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2年和2023年的冬天是溫暖和煦的。零下的天氣極少出現(xiàn)。通常全天最高溫度接近十度。當暖陽普照大地，冬日明媚猶勝春。冬季不常進出的小院也熱鬧起來。這鬧冬的主人是鳥兒。

我的小院有一百多平方米。面南向陽，進深四至六米，面寬近二十米。院內(nèi)有一棵雙桿老黑松，一紅花檵木老樁及其他綠植。圍植歐月爬墻欄，有一片青苔蘚坪和杜鵑、茶梅充綠籬。還有一漢白玉長方形花池、石磨流水馬槽。青石和塔及數(shù)支石筍聳立。院外有一四米寬小區(qū)外道路，行道樹分別是女貞和黑板樹。女貞靠小院欄桿，兩樹差別不大，秋冬則一眼便識，滿樹漿果紫藍色一捧下垂著的是女貞。這一排女貞在樓前一字排開，四米間隔，加上樓宇間林帶，足有三十余棵。十余年樹齡的女貞正是繁花碩果的好光景。

于是，留鳥隨陽光掠過樹梢而光臨小院。先是成群白頭鵯啄食女貞漿果，又成群結(jié)隊下列漢白玉花池排隊喝水拉屎，花池沿口及基座掛滿了糞便。最多觀察到六只白頭鴨分列池邊喝水。白頭鵯體長約十九厘米，全身偏橄欖綠色下體灰白，喉白。頭及頸部黑色，因頭后具大白斑而俗稱白頭翁。集群于樹木灌叢活動，性活潑不懼人，嘰嘰喳喳歡叫不息。也來幾只鵲鴝、喜鵲、大嘴烏鴉，做著相同的游戲。鵲鴝比喜鵲略小，喜鵲尾巴則更長些。喜鵲的白腹面積更大更白。大嘴烏鴉通體黑色，略具藍紫色光澤。噪鵑也來，雄鳥通體黑色，尾長，嘴綠色，不細看像烏鴉似的。

烏鴉、喜鵲常到地面翻食青苔下的蜱蟲（俗稱皮球蟲）、蚯蚓等。更甚者是火斑鳩和珠頸斑鳩。它們常惹我生氣，而我又于它們無奈何。斑鳩體長約三十厘米，尾略顯長，同為鴿形而略小些。明顯特征是頸側(cè)滿是白點的黑色塊斑，仿佛頸項帶著珍珠項鏈一般。斑鳩是鳥中紳士。它與人類共生，棲于村莊周邊，常成對立于開闊路面。你走近，它才緩緩振翅，貼地飛行。這些大鳥屬雜食性鳥類，它們不滿足于女貞的漿果和池水，更喜翻開青苔，找尋各類昆蟲。每天來亂翻一氣，我每天忍著氣，無奈地將翻亂的青苔修補壓平實。其實只要在苔蘚坪上噴淋些“毒死蜱”農(nóng)藥，便可阻止它們的惡作劇。但嬉冬的是鳥們，誰也不忍壞了它們的興致。

沖刷鳥兒們黑紫的糞便也成為我日常工作。吃什么拉什么。漿果的果皮和漿肉被鳥消化了。沖刷后，池邊，步道石上留下了女貞和香樟的果仁。女貞的種子有麥粒大小，形前團后尖，通體黑色，切開可見果仁是肉色的。未經(jīng)鳥兒肚子消化排泄出來的果仁是稻草灰色的，表面有細紋。香樟的果仁是一粒滾圓而堅硬的小黑豆，用刀切開，里面睡著一個乳白色的種仁。忍不住咬食，是苦澀的味道。女貞果是院子邊的，香樟果是商鋪南面車道的行道樹上的。

人鳥相處是有共情的。“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鼻耪隆栋й芬曾B獸作喻這種人鳥共情相通。

