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寓言

來自土地深處的力量，選擇了筍。

有人折斷了它們，有人挖走了它們的根。

賢者不能在竹林里安家，還有誰，想證明自己就是整個竹林？

某一年春，我是一名竹海中的旅者。

一位老樵夫帶兩位孫子在熟練地挖筍。他

們只挖去獨立凸起的，周圍的根須留下。

我戲言：“老鄉(xiāng)，你挖筍的時候真像古代

的暴虐者?！?/p>

老樵夫不以為然。

“暴虐者？他豈能允許別的事物尖銳挺

拔。而我呢，只是為了讓全家活下去。”

“另外，你難道沒看到我留下的須，幾場

春雨后，將是另一群筍？我既能活著，

又沒有把它們趕盡殺絕。我錯了嗎？”

我在竹林里繼續(xù)行走。

竹海一年比一年龐大。

我在一株竹子的腰身上看到一行字：“小

翠，我比春天更愛你?！?/p>

我想記錄下來那次的所見所聞，卻寫不完

整看不見的寓言。

2023年12月21日凌晨

回歸根本

——寫給十一月

每個字都是證據(jù)，寫下它，后來的生活或圍攻或簇?fù)怼?/p>

靈魂的死者，證據(jù)黯淡。

我要字詞都活著，并且閃亮。

“我是自己的證據(jù)，隨后漫長的時光，需

要今天的一切去服務(wù)。”

小草瘋狂生長的時候，割草機就會到來。

從十一月開始，小草的葉片將主動變黃

變枯。

它們生長的證據(jù)要在泥土中尋覓。

在現(xiàn)在時和未來時中間，先要注意到泥土中的草根。它們和蟻穴、蚯蚓犁出的溝終于親近，呼吸所需要的間隙，泥土中都有。

十一月是時間的間隙。熱愛生活和認(rèn)真生

活的人們，他們的證據(jù)將慢慢被盤點。

喑啞之聲代替嘹亮。

一如小草從茂盛轉(zhuǎn)向根的呵護(hù)。所以說，

十一月，事物與我，回歸根本。

2023年11月1日下午

魚的夢

雅貝斯說：我們?nèi)祟惖膲?，永遠(yuǎn)比不上魚的夢。

而魚的夢，永遠(yuǎn)不會是“上岸”。

“上鉤”“進(jìn)網(wǎng)”，或者進(jìn)入更大的魚的

腹中。這些是魚兒做夢也要警惕的。

“浪花”“水草”，豐富的可食之物，

然后，是自由地游動。

離不開水呀，不能離開水。

魚的夢，被我道破？

可是，我也有夢。

我不會把自己的夢和魚去比，魚說不出我的夢境。

坑坑洼洼的地面，起伏的人生經(jīng)常難以預(yù)料。

向市井要煙火，向沙漠要綠洲，向冰山要雪蓮。

向大片的蘆葦花要秋后的銀發(fā)那樣的慈祥，還有，要在一場大雪中，要求一串腳印和腳印消失處溫暖的爐火。

從一切能夠飛翔的生命那里，要求所有的幻想都能夠天空般無邊無際。

回歸到海水中的魚，在浩瀚中游？

我的夢要借鑒魚的夢。

魚的夢無淚，平靜時是水，波濤洶涌時，還是水。

2023年12月24日凌晨

沉睡中的一根刺

——悼亡友

初冬，最好安放死者。

落葉飄飄而下，金黃的挽歌適逢其時。除了已經(jīng)死亡的，還有那些正在死去的，初冬，為它們趕來。

錯過了草木的青春，這不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

而是休整，而是即將到來的冬眠。

亡靈也需要好空氣。

活著的人，來吧。

我們一起站在秋的回味里。

像樹木的腰桿子，像干燥的石頭。

霜的文字，雪的文字，冰的宣紙，初冬，大地開始干凈。

還沒有來得及寫下的，就交給沉睡。

沉睡中的一根刺，讓筍扮演。

破土而出的覺醒，我們沒有辦法拒絕。

2023年11月18日下午

尋真

想起多年前讀的一部小說中的一句話：真

理在地面不會消失。

于是，我想知道它的模樣。

雨前，大隊螞蟻聚集。它在它們中間？

手握鐵錘，敲擊巨石。它極有可能就是火

星中的一粒。

被斧砍后的南方的一棵白木，沉香只是它漫長的自我療傷的結(jié)果。真理，也釋放治愈后的味道？

火焰中的吶喊，可視可聽。

如果提到鳳凰涅槃，說明真理亦會存在于知覺。

在遙遠(yuǎn)的夜空閃爍的星星，真理即是高度。

在冬天的中午，陽光暖暖的，真理確實沒有消失。它是每個人身體的溫度？

今年冬天的某日，整個北方被厚雪覆蓋。

掛著冰凌的樹木，暗示著真理挺拔出最后的正直？

它和積雪下的草根與麥苗在一起，它更是雪野上一串一串腳印中的一個。

它是人間的需要。

它是人間的發(fā)現(xiàn)。

它是瞳孔之光，是心臟的每一次跳動。

2023年12月25日凌晨

反季節(jié)

