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約定時間早了十分鐘到達餐廳。這間位于大廈頂層帶四面落地玻璃的餐廳,寬敞,高大,天花板吊著數(shù)不清的人造水晶球。盡管是白天,四面光線透進來,已經足夠明亮,頭頂半數(shù)的燈仍明晃晃地閃著,水晶折射的燈光幾乎要將自然光線掩蓋了。
她找到靠西那面的窗邊位置,遠遠地側對門口。這樣她好留心門口來客,而又不顯得刻意。待會兒見到他該說些什么才好?住在她樓下的六歲小女孩,最近開始練習彈奏鋼琴,她的耳朵里不得不灌滿跑調的《胡桃夾子》。他會有興趣聽這樣的開場白嗎?
還沒到飯點。四周桌位只零星坐著幾個人,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各自低頭或是看向窗外風景——窗外是幾棟較之更高的樓,遠處是影影綽綽的山巒,襯在春日氤氳的天空之下。置身精致的陌生環(huán)境中,并沒有人相互注意,但她還是覺得有些拘謹。她用余光頻頻向門口掠去,他還沒有出現(xiàn),她把并攏的腳尖向前伸了伸,垂下手去理了理裙子上的褶子。
出門前她挑了這條剛好及膝的絲質連身裙和小羊皮鞋子,既不時興也算不上過氣。連身裙是瘦高的領,打著褶子,細致里帶著幾分嚴肅,開口在領后,豎排三顆珠貝扣子,珠貝的幽光顯現(xiàn)出這條連身裙不錯的質感。她的模樣生得著實單薄,眼睛也不大,倒是黑亮,鋼琴烤漆面一樣。這雙眼睛在過于纖細的五官中,總顯得有些突兀。如果她不像有時候那樣,牢牢地注視著什么,那神情認真得叫人緊張——只要她斂去目光,則又給人少有的溫馴之感。
她今年剛剛三十三歲,不過她對自己的印象還停留在七八年前:一段年輕而漫長的戀情終結之后,不得不努力平復那些破滅了的情緒,來到這座海濱小城,獨自租住在老城區(qū)一套有些年頭的單元公寓里,甚少和人來往。近些年她把力氣全數(shù)用以經營一間小咖啡店,離她住的公寓只隔著一棟樓的單行街道中段。從陽臺望下去,剛好能看到咖啡店門楣上的招牌:“JOE”。
到飯點了。餐廳里陸續(xù)來了客人,周圍的人聲漸漸多了起來,她也抬起眼向門口張望。如果他問起她的過去,她應該如何回答呢?父親早就死了,母親常年壞脾氣,妹妹從小鬧著離家出走,如今失蹤多年。青年時期的戀人遠赴海外,早已沒有了來往——是的,她如此輕易地被甩了,而且被遺忘在時間的可憐角落里。而她,或是帶著對過去的憎恨,才獨自來到這里,這座離她的家鄉(xiāng)算不上遠,也絕不算近的城市。她已經適應了這座城市,熟悉它的地理、氣候甚至聽懂了這兒的日常方言——那些扁平的聽起來卻有些含混的音節(jié)。她先是在發(fā)展得不錯的空間設計公司做了幾年設計員,通過內部競爭,贏得不錯的中層職位,隨后在即興發(fā)生的念頭之下,辭職經營起一家小咖啡店。他準會再問起她的現(xiàn)狀,又該如何應答?她的咖啡店碰到了瓶頸,在筋疲力盡之后,不得不開始尋找經營上的突破與幫助——不,她不能這樣去介紹自己,無論過去或者現(xiàn)在。
她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重新調整了自己——她決定這樣對他說:她自小家教嚴格,直至大學畢業(yè),她都是一名優(yōu)秀生。她擅長插畫,尤其是空間與景物速寫。咖啡店雖小,但這里的一切設計全由她獨立完成。她著迷于十九世紀的印象主義畫作,那些兼具細膩、明麗、飄忽與模糊不清的風格使她感到深刻而震蕩的存在感。以至于她對二十世紀以后,羅斯科之流的色彩抽象畫同樣產生興趣。失去邊界的色彩,如同人的情感一般,具有傳染力。
而在她轉行之后,她不但能分辨出咖啡豆之間細微的差別,還能嫻熟地控制長嘴咖啡壺的水流節(jié)奏和速度,確保沖出來的咖啡風味得以純正析出。經常喝咖啡的人們,總會明白沖泡手藝的重要性吧。當她坐在陽臺上獨自嘗試咖啡新品的時候,聽熟了樓下小女孩的鋼琴練習曲——她甚至能準確地分辨出錯誤的音符。她不確定這些是否能引起他的興趣,不過,總比照之前那樣說,聽上去更能打動人一些。而且,所述種種同樣是經過摘取之后的真實。她輕輕晃動著手中的金色咖啡匙,知道只要交談過程敘述得當,布排巧妙,就會給人留下不錯的印象。如果運氣足夠好——剛好一切都令他感興趣,那么她就可以在談話中占據充分有利的位置??傊还苁浅鲇谔摌s還是自尊,她都不想給他留下錯誤而糟糕的印象。她的手心里開始漸漸沁出微汗。她不再朝門口張望,而是沉思似的慢慢滑動擱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
