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溪》是儲福金的長篇小說新作。它進一步繼承了作者細膩沉郁的唯美主義敘事風格,運用虛幻靈動的語言表現人物意識空間的苦悶與困窘,同時打碎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結構,通過“時間流動”與“靈肉抽離”的并置和嵌套重構內心書寫的精神線索。儲福金試圖通過這次寫作,探索“他者凝視”之下自我救贖的可能與突破,在感官的審美觀照中實現個體精神禁區(qū)的消弭和超脫。清麗婉約的江南鄉(xiāng)鎮(zhèn)圖景和素樸深沉的圍棋形構元素使得這部小說透示出獨特的文化氣質。從這個角度來說,《直溪》既是卓犖不羈的,也是溫誠動人的。
小說以主人公宋正明掛職在直溪鎮(zhèn)開展人口普查工作為顯性敘事線索,中間穿插他與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林向英若即若離而又略帶感傷的情感往事,并以二人的交往動態(tài)為敘述原點展現了直溪這座江南小鎮(zhèn)的人物群像。正直實干的鎮(zhèn)委鄭書記、博學風趣的文化站黃站長、甜麗動人而又命運凄楚的普通女性季媚、因身染麻風病而被迫游走于現實“飛地”的神秘女子姚萍麗,這些人物共同撐盈起了《直溪》追尋本體式的情節(jié)架構。他們仿佛全都是從清冽純澈的溪澗和蔥翠幽涼的竹林中生發(fā)出來的,使《直溪》這部略帶意識流元素的現實主義文本增添了淳樸無瑕的詩性意境。除此之外,宋正明精神成長與心靈解禁的現實軌跡是小說的隱性線索?!爸毕路鹗且粋€各種神秘體驗的古老的黑洞”,宋正明精神空間中所積攢的壓抑與創(chuàng)傷在直溪獲得了釋放與療愈的契機。季媚的出現喚醒了他對男女情感的敏感和愿求,這種情愫飽含距離感和純真美,沒有一絲邪念。林向英是宋正明的精神伴侶,但宋正明對于林向英的性別洞察是略顯木然與遲鈍的。林向英的文本性別也經歷了由“男”到“女”的轉變。這個頗具吊詭色彩的情節(jié)設置一方面間接體現出宋正明意識本體長期經受封禁而呈現出的木訥與沉滯,他的精神視野在“暗蒙蒙”的直溪是模糊不清的;另一方面則是作者撕碎現代社會結構性關系“遮羞布”的嘗試,宋林二人情感關系的轉變伴隨著愛欲的重振與精神的復蘇——歡愛之后留存下來的不是靈肉的雙重失落與虛無而是生命本體的充盈和平靜,情感的溫存與豁亮消解了宋正明潛意識中若隱若現的“孤獨妄想”和“隱逸沖動”,逐漸扭轉了精神衰頹的窘境,擺脫了自我矛盾的消耗。作者以宋正明的精神危機隱含現代人際關系中長期存在的認知隔膜與秩序失衡,同時借他意識世界的明晰與復蘇表達對重構現代人精神情狀的希望與努力。
儲福金在《直溪》的文本之外更多地扮演著記憶的解構者與書寫者,而在文本之內則蛻變成為敘事張力場中的“說夢者”。這一點直接體現在他有意無意于小說之內設置了大量清晰而又迷離的隱喻,這些隱喻無形之中強化了小說營構的虛幻氛圍,也為深挖作品的內涵敞開了廣闊的解讀剖面。這種“夢化”書寫在儲福金的小說中十分常見,《雨潭坡》結尾處“我”漂浮在現實中尋覓不到的雨潭坡的夢境,《與其同在》中齊雅真與小山子之間矛盾而畸形的情感幻夢,《鏡中三十》里張晉中與封麗君幻滅悠揚的情感關系在“夢醒”之后回歸現實。在《直溪》中,作者多次描寫宋正明說自己“得病了”。這種情況在林向英隨性吻了宋正明額頭之后愈發(fā)明顯?!八握鞑×?,如此又病了。這一次病得纏綿,沒有感覺哪個部位有突出的疼感,但似乎全身生著疼,是內在的疼,隱隱的,若有若無的。”儲福金用大量的內心描寫展現宋正明異樣的“病態(tài)”。實際上,在我看來宋正明并非真病,但也絕非“無病呻吟”那般幼稚與無聊?!暗貌×恕边@句夢囈般的言辭對于宋正明來說是一種發(fā)自潛意識創(chuàng)傷的“話語寄托”,對于小說文本來說則是一種顯性的“話語隱喻”,城市迷夢般的生活帶來的虛無感、年少時對那個叫英的少女朦朧而又莽撞的情愫和行為、對林向英復雜而又熾熱的情感共同圍裹成記憶的云團迷亂了宋正明敏感的心性?!白詮闹浪桥t(yī)生后,宋正明便常生病,也許他身體本來就弱,只是挺著不讓人知道,也許他確有依賴性,就想她給他看病?!