻畫邊界的人，

我總是將希望寄寓于這些孤傲的偶然。

我有過太多的困境，

在人生的中途進退兩難。

我傾慕院子里的一切，

不僅僅它保留著山水的形態(tài)，

還因為猛然間相遇生存的痛楚，

無所不在的脈絡(luò)，命運的不平衡感。

如果我能自警于人世間的泛濫，

如果我能品味出星光的苦。

我要的世界簡單明了，

落陽殘照，猶及漢唐。

每個人的一生都能匯入歷史，

我歌且懷，不計生生遙遠。

黃昏漫步

和父親在黃昏的大堤上漫步，

看見林邊樹干上孤零零的蟬蛻。

它們曾在無窮的秋天

無盡地聒噪，如今卻享有

攝人心魂的沉默。

生活何曾不是這樣，既是

強迫癥患者的千古章文，

又是被歷史湮沒的草木蟲魚。

就像林間深處那些墓碑，

無字的久久遠遠，

鎏金的卻被更快地遺忘。

這機械的抽象渾如眼前的夕陽，

因為隕落我才去贊美。

因為枯草讓天空倍加疲倦，

我才主動地去了解

事物的奧秘。已經(jīng)是深秋，

益母草和蒲公英干枯的身子

是大地的毛發(fā)。月亮將要

攀上樹梢，照見稀疏的鴉巢

和詩歌里的故鄉(xiāng)。

我們不說話，但風中傳誦的

話語永生。那些痛苦的

傳統(tǒng)和起因。

立春紀事

立春日，陪父親去河邊的菜園松土。

我們扛著木鋤，一路無語。

這生活太迅疾，兩代人之間一轉(zhuǎn)眼

便銹跡斑斑。

天氣依然清冷，

但地里已經(jīng)拱出細密的嫩芽，

仿佛一些清絕的詩句被小兒朗誦，

讓我的肺腑漸熱。

父親扔在地頭的棉襖安靜如家里那只老狗，

如今它已活過死亡的年齡，

像造句般坦然，

偶爾的叫聲已無限接近于人性。

我想起兒時家里的老牛，

在無盡的童年無數(shù)次看見它高仰著

被鋼圈勒豁的鼻子，發(fā)出低沉的哞鳴。

這些年，我見過太多靈與肉的分離，

并總能從某些不相關(guān)的事物身上

得到想要的意義。

我甚至見過一個完整的立春日，

空氣中所有透明的線條皆是我的悲戚。

父親從菜園的另一端喊我，

不要犁得太深，后面還會有冰雪和霜凍。

是的，萬事有度，

當狹小的身軀被生活挾裹，當大浪淘去泥沙。

有一段經(jīng)文，

在父親的銅煙鍋里點燃又熄滅。

有一些瑣碎的認知，

我已在立春的冷風中飛渡。

冬天的事物

冬天的事物沉醉于凋零。

有一些烏鴉未能挨過北方滾燙的大雪。

它們凍僵的姿態(tài)并不會載入淺薄的史書，

但會成為水中的火。

這是我在黃河邊上看到的生存。

靜悸，不可熄滅。

冬天的天空明亮，仿佛

古書中的情節(jié)，固執(zhí)而又驕矜。

枯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大地的義肢，

那些丟失已久的悲憫。

冬天的夜晚適合康德的道德律。

我總能從北斗的陣型中獲得支撐

寫作的弧度。

冬天是另一種無名的遙遠和戛然而止。

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下葬的日子。

是他們彌留之際對蒼茫人世的最后一瞥。

冬天是一首詩，

也是人和萬物的遺憾。

大雪過后

大雪過后，白楊的樹干更加清晰。

漆黑的樹疤、干白的樹瘤

以及與黃河水顏色相近的蟬蛻，

共同組成生存抽象的畫面。

我確信其中必含等待我的事物。

尤其是黃昏，血一樣的霞光

映照白雪，那畫面愈加深刻。

像我苦尋的字與詞，

像四書五經(jīng)中丟失的部分，

教會我沉溺與深陷。

我是如此刻骨銘心地來到

清新的曠野，

凝視雪、白楊以及它們背后的事物。

那些沿著黃河蜿蜒密布的村莊，

光影中逐漸黯淡的祖父祖母

和外公外婆。

我的懷念就是寂寞的樹疤、蟬蛻

以及大堤上被雪掩蓋的裂痕，

也是另一部可靠的《左傳》或《史記》。

我在大雪過后奔向它們，

如同冰層下的河水朝著大海的方向

永不迷途。如同，

所有的裂痕都源自同一個痛苦的中心。

（馬累，詩人，現(xiàn)居山東淄博）

本欄目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