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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飛機而去

        2024-01-01 00:00:00余同友
        滿族文學 2024年5期
        關鍵詞:飛機

        突然,燈光全都熄滅了,黑暗停頓了十幾秒,隨后,穹頂(原先的工廠廠房高大得可真是不計成本啊,真像是從天空上搬來了一個小型的天空)隱約閃現(xiàn)一架飛機的身影,伴隨著逼真的飛機起飛時的轟鳴聲,緊接著,四壁換上了炫藍而憂郁的冷色光,走出來一群人,一個個貌似出門旅行的人,無一例外拖著各式旅行拉桿箱,他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然而,臉上全是一樣僵硬的匆忙的塑料般的神情,旅行拉桿箱上全都貼著一模一樣醒目的標識貼:一個簡筆畫的人形,拖著一只拉桿箱,腳下是一架飛機的速寫形象。這使拖著拉桿箱的他們看起來就是那一個個標識貼,或者說,那一個個標識貼就是他們。他們和它們是一樣的。

        這些人大約都是陳衛(wèi)東的學生,到底是美術(shù)學院教育出來的,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他們臉上的夢魘般的表情,不是用肌肉表演出來的,而是用畫筆勾勒過的,像戴著面具。他們依次僵硬地走過眼前跳閃著藍光的地面,拖著拉桿箱,燈光再次變暗,打出了輪廓光,穹頂上那架隱約的飛機仍在飛翔,而地面上,只看得見拉桿箱上的標識貼以及人拉著箱子的剪影,影子一幕一幕地晃過。

        如是,燈光反復地一明一暗,那些人無聲地走過又折回,折回又走過,這個過程持續(xù)了約半個小時。除了飛機的轟鳴沒有別的聲音。

        我覺得有點沉悶,有點壓抑,有點無聊,但又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偷偷抬眼去看陳衛(wèi)東,他依舊像先前一樣一動不動,如一尊雕塑。

        最后的結(jié)束場景是:那些拖著拉桿箱的人慢慢走出了幕布,隱約的飛機突然在穹頂上碎裂,碎裂的每一個部件緩緩下落,朦朧的燈光中,才發(fā)現(xiàn),那每一個下落的部分都是一個小小的紙飛機,紙飛機上寫滿了文字,各種語言的文字,中文、韓文、日文、英文、俄文、拉丁文,根據(jù)事前的展覽海報提示,我知道,那些紙飛機其實是由一封封信件折成的。

        燈光徹底亮了。

        這個名為“恍若抵達”的現(xiàn)代藝術(shù)裝置整個展示到此結(jié)束。四周響起了非常熱烈的大夢初醒般的掌聲。

        陳衛(wèi)東并不為這掌聲所動,他好像是深陷在剛才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那個場景里,那些掌聲不過是讓他出竅的靈魂重新慢慢回到了座椅上,再回到他的身體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到工作室去喝茶再聊吧。

        這個名為“柴,1971”的文創(chuàng)園,原來是一個頗有名的柴油機廠,像很多城市一樣,通過騰籠換鳥,廢棄的廠房搖身一變,就成了藝術(shù)家村落,陳衛(wèi)東就是文創(chuàng)園作為招牌推出的駐村藝術(shù)家。

        走出剛才裝置藝術(shù)展示區(qū)那幢高大的廠房,往左后方一拐彎,則是較低矮的紅磚小瓦房圍成的一間間四合院,想必是當年柴油機廠工人們的宿舍。陳衛(wèi)東帶我走進中間的一座院子,院中央挺立著一棵法桐樹,借著院門處昏暗的路燈光,看見粗大的枝丫上吊著一只只飛機的造型,飛機的材質(zhì)不一,有黑鐵的,有竹木的,有塑料的,有不銹鋼的,甚至還有土陶的。

        一張茶桌,幾把藤椅,寂寞地安放在法桐樹下,做出一個等待的姿勢。

        陳衛(wèi)東示意我坐下來,然后煮水泡茶。

        話題當然從飛機說起,我事先想好了幾個問題,準備一一詢問,但陳衛(wèi)東遞過一杯茶來,用他稍顯滯澀的嗓子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這樣一個還算有點名氣的油畫家,怎么突然丟下畫筆,改行去搞裝置藝術(shù)和行為藝術(shù)了,而且,全都和飛機有關,是不是?

        陳衛(wèi)東果然是個有意思的藝術(shù)家,我連忙點頭說是,大家都很奇怪呢。

        陳衛(wèi)東盯著頭頂上的天空,看了好久,說,飛機這種東西真是太神奇了,你想想,就在此時此刻,這個地球上,有多少架飛機正在天空上飛行呢?

        我忍不住也向小院的上空看,城市的夜空無星無月,天上一片渾濁,像爛泥塘,看不見一架飛機。

        陳衛(wèi)東說,你知道嗎,自從我那個“恍若抵達”的裝置藝術(shù)在威尼斯國際美術(shù)雙年展上獲得大獎以來,要找我采訪的媒體太多了,可我大都拒絕了,為什么我卻單單答應了你呢?

        我搖搖頭,我確實感到奇怪,聽說陳衛(wèi)東是一個高冷型的藝術(shù)家,很少接受采訪,而我只是個剛出校門的本市日報文體記者,在找到他的郵箱后,抱著有棗子沒棗子打一竿子再說的心態(tài),給他發(fā)過去了采訪請求,沒想到,他很快就答應了,并讓我悄悄地來觀看他的一場小范圍的藝術(shù)展。我也想不通這個中緣由,只能把這份好運氣歸功為是老天爺賞賜我的。

        因為你在自我介紹中,說你是黃陽縣人。陳衛(wèi)東喝了口茶說。我看見,他抬起手端茶杯時,似乎有一點點顫抖。而我在黃陽縣生活過,關于我后來的飛機系列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想想,應該與黃陽那個地方有關,所以,我想,這也是一個緣分吧,我就給你說說關于飛機的故事吧,我還從沒有對別人說過呢。