眱Ω=鹩每此坪斓拿鑼懙莱隽怂握鲀刃拇嗳醪⑶覙O其渴望關懷的心理,可謂是欲蓋彌彰。這種重復的“疾病書寫”實際上可以看作一種敘事越界,這也使得小說文本的內心書寫得到了極大的主體延伸。宋正明這種表面的“心理障礙”從修辭的角度來說進一步強化了主體人物生命狀態(tài)與文本的互動關系,使語言直接觸及人物的精神縱深。另一處饒有意味的隱喻則與姚萍麗有關,是一處管理權不明的“飛地”。小說的后半段基本上是以宋林二人合力解決姚萍麗的戶籍問題為敘事主線,安置好姚萍麗之后,“飛地”便不復存在。這塊孤零零的土地恰好可以作為宋正明的心理寫照,它漂泊無依,具備流動性與穩(wěn)固性的雙重特點,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似乎無解的悖論。儲福金將這塊藏于山澗密林中的“飛地”賦予人格觀照的文本意義,隱含宋正明內心備受壓抑但極其強烈的自我矛盾。他作為“外來人”“闖入者”進入直溪生活,他的個體本身就是無法歸置的、歸屬感缺失的,這給宋正明的心理帶來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失落甚至是恐懼。隨著姚萍麗和“飛地”的“落戶”,這塊心結自行解開,宋正明也真正意義上實現了由“精神蝸縮”“意識退守”轉向個體成長與自我救贖。
《直溪》以宋正明“入夢”為始,以“夢醒”為終。我時常在想,宋正明從夢中醒來之后呢?其實,夢醒之后所帶來的直接后果便是遺忘,遺忘之后便是個體對失落記憶的追尋甚至于虛構。儲福金在小說的結尾留下了一個“回溯時刻”,不免讓我回返到小說的題記:“我曾掛職過的金壇縣,那里有一個直溪鎮(zhèn),與小說這兒的直溪,沒有任何關系?!弊髡咴谖谋镜拈_頭預留了這段虛玄的文字,拋開作者的“禪意書寫”,我們應該明白,“沒有關系”本質上也是一種關系,并且這種關系是真正觸及了生命本真的具有根本性意義的關系。作者題記中的這句話實際上消解了現實與虛構或者說夢境之間的分隔線。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看到,《直溪》中存在一個極有意趣的細節(jié)。宋正明在鎮(zhèn)政府門口聽說了季媚自殺身亡的消息,并且親自去河邊見到了季媚的尸體。第二天醒來之后迷迷糊糊地往鎮(zhèn)街走去,他發(fā)現直溪鎮(zhèn)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汽車站橫空出世,還有新建的廠房也多了起來。他在模糊之中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鄭書記因涉及財色交易而入獄,當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宋正明“正跪坐在床上,雙手合十,眼半睜半閉,滿面是淚”。實際上,宋正明的哭泣與前兩天他的經歷都沒有直接的關系。而他的反應卻如此劇烈,這是《直溪》的情節(jié)所無法解釋清楚的細節(jié)。在這個“多異性時刻”之下,小說產生了“文本剩余物”。離開文本的在場閱讀,季媚的死亡成為“事件”擾亂了直溪的存在方式。退守與逃避終究不敵命運的“碾壓”,寧靜安詳的“烏托邦”因死亡的到來變得紊亂與無序。它直接打破了宋正明的價值體系,造成了后面的幻覺。宋正明的哭泣實際上是“劇變”帶來的虛無越位于“安穩(wěn)”萌生的存在。
《直溪》是一部野性與理性交疊的作品。這種野性體現在小說的“地域性書寫”上。不同于莫言“食草家族”的野性,《直溪》的野性卸去了歷史的沉重包袱,是立足于個體敘事的當代性寫作?!吨毕返摹暗赜蛐浴辈粌H體現在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地點”,它更注重個人“心理地域”的開拓與滋養(yǎng)?!吨毕返睦硇砸环矫鎭碜詩A敘夾議的行文方式,更多的則是儲福金將自我對于愛情、圍棋、人生的感悟與小說人物的精神救贖歷程相形構,并致力于“去庸俗化”的風格寫作,為文本留足了合理闡釋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