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夏小小請客。
當我和娟子進入酒店包間時,里面已經(jīng)坐了幾位陌生面孔。夏小小介紹說,這是李總,那是張總,靠里面那位是王總。又指著我倆介紹說,這兩位是我閨蜜,燦燦,娟子。我們彼此略一點頭,就算是認識了。娟子只顧和我說話,并不搭理旁人。夏小小朋友隊伍龐大,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實在不必費心記什么總。這總也只是夏小小的口頭禪,當不得真。我的眼神越過夏小小,飄忽到窗外。窗口佇立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金燦燦的葉子正有意無意地飄零,一片,又一片。我很想沖出去踩那些枯葉,枯葉在腳下吱吱嘎嘎的聲音對我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對面的酒樓此時正大張著嘴,等著客人送上門去。
“今天買單的不知又是哪位大冤種?”娟子壓低喉嚨問。
“不清楚,反正不是你我二人。誰買單都是小小的人情,記不到你我頭上,清楚這點就行了?!蔽夷笾ぷ踊?。
“我當然清楚啦,借花獻佛的事她干得最是漂亮。什么時候,她能正經(jīng)自己請回客,我就服她?!本曜有Α?/p>
“什么服不服的,來之前你心里沒點數(shù)?”我故意翻她一眼。
“你們倆一直嘀咕什么呢?今天在座的都是實在朋友,大家不必拘禮?!毕男⌒呶覀z一眼,又繼續(xù)招呼身邊的朋友。
包間的門打開又合攏,合攏又打開,眼見酒店大廳也堆滿了人,喧鬧聲時不時地灌進來。我們很快就湊齊了一大桌。
夏小小提議大家喝點酒,在座的男士馬上起哄讓夏小小喝點白的。夏小小也不含糊,說,我不偷懶,我喝一盅。她麻利地吩咐服務(wù)員把桌上的兩瓶國窖都開了,然后拿起酒瓶主動給在座的男士都滿上一盅。各位女士也在她的招呼下滿上了紅酒。
夏小小從自己的酒盅里倒出一小杯,起身招呼說:“來來來,這第一杯酒我們先一起敬敬余總,今后還要仰仗他罩著我們?!闭f完,把小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大家一聲喝彩,余總爽快干了。其他男士也紛紛揚脖干掉一杯,女士都識趣地贊助了一大口紅酒。
夏小小人如其名,身材格外嬌小,但她嬌小的身體恰如洗滌用品的濃縮液,蘊藏著無限能量和精華。聚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夏小小在場。她特別能造。唱歌,她積極參與,偶爾還狂飆高音;跳舞,她不僅喜歡,還積極為大家尋找舞伴;逛街,更少不了她,她是砍價達人;打牌,她什么都會一點,毫不拉跨;聚餐,她主動飲酒挑起氣氛……
余總起身說:“這第二杯酒我們大家一起敬敬小小,沒有她聯(lián)絡(luò)組織,我們這一大幫朋友今天不會聚在一起。多個朋友多條路,來,我們干一杯。”余總干了,夏小小緊隨其后:“謝謝余總。今天余總客氣,請大家聚聚,感謝大家賞光。今后余總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有事余總招呼一聲就行?!毕男⌒≌f完立即干了。大家又一聲喝彩,紛紛跟進。
一時間,杯盞交錯,大家談笑風(fēng)生,像久別重逢的老友,毫無隔膜。娟子在我耳邊絮叨:“瞧把她能的!”“不服,你上?”我笑著回懟。我注意到余總的一只手搭在夏小小肩上,像拄著一根拐杖。夏小小似醉非醉,對著余總一個勁兒地傻笑。我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那天,夏小小約我和娟子一同前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女同事。在她的力主下,我們買了水果、鮮花,牛奶。娟子提著水果,夏小小捧著鮮花,我拎著牛奶。夏小小說,我們拎著東西去,一來顯得親切,二來也容易與主人搭上話,三來花費也不必太昂貴,左右不過是個同事,又不是什么至親好友。我們深為嘆服。要是送錢,這百八十塊還真拿不出手。買東西時,她說自己忘帶錢包了,叫娟子先墊付一下。娟子爽快應(yīng)了。到了醫(yī)院,她握住生病女同事的手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說了很多暖心窩子的話,生生把平時不茍言笑、要強霸道的女同事感動得淚水漣漣。臨走,她輕輕掖了掖女同事的被褥,拍拍她的手說,我們先走了,改日有空再來看你。女同事家人深受感動,臨走特意把我們仨送出醫(yī)院大門。