        如果從頭說起的話,應該從1974年的夏天說起。那時,你還遠遠沒有出生呢,你是黃陽縣什么地方的?楊田鄉(xiāng)?那和東堡鄉(xiāng)是隔壁。那時,我們一家隨父親從省城被下放到東堡鄉(xiāng)東堡村,就住在村子東頭的一座破廟邊。

        我那時十三歲,在村子里和一個叫胡衛(wèi)東的小男孩子關系很好,我們倆名字一樣,只是姓不同,而且我們個頭也差不多大,年齡也相仿,我和他整天黏在一起。當然,說起來,應該是胡衛(wèi)東帶著我玩,他自小在村子里長大,知道這個村子里的每一處秘密,比如村后哪一棵樹上有一個馬蜂窩,馬得友家的那只黑狗千萬不能惹,魏正強家李子樹是黃心李,特別好吃,等等吧。

        哦,說得有點遠,我得拉回來,還是說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吧。那個夏天的一個清晨,我和胡衛(wèi)東正在后山扒松毛(即松樹掉落在地上的松針,當時是村民點燃柴火的主要引火材料),忽然,我們聽見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從天際傳來,噠噠噠,噠噠噠,仰頭一望,我們驚呆了。

        一架銀光閃閃(事后,胡衛(wèi)東堅持認為是金光閃閃)的飛機,盤旋在我們村莊的上空,是的,是繞著村莊盤旋,像想吃雞的老麻鷹一般,它盤旋著,當旋轉(zhuǎn)到山林這邊時,山上的松樹集體擺動起腰肢,松濤怒吼。飛機飛得越來越低,開始我們只能看見它的大致輪廓,隨著它不斷下降,我們能看見機翅膀和機肚皮,接著是機頭的螺旋槳,機身上的數(shù)字和紅五星圖案,更讓人驚奇的是,我們看見了飛機里的飛行員,那個飛行員戴著飛行帽,沖著我們做了一個鬼臉還擺了擺手。

        那巨大的轟鳴幾乎震聾了我們的耳朵,我沒聽清楚胡衛(wèi)東在說什么,我只看見他的嘴巴動了動,然后,他扔下手中的松毛耙子,發(fā)瘋般地跑動起來。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崗,跑到了田畈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飛機停止了盤旋,而是在相對寬闊的田畈上低空飛行,它掀起的風讓稻浪水一樣起伏。胡衛(wèi)東是追著飛機飛行方向去的,他的速度快極了??墒?,等他跑到田畈上,快要攆到飛機時,飛機卻突然一個直線拉升,飛走了。飛機很快就飛進了云層,消失了蹤影,天空就像被黑板擦擦過的黑板一樣,只留下一片空白。胡衛(wèi)東站在空無一人的田畈里,仰頭望著天空,過了好久才垂下脖子。

        胡衛(wèi)東當天回家被他父親胡芋藤狠狠地揍了一頓,原因是他不僅跑丟了一只鞋,還讓山上的刺荊條劃破了一條半新的褲子??稍诤l(wèi)東的臉上見不到一絲痛苦的神情。當天晚上,他在我家門外吹口哨,裝貓叫,把我喊了出去,他一臉神秘地對我說,明天,飛機還要來。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他說,我就是知道。

        見到他賣關子,我裝著不感興趣的樣子,轉(zhuǎn)身要走。

        胡衛(wèi)東拉住我說,好好好,告訴你,我聽大人們說了,這飛機是來我們東堡村找礦的,聽說我們這里山上有金子,金子是不可能一次找到的,而且,在田畈上,我看見那個飛行員特意對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我明天等他。

        我讓胡衛(wèi)東坐下來,他剛坐下去立即彈跳起來,用手摸著屁股,嘴里咝咝叫著,看來,他父親對他屁股下手不輕。他站起來,對我說,明天早上,我們?nèi)プ凤w機好不好?

        追飛機?怎么追?我問。

        胡衛(wèi)東側(cè)著頭說,你家有紅被單嗎?我聽大人們說了,只要揮舞著紅布,飛行員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就會將飛機降落下來,山上跑不開,我們就在田畈里跟著飛機跑,邊跑邊揚起紅被單,飛機停下來后,我們就可以鉆進去,坐上飛機飛走了。

        胡衛(wèi)東說著,兩只眼睛里放著光。

        我搖頭說,我家沒有紅被單,我姐的紅褂子行不?

        胡衛(wèi)東想了想說,也行,反正那個飛行員答應我了,他對我說的,他可以帶我們?nèi)プw機。

        胡衛(wèi)東轉(zhuǎn)眼之間就將那個飛行員與他的交流,從打手勢改成了親口說的,但我也沒有質(zhì)疑他,我寧愿相信他,因為,坐飛機是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啊。

        第二天清晨,胡衛(wèi)東剛剛在我家院門外貓叫了一聲,我就打開門沖出去了,我的懷里掖著我姐姐心愛的紅布褂子,那褂子是她那個在部隊當兵的對象給她買的,聽說還是從上海的大商場里買的,我姐姐當然不會借給我用的,我是偷出來的。

        清晨的田畈上,浮著一層薄霧,草葉上的露水又大又涼,不一會兒我們的褲腳都濕透了,村莊里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我和胡衛(wèi)東一口氣跑到了田畈最高處,那里田埂最寬,一直延伸到村莊與鎮(zhèn)上連接的土路,這段距離,應該足夠讓一個低空飛行的飛行員發(fā)現(xiàn)我們揮舞的紅褂子的。

        我們倆被一種偉大的近乎神圣的情感所覆蓋,完全忘記了身邊其他的事物,只是仰頭看著天空。天空已經(jīng)慢慢變亮了,其實天空變亮的過程,不僅僅發(fā)生在天上,我后來讀大學后,才學會了一個詞來描述那種變化,怎么說呢,那是一種系統(tǒng)性變化,先是地面上的霧氣消退,草葉上的露珠跌落,公雞的打鳴聲由混沌變得清脆,天空上的云彩像母雞翅膀一樣亮開,更重要的是有一股說不清來歷的風,它在天地間游蕩,游著,游著,噗,在一個具體的刻不容緩的時刻,它吹亮了天空。