手機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個聯(lián)系人驗證信息。她沒有絲毫猶豫地點開查看,對方的名字是個大寫字母:Z。留言也很簡單:附近的人。
等待中的隱隱焦灼與不安,促使她按下了通過鍵。對方的個人資料里幾乎沒有信息,只有一張照片,可以看出拍攝角度和手法都具有一定攝影技巧。照片是剛剛發(fā)上去的,看起來十分眼熟——正是這家餐廳靠窗位置朝外拍攝的風景照。她下意識抬頭環(huán)顧四周,四周幾張桌子都坐著人:一對年輕父母帶著五六歲的孩子,兩名中年女人面對面坐著低聲訴說著什么,一位老年男人在翻餐廳提供的報紙,他并沒有在使用手機,還有一桌看起來是兩家人在聚會,正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各自的家庭狀況。她拿起手機仔細比對,發(fā)現(xiàn)拍攝照片的那張餐桌位置上坐著的正是那兩家高談闊論的人??磥碚掌窃谒麄儊碇芭牡模貞浤莻€位置上坐過什么人,但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你是?”她主動發(fā)出信息。
“看風景的人?!边^了片刻,對方回答。
“我們認識?”她繼續(xù)問。
片刻之后,對方發(fā)出一條回復:“通過‘附近的人’搜索到了你。”
她想起微信上確有這樣的一項自帶功能,叫做“附近的人”。在一定距離范圍內,隨機找到用戶,進行即時聯(lián)系。近乎無聊的獵奇,她想。
屏幕上果然又浮出一條對方發(fā)來的短訊:“看風景的時候,事情常常就這么發(fā)生了?!彪S后是一個通用的微笑表情。
如果對方是位男士,那么這句話里多少含有獵艷的意味。她關掉手機屏幕。
他始終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他在來的路上遇到了什么突發(fā)狀況呢。但同時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了。她站了起來,腳跟不穩(wěn)地走出餐廳,從酒店頂層重新回到馬路上。外面的陽光耀眼而恍惚,明晃晃映著她那看起來端莊光潔的額頭。在強烈的光照下,清晰可見蓬松細軟的劉海里露出一根泛白的發(fā)絲。僅此一根,但看起來干枯僵硬,分外醒目。
她經營的那間小咖啡店位于老城區(qū)一條單行街道的中段,老式店鋪改造而成。拆去了門面的木板,裝上透光的落地櫥窗,檐下一排柔和的小射燈和室內幾盞昏黃的造型燈,在櫥窗玻璃上交互映照,散發(fā)出幽微安靜的氣氛。清水泥地面鋪著灰藍花式地毯,墻面上掛著幾幅她自己的抽象畫,那是羅斯科的仿作,看起來有點像那么回事。這些畫和花式地毯,和那些實木桌椅、光面石質吧臺、玻璃咖啡罐、釉色陶瓷杯……以及印著店招的鏤花紙巾,實際上看起來是一回事——那些飾物、器具,大都是精心制作的復刻品,是對另一種生活費盡機巧的模仿。在這兒,沒有什么人在意它們之間的差別——除了她自己。
和在大廈頂層餐廳時的拘謹不同,她站在吧臺后面一邊研磨咖啡豆一邊抬頭留意門口。這是她長期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這樣她好及時送上一個馴順溫柔的微笑。有那么一陣工夫,她出神地望向門口,希望他突然出現(xiàn),推門而入。伴隨著門口琉璃鈴鐺發(fā)出的清脆聲響,朝她大步走來。
在幾個月前的一次偶然中,他發(fā)現(xiàn)了這間僻靜的小店,品嘗了她的咖啡,成為她的常客。有天他還注意到了墻上的畫,當她為他端上咖啡的時候,他對她笑笑說,這些畫很特別。在這兒,他始終彬彬有禮,顯露出良好的成長背景,正如她始終馴順溫柔。就在前天,當咖啡店里沒有任何其他客人的時候,他隔著吧臺對她說,他希望和她一起吃頓飯。她沒有猶豫,像是經過了多次充分預演,這一天遲早會來。他們互相約定了時間和地點。但她沒有料到的是,幕布拉開了,男演員卻沒有出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要他的聯(lián)系方式,而他也一樣。