回望醫(yī)院大樓,鱗次櫛比的窗戶里透出幽微的光,仿佛病人前途未卜的命運。女同事身后慘白的墻,床上慘白的床單,連同她慘白的臉色一同浮到了夜空,我突然覺著很是傷感。
夏小小一出醫(yī)院就抱怨說,累死了!還說:“虧得我吧,你們也不熱情點兒?!蔽彝祥L了聲調(diào)配合她:“虧得有你——”娟子不以為然:“我和她關(guān)系沒到那一步,我可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毕男⌒〔辉倮頃嶙h坐公交回家,反正也不趕時間。上車后,夏小小主動幫三人投了幣。
第二天,我和娟子把坐公交的錢付她時,她明顯一愣,馬上說:“對了,還沒給娟子結(jié)賬呢。”我隨即把自己該付的部分A給了娟子。她嘴上說著,卻沒有行動。后來,她并沒按約定把自己該付的錢A給娟子。是真忘了,還是裝糊涂,我們也說不好。按照夏小小的生活觀念,她很可能覺得自己出謀劃策,費心巴力,白讓我和娟子擔(dān)了人情。既然我倆坐享其成,開銷自然該我倆分攤。她只是沒想到我們會主動分攤公交車費。她付公交車費時,也許就已打算好不再與我們分攤其他費用。
這就是夏小小,熱情得讓你無法拒絕,卻又精明得讓人有些不快。但這不快也只是隱隱而已,凡事她趁頭,居功自傲揩點油也屬正常。只要她自己心安理得,別人就挑不出她的理來。
二
和夏小小逛街,有點曲折。
除了我和娟子,她還邀請了幾個別的朋友。一群小女人走在街上,無疑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娟子悄悄對我說:“燦燦,看出來沒,逛街還是要人多,看我們多有氣勢!”我朝夏小小望去,夏小小才是氣勢的核心。別看她個子小,但架不住她能量大。這個柜臺,她有熟人,拉點關(guān)系,砍點價下來;那個柜臺,她有親戚,套點近乎,打點折扣或抹個零頭。奇怪的是,幾乎每個柜臺的人,她都能拐彎抹角地搭上點關(guān)系,一會兒就熟絡(luò)得像失散多年的親人。她能從工作聊到家庭,從職業(yè)聊到孩子。話匣子一旦打開,那聊天內(nèi)容就像黃河水一路蜿蜒,非得拐過九十九道灣方能切入正題。她興奮,熱情,極有耐心,這可把一起逛的人累個半死。你得耐著性子等她挑選,關(guān)鍵是明明挑中后還要拐的那九十九道彎,讓人不禁懷疑,她的興趣根本不在買上,而是在享受砍的過程。等她的一兩件物品買好,大家都表示再無逛的興致。特別的時候,她什么也不買。就算挑了那么久,又費老大的勁聯(lián)絡(luò)了感情,她還是微笑著對營業(yè)員說:“給我留著啊,我等你們下次活動打折時再買?!睜I業(yè)員笑著,笑里潦草地藏著鄙夷。娟子朝我喊:“燦燦,你倒是幫著小小砍點價啊,我們今天還逛不逛別的店了?”我翻過去一個大白眼,娟子用哧哧地笑接收了。夏小小那種我行我素、旁若無人的氣概令我既震驚又欽佩,我?guī)缀趺摽诙鲆f出抱歉的話。她不尷尬,尷尬的是我們,我們真沒名堂。夏小小砍下來的是真金白銀,多費點嘴皮多耗點時間又算什么?砍是她夏小小的權(quán)力,別人管不著。幾個回合下來,營業(yè)員往往不是她的對手,被她纏磨不過,不是乖乖打折就是抹個零頭。
吃飯去!娟子提議。這一通折騰,肚子早餓了。好,全票通過。一桌人吃飯很有氛圍,湯是湯來菜是菜。說笑間,剛才的疲勞一掃而光。輪到結(jié)賬時,夏小小搶先說:“我來,我來!”皮夾打開了:“哎呀,錢沒帶夠,你們誰先墊付一下?回頭再A給你們?!本曜诱f:“這次我來吧,下次逛的時候你們再付?!毕男⌒『芸蜌獾卣f:“那就不好意思了?!?/p>
鬼的不好意思,她從來也沒有覺著不好意思。沒有她夏小小,我們能砍下那仨瓜倆棗?沒有她夏小小聯(lián)絡(luò)組織,我們一群人能聚在一起這么開心?她夏小小出力,我們合該出錢,一切合情合理。
后來,也這么一大群人逛過幾次,夏小小總是最先搶單,但從未付過賬。有時,她現(xiàn)金不夠卡也刷不出來;有時,她手機支付余額不足,換種方式又密碼錯誤。在她猶豫為難的當口,總有人站起來主動買單。一旦有人買單,她的表情亮了,如釋重負,客氣地對大家說:“真不好意思!”
