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眼見得驟起的狂風(fēng)裹挾著北天的烏云,迅速漫過頭頂,轉(zhuǎn)眼間,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所幸,這條家鄉(xiāng)的小街,不遠處就有一個廊棚。我徑直奔了進去。一會兒的工夫,廊棚屋檐下就嘩嘩掛起了水簾。
廊棚,其實就是在屋前的街上搭建的磚木結(jié)構(gòu)的棚。棚頂以披式和人字式居多,一般都臨河,至今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了。以往,家鄉(xiāng)沿河的街道,隔不遠就有一個廊棚,有的接一連二,有的貫通整條街,有的臨河一側(cè),還設(shè)有長條石欄,供人小憩,一路順著河道走勢,逶迤綿延,高低錯落,又與隔岸鱗次櫛比的廊棚遙遙相對,古老而滄桑,穿行其中,宛如一下進入了時光隧道。
舊時,交通倚重水路,商鋪貨棧出貨進貨,借助廊棚便利不少,尤其是雨雪天。百姓家門口有一個廊棚,就多了個遮風(fēng)擋雨的戶外活動空間。于孩子們來說,童年生活因此更為多彩有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廊棚漸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不再維修,倒的倒,拆的拆。近年來,終于借助旅游業(yè)的振興,作為水鄉(xiāng)的特色建筑,廊棚再度被人們重視,剩下的修舊如舊幸免于難。
我于廊棚,曾經(jīng)是那么熟悉和親切。我從小生活的那座老宅所在的南門外蓮墩浜北岸,短短數(shù)百米,就有兩個廊棚??繓|一個,在酒庫門前;西邊那個,就是我們家。我家門前廊棚的棚頂為人字式結(jié)構(gòu),面積很大,足有五開間開闊,臨河?xùn)|西兩側(cè)各有一個封閉小間,用作柴間和雜物間。我家大門是一排可脫卸的活絡(luò)排板,據(jù)說以前是木行。那時,一般除了大冬天,或是上學(xué)和必須靜心在屋里完成功課外,大多時間都喜歡待在廊棚里。尤其是暑假,和鄰家的孩子們一起乘涼、做游戲、翻小人書、賞河景、看農(nóng)作,以及編草帽邊、扎線袋勤工儉學(xué),給自己掙學(xué)費。在廊棚暫離大人視線這一方自由天地里,為所欲為,說不出的快活自在。盡管廊棚最終還是被拆了,但在那里度過的美好時光和由此給予我少年時的認知和啟迪,卻永生難忘。
老屋地處城郊,隔河是一方連接到天邊的塘田。塘田一年兩熟,夏天種蓮藕,冬天栽水芹。夏日里,站在廊棚看對岸,滿目碧翠,粉色的、白色的荷花點綴其中,風(fēng)吹蓮動,裹著清香,不時送向河的這邊。夏天,天氣多變,一會兒還是艷陽高照,轉(zhuǎn)眼便狂風(fēng)大作,天昏地暗,似乎瞬間進入了另一個神秘世界。人們忙不迭地躲進屋子,關(guān)門關(guān)窗。我卻得天獨厚,有機會,也喜歡在廊棚憑水臨風(fēng),感受大自然的變幻莫測和磅礴氣勢。對岸荷塘,一時間“多少綠荷相倚恨,一齊回首背西風(fēng)”,一張張蓮葉順勢翻側(cè),葉背齊齊向外,它們彎腰屈背,相依相偎,在狂風(fēng)暴雨中搖晃掙扎。真擔心,它們能否挺過下一陣大風(fēng)的來襲。但風(fēng)雨過后,幾次過河去塘邊細看,竟沒有一株蓮荷吹折,滿目碧圓依然婷婷,優(yōu)雅秀麗如初。