        那天早晨,我仰望天空,手里抖擻著我姐的紅褂子,直到日上三竿,那架飛機也一直沒有來。倒是我姐姐飛來了,她連頭發(fā)都來不及梳,撲扇著兩手飛奔過來,她像護雛的老母雞一樣兇惡,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紅褂子,仔細檢查了一番,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弄破和弄臟后,才擰著我的耳朵和她一起回家去。

        那架飛機后來一直沒來,或者說,此后,再也沒有一架飛機那么低地從我們東堡村的上空飛過。

        而我和胡衛(wèi)東妄想追飛機坐飛機的事,卻成了村莊里人們的笑柄,他們經(jīng)常對我喊,快,快,去偷你姐的紅褂子,飛機就要飛來了。這事弄得我很難為情,但胡衛(wèi)東不管這些,他迷上了飛機。

        總是有一些時候,有一些飛機偶爾在村莊很高的天空上飛過,甚至劃下一道長長的汽線,東堡村的人說那是飛機放屁。對于這情景,我只是看一眼后就低下頭,該干嘛還是干嘛,可胡衛(wèi)東卻像瘋了一樣,他每次都追著高高的飛機奔跑,飛機那么高,田畈上的人在飛行員看來,估計比螞蟻還要小,怎么可能看見他呢。可胡衛(wèi)東直到跑得飛機不見蹤影了,才怏怏地走回去。

        在那些日子里,胡衛(wèi)東還自己做飛機。他認為,在我們村莊里,除了我以外,他是唯一一個近距離見過飛機的人,因此,他有資格做一架飛機。他也堅持認為,那么多人當中,為什么就他看見那架飛機,那個飛行員為什么要對他做鬼臉、招手、打手勢、呼喊他?這一定預示著什么。

        當然,胡衛(wèi)東不是制作真的飛機,這點他腦子還是清楚的,他是用木板做一架飛機模型。他在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憶他親眼看到的那架從他頭頂飛過的飛機,機頭、機翅膀、螺旋槳、機窗戶、機尾巴、機肚子,肚子下面的數(shù)字代號和紅五星。

        一個月后,胡衛(wèi)東做出了一架飛機,還真有點飛機的模樣,他整天抱著那架飛機,奔跑在村道上,一旦有人問他飛機方面的事情,他就會一邊指點著他的飛機,一邊復述著那天早上,他看到的那一幕,除非需要我站出來佐證,證明他的確那么近地看到了飛機,飛機上的飛行員還沖他擺了擺手,否則,在他的講述里,我都會被他悄悄替換掉,讓人們以為,那天早晨,全村莊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飛得那么低的飛機。

        這讓我很不滿,我往往會指出他記憶中失誤的地方,這帶來他制作的木頭飛機出現(xiàn)了誤差,比如飛機的肚子底下有四只腳,尾巴上三根巨大的羽毛,機頭上還有兩只大眼睛,但他認為只有兩只腳,也根本沒有羽毛也沒有眼睛,我們往往就爭執(zhí)起來,互相咒罵著不歡而散。不過,一旦有人徹底否認我們曾經(jīng)的奇遇時,我們倆卻又迅速結(jié)成了同盟,又狗屎粘稻草一樣粘在了一起。

        有一天,胡衛(wèi)東又在講述他的奇遇以及他手中的飛機,村里的一個叫大老黃的人趕著牛去犁田時路過,哧地笑了一聲說,牛皮娃,你別吹了,搞得就跟你坐過飛機一樣的。

        胡衛(wèi)東憋紅了臉,還嘴懟他說,你不也沒坐過飛機?

        大老黃說,我是沒坐過,可是我們村有人坐過飛機。

        誰?你說,你說。胡衛(wèi)東驚訝地問。

        后邊的地婆呀,人家可是正兒八經(jīng)坐過飛機的,坐過還不止一次。大老黃說著,趕著牛,扛著犁田的牛軛頭和牛鏈子,一路叮鈴咣當?shù)刈吡恕?/p>

        我們沒有想到,在我們村還有這樣一個人,她竟然坐過飛機。胡衛(wèi)東愣住了,他沖著大老黃的背影使勁喊,不可能,她一個地主婆、女特務,怎么可能坐過飛機?

        大老黃扭過頭不屑地說,小狗日的,我告訴你,人家地婆的老公可是國民黨部隊的高級飛行員,就是開飛機的,自己家的飛機,要坐還不容易?

        胡衛(wèi)東將信將疑,于是,他決定帶著我一起去審問地婆。

        像所有有點歷史的村莊一樣,我們那個村莊有幾個大姓,相互之間的關系也是盤根錯節(jié),牽牽掛掛理起來,都是拐彎抹角的親戚。地婆雖然是個地主婆,但她老公卻是村里的大姓,按輩分的話,大多都要喊她姨婆,但這又和批斗她時的稱呼相矛盾。最后,不知誰想了一個辦法,不批斗的時候就叫她地婆,好像她是姓“地”一樣,知道的呢,明白是地主婆的簡稱,這一省略就省去了許多麻煩,到后來,她的真名卻幾乎沒有人能叫得上來了。

        地婆一個人住在一間土磚房里,那間房子在整個村子的最后邊。據(jù)說,她曾經(jīng)在省城念過書,后來嫁了個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她丈夫跑到了臺灣,她沒有來得及跑走,又沒有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回到了村里,而她家的其他人都被鎮(zhèn)壓了,房產(chǎn)也被分給貧農(nóng)了,她現(xiàn)在住的房子就是她家以前建在村后邊的牛欄。