人類對鳥也特別愛護。唐代大詩人李白在《夢游天姥呤留別》中告訴人們：“莫將果子全摘掉，留于鳥兒好過冬?！边@個果子就是柿子，你看“柿子霜紅滿樹鴉”。柿子在華夏是災(zāi)年可救命的糧食。人們尚知不可全摘掉。鳥就食于植物的漿果堅果是常識。唐詩人張祜留有斷句：“杜鵑花發(fā)杜鵑叫，烏臼花生烏臼啼?！?/p>

南宋留世名畫《烏桕文禽圖》。此畫描繪初冬微雪過后，兩只山雀棲于烏桕樹上。一只注視著樹下奔流不息的小溪，另一只回首遠眺。古人將棲于烏桕樹上的山雀名之為烏臼鳥，但烏桕籽粒、棟樹果子、石楠果子、天竹果子等一樣，確是鳥兒過冬的好食料。

常州自然觀察群是擁有數(shù)百人的大群。昨晚兩個群友這樣調(diào)侃冬鳥的肆意妄為。diyuke發(fā)了兩張棟樹枝上白腹鶇啄食棟樹果果的照片，一張照片竟拍到白腹鶇啄食掉果的畫面。引來墩子的回應(yīng)：哈哈，弄丟了？

diyuke：我見過最能丟的是暗綠吃石楠果子。一分鐘丟了十幾個……

墩子：它們頓頓吃不花錢的自助餐，隨便造。

diyuke：蠟嘴最節(jié)約，一個帶皮種子在嘴里磨一分鐘都不吐，掉了拾起來繼續(xù)磨。

對話中的暗綠指暗綠繡眼鳥，蠟嘴指黑尾蠟嘴雀。這是兩種很漂亮的鳥，但它們并沒有光顧過我的小院，或者光顧過而我無緣相見吧。從對話可知，觀鳥大神是多么耐心細膩而又幽默有趣。

其實吃自助餐的鳥兒是免費為植物播種。植物學(xué)家喬納森、西爾弗頓將種子比作樹的“付款系統(tǒng)”，即付出一部分的種子當費用，讓動物為它們?nèi)霾ナＯ碌姆N子。每種種子都配備著各種便于散播的工具，比如美味的果肉、翅果的翅膀、小鉤棘刺等等，等候動物、風或人類的褲腳裙邊。種子在進化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智慧。據(jù)科學(xué)家研究鳥類的味蕊只有三十至七十個。很多漿果對人而言是苦澀難咽的，但鳥兒卻絕無此煩惱。它們?nèi)杠S歡唱，在女貞樹上尋食，又跳到小院黑松枝上張望，再毫不遲疑地落列池邊喝水拉便。自在而自為。鳥兒每天來打卡，樹兒用漿果給它微信掃描支付，來換取鳥兒播種。

于是我的小院因一個秋冬季鳥兒的光臨而蓬蓽生輝。很多樹苗逢春而茁壯成長，計有女貞、樟樹、石楠、冬青、桑樹、烏桕、欒樹。各式苗木亂長一氣，都拜各位鳥神所致。最不可思議的是欒樹。欒樹紅燈籠般的莢果里有四粒綠豆大的黑色種粒，是做女式一百零八粒吉祥手串的上好材料。欒樹果粒外面并沒有漿果包裹，莫不是鳥兒不明覺厲吞下又拉到小院里的？欒樹下的綠籬周邊土地里，每年會長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樹苗。我也曾連土挖回栽于盆中，形成叢林式盆景，郁郁蔥蔥，很有一番情趣。雖然鳥兒的好意最終不會被接納，小院適時會將清除。但這出苗長成樹形的過程確實溫暖和驚艷到我的心里。

又到雨水節(jié)氣，打開小院小門，小院外的女貞樹梢上棒形漿果只剩稀稀的果柄，樹下有墜落的果粒和一攤攤鳥糞。這只是歲月的一個年輪，卻是生命的一個萌動孕育完整過程。鳥兒為誰辛苦為誰忙？大自然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里各有所司。樹木為繁衍而巧設(shè)不可思議的計謀，鳥兒不自知吞下免費午餐，自覺為樹木播撒種子。而小院主人似只是被動地為鳥兒打掃糞便罷了。在大自然的輪回樂園里，人們好像并不重要，或者可有可無，只要不添煩搗亂。樂園自在有樂。是的，數(shù)百萬年的自然進化史里，人類進化史才百萬年，華夏文明信史只五千年而已。人不重要，自然本有主人，自然本有規(guī)律。