三
遇上詩人,顛覆了夏小小的生存哲學(xué)。
她一改往日蹭東蹭西的習(xí)慣,巴心巴肝地對詩人發(fā)起了攻勢。她拿出逛街的韌勁,每天拖著我和娟子陪她去請教詩人。雖然她對詩的理解僅停留在“留得殘荷聽雨聲”這種淺白的狀態(tài),但在詩人談?wù)撏跄υ懟蚨殴げ繒r,她卻表現(xiàn)得像個小迷妹。除了表現(xiàn)出對詩的熱愛,夏小小還很實際地常常拎著牛肉、點心、水果等上門。詩人欣然享用后,往往詩興大發(fā)。他微閉雙眼,搖頭晃腦,或吟或唱,幾入仙境。此時的夏小小也容光煥發(fā),激動得渾身哆嗦。我們作為旁觀者,未免有些浮躁,常常在一邊捂嘴偷笑。
詩人有一條薩摩耶犬,它通體雪白,外表非常引人注目。特別是它笑起來時,像極了千年轉(zhuǎn)世的白狐,溫順、迷人、高貴、優(yōu)雅。詩人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它陪著詩人飲酒品詩,也陪著詩人午睡小憩,甚至和詩人一起分享夏小小的饋贈。夏小小心里嫉妒得要命,卻不敢動它。在詩人心里,是她重要還是他的薩摩耶犬更重要?她沒有勇氣賭。她只能趁詩人不留意或詩人不在它身邊時,故意踹它一腳或瞪它一眼,以警示它不要太囂張。薩摩耶犬狗仗人勢,并不把夏小小特別放在眼里。它游刃有余地橫亙在夏小小和詩人之間,像一個得寵的小三。
夏小小不知道的是,詩人送過娟子一首詩,邊上還配著一幅素描,那素描把娟子的曲線勾勒得幾近完美。詩沒署名,娟子沒心沒肺地念給我聽:“裊裊婷婷走近的你,像一首《如夢令》,欲語還休……”我一眼認出那是詩人的筆跡,卻只好佯作不知。奇怪的是,詩人并沒有窮追不舍,反而對娟子有些刻意的疏離,讓人摸不著頭腦。夏小小醉翁之意不在詩。一切按照夏小小的計劃有條不紊地推進,她和詩人的言行舉止讓薩摩耶犬也嗅出了異樣。
在詩人之前,夏小小有過一個交往三年的男友。除了學(xué)歷低,男友真是沒話說。人長得英俊,脾氣好,還三天兩頭跑到夏小小家?guī)兔Ω苫?。夏小小的母親早已拿他當自己的女婿,由著他叫自己媽。但自從上了大學(xué),夏小小越來越覺得男友像塊雞肋。一方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男友的呵護;另一方面她又心有不甘,覺得跟了他,日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大學(xué)一畢業(yè),夏小小就應(yīng)聘到了外地工作,離開了男友所在的城市。離開前,她脫下鞋子,踮著腳站在男友的腳背上給了男友一個告別吻。她嬌小的腳軟軟糯糯的,白色的襪子閃著純潔的光,男友被拿捏得死死的,挽留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詩人和男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高大挺拔,五官精致,帥得讓人移不開眼。詩人畢業(yè)于河海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在政府里做著一份體面的文職工作。夏小小第一眼見到詩人就淪陷了,她果斷拋棄男友,投入了詩人的懷抱。情場稚嫩的詩人,還沒想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就被夏小小的欲拒還迎弄得亂了分寸,居然寫信去質(zhì)問夏小小的男友,為何不成人之美?