        地婆由于經(jīng)常被批斗,虛弱得像一把干稻草,不過她人卻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批斗她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像貓一樣溫馴,隊長胡芋藤問她,地主婆,你可認罪?她連連點頭說,認罪認罪,我罪大惡極。批斗完了,她還是低了頭,一個人挪動著步子,慢慢走回家去。我們看過幾次批斗,整個過程一點也不刺激,還不如看牛打角魚上水,于是,后來就不再去圍觀了。

        胡衛(wèi)東生氣地說,沒想到,階級敵人隱藏得這么深,她一個地主婆竟然還坐過飛機。他一腳跺開地主婆家的房門。

        地婆正面對著墻,聽到響聲,她驚駭?shù)鼗剡^頭。她這一回頭,我們也吃了一驚。平時習慣佝著腰的地婆,身子竟然是挺拔的,她穿的雖是和別的女人一樣的黑色大襟褂,但腰身卻是高低起伏,像山崗一樣,這讓眼前的她,看起來和平時如同變了一個人,村里年齡大的女人大多裹了小腳,而她卻是一雙“天腳”,穩(wěn)扎扎地站著,這讓她不太像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太婆,比村子里那些二三十歲的小媳婦們似乎還有姿態(tài)。她手中拿著一把梳子,平常裹成一個團芭芭髻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長過肩膀,原來她正在對著鏡子梳頭。

        胡衛(wèi)東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應對這個與平時不一樣的女特務、地主婆。他目光躲閃著,嘴唇抖動著,眼睛一眨一眨的,卻一時說不出半個字。

        地婆在最初的慌張過后,發(fā)現(xiàn)是我們兩個小孩子,便很快地將頭發(fā)團起來,她的身體又矮了下去,腰身又弓了起來,臉上的神色也謙卑起來,而且,不斷地咳嗽著,她咳得非常厲害,臉龐都咳得布滿了血紅色。我不好過,她趁著短暫的停止咳嗽的間歇對我們說。不好過,是東堡那個地方的方言,意思是生病了。

        胡衛(wèi)東更習慣于面對低頭彎腰又謙卑的地婆,他這時挺直了身子,學著他爹胡芋藤的樣子說,地婆,你老實交代,你有沒有坐過飛機?

        地婆還是咳個不停,真讓人擔心,她一不小心會把自己從身體里咳出去,她艱難地喘著氣,在咳嗽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交代,我,交代,我坐過,飛機。

        胡衛(wèi)東又愣了一下,什么,你還真坐過飛機?

        坐,坐,地婆說,坐過三次。

        胡衛(wèi)東的臉上涌上了一層憤怒而悲傷的血紅色,還坐過三次?那,那是什么飛機?

        地婆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胡衛(wèi)東問,那你坐的是你老公開的飛機?

        地婆說,不,不,不是的。

        胡衛(wèi)東說,那你老公是開飛機的?

        地婆點頭說,是的,是的,他開的是戰(zhàn)斗機,不是載人的。

        戰(zhàn)斗機?胡衛(wèi)東重復著這三個字,他大概和我一樣,聽著“戰(zhàn)斗機”這三個字,還是很震撼,天哪,居然是戰(zhàn)斗機。這讓我們有一種很強烈的挫敗感。胡衛(wèi)東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問的,他咬住嘴唇,跺跺腳,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外了,他對我說,她不可能坐過飛機,她是撒謊的!

        陳衛(wèi)東說到這里的時候,給我又沏了一杯茶,他停止了敘述,抬頭去看夜空,夜空上正飛過一架飛機,這大概是一架即將降落在本城機場的飛機,它漸漸地飛低,能看得見機身上閃爍的紅光。

        直到那紅光消失了,陳衛(wèi)東沉默了片刻,才又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后邊的故事。

        后來的幾天,胡衛(wèi)東有點無精打采,他托著他的木頭飛機,一遍遍地對我說,他媽的,她一個地主婆怎么可能還坐上飛機呢?她一定是撒謊的,她老公也不可能開戰(zhàn)斗機,戰(zhàn)斗機只能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開的,她騙人,這地主婆子是個大騙子!她不可能坐飛機的。

        胡衛(wèi)東郁悶與憤怒了幾天后,有一天,他對我說,我搞清楚了,地婆果然是騙人的,她根本沒有坐過真飛機,她坐的飛機是另外一種飛機。

        胡衛(wèi)東這話說得顛三倒四,什么叫另外一種飛機?他看我不懂的樣子,就說你看好了,我爹胡芋藤說了,過兩天讓地婆坐飛機。胡衛(wèi)東一直不大樂意單獨喊他爹,在我面前總是直呼其名,顯得他是和他父親平起平坐的,不過,也奇怪,胡芋藤確實對他這個兒子很寶氣,基本上是言聽計從。所以,胡衛(wèi)東這么一說,我就相信他了,我期待著,想盡早見識一下地婆到底是怎么個坐飛機的。

        過了幾天,批斗日來了,東堡村的老批斗戶就那么幾個,作為地主婆加女特務這雙重身份,地婆更是場場不離的主角。這天的批斗果然有新花樣。民兵們將壞分子的兩只手靠后,綁在背上橫著的一根木棍子上,胸口從肋下穿過又綁著一根棍子,這兩根棍子又用繩索連接起來,一個人相當于被兩根棍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夾起來了,走起路來必須兩腿彎曲,否則手臂就會撕裂疼痛,遠遠看,確實就像一架待起飛的飛機。不過,這個飛機坐著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胡衛(wèi)東站在一邊告訴我說,這也是胡芋藤從隔壁村那里學來的,當時,他就說,看來我們有必要讓地婆也坐一回飛機,哈哈哈,看她“坐飛機”。

        地婆個子比較高,這樣的人“坐飛機”就更加吃力,我看見她彎曲著身子,拖著她那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一會兒,汗水就從她的額頭直往下流,她的兩條腿抖索個不停,站在她旁邊,我好像聽見了她身上的骨頭被兩根棍子壓迫著在咯咯咯地響。在一陣陣口號呼喊聲中,她終于支撐不住了,嘩啦一下散了架子,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后來,只要東堡村里一開批斗會,基本上就會采用這種“坐飛機”方式來對待那幾個壞分子。每到這時,在臺上的地婆便主動低下頭,自己先背靠兩手,又伸出脖頸,等待著民兵將棍子和繩索熟練地綁在她身上。