這個冬天我也始終只是看客。很好！

二

出小區(qū)西門，便是藻江河。

這段藻江河甚為開闊，最寬處達七十余米。在龍城高架與太湖西路之間這段河流近千米。二橋相望。河西岸是華山公園。公園沿岸線鋪展，呈長條形，很好地借河而生成旖旎風光。走在岸道上，一邊是蔥蘢綠海，一邊是闊河深流。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生。

華山公園河岸灘植垂柳，有年矣！為防垂柳葉落，河灘離柳樹六至七米豎一網(wǎng)架，使河岸灘涂更覺寬展。兩橋堍岸畔南植上百米夾竹桃林，北植數(shù)十棵高大的欒樹。而步道架空于河床灘涂，并不影響自然灘涂凈化水質(zhì)。實踐表明，自然河灘比石駁岸能最大凈化河道。

但我卻更喜我們這邊的河灘。河灘是純天然的。澡江河和三井河形成一個丅字。一橫是澡江河寬闊的水道，一豎是三井河，通往東邊市府城河。河灘以三井河閘為中心，將這片河灘一分為二。左邊是雅居樂星河灣河灘，右邊是雅居樂常樂府河灘。灘涂長滿了蘆葦，雜以長苞香蒲。左右各有一外高聳的蘆竹。這三種親水植物，很好分辨。蘆竹高約四至五米，粗壯，其穗狀如掃帚一捧頂在頭上。蘆葦纖細略低，秋風冬陽下，葦花像一把把梳子，泛著銀色光芒。而長苞香蒲則長出香腸般的果棒，紅紅的，常武鄉(xiāng)下稱之為“蒲吊吊”，舊時鄉(xiāng)場納涼驅(qū)蚊常點燃，交孩童手持而常打鬧走動，是環(huán)保型驅(qū)蚊利器。立春前后，果棒開始揚花。銀色的絲絨般的絮狀物隨風飄散開來。

河灘岸邊形成斜坡，開發(fā)商種植了烏桕、合歡、香樟、欒樹等大型喬木，又植以石楠、冬青等綠籬。市民也不閑著，在斜坡上開發(fā)一壟壟菜田，主種越冬青梗菜、菠菜、萵苣，但生菜大蒜芫荽也一樣不少。樹下雜草紛呈，繁縷翠綠成片，婆婆納暗綠叢生，野老鸛草灰綠頑強生長，黑麥草從苔蘚中竄出。

天寒水瘦。藻江河北自長江入口，南流入關(guān)河，全長二十一點五公里。受吳淞大海潮汐影響，每天都產(chǎn)生漲落，灘涂或顯或淹，肉眼可見。灘涂在冬日陽光下逆著光，時有時無的水坑泛光，泥地黑芒。細察，退潮后泥灘上有田螺、河蚌及移行留下的泥痕。

這樣一處水闊灘寬、蘆葦叢生、河岸坡地縱深的天地，無疑是個特別適合禽鳥生存的樂園。最惹眼的是白鷺。一族群，有六只常棲息于夾竹桃林下的岸灘上。此處因為有大片叢生的夾竹桃，人們不能靠近。對岸又是高大的蘆竹叢。于是白鷺成雙出對，悠閑信步于灘涂上，或啄食蘆根，或近水覓食小魚蝦，或呆呆地垂頭似睡，或兩兩相望，互助啄理羽毛，似有夫妻般柔情蜜意。近水時，水中倒映出另一個自己，一下子似數(shù)不清這里有多少只白鷺。它們一般不游水過河，有兩只振羽掠過河面，落到對岸葦叢邊。飛翔姿勢優(yōu)美，縮頸，頭身腳成一直線。黑的長喙，黑的眼睛，黑的直腳；白身，伸展的雙翅羽毛根根畢現(xiàn)。水天間這亮麗身影，使水更青，樹更綠，天更瓦藍。