她把磨好的咖啡粉裝進一只牛皮防潮食品袋子,封好口,放進身后的貨架上,之后順勢取出一只矮腳玻璃杯,倒了一杯給客人備下的清酒,自斟自酌起來。等她喝完小半瓶酒,發(fā)現(xiàn)后背不知什么時候被汗濡濕了,絲質裙子緊貼著皮膚,顯得有些狼狽。五月的天氣,開始燠熱。她走到門口,摘下營業(yè)牌,翻過一面:“小店休息”。
她像尋常顧客一樣獨自坐在吧臺外沿的高腳椅上,不再關心門口是否會突然出現(xiàn)他的身影。她倚靠吧臺,支著下巴,瞇起眼睛朝窗外看去。午后的老街沒什么行人,街對面守著一間雜貨鋪的老嫗,坐在自家店門口打起瞌睡。她的頭發(fā)全白了,稀疏蓬亂,穿一件大圓領暗花衫子,沒有穿文胸。哦,她已經到了不穿也不會遭人指責的年齡。老人勾著滿是皺褶的松軟頸子瞌睡的時候,干癟的乳房幾乎垂到了肚臍上。她移開目光,看見不遠處街沿上走過來一個滿臉通紅的年輕女孩,說不上好看,但是皮膚瓷實,腳步緊促匆亂,刻意用力擺臂,渾身是勁——似乎在賭著什么氣。緊接著一個同樣滿臉通紅的男孩趕上了她,他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令她停下腳步,卻讓她一把給甩開了。男孩再度伸手,女孩依然如故。他們誰也不說話,像是誰也說不出話,就只是這么一拉一甩地向前移動著,把兩個簡單的肢體動作重復一遍又一遍。在這個過程中,女孩似乎多次想要掙脫跑開,而又多次猶豫不決。如果提高一點倍速,將陽光下熱氣騰騰的彩色調整為冷靜疏離的黑白單色,看起來就會像卓別林時代的默片,充滿機械而又怪誕的戲劇感。她隔著玻璃櫥窗失態(tài)地縱聲大笑起來。
咖啡店生意不景氣,一連幾天都冷清。這也難怪,暮春潮濕多雨,乍暖還寒,南方城市要下好一陣纏綿的雨。下雨出門多有不便,何況是去一條單行老街上的一爿名不見經傳的小咖啡店。
她這一整天也沒等著一個客人,索性抓了一把傘,把店門一關,在街頭信步走著?;蛘咚龖撨M一些暢銷書,一些鮮花,兼制一些西式餐品,和咖啡一起出售。又或者她還應該把這間咖啡店的前世今生杜撰成一個浪漫唯美的故事,配以動人的文案與畫面,借此吸引獵奇的人們前來……人們對故事的興趣總是大于一切,椅子的故事,碗碟的故事,咖啡的故事,房子的故事……有什么是無法描述成故事的呢?她想,似乎沒有。
她在街角拐彎處的一堵墻前面停了下來。倒不是這堵墻擋了她的道,而是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起,掛滿了一色小盆栽,那是一種山間常見的鳳尾蕨,沒什么稀奇。只不過滿滿地懸了一整堵墻,在這樣一條老街道的路口,在這綿綿春雨之中,顯得有幾分新鮮勁,在滿墻的鳳尾蕨之間嵌著兩個白字:“綠島”。
這多半是新開的什么店鋪,她跨進這堵墻旁邊的小柵門。墻后回廊幽曲,聽見流水低鳴,一座室內假山上青苔滋長,菖蒲叢生,下邊裝置著電動流水,正汩汩地冒著氤氳的水汽,循環(huán)不絕。還算寬敞的陳設空間,四周環(huán)繞著各類蕨叢與其它陰生綠植。幾排疏朗錯落的木架,上面擺放著造型別致的小盆景。微縮的景觀,巧排妙構,在方寸之間造出一派生意。
那么,是一家園藝店了。她饒有興致地挨次看看,眼前一組小景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一只不大的淺底白瓷盤里,有著一株微型小葉榕,小葉榕的根緊緊盤在一塊吸水石上,石上覆著泥土和青苔,石間鉆著一條小隧洞,被薄土與青苔掩映其中,洞側種著修剪得俊秀疏落的草本小植物。洞前一條小小的鐵軌,兩旁青苔如茵,如同鋪開的一片草地。青苔上背立著一只陶瓷小人,短發(fā)紅裙,是個小女孩,正要朝著隧洞走去。她盯著這件盆景看了良久,仿佛看見陶瓷小人一步一步走進隧洞,最后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陶瓷小人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隧洞前,背對著她。
她站了片刻,打算離開。一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這件盆景叫做《時光隧洞》,有興趣聽聽它的故事嗎?