把對世界最深刻的愛，隱藏起來。

冬天，是最好的借口。哪里也不去。就在房間里一邊坐著，一邊漫想。

蛙鼓和蟬鳴，因為季節(jié)的錯誤，提前響起。

耳鳴般的噪音，竟讓我的心更加平靜。

在冬的肅殺中，我比別人更早地看到了盛夏。

刀鋒在厚冰中清冷。

我看到了田野正在進(jìn)行隆重的收割。麥芒和糧倉已經(jīng)和解，暖洋洋的環(huán)境中，每一朵花都是生活的溫柔。

反季節(jié)的感覺，源自四季原本分明。

只要你愿意，夏天的藤蔓沿著你的身體攀緣而上。你是事物生長時結(jié)實的依靠。

而且，夏日多雨。

你在河水暴漲時勇敢地橫渡，你是浪花，也是漩渦。

當(dāng)我從反季節(jié)的臆想中清醒，我眼前浮現(xiàn)一只系著纜繩的小舟，泊在冬天的港灣。

世界，我是你的。

當(dāng)反季節(jié)已無必要的時候，世界，你欠我一次河水暴漲時的橫渡。

2023年12月26日凌晨

眷鄉(xiāng)記

以漂泊者的勇敢，去向往落葉歸根。

北方的冬天，雪后的陽光格外明亮。歲月，在午夜時分蒼茫。

在草地邊緣的殘雪上踩下幾個腳印，再用腳抹平。

做一塊橡皮，擦去生命中曾經(jīng)的選擇和選擇后的實踐。

擦不凈的，最好不是污點，只是無法輕易消失的痕跡。個人史中，最沉重的內(nèi)容如雪花已在空中飄過。最隱秘的部分，仿佛窗外的銀杏樹，放棄滿枝頭的葉子，溫度回到它的根。自我呵護(hù)，還是每遇到冬天，只有底部的存在才會真正地清醒？