一刻也不停息，鬧騰歡快的是小辟鳥" 虒鳥。這水鳥有人常誤認作野鴨子。其實體形比野鴨子小，體長約二十七厘米。有吃過的農(nóng)人說沒野鴨好吃，肉味酸酸的。無語。國人見野物，常想到吃的。小辟鳥 鷉繁殖羽，喉及前頸偏紅，頭頂及頸背深灰褐，上體灰褐，下體白，有明顯黃色嘴斑的非繁殖羽。碰到大群有七至八只的。單獨游蕩者少。小群也有三至四只的。大群出動，過河不停潛水，水面一派歡驚，出沒于水間。潛水或為漁食，或以為受驚擾。上灘振翅水，覓食于灘，不一會又入水過河。

夜鷺也偶見，夏秋晨昏，呆立于河灘，多為亞成體，身具褐色縱紋及點斑。成鳥則不常見，白天常隱藏在沼澤、灌叢或林間。

河岸東緩坡上常有珠頸斑鳩和火斑鳩在草叢、菜地、葦草間走動。我特別喜歡在坡地散步，常驚起幾只，拍著翅膀掠過河面去到對面河灘。我也專門去對面河灘走步，在垂柳下踏著陳年柳葉鋪就的灘涂。遠處有烏鶇在泥灘覓食，全身黑色，嘴黃色，黑眼睛有黃色的眼圈。白頭翁成群在岸上烏桕樹上棲息。

生活如此安適寧靜，被幾只鳥兒打擾——準確地說——是我常打擾兩岸的禽鳥，是幸福感爆棚的。我穿著羽絨服，走了幾里路，身子也走得暖暖的了。但也不無擔憂，禽鳥們的腳不怕凍著了嗎？我知道，我們穿的羽絨服里用鵝鴨禽類的羽毛。而眼前的水鳥們就會將尾脂腺分泌的油脂涂抹在全身細密的羽毛上，冰涼的水不會浸潤到它們的身上。但鳥的腳不冷凍難挨嗎？或鳧水沒于水下，或赤腳行走于濕泥涂灘。

公眾號“推鳥”的科學(xué)家告訴我們：鳥類的雙腳主要由肌腱和骨骼組成，輔以少量的肌肉和神經(jīng)組織，它們腳內(nèi)的疼痛神經(jīng)受體很少，因此可以忍受低溫而不受傷害。盡管鳥類的核心體溫達到三十八度，但腳趾的表面溫度僅僅比冰點稍高。但大多數(shù)鳥類腳上并不會生凍瘡，因為它們的腳內(nèi)的細胞液含量稀少，并且血液循環(huán)速度很快，不會凍住。

鳥類腳部血液循環(huán)時還有一個逆流交換的原理：血管形成復(fù)雜網(wǎng)絡(luò)，當血液從雙腳回流到身體時可以對其加熱，這種機制可以減少熱損耗，從而節(jié)省大量的能量。這就是逆流熱交換作用。腳內(nèi)剛冷卻的血液可以減少熱量流失，而流回身體的血液被提前加熱。鳥類的身體也不會受冷。

天地間大自然既如此祥和康寧，又如此競相戲逐，卻能調(diào)適生存。有一只手把一切安排得如此巧妙神奇。說得更準確，應(yīng)該是一切生靈努力適應(yīng)，進化出各自的看家本能。我其實只是杞人憂天而已。人之于食肉動物，就奔跑速度人不及獅虎豹狼。而人是一切動物中奔跑著能出汗散熱的物種。這決定了人能遠距離追逐獵物，幾十公里都不停息。于是人勝出了，生存繁衍進化成自然之子。禽鳥嬉食于冬野灘邊水中，其身體因為有這種神奇的血流逆流熱交換作用，就凍不著了。禽鳥在河灘水邊歡快鳴唱和矯健的身姿就是明證。

董小勛，1957年生人。長期從事教育管理工作。散文作品散見于《雨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