不但咖啡店需要故事,園藝店也需要。她用那雙此時顯得有些尖銳的眼睛看了看盆景笑笑說,謝謝,只是隨便看看。這是一個精瘦的男人,個頭不高,眉目清晰,嘴唇看起來像女人一樣柔軟。男人點頭說,請隨便看看,歡迎常來,你會喜歡上這些有故事的小植物。她又笑了笑,目光再次掠過盆景上的陶瓷小人,仿佛受到陶瓷小人誘惑似的,停了片刻,然后點點頭走了。
但在這之后,她真就常來??Х鹊隂]有生意,她便掛出那張“小店休息”的牌子,信步走到街頭拐角的“綠島”。她可不是合格的顧客,她什么也不買,確實只是看看。不過他倒也并沒有因此失去耐心——她在盆景中流連,說不準哪天就給你來個大手筆。
她喜歡這里。外面過不了多久,就是暑氣漸漸蒸騰的漫長夏天,接著是枯萎干燥的秋天,還會迎來陰寒冰冷的冬天。而這里始終青翠潤澤,中央空調和加濕器維持著適宜的恒定溫濕度,室內散發(fā)著植物與腐土結合的某種氣味:清新之中隱約潮霉,既非生機也非委頓,而是集體的靜止,不生長也不死亡。全靠這個男人的一雙手,他知道如何讓這些迷你植物在一段頗長的時間內,保持著固定的姿態(tài)。她成了???,但只是看看。男人有時在店鋪后院的小天井里擺弄新盆景,就讓她自個兒在店里隨便看看。
生意都不忙,街頭街尾之間就有了一種相互流動的空隙。有時候她也到后院里看他侍弄花草,用鑷子小心地剔除微型盆景中腐爛的根葉、雜質。他的手指細長靈巧,像個女人。她撿了一只小板凳坐了下來,捏起一團花土。這是一種干燥的有機土,握在手中松散柔軟,使她萌生出踏實的喜悅。
破瓦片爛石頭,都能作為植物的盆器……男人停住手中的活,抬眉對她笑笑說,載道于器。她看見男人一只細瘦的指尖上還沾著濕潤的花土,從他口中說出這樣文縐縐的詞語,有一種陌生的新鮮感。她也笑了笑,拾起一只豁了邊角的小瓦盆——不知是誰不小心摔破了的還是故意讓它缺個口子的。這個可以吧?她問。試試這種,他遞給她一小盆綠苗?;㈨気牌??她接過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她知道了不少微型盆景常用的植物,也知道一些植物的習性,喜濕或喜干,喜陰或喜陽。和植物處久了,心里頭靜,像一群老朋友,不說話也很好,男人一面繼續(xù)處理盆景一面說。她沒有接上話,她無法肯定這是男人出于真實的感受或是情境之中自我的營造——一種自詡,又或是這二者并非不可兼容。她俯頭擺弄手中的菖蒲、花土與瓦器,這活兒看起來并不難辦,需要一些細致耐心和一點造型概念。
她就這么在后院坐了一個下午。熟悉了手中青翠柔韌的葉片生長方向,仿佛許多伸向四周的觸角,索求空氣、雨露和光。憑借繪畫構圖原理和男人不時提出的一些小建議,她完成了一件看起來像那么回事的盆景造型。給它定個價,出售后利潤歸你,男人說著起身走到店鋪的花架旁,將她的小盆景擺在一個顯眼的位置,而她又微笑著重新取下來。她看起來異常精神,步子輕快,回到后院,將小盆景擱在地上,一處通風的角落。
接著他們一塊兒在附近吃了晚飯,出來天色已經全黑了,于是他們又信步走到她的店里喝咖啡。他們挨著被燈光折射出一片迷離景象的玻璃窗,手握溫熱的咖啡,好像相識已久,實際上還不到半個月。