        據(jù)說,為了坐好“飛機”,地婆每天回家后,自己一個人站在屋子里,彎著身,曲著腿,昂著頭,背著手,模仿著“坐飛機”的姿勢,經(jīng)過刻苦訓練,那以后她果然再沒有“坐飛機”出過事,總是能堅持到最后而不轟然倒地??粗仄胚@副模樣,不久,胡衛(wèi)東編的一首順口溜在村子里流行起來:

        地婆地婆你吹牛皮

        我看你坐飛機

        飛機呀飛不起

        公雞呀變母雞

        ……

        一群半大小孩子,一見到地婆出現(xiàn)在村口,就大聲念著這順口溜,聲音震天,經(jīng)常將幾只膽小的土狗嚇得竄進柴火棚里,半天不敢出來。

        這么說著,很快地,冬天來了,那個冬天真是奇冷,下了場大雪,那個雪有幾尺厚,你現(xiàn)在翻翻《黃陽縣志》,一定還有關于那場大雪的記載,真正百年不遇啊。

        雪下了幾天后,胡芋藤在大喇叭里吼,每家都出勞力到山上去砍“雪壓材”,去的都算工分。“雪壓材”指的是被大雪壓倒了的木材,這樣的木材可以由隊里拉回來,直接賣出去換錢。要知道,那時候山上的木材平時是不給砍伐的,如果砍伐得要經(jīng)過層層手續(xù)審批,所以“雪壓材”無疑可以讓隊里小小地發(fā)上一筆小財,這也使得家家戶戶只要能出動的都出動,管他呢,能掙工分就行。

        說是砍“雪壓材”,其實不用胡芋藤暗示,大家都知道該怎么辦,那就是幾乎連片地砍伐,管他有沒有被大雪壓倒,反正也沒有人來一棵樹一棵樹地審查。滿山皆白,松樹、杉樹、櫧樹、櫟樹,都站成了雪人。胡芋藤一聲令下,后山上很快響起愉快的砍伐聲、鋸木聲。

        這件事的分工是這樣的,分成幾個組,男勞力負責砍伐,樹砍倒后,由半大勞力拿著斧頭削去樹上的枝丫,這些枝丫也是有用的,曬干了可是燒鍋的好東西,枝丫由人捆上,由勞力差的拉到稍遠的地方壘起來,待風干了,再拉回山下,而那些砍完枝丫的樹木則被連成排,從山上往山下滑,等待木材站的人來收購。

        地婆也上山了,她又弓著身子,她一直咳嗽,好像她的呼吸就是咳嗽似的,她只能拉那些捆好的樹枝,恰好分在我和胡衛(wèi)東這一組。胡衛(wèi)東一臉鄙夷地看著地婆,說你怎么一天到晚就咳嗽呢?你這是對我們社會主義偉大建設表達不滿嗎?地婆只是一個勁地邊咳嗽邊低頭干活,她輕聲地說,我,我不好過。胡衛(wèi)東說,你怎么一天到晚都不好過?地婆就再也不敢說話了。

        胡衛(wèi)東和我分別負責砍削樹丫和捆枝丫,他瞅著地婆的樣子,忽然沖我擠擠眼睛,讓我和他調(diào)換一下,由我砍樹丫,他來打捆,我正疑惑他這是干什么呢,只見他將手中打捆的柴紐子巧妙地紐了一下,就交給了地婆。地婆拉起柴捆紐子,在雪地上跋涉,雪厚,濕柴捆子有點重,只有在地上拖著走,像拖一頭死豬。拖著拖著,走了一半路,柴捆紐子散了,樹丫散開來,地婆手忙腳亂,慌忙去重新歸攏,打捆。打柴捆有點訣竅,地婆怎么捆也捆不上,偏偏被胡芋藤看見了,他大聲罵著,你這潑潑灑灑的,一捆柴搞到場子,天都黑了,你這是故意破壞生產(chǎn)吧?

        地婆越慌,手底下的那些柴丫子就越不聽話,始終捆不成個兒。胡芋藤只好自己上前,重新捆緊,壓實,讓她拖著走了。

        第二趟,地婆來了,她低聲對胡衛(wèi)東說,你捆緊些吧,別讓我再拖散了。

        胡衛(wèi)東吼著說,我這還捆不緊?他用腳跺跺捆好的樹丫,你看,跺都跺不散的,是你自己要磨洋工吧?他說著,拎起那捆樹枝往地婆面前一扔。我看見,他在拎起樹枝的時候,另一只手飛快地在柴紐上動了一下,然后,他得意地沖著我眨了眨眼睛。

        果然,地婆這回又將那捆樹枝弄散在半道上。

        胡芋藤看著地婆,又看看四周有點磨洋工的人民群眾,便大手一拍,歇會兒啊,先批斗一下地富反壞右!

        胡芋藤一喊,大家都呵呵地樂了。干活的間隙,斗斗人是能解乏提神的!

        給她坐飛機!胡衛(wèi)東喊。

        對,坐飛機!其他人也興奮起來。

        看著胡衛(wèi)東快活地叫喊著,我才明白,剛才胡衛(wèi)東搞的那一出是有計劃的。

        很快就有人找來繩子、棍子,地婆盤在頭上的頭發(fā)被弄散了,于是,索性就將她的頭發(fā)也綁扎在木棍上,于是,她只能高昂著頭,像一只公雞般行走。在雪地里,這樣的造型讓大家十分興奮,似乎光讓她這樣“坐飛機”還不過癮。

        胡衛(wèi)東說,飛一回,讓她真正飛一回!