我生命的底部，在童年那里。

童年，在故土那里。

一個甲子的風(fēng)云，都是自己根部后來的可能性。

手握閃電鞭打烏云的壯志，日漸變成目光中的慈祥。只是，做一塊橡皮還不夠。

還要做一支童年熟悉的彩色蠟筆。

畫亮自己底部每一個黎明，把麥田畫成金色，把高粱畫紅。把故鄉(xiāng)的炊煙畫成記憶中的那種從容。

眷心升起時，再畫下自己的臉孔。

依然拒絕失敗那樣地拒絕虛榮，以匹配這偉大的根部的眷戀。

再過半個月，將滿六十周歲。在靜寂的北方的冬夜，遙想南方的故鄉(xiāng)和自己的童年。以這段文字，感念自己終于步入花甲之年。

2023年12月27日凌晨

命名

雨天，是雨給天的命名。

圓月是天空中一枚潔白的鋼印，月夜因此

而被命名。

河床讓水有序地流動，一條河、一條河擁有了各自的名字。

每一次幸福都是具體的，說自己是土地的主人，首先感謝一片麥子，它使我的幸福從麥田開始。

當(dāng)深淵給絕望命名，鳥兒就給飛翔命名。

也有許多時候，苦難想給我命名，我會回望來時的路，然后轉(zhuǎn)身再次向前。

我給希望命名。

人生的評價是復(fù)雜的，人心給生活命名。

對立面偶爾能夠互相命名。

冷，給暖命名。

黑，給白命名。

丑，給美命名。

命名，不能濫用，正如高尚不能被卑鄙盜取。

這樣去推論，每一個人，將只能自己給自" " 己命名。

2023年12月29日凌晨

策略

一座高山，動員所有的石頭從高處到人間來。

推石上山，是神的懲罰還是證明自己的勇氣，都不如擇地而坐。

白云在頭頂悠然地飄過。

風(fēng)聲近在耳畔。

坐著，看一只狐貍由遠(yuǎn)處的概念變成眼前的小動物。

巨石卸完后，曾經(jīng)的隆起就恢復(fù)為平原。

我想起了只有平原的故鄉(xiāng)。

土地沒有必要高于土地。地形簡單，人們看不到鬼斧神工，也不會擔(dān)心地理上的萬丈深淵。

一座山消失后，沒有選擇做勇士的我，也沒有了異客的忐忑。

仿佛坐在故鄉(xiāng)的田壟。

如果說到感動，就感動于這群山凸起的地方。

從凸起回歸平地。

我那只有平地的故鄉(xiāng)，更加遼闊。

遼闊到我行走一生，卻依然待在她的懷抱。

2024年1月1日凌晨

光明

整體性的陽光普照，事物或者原形畢露，

或者栩栩如生。

被眼神挽留的光，漆黑的瞳孔，它們的明亮是每一個人的明亮。

真正的光明，與一只體溫表促膝談心。

一個人是一個人，不發(fā)燒不低溫時，一個刻度就是人間的每一次的具體的冷暖。

刻度的差異，可以計算出光明在不同的體內(nèi)與心靈撞擊后的效果。

在瞳孔中發(fā)酵久了，黎明奪眶而出。

瞳孔中憂郁，像走出去的目光。目光向上，會看到天空中的一朵烏云。

完整的光明和被星星各自持有的光明，如果想看，就還是去瞳孔里看。

瞳孔，深井那樣地深不可測。

倘若想打撈藏在黑暗中的光，就必須讀懂深井的主人那顆跳動的心。

叫著他的名字，他的尋常的名字。

那些容易被忽略的靈與肉，經(jīng)常以夢為神。

喊出他們瞳孔里的光芒，世界如果光明，光和光之間，將永不會互相辜負(fù)。

2024年1月3日凌晨

冬天之輕

冬天在持續(xù)深入，北方樹木上的葉片已經(jīng)

所剩無幾。

長長的石板路，被西沉的陽光關(guān)懷著。

踱步時，一片葉子輕落我的肩頭。

它弧線般地飄下，羽毛那樣地輕松。

仿佛冬天最后的重量。

是的，冬天已無重可重。

它敦促葉片下落，而下落的只不過是樹木的往事。那些不會落下的，正在事物的體內(nèi)避寒。它們所呈現(xiàn)的，將是連冬天也感到無奈的。比如冰凍之后水的流動，比如油菜花之后的槐花，對，還有那些熱愛花香的少男少女。

我因此把冬天最后的重比喻成一片落葉，我將不會對綻放的花朵說起冬天。

我對孩童們更不會使用冬天的語氣。

將來的某個時候，我或許會說起冬天里的

某一次落葉。冬天最重的，也只是輕如

落葉。

落葉弧線般飄落。

它簡單成我的審美。

冷峻、客觀，然后，我會繼續(xù)踱步。

冬天是輕的。

因為落葉怎么能壓垮生命？

2024年1月4日凌晨

想起沉香

我見過很多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無數(shù)次風(fēng)雨之后，他們的面孔都漸漸模糊。

我更關(guān)注在生活中遍體鱗傷的人，他們中依然有人不以悲聲事秋。

比慷慨激昂要有效的，是沉默地自我療傷。

我關(guān)心的不是苦難本身。

苦難后的不同結(jié)果，常常讓我思索。

我因此總是想到沉香。

一塊黑棋楠，我隨時帶在身上。

用手搓熱它，深嗅。

能把苦難轉(zhuǎn)化成如此深刻的味道，人與事" " 中當(dāng)極為罕見。

蟲咬、雷劈、斧砍，傷痕累累中堅持自強不息。

它不說苦難，只說對苦難的態(tài)度。

缺口之傷，引來體內(nèi)的河流。

創(chuàng)傷處，時間慢慢清洗。

與苦難成功告別后，陽光的照耀，如同沉香故事的封面。

傷口的產(chǎn)生有時無法避免。

對沉香的懂，除了譴責(zé)一切傷害的力量，還要相信生命真正的芬芳，最終屬于苦難者。

2024年1月6日凌晨

艾草

有一次，我經(jīng)歷了艾熏從百會穴到涌泉穴的過程，感悟到高處的精神和腳踏實地之間的溫暖的和解。

因為艾草，我突然想到萬一真相已經(jīng)荒蕪，哪一種植韌還在堅守最初的味道？

苦而不怨艾，這絕非人間味蕾的麻木。

在我所敬畏的田野，生長著萬事萬物。它們有的挺拔如我們眼中的偉丈夫，有的柔軟似爬藤。有的花，一呼百應(yīng)。有的，開放成黑寡婦般的孤獨。

只有艾草，始終是田野上常見的模樣。

掐斷它的莖，它的汁先苦后甜。

它干枯后，一把火就能燒出它的意味。

這是真理的味道，先苦后甜。能辟邪、祛瘟。

由艾草而產(chǎn)生的艾熏，灸熱頭頂?shù)陌贂?，高處的精神是苦的?/p>

請千萬不要誤解艾草。

艾灸至涌泉穴，我意識到了精神終于落地。

所謂的苦盡甘來，只是最后的腳踏實地？

2024年2月8日凌晨

（周慶榮，詩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