男人叫阿J,來自北邊的另一座小縣城,園藝并非本行,甚至也只是剛剛入行。小手藝,并不太難,阿J這樣解釋。她點點頭,她從阿J口中知道了園藝店是他遠房表兄祖上的老房子。這一帶老房子的年輕主人,大多住到別處去了,老房子便空置了下來。房子長時間沒有人住,就朽壞了,阿J作勢看了看垂著幾何造型燈的天花板,笑笑。她也笑笑。她說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對快要爛掉的老物件總抱有難解的惋惜。她提起舊日深刻的戀情,一段快要爛掉的記憶,很多年沒有和人提起了,但就這樣輕松地說了出來,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作為交換,阿J提起他的婚姻情況,一個熱衷撒謊的前妻,攜款遠走異鄉(xiāng)不知下落,一個在特區(qū)城市讀全托學校的十二歲女兒,每周能見一次面。她知道那種學校,女孩子被要求按照精致的行為標準生活和學習,除了重視各門知識,還要學習琴棋書畫之類的才藝。阿J從錢包內側翻出一張女孩照片,和他有幾分相似,眉目清秀,正對著鏡頭,眼神閃躲。
她瞇著眼睛端詳照片,又照著阿J的面孔認真地比了比。阿J那雙略帶狹長的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她開始說到她樓下的女孩,才六歲,已經開始接受嚴苛的鋼琴演奏訓練了。當她說到她的耳朵里不得不灌滿跑調的《胡桃夾子》時,像完成了一個過去沒有完成的什么任務,松快極了。
話匣子隨之打開,并且失控似的難以閉合。她自我剖白般,總結說她是如此憎恨過去,那些快要爛掉卻始終存在的記憶。她揚起手里的咖啡杯說如果能像這只杯子,倒光液體,空空如也——多好,永遠會有下一杯。他們喝光杯底的咖啡,她起身到柜臺后取出一瓶酒。阿J接過,嫻熟地開啟酒瓶,說他曾經在酒店當過服務生,為了能和客人說上話,他還特意訓練過品鑒各類酒,舌頭都試麻了。但他一點兒也不酗酒,仿佛很在意這件事似的,他對她如此強調。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一定是些女性客人。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表示客人只是一個中性詞語。園藝師、服務生還有什么讓人意想不到的履歷?她把酒續(xù)在他的咖啡杯里。他說起多年前他經營過的一個養(yǎng)豬場,因為場里缺人手,整個流程親力親為,最難搞的活兒是給豬配種。怎么樣,還要繼續(xù)聽嗎?他帶著玩笑式的好意,注視著她的表情。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還是不說了吧,他笑了,伸出雙手。那雙也許曾經沾滿母豬膻味兒的手,此時正平攤著,放在桌面上。她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隱約可見花泥留下的難以清理的黑漬,看起來不那么干凈,但她并不反感,甚至隱約地期待著什么。我上過當?shù)貓蠹?,阿J想說明什么情況似的,話鋒忽地一轉,臉上露出曖昧不明的意味,但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我該回去了。
她瞟了一眼墻上做舊的掛鐘,已經到了要打烊的時候。她飛快地輕聲對他說,等等。最后一個顧客起身離開咖啡店,一如往常,她用近乎親切的職業(yè)語調朝著對方的背影,揚聲道了一句,晚安,歡迎下次光臨。門口琉璃鈴鐺的聲音安靜下來,店里只剩他們了。在一陣酒后輕微的眩暈感之后,她像做了個什么決定似的,定了定神,比往常更加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咖啡杯碟,然后她抓起一條針織披肩匆匆圍在身上。我住在這附近,她對阿J說。