起初以為是荷梗韌性的迎合變通,后來才得知并悟出,其實荷梗生性剛烈,一折就斷,能使它們一次次逃脫厄運的,應(yīng)該是一張張看似柔弱的蓮葉相互依傍、相互扶持的結(jié)果。第一次感知團結(jié)的力量堅不可摧,是蓮的生動演繹給我的啟示。冬日的塘田卻是一派清寂肅殺。在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的隆冬天,家家門窗緊閉。我在廊棚里,目睹了對岸農(nóng)民在塘田冒著風(fēng)雪,鑿開冰面,光著膀子伸進冰窟窿里,一點點摳挖當年只賣兩分錢一斤的水芹。那種瞬間奔涌的震撼和感動,一直刻烙于心。
我家屋后的那片稻田和對岸的塘田,同屬一個生產(chǎn)隊??崾钐欤瑢Π兜霓r(nóng)民過河來給稻田車水灌溉,他們先在廊棚西側(cè)不遠的河邊架水車。水車主要是由車架、車軸、車筒和車筒內(nèi)的一長鏈木制葉片組成的傳動裝置。車筒小頭一端放入河里,接觸水源,利用傳動功能,使筒內(nèi)板葉攬水上行,引水入田。等吱吱嘎嘎的車軸聲響起,車水開工了。一般是六個男子,上身清一色赤膊,下面一條粗布中式大褲頭用布條攔腰胡亂一束,一字排開,伏在水車架的一根粗大的橫木上,雙腳有節(jié)奏地交替踩踏不斷滾動的車軸上的踏腳。眾人必須步調(diào)一致,配合默契,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隨著吱吱嘎嘎的聲音由弱變強,節(jié)奏加快,河水翻著白色的水花,在他們腳下歡騰奔涌。水流瞬間涌入一條窄窄的溝渠,變得異常湍急,轉(zhuǎn)著一個個漩渦,匆匆奔流入田。有時,天氣實在太熱,他們?yōu)閳D涼快和作業(yè)時更為輕松自如,干脆只在腰間隨意束一塊比短褲更為短小的布頭。年輕的女人路過,撐傘的遮遮就過去了,沒傘的只得硬著頭皮在一串極力克制的嬉笑聲中低頭疾走。女人小跑進我們的廊棚后,才放慢腳步,臉和脖子依然漲得通紅。有時,也會碰到兇悍的婦人,一路不依不饒地罵罵咧咧。但男人們不與婦人一般見識,只管車水,從不還罵,只是嬉笑聲更為得意和克制。有節(jié)奏的聲響,機械地踩踏,難免犯困,必須尋點刺激才能驅(qū)走睡意。越來越松散疲沓的吱嘎聲,突然一下緊湊起來,漸漸激越,犯困的人,一時反應(yīng)不及,跟不上節(jié)奏,亂了陣腳,連踩兩個空趟,腳板被飛速運轉(zhuǎn)的車軸上的踏腳打得生痛,“哎喲哎喲”直叫。我們在廊棚里看得真切,不由也為他捏著把汗。一旦失足,很難融入,再也不敢貿(mào)然伸腳,只得雙腳懸空,全身趴在橫木上,狀如吊起的青蛙,農(nóng)家的“行話”叫“吊田雞”。到底有人中招了,隨即,騰起一片哄笑聲。經(jīng)過了這番折騰,瞌睡的人睡意頓消,吱吱嘎嘎的聲音復(fù)又不疾不徐悅耳動聽起來。烈日當空,空氣都發(fā)燙,他們一個個早已通體汗?jié)?,唯一蔽體的短褲也完全濕透,緊裹在身上,栗色的脊背在驕陽下閃著刺目的光。該歇歇了,他們終于停止了踩踏,走下車架,走進了廊棚這處陰涼之所。他們直奔水棧拐角的背人處,脫下沉沉的褲衩,用力擰到滴不出一滴汗水為止,再重新套上。在水棧胡亂捧水擼兩把臉,再捧幾捧咕咕入口。有的靠著廊棚的柱子,有的貼著墻根席地而坐,摘下草帽不停扇風(fēng)。濃烈的汗酸氣在廊棚里彌散開來,我們卻絲毫不覺嫌棄,因為眼前,一個個正是三九天赤膊挖芹、三伏天頂毒日干重活,我們由衷欽佩的了不起的硬漢們。真不知,我們的一筷菜、一口飯來得如此不易。從此,對碗里的食物平添了一絲敬畏之情,自然不忍、不敢也舍不得浪費一點點。