生活的詩意在夏小小查出懷孕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詩人的家人對這門婚事很不滿意,操持得格外簡單。沒有三金,沒有彩禮,婚房是詩人單位的宿舍,婚紗和結(jié)婚照全免了,結(jié)婚當天的禮服還是租來的。夏小小的母親對這門婚事更是堅決反對,認為夏小小就是女版的“陳世美”,還再三教育她做人要講良心。她威脅夏小小,如果她膽敢和詩人成婚,娘家一個人也不會出現(xiàn)在婚禮上。夏小小氣得在電話里就和她母親吵了起來:“不來就不來,誰稀得你們來?”
婚禮上,娟子悄悄問我:“燦燦,你覺得這婚結(jié)得靠譜嗎?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能長久嗎?”我看向夏小小,她一臉燦爛,面若桃花,與背后幽深的老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陽光投在斑駁的墻面上,一不小心泄露了老屋滿腹的心事。“說不好。愛情哪有對錯,那么帥氣簡單的一個男人,光是看著他的人、聽著他的詩,也會滿心歡喜的吧?既然這是她的選擇,我們只能祝福她!”
詩人很“仙”,除了上班,就是折騰花花草草,填詞賦詩。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務(wù)全交由夏小小打理。以前被男友捧在手心里的夏小小,現(xiàn)在全身心地呵護著她和詩人的小家。
說來也怪了,婚姻把夏小小顛覆了的生存哲學(xué)一夜間找回來了。夏小小像是天生過日子的好手,除了節(jié)儉,能蹭的東西絕不掏錢來買。飯可以蹭,車可以蹭,衣服可以蹭,油鹽醬醋可以蹭,就連住房也可以蹭……在夏小小看來,就沒有不該蹭的東西,關(guān)鍵是能不能蹭到手。如果沒蹭到,那只能說明她夏小小功力不夠;如果蹭到了,那就是她夏小小的本事。
燒飯的時候,她經(jīng)常跑到底樓娟子家順兩棵大蒜,切一塊生姜,倒一小碗油,有時還順手拿點菜。娟子在家不燒飯,都是婆婆操持,并無特別的感覺。婆婆卻不樂意了,幾次在娟子面前嘮叨。
這些尚不足奇,令人驚嘆的是夏小小的其他蹭功。出門蹭車,朋友家蹭飯,上街還能為孩子蹭回衣服來??吹娇椕碌氖烊耍煌涂洌骸澳阏鏁裘€,我就不行。你選的顏色又洋氣又大方,織的花紋也特別好看,我覺得比買的現(xiàn)成的還好。我家女兒和你家孩子也差不多大,只可惜我沒你這好手藝,不是一個好媽媽?!眲e人一聽,怪難為情的,順嘴說:“這有什么難的,我?guī)湍阊绢^也織一件好了?!彼愠脽岽蜩F:“我看你織的這件就挺好,只是這怎么好意思呢?我拿走了,你丫頭穿什么呀?”別人只好把織的毛衣給她裝好,說:“這件你看得上你先帶去,我再給丫頭另外織一件好了?!?此時夏小小必定是假意推辭一番,還提議自己是不是買些毛線來。別人當然說不用,她連連道謝后便把毛衣拿回了家。女兒穿了,她還會帶著女兒給織毛衣的人看,說就是這個能干阿姨給你織的毛衣,快謝謝阿姨。別人一看,她家丫頭把毛衣穿得這么好看,也很高興,早忘了心疼那毛線的價錢還有那織的許多工夫。有時候甚至還說禿嚕了嘴:“下次有空再幫你丫頭織件更好的?!毕男⌒〉昧诉@句話,往往逮著機會又會帶丫頭去。丫頭長得好,皮膚白,穿什么都好看,蹭一件衣服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要說本單位的同事,自己的好友,就連詩人的親戚朋友,單位人事也被夏小小充分利用。她熱情、靈活、率性天真,談笑間蹭你于無形。
四
詩人的哥嫂就是她的主蹭對象。
詩人的哥嫂是生意人,開汽車美容店。由于起步早,又有娘家人幫襯,生意越做越大,早在市區(qū)購買了兩套商品房。詩人的哥嫂為人特別好,哥哥隨和,嫂子熱情。我和娟子都到他們家吃過飯,也到他們店里去玩過幾趟。夏小小有些巴結(jié)嫂子,經(jīng)常主動到店里去幫哥嫂看店,還喜歡在公婆面前維護嫂子。嫂子對夏小小也格外大方,一起逛街,經(jīng)常送夏小小禮物。平時客戶送的美容卡、洗頭卡、桑拿洗浴卡、按摩卡什么的,隨手就拿給夏小小消費。夏小小有了這些卡,也會偶爾請我和娟子一起消費。我們都羨慕她有這樣的哥嫂。一起吃飯時,我和娟子也叫哥哥、嫂子,感覺跟自己的親人一樣,絲毫不受拘束。