        這回我立即明白了胡衛(wèi)東的意思,忙跑上前,和胡衛(wèi)東一起按倒了地婆,讓她屁股著地,面朝堆雪的山坡,我們倆在她身后喊著,一,二,三,飛!一起用勁推,地婆便在雪坡上飛馳而下,滑下了山坡,轉(zhuǎn)眼到了山底。

        被推下之前,地婆在我們給她塑造的人體飛機上扭過頭,她喘著氣,臉色憋得發(fā)紫,睜大了眼睛,看了一眼我和胡衛(wèi)東,她的眼神很奇怪,瞳孔深不見底,泛著一種濃綠色的光,那光像是從一個久遠的夢中傳遞過來的一樣,空曠、幽遠、寒冷、鬼魅,這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眼神,我和胡衛(wèi)東都為這眼神而愣怔了一下。

        隨后,地婆就飛了出去。大家看到在山坡下,她艱難地翻過身,又曲著兩腿,仰著頭,緩慢地,蝸牛一般地,慢吞吞地往山坡上爬。由于上身被綁固定,雪深過膝,踩一腳下去,費很大勁才能拔出腳來,動作一慢,她行走的姿勢就像一個提線木偶,身體上的所有零件都裝反了一樣,滑稽極了,大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胡芋藤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大聲吆喝,好了,好了,快干活吧!

        那天,天快黑時,收工了,隊里的記工員一個個點名記工分,記著記著,忽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地婆不見了!

        大家在山上找了好一通,都沒有發(fā)現(xiàn),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一個活人,又穿著一身黑衣服,應該是很顯眼很好發(fā)現(xiàn)的,但她這個人去了哪里呢?莫非她提前收工回家了?胡芋藤想到這里,很是生氣,他立即帶了幾個人到她的那間牛欄改成的小屋子,但是屋子里連鬼毛影子也沒有。

        那她會去了哪里?畢竟是條人命,胡芋藤有些慌亂,又帶了人打著火把,連夜將干活的那面山頭翻了個遍,還是沒有找到。是不是躲在家里的某個地方?大家又返回到她家的小屋,把她僅有的幾件家具——一個梳妝臺,一個三屜桌,一個小木箱,一一打開,翻找著。

        忽然,民兵魏正強喊道,看,這里有張照片。

        照片是鑲在一塊小圓鏡子后面的,照片外還蒙了一層牛皮紙,如果不是鏡子碎裂了,是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的。那張黑白照片有三四寸大,照片上一個男的,是飛行員的裝束,十分英武,女的穿著開衩的旗袍,燙著卷發(fā),很妖嬈,不用說,這就是年輕時的地婆和她的開戰(zhàn)斗機的丈夫了。

        胡芋藤奪過那張照片說,這得交到上面去。

        魏正強說,媽的,地婆不會是坐著她老公開來的飛機飛走了吧?

        胡芋藤狠狠地盯了魏正強一眼說,放狗屁,她老公能駕駛飛機飛到我們大陸來?還沒過境早就被我人民解放軍打落下來了。你們可莫要亂說了。

        魏正強嚇得一下子閉緊了嘴巴。

        后來,關于地婆去了哪里,隊里給出的答案是她被山上饑餓的豺狗叼走了,餓狗連衣帶骨頭都吞了下去,所以沒有找到一絲絲痕跡。這個說法也能說得通,村里那些年確實有豺狗出沒過,但村里很多人私下里都認為魏正強說得可能是對的,地婆是被她老公開戰(zhàn)斗機來接走了。那天大家都在砍樹,聲音太大,掩蓋了飛機的轟鳴聲,狡猾的地主婆就趁機飛走了。

        那天晚上,胡衛(wèi)東回到家就生了一場病,他病得很嚴重,發(fā)燒,抽搐,說胡話。我去看他時,他還在噩夢中喊著:飛機,飛機,坐飛機,戰(zhàn)斗機,地婆,讓你坐飛機……他母親認為胡衛(wèi)東的魂是被死去的地婆帶走了,她偷偷地避著人在自家院子里燒香,在香紙上寫上地婆的名字,然后,一邊磕頭,一邊在香紙的火光中念叨著,地婆,地婆,我家衛(wèi)東和你無冤無仇,求求你不要纏著他,以后我年年給你燒香紙送紙錢。

        不知道是不是燒香紙起的作用,反正,過了幾天,胡衛(wèi)東的燒退了,人也能下床了。他仍然喜歡抱著他的木頭飛機,但話語一下子少了許多,他經(jīng)常抱著飛機,默默地望著高高的天空。我有時候也陪著他去望天空,其實天空上空空的,再怎么望,也是空空的。

        那個冬天過去后,因為淮河上有個大的水利工程上馬,而我父親是水利工程師,出于工作需要,他又被原來單位叫回去了,這樣,我們一家就又隨著一輛小卡車,離開黃陽縣回到了省城。

        那之后,我和胡衛(wèi)東就失去了聯(lián)系。

        陳衛(wèi)東還是很會說故事的,懂得節(jié)奏感,他說到這里,又停歇了一會兒,喝茶,又仰頭看看夜空,這回,夜空中沒有飛機。

        我怕冷場,便問他,所以,這少年記憶后來讓你有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

        陳衛(wèi)東笑笑,搖搖頭說,并非那樣,后來的事情是后來發(fā)生的。

        這個后來,指的是2014年的元旦。那天,我去北京機場乘坐國際航班參加在比利時召開的一個現(xiàn)代美術(shù)論壇。我去得稍早了一點,在候機室里坐得有點無聊,便四下走走,最后去上了趟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洗手時,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直直地看著我,那種眼光是一種有點無禮的眼光。我看看自己身上,莫非我忘記拉上褲子拉鏈了?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有點惱怒地回視著他。清潔工丟下手中清潔水槍,摘下頭上戴著的帽子,向我靠近說,你,你是陳衛(wèi)東嗎?