冬天的雨雪夜,常有往來的船家來廊棚打地鋪過夜。那一日的中午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西北風(fēng),氣溫一下跌到了零下,還飄起了雪。傍晚時,一條木船停在了我家廊棚前,是一對運貨的夫婦來借宿。一條薄薄的土布棉被直接鋪在了冰冷的石子路上,唯一一條蓋的也不厚。區(qū)區(qū)這些裝備,如何抵擋得了夜間徹骨的寒意?他們說,不是下雪降溫,兩個人擠在船艙里,熬一夜也就回去了。誰知,碰到這種天,還多虧有了這個廊棚落腳,比露天強多了。那時,我家還燒土灶。母親說,用過的稻柴反正還能燒,正好有兩捆新買的,為好燒些,還剛曬過,不如行行好事,救個急。隨即打開柴間,抱出稻草,叫他們著地鋪在下面,也能抵擋不少寒氣。第二天,他們把稻草重新捆扎好,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千恩萬謝才離開。后來,來廊棚歇腳過夜的船家隔三岔五依然不少,卻再也沒見過他倆。
夏日里,廊棚白天沒有烈日的炙烤,少了不少逼人的暑氣,是傍晚乘涼的首選之地。晚飯后,我們姐弟就忙開了,擱板、搬凳子、抬炕幾,七手八腳一通亂,再在上風(fēng)處點一圈蚊煙條,吹風(fēng)涼的臺場就搭好了。我喜歡那張紅木炕幾,滑爽又涼快。趴在炕幾向西看,是祖母種在屋角的幾棵絲瓜,碧綠的藤蔓已在橫跨路面的瓜棚上從這邊蜿蜒到了那邊,零星的小黃花點綴其中,幾條嫩綠色的絲瓜懸在棚頂。瓜棚像個裝飾好的舞臺,背景就是西天的晚霞,火紅、金黃、淺藍、深紫交織在一起,形狀和色彩瞬息萬變,看得眼花繚亂,想象也跟著一起飛揚。天光漸暗,這時廊棚里開始熱鬧起來。鄰居們拖大帶小,拿著坐具陸續(xù)來了。這邊一堆圍坐的是大人們。張師母、李師母們忙碌了一天,這會兒坐定,搖著大蒲扇,偶爾啪啪拍打幾下大腿,驅(qū)趕穿越“火線”零星來犯的蚊子,柴米油鹽聊得起勁。這邊一圈坐的是以我們?yōu)榛A(chǔ)的孩子們。淘氣的小男孩,總是坐不住,一會奔來奔去逮螢火蟲,一會去屋后稻田捉稻苞蟲。還是坐下來聽故事的多,輪流講,輪流聽。最刺激的便是聊齋里的鬼故事,講的人繪聲繪色,聽的人屏息靜氣。平日里,明知沒有鬼,但架不住此時此刻正身處在被渲染到極致的驚悚氣氛中,越聽越怕,越怕越聽。周邊一個小小的動靜,哪怕有人輕咳一聲,都會引來滿座驚呼,嚇得一個個直往人堆里鉆。夜深了,風(fēng)也有了涼意,隱隱有笛聲傳來,斷斷續(xù)續(xù)……若干年后,廊棚拆除,每當憶起這些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總會生出無限感慨。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從西天云層里鉆出來的太陽,依然威力十足,照在身上,一會兒就冒汗了,廊棚外圍一圈石欄上的水漬也快干了。隔河廊棚剛才躲雨的人群也已散去,一位老者靠在藤椅里悠閑地喝著茶,一只白鷺在河面臨波滑翔,我趕緊掏出手機,想拍下它,連同它身后,我夢里夢外熟悉而又陌生的廊棚,可惜它卻振翅向遠處飛去。
作者簡介:
蘇幗,江蘇常熟市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主創(chuàng)散文,作品散見于《廈門文學(xué)》《蘇州雜志》《翠苑》等純文學(xué)期刊及《揚子晚報》《蘇州日報》《姑蘇晚報》《江南晚報》《淮海晚報》等副刊版面。著有散文集《流淌在心底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