黎明時分,如夢初醒。他們從舊公寓陽臺向下俯瞰這條單行老街道,阿J告訴她,一個月前他在前往X市探視女兒的途中,遇到一個云游的和尚,和尚拉住他,非要讓他聽句話。他笑了笑繼續(xù)說,那和尚低眉合十念一句佛號,施主雙目流光,今年必有奇緣,偶遇一個妙人,果不其然。當阿J說到“一個妙人”的時候,臉上浮起幾分不好捉摸的神氣。這讓她打心里泛起奇異的反感,她也笑了笑說,也許這個和尚拉住了所有路過的男人,對他們說了同一句話。
不過幾天之后,她看起來還是有些不同了,顯得光彩動人,也許是因為精心修飾過眉眼,用一管色澤明快的唇膏。咖啡店生意似乎也有了聲色,有時阿J會帶來一些客人,他們在她的小店里聊天喝咖啡,輪流到門外抽煙,也會來點酒,小酌幾杯,甚至一個家伙帶來了把吉他,坐在吧臺的高腳椅上自顧自彈唱。
他們有了更多共同的設想和計劃,比如把園藝店逐步改造成園藝輕食餐廳,在咖啡店里另辟一個花藝禮品區(qū)。在這個過程里,他們在區(qū)域社交平臺發(fā)布并不斷更新了一些精心設計的圖文廣告。他們拍下了大量看起來精美的照片,細節(jié)的或是局部的,偶爾還配合幾張親近而沉默的合影。合影里的他們總在背光處,在幽微的光線之下,面目模糊,但是看起來真像那么回事了。但她知道,所有在這座城市里認識他們的人,都不太關心他真正叫什么,阿J到底是阿杰、阿進還是阿界,沒有人搞得清楚,當然也同樣不關心她真正叫什么。沒關系,這都不過是一種社交稱呼罷了。這個冬天,這座城市陽光很足,給咖啡店帶來了好生意。人們發(fā)現(xiàn)咖啡店朝南的落地玻璃窗可以將一整面陽光透進室內,既可以曬到輕和的日光,又不必忍受凜冽的寒風。加上音樂、咖啡、器具、花香以及所有這些熏熏然營造起的溫柔曖昧氣氛,漸漸吸引了部分固定的社交人群。
冬天過去,漫長的春寒也過去了,行道樹漸漸葳蕤,空氣里有一股新意。她把越來越長的營業(yè)流水一張一張打印出來,一連串精確到小數(shù)點的數(shù)字仿佛植物的氣根,在空中隨風浮動,緩慢伸向地面,只要觸到泥土,就會牢牢地扎下去。在這個過程中,氣根們不停捕捉陽光和水氧分子,因為得到足夠的滋潤,而顯現(xiàn)出一派舒展的安定。她把營業(yè)流水單仔細地折疊、壓平,裝進一個收納盒里,就像小時候收集糖紙一樣。等集滿這只收納盒,就和阿J結婚。她仔細斟酌過,這難道不是一個可實現(xiàn)的目標嗎?
不過這天,在咖啡店里忙至深夜準備打烊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同樣在園藝餐廳里忙碌的阿J,將近一周沒有見到面了。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上周末,手機上顯示最后一條對話:處理家事,離開幾天。
她知道每個周六,他需要到一百七十公里外的X市和女兒見面。他總是在周日上午早早回到園藝店開門做生意?,F(xiàn)在看來,他還沒回來。等到最后一個顧客離開咖啡店,她照例將一切收拾停當。臨關門前百無聊賴地瀏覽了下留言板,五花八門的便箋紙把軟木板貼滿了,大多是顧客信手的涂鴉,內容雖然五花八門,卻也很好歸類:戀愛、工作、考試……花體字和錯別字擠眉弄眼,朝她集體扮鬼臉:
“hey,好看的姑娘,等我好嗎?”