女兒讀初中時,夏小小需要在城里租房。嫂子聽說后直接把自己的一套住房鑰匙給了夏小小,還說,房租本來應(yīng)該免了,但為圖個吉利,一年就象征性地收個千把塊錢。女兒在城里讀初中三年,夏小小一家三口就在嫂子的住房里住了三年。夏小小就是個人精。娟子私下里對我說,這得省多少錢啊。我說,你得有這樣大氣的嫂子,還得有夏小小滿嘴彩虹屁的功夫。那還是算了,娟子笑著搖頭。
直到女兒讀高二時,夏小小才在城里買了自己的住房。新房離夏小小上班的地方很遠,但離嫂子家很近。不用說,夏小小是舍不得離開有錢又大方的嫂子的。
但夏小小蹭房蹭出了隱患。
三年前,城里房價正處于低谷,如果當時夏小小入手一套,房價現(xiàn)在早就翻了一番。而她女兒讀高二時,城里房價正節(jié)節(jié)攀升。夏小小買的房處在城市的老小區(qū),雖然房價不菲,但卻沒有任何升值空間。
當初買鎮(zhèn)上的住房時,夏小小選了頂樓,目的是連著閣樓一起拿下。閣樓高度比住房套間矮一些,但夏小小自有她的辦法。她把閣樓裝修成廚房、單臥和棋牌室,還把閣樓旁的天臺裝修成玻璃陽光房,把住房套間則裝修成臥室、客廳和雙衛(wèi),在住房和閣樓之間,一架復(fù)式樓梯拾級而上。經(jīng)過這一番裝修,夏小小家就像兩層樓的小別墅,那道旋轉(zhuǎn)樓梯特別有復(fù)古的味道。夏小小的能干,讓我們望塵莫及。當別人問我和娟子,為什么當初買房你們不買閣樓時,我和娟子都羞愧得無言以對。我們壓根兒就沒想到多一層閣樓多一百二十平啊,而且是以比住房低得多的價格拿下。
五年后,閣樓的價格降至原來的一半,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更讓我們預(yù)料不到的是,去年小區(qū)加裝天然氣,夏小小家卻被排除在外。按照國家規(guī)定,凡使用天然氣的用戶不得在同一空間使用第二火源,用方用氣場所必須確保寬敞和通風(fēng)良好,條件達不到要求的應(yīng)按供方要求創(chuàng)造安全用氣條件。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住宅房屋的車庫和閣樓都被排除在外。夏小小家的廚房恰在閣樓,如果非要加裝天然氣,那整個房子的布局就得重新來過。
夏小小先是跑去質(zhì)問開發(fā)商:“閣樓用氣存在安全隱患你們應(yīng)該早就知道,知道卻故意隱瞞是不是變相的詐騙?你們必須給我個說法!”在夏小小一連七天蹲守后,負責(zé)人答應(yīng)賠償兩千元,說這是補償她通管道氣的費用,但要求夏小小必須簽保密協(xié)議,這筆錢才能兌現(xiàn)。夏小小心想:“就算把開發(fā)商告上法庭,我也拿不出他們違規(guī)的證據(jù),如果他們倒打一耙,說我在閣樓違規(guī)使用液化氣,我倒要擔(dān)責(zé)了。”心下這么一轉(zhuǎn),夏小小趕緊簽字走人。心下不服的夏小小又找到供氣方:“車庫不能安裝天然氣我能理解,憑什么閣樓也不行?那我們對閣樓的投資誰來買單?再說了閣樓不比車庫,雖然高度不及住房,但通風(fēng)沒有任何問題,憑什么不給我們加裝天然氣?”供氣方只有一句話:“國家明文規(guī)定,有意見找國家去。”“既然是國家規(guī)定,文件呢?我怎么知道你們是不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執(zhí)法過度?”供氣方甩出文件。夏小小又打起煽情牌:“當初我們花十萬買下閣樓,如今閣樓跌價一半;裝修閣樓我們投進去七八萬,如今你們又不準加裝天然氣。這未免欺人太甚。難道為了通氣,我們整個房屋的布局都要重來?這筆費用誰來承擔(dān)?”供氣方回應(yīng):“這個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只對符合安全規(guī)定的住房通氣?!毕男⌒〈篝[幾次后也灰了心,更提不起重新裝修的興趣。
詩人對此頗有微詞。
娟子私下替小小抱不平:“一個男人,不能為家人遮風(fēng)擋雨、沖鋒陷陣也就算了,還什么事都往女人身上推,算怎么回事?”我勸娟子別摻和,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清官還難斷家務(wù)事,何況你我?