        我點點頭,仔細去瞅他,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就是和我分別了四十年的胡衛(wèi)東。

        我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胡衛(wèi)東高興地說,你終于認出我來了,我是靠著你嘴邊的三顆痣認出你來的,以前村里的大老黃就說了,你這三顆痣是文曲星,日后注定是要有出息的,你看你,果然坐國際航班了。

        胡衛(wèi)東拉著我到一邊說話,我這才知道,他到北京來做事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他就是想到北京來打工,先是在城里建筑工地上扎鋼筋,他說,前幾年機場這邊招聘清潔工,他就過來了。

        這里工資高些吧?我問他。

        胡衛(wèi)東笑著說,不高,跟扎鋼筋比,一個月還要少上千塊錢。他看著我不理解的樣子,就補充說明道,在工地上,天天看的是鋼筋,可是,在這里,我可以天天看飛機啊。

        胡衛(wèi)東說到飛機,非常興奮,幾乎和他少年時的神情一模一樣,他告訴我很多關于飛機的事情。他說他每天做完清潔,下班后,就到機場邊的青草坡上看飛機。這里每天起起落落有幾千架次飛機,各種各樣的飛機,主要有波音系列,737、747、757啊這些,另外就是空客系列,什么320、330、340等等,還有新舟60和新舟600,有幾次還看到商務龐巴迪,小龐巴迪只坐幾個人,據(jù)說,那是一個有錢人,為了趕到云南去開一個競標會,硬是租用了一架龐巴迪去的,相當于打了個“飛的”。我還看到過趙某某的私人飛機,他小聲對我說。他嘴里的趙某某是一個當紅的明星,網(wǎng)上那幾天正在炒她和某官員曖昧的新聞。

        胡衛(wèi)東的臉上滿是幸福,看來他很滿意這里和飛機相伴的生活,他說我一聽到飛機的轟鳴聲,身上就起勁兒,只要和飛機有關的,我都感興趣呢。他這樣說時,我不由想起少年時和他一起追飛機時的場景。這讓我很感慨。胡衛(wèi)東還告訴我,他想坐一趟飛機,而且得是國際航班,他已經(jīng)將這個機場所有的航班信息研究透了,哪一個公司哪一個航班最省錢最劃算他都搞清楚了,機票錢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胡衛(wèi)東拉住我,越說越興奮。我一看,已經(jīng)快到了登機時間,便趕緊告辭,他拉著我的手說,你回來時還要經(jīng)過北京機場吧,到時再聊。

        我連連點頭說好。我上了飛機,等待起飛時,伸頭望向機場候機樓,看見玻璃幕窗前站了個人,在擦著玻璃,他一邊擦,一邊看著天空,不知道那是不是胡衛(wèi)東。

        到達比利時以后,我們改乘小車去往布魯塞爾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那是個具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古鎮(zhèn),鎮(zhèn)上全是古老的中世紀建筑,紅磚墻,尖頂房,教堂遍布,時常聽到催促人們做禮拜的鐘聲敲響。

        傍晚時分,我和同行的一位姓章的畫家去散步,路上沒有幾個行人,一位一身黑衣的修女模樣的人,在我們前方走著,走著走著,就看不見了,就在我們感慨小鎮(zhèn)的很有宗教感的安寧時,天空上突然飛機轟鳴,幾乎每過半分鐘就有一架飛過小鎮(zhèn)的天空。

        晚上,接待方的翻譯告訴我們,小鎮(zhèn)附近有一個機場,是歐洲繁忙程度排名前三的機場之一,尤其是每天傍晚時分,起降航班格外多,雖然我們下榻的賓館隔音措施非常到位,他還是為此感到抱歉。我這時突然想到了胡衛(wèi)東,要是他在這里,不知道會有多興奮呢,也許,那一架架飛機的轟鳴,在他聽來,就是一首首動聽的交響樂。

        那天晚上,我打開窗簾,看著窗外的天空,看著天空上飛來飛去的飛機,不禁激活了少年時代關于飛機的記憶,本來,我回國時沒打算再特意和胡衛(wèi)東見面了,但那天晚上,在無數(shù)飛機機翼閃爍的燈光中,我決定回去后,還是和胡衛(wèi)東再見上一面。

        一周后,我離開布魯塞爾回到了北京,到了機場后,我打電話給胡衛(wèi)東,他卻回到黃陽老家了,他說,他父親胡芋藤去世了,等辦完喪事,就返回北京。我只好將給他買的兩盒巧克力放在他同事那兒,請他轉(zhuǎn)交給胡衛(wèi)東。

        那段時間,我一方面在創(chuàng)作一幅巨幅美術(shù)作品,這個也是我當時最看重的一項主題創(chuàng)作,另外呢,又擔任一項美術(shù)史研究課題,帶了幾個研究生,急著要結(jié)題,兩件事攪在一起,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就慢慢淡忘了胡衛(wèi)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也就是3月7日的晚上,為了給研究生中的兩個女孩子提前過三八節(jié),我這個導師請幾個參加課題研究的學生聚了個餐。在學生們的哄逼下,我喝了幾杯酒,有些不勝酒力,晚上破例沒有到畫室作畫,而是早早上床睡了。睡到半夜酒醒了,一個人再也睡不著,就在我躺著想心事的時候,卻被突然響起的一陣手機電話鈴聲嚇了一跳。

        這深更半夜的,誰打電話?打開手機一看,卻是胡衛(wèi)東的。

        胡衛(wèi)東的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他的聲音很急切,他說,你是教授,你幫我出出主意,你說我怎么辦?

        我說,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胡衛(wèi)東說,我在馬來西亞呢,我坐飛機到馬來西亞了。

        我心想,這家伙還真坐了國際航班呢,莫不是興奮得要和我分享他的快樂?但胡衛(wèi)東的口氣不像,他帶著驚慌失措的語氣說,你快幫我拿個主意。

        我說,什么事?

        胡衛(wèi)東說,這個往返航班便宜,是一個人退了票,空出一個位置,航空公司給了我最最便宜的價錢,我就來了,可是現(xiàn)在我怕是回不去了!

        我說,怎么了?錢包丟了,還是護照丟了?