“叫你一聲寶貝,我們分開吧”
“馬曉虎至死不渝愛著徐小慧”
“祝我好運,joe”
“我的朋友nico開考大捷”
……
也有幾張很別致的小便箋,上面寫著諸如:
“冬天使我們暖和,遮蓋著
大地在健忘的雪里?!?/p>
她在腦海里一一對應浮現(xiàn)出寫下這些留言的人們,這是她和阿J一小段時間里樂此不疲的游戲,他們互相打賭誰能記住更多的顧客以及他們寫下的留言。阿J說,留意他們,會讓生意變得更好。她無須懷疑他在社交生意里的獨到才能,至于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干著園藝的活兒,賣著花草盆景,沒有細想過。她設想過種種可能性,也許在躲避著什么……前妻?債主?或者別的什么。他拒絕透露更多關于自己的過去,大多數(shù)時候他更愿意只是聽別人說,當他不得不說到自己的時候,像準備好了一套嚴謹說辭,如此而已。
她的眼睛掠過一張張留言條,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灰綠色便箋,被一張?zhí)焖{字條半遮著,上面寫著:
這是每一個故事的結尾:再見。
她想不起這是哪個客人留下的涂鴉,也許是一個剛剛失戀的人,這樣的客人很多,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她早已見慣了。她有時會想起那位彬彬有禮、約她吃飯的男人,最終他再沒有出現(xiàn)——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嘗到了失戀的心情。她曾經多次想到,也許有天他會來咖啡店找她,告訴她點什么。比如像許多故事里那樣,他得了絕癥,只有幾天可活,希望死前嘗試點未竟的事,談一場或是干脆做一場臨終的愛。比如他只是一時興起,但是臨場退怯了?!斑@里的咖啡實在不錯”或者“都是咖啡帶來的誘惑”,一句禮貌而不失委婉的結束語。比如他在當天遇到車禍,受傷失憶了。不管怎樣,她可沒有失憶,真不公平,她的記憶甚至因此而更加深刻了。她再一次輕易地被甩了,而且被遺忘在時間的可憐角落里。
這些五顏六色的便箋留在咖啡店的墻上,被陌生人無數(shù)次窺視與猜測,有時上面還會留有電話號碼,自己的或他人的或者索性是空號,誰會去撥打上面的電話號碼?試圖通過一串陌生數(shù)字去鏈接一個陌生人,這個看似即興的舉動,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嗎?她無從猜測。她鎖上店門,信步走到園藝店,店門緊閉,掛著一張“暫停營業(yè)”的牌子。
她站在街頭,從手機上找到“阿J”,發(fā)了一條信息:你還好吧?幾乎同時,系統(tǒng)給出快捷回應:對方開啟了好友驗證,您還不是他(她)的好友,請先發(fā)送好友請求。
大腦一片空白之后,她隨即撥打了阿J的電話,所撥電話已停機。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出應該通過什么方法才能找到阿J。房東?認識他的其他人?她知道這些都行不通了。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這樣對自己說,事情總是這樣發(fā)展。有什么辦法呢?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
她回到公寓,站在陽臺上平靜地俯視這條單行老街,仿佛她早已預見,事情就是這樣,從開始到現(xiàn)在,分毫不差。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一亮——竟在此時浮出一行短消息: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p>
她的手指快速滑開鎖屏,微信上跳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心無界”,她無法對應這個名字背后的真實面孔。她的通訊錄上有許多記不清面目的陌生人——她的咖啡店消費者——那些她無法拒絕添加的人群——她賴以生存的上帝們。如果是平常,她會一笑置之。或者如果感到無聊,會似是而非地互動幾句,作為某種心理調劑。然后手機一關,若無其事地去睡覺。但是她打開了對話框:
“你到底是誰?”她一邊走進房間,一邊低頭盯住手機,唯恐對方突然從手機上消失不見。
“不要去判斷?!辈灰粫?,她得到了回復。
緊接著又是文縐縐的一句,“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哦,即時行樂?!彼焖倩亓艘粭l信息。
“及時行樂不好嗎?附近的人?!备粋€眨眼睛的曖昧表情,她立刻想起了大廈頂層餐廳里那個“看風景的人”。是同一個人嗎?換了個名字?
不管是什么情況,這一次,她莫名強烈地感到了對方的惡作劇。惡作?。∷降资潜徽l的惡作劇捉弄了啊,還是說惡作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一股血氣直沖上腦門,她真受不了。
她忘了自己正慢慢挨著床腳盤腿席地而坐,身體不由自主繃緊,雙手僵直握住手機,不容思考似的,指尖惡狠狠打出幾個字:“他媽的找錯人了!”
五分鐘后,手機屏幕自動暗下。她用指尖觸了觸屏幕,屏幕重新亮了起來,對方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除了手機屏幕反復暗下與亮起,房間里一片沉寂。她打算起身,恍惚之間忘了雙腿互相盤錯的時間太長,扭得神經麻痹了,活動瞬間遭受電擊似的重新跌落在地上。
一陣因神經麻痹而放電的劇烈酸刺感過后,她站起來,再一次點亮屏幕。然后慢慢滑動按鍵,將對話框左上角“心無界”這個名字,一鍵刪除。
【責任編輯】大 風
杜衡,女,1985年生,小說、散文作品見于《福建文學》《小小說選刊》等,現(xiàn)供職于福建省莆田市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