五
七月初,母親帶著新叔叔來到了夏小小家。
母女間的嫌隙在母親到來的一刻冰封瓦解。夏小小當即把鎮(zhèn)上房子不能通天然氣的前因后果說給母親聽,并把母親和新叔叔安排到鎮(zhèn)里房子居住。夏小小潛意識里希望新叔叔是個靠得著的人。她了解自己的母親,房子給他們住可以,但就看新叔叔會不會做人了。母親很滿意夏小小的安排,她是來度蜜月的,希望和新叔叔有單獨相處的空間。她原以為夏小小會給她臉色看,現(xiàn)在看來,是她想多了。
夏小小的父親去得突兀。那是十二月底的一天,天氣很有些古怪。白天還風(fēng)和日麗,傍晚卻刮起了勁風(fēng),每刮一陣,氣溫就驟降幾度,到了夜里十二點,氣溫已跌至零下八攝氏度。夏小小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是娘家媽媽的電話,說她父親病危,叫夏小小趕緊買票回家。
當夏小小一家連夜趕回時,她父親已永遠閉上了眼睛。
夏小小怒了,沖母親大喊:“你為什么不早點通知我們?你為什么不早點把爸送到醫(yī)院?你明知道爸身體不好,為什么他病了還不好好照顧他?爸的病就是被你耽誤的?!蹦赣H委屈極了:“我也病著,我也不知道這波病會要人命啊。周圍人都挺著,以為挺過一個禮拜就會沒事。你爸到第十天還咳嗽不止,這才在我的勸說下去醫(yī)院檢查。哪知,這一檢查,就來不及了?!薄鞍只钪鴷r,你就老欺負他,臨了,你還不讓我們見他最后一面,你安的什么心?”夏小小還在憤憤不平。詩人勸夏小小冷靜,說這就是個意外,不能把責(zé)任歸到媽頭上,她也很難過的?!拔依潇o個屁呀,我冷靜,我沒爸了,你叫我怎么冷靜?這世上最疼我的人只有我爸,而她,眼里只有她兒子!”夏小小母親被懟得又氣又急,沖上去要扇夏小小。丫頭緊緊拽住外婆,大聲提醒夏小小:“媽媽,這是在醫(yī)院呢?!毕男⌒〉诘厣?,掩面痛哭起來。
詩人陪著夏小小把她父親推進了太平間。
一切無聲無息,像一部黑白電影默片。夏小小的聲音,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爸身體一直不太好,慢性腎炎導(dǎo)致他無法從事體力勞動。他在一家國企辦公室上班。自我記事起,媽就老是欺負他。媽不上班,每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逛街就是打麻將。爸辛苦一天回來還要自己燒飯吃。上小學(xué)后,我便主動承擔(dān)了家里燒菜做飯的任務(wù),為的是替爸分擔(dān)一些。至于媽,她做家務(wù)全憑心情。心情好時,她也會燒一桌菜等家人回來,更多的時候,她沒有燒菜做飯的心情。我一直覺得媽到我們家就是來蹭吃蹭喝的。對此爸毫無怨言,他很遷就媽,像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媽手里一樣。就算這樣,媽還經(jīng)常對他呼來喝去,不給他好臉色。我始終想不通,媽憑什么這么囂張?她喜歡弟弟,弟弟像她,個高,膚白,五官疏朗。我的前男友就是這種型號的,媽很喜歡他。但她從未對我有過特別親昵的表示,也許就因為我長得太像我爸了。爸并不因此指責(zé)我媽,他只是特別地寵我。下班他經(jīng)常帶小零食給我,外出也總是讓我跟著?,F(xiàn)在,他走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詩人惻然,默默地將夏小小攬進懷里。夏小小神經(jīng)質(zhì)地抱緊詩人,像抱著一根救命的浮木。