        胡衛(wèi)東說,都不是,我,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地婆,你還記得地婆嗎?

        他這一說,我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坐飛機”的穿著黑大襟褂子的地主婆形象來。我說,開什么國際玩笑?她都多大了?你還能見到她?

        胡衛(wèi)東的聲音明顯帶有哭腔,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她難道當年坐飛機飛到了馬來西亞?她難道還沒有死?可是,我剛在機場候機室明明看見一個女人迎我面走來,她一身黑衣,昂著頭,弓著腰,兩手后靠,就是一個當年“坐飛機”的姿勢。我心里猛地一驚,這不是東堡的地婆嗎?我脫口喊了聲:地婆!那個老太太的身體像是被綁住了般,不能自由地活動,但她聽到我的喊聲后,竟然像木偶一樣地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還對我笑了笑,然后又弓著身走了。我看清了,她是“坐飛機”走的,她單薄的身體,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快速地推了出去,一飛而過。

        胡衛(wèi)東這番話說得不像撒謊,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說,候機室就那么大,你沒有找找她?這話一說出口,我就后悔,我這不是默認了他真的看見了那個地婆嘛,那怎么可能呢?

        可胡衛(wèi)東卻回答得很認真,他說,我是想追上去,問問老太太的,但我腿上突然失去了力氣,不僅邁不開腿,連再喊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了,像那個雪天一樣。

        我回過神來,我說,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你可能是在外國待了幾天,水土不服,語言不通,心里焦慮,出現(xiàn)了幻覺了,回來就好了。

        胡衛(wèi)東依舊說,我,我回不去了,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地婆的眼神,我那一年生病,就老是在夢中夢到那個眼神,夢到那兩只眼睛像兩口漩渦,一直把我漩進去,惡心得要吐,我現(xiàn)在就在衛(wèi)生間里吐呢。

        本來倒沒什么,但經(jīng)胡衛(wèi)東這一提示,我突然也一下覺得惡心,好像當年地婆那鬼魅的眼神就在我眼前,緊緊盯著我,我全身一激靈,寒涼透骨,隨即,大顆大顆的汗粒從背脊梁上往外滲,我心里一陣反胃,也要吐了,我不想再和胡衛(wèi)東說話了。

        胡衛(wèi)東就像溺水的人,他死死抓住我不放。他說,我不敢坐飛機了,我怕我也像地婆當年那樣消失了。

        我覺得胡衛(wèi)東很有可能是酒喝多了,腦子有點不清醒了,我不想再聽他說這些胡話了,沒等他說完,我就先掛了電話,為防止他再騷擾過來,我還特意關了手機。

        那一夜,我睡得一點也不好,到了第二天上午九點多我才起床,這才開啟手機,發(fā)現(xiàn)并沒有未接電話,于是,穿衣起床,趕到了課題組辦公室。

        辦公室里,學生們卻在熱烈地討論一樁事,學生們說,老師,你沒看新聞嗎?世界級大新聞哪。

        我說,什么新聞?難道我一覺醒來,就出現(xiàn)了世界級新聞?

        學生們說,出事了,一架飛機出事了。

        我腦子轟地一下炸了,趕緊上網(wǎng)查看,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都是那條消息:3月8日凌晨2點40分,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稱有一架載有239人的波音777-200飛機與管制中心失去聯(lián)系,該航班號為MH370。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打胡衛(wèi)東的電話,他的電話始終是無人接聽。

        那天,我一遍遍地不停刷屏,通過各種途徑了解關于MH370的最新消息,直到天黑,我一天沒有吃飯,我在辦公室里待了很久,腦子里不斷地閃回著胡衛(wèi)東對我說的話,后來,我走到那幅畫了好幾個月即將完工的大畫前,將所有的顏料都潑了上去,我親手毀了那幅我自己本來很看重的作品。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做關于飛機的系列視覺藝術(shù)。

        我完全沉浸在陳衛(wèi)東所說的故事里,我也忘記了我的記者身份和采訪任務,以至于他問我,這個故事是不是說得太長了?我半天沒有反應,但后來我還是回到了現(xiàn)實中,我的理性思維又回來了,我心想,這,也太玄幻了吧,是不是你一個人的幻覺或夢境?

        糟糕的是,我心里這么想的,嘴里也這么說了出來,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了。

        陳衛(wèi)東依然保持著先前的靜坐的姿勢,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似乎這根本不用回答。

        我于是又問他,后來,那胡衛(wèi)東呢?他到底有沒有坐那班航班呢?

        陳衛(wèi)東搖搖頭說,我后來查到了,他沒有坐那班航班,他并沒有登機,但我再也沒見過他。后來,我?guī)状稳ケ本C場,特意去找他,都沒找到,倒是他的同事將一個布袋子交給我,說是胡衛(wèi)東打電話給他,如果有個姓陳的人去找他,就將他宿舍里的那個袋子交給姓陳的。我打開袋子一看,是胡衛(wèi)東多年前自己親手做的木頭飛機。但胡衛(wèi)東先前留的那個手機號碼后來怎么也打不通了,我還拜托黃陽縣的人打聽他的情況,那邊的村干部回話說,胡衛(wèi)東失聯(lián)了,村里幾次要找他回來簽個拆遷協(xié)議,都找不到人,村干部最后開玩笑說,這個飛機迷,他可能真是坐飛機走了。

        這時,一陣夜風吹過,吹得吊在法桐樹上的飛機們晃動起來,像飛翔在天際,每一架飛機里仿佛都坐滿了人,其中,有一架木頭飛機晃動的幅度格外大。

        他可能坐飛機走了。陳衛(wèi)東看著這些飛機,又輕聲地重復了一句。

        是的,他可能坐飛機走了。我也喃喃地重復了一句。

        ——作者注:本文人物與故事純屬虛構(gòu),實際上,那次的MH370航班上可能并沒有一個叫“胡衛(wèi)東”的乘客。

        【責任編輯】大 風

        (作者簡介見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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