父親葬禮結(jié)束后,夏小小半年沒回娘家,她還生著母親的氣。她聽弟弟說父親是單位里第一批病倒的員工。他病的癥狀有些慘烈。先是連續(xù)幾天高熱不退,身體骨裂般疼痛;然后就是刀片刮喉的過程,他甚至連吞咽口水都變得特別艱難;之后,他的頭更像是戴上了緊箍咒,時不時就炸裂般地疼痛。到第十天,他的癥狀稍稍緩解,但依然咳嗽不止。到醫(yī)院一查,白肺,腎炎已發(fā)展成慢性腎衰竭,還出現(xiàn)了病毒感染并發(fā)癥。
那段時間,夏小小一家人也先后病了。他們像彼此商量好的一樣,誰也沒過問誰,誰也沒打擾誰。就這樣,夏小小沒聽到父親最后一聲咳嗽,沒看到父親最后一個表情,沒在父親最后的日子盡一天孝。對此,她始終無法釋懷。
六
婚后,橫亙在詩人和夏小小之間的除了薩摩耶犬,還多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酒。詩人好酒,且有家族遺傳。不飲酒時,詩人乃謙謙君子,飲酒后的詩人卻判若兩人,不僅特別絮叨,還往往借酒蓋臉,說出許多粗魯傷人的話來。夏小小最煩詩人飲酒,但詩人卻嗜酒如詩,每日少則半斤,多則七八兩。詩人說,沒有酒,生活便沒有靈魂。夏小小對此嗤之以鼻,她更喜歡另一句俗語:“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丑?!毕男⌒≌f這話時,娟子回:“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蔽艺f:“與其抱怨,還不如陪他喝幾盅?!毕男⌒⌒αR:“真想和你倆翻臉,你倆到底站哪邊呢?”
她吐槽說:“我媽有意思吧?爸才去世幾天,她又找人了,非要這么著急嗎?我現(xiàn)在懷疑她心里到底有沒有我爸?!本曜觿竦溃骸靶⌒。⒁逃行碌臍w宿是好事,多一個人照顧阿姨總是好的?;钪娜艘白撸缤硪~出這一步。”“你都不知道,我媽沒跟任何人商量就把老家房子賣了,搬去新叔叔家住。以后回娘家,我住哪兒?難不成住在新叔叔家,還是說每次都要住酒店?”“阿姨又不傻,她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你不是說新叔叔自己有一套住房,還有一家店面嗎?阿姨嫁過去,吃他的,住他的,阿姨賣房的錢還攥在自己手里,你擔(dān)心什么?”果然是旁觀者清,娟子也瞧出了門道。新叔叔家有三兒一女,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母親悄悄告訴夏小小,新叔叔的三個兒媳都和她吵過架?!案阈Φ氖?,我媽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湯,居然對新叔叔言聽計從,溫順得像換了個人似的。回想她對我爸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她這副嘴臉真是沒法看。再說了,她要帶新叔叔來,是不是應(yīng)該提前和我商量一下?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口人,生活開銷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望向夏小小,她一臉愁緒,平日里很少見她發(fā)愁,現(xiàn)在,這愁緒快溢出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姨的這點小心思她夏小小會看不出來?“讓你叔叔出點生活費吧?!蔽姨嶙h?!安惶崴€好,提他我就一肚子的火。他一點眼力見兒沒有,把我家完全當成了自己家,不僅每天蹺著二郎腿啥也不干,頓頓還要喝點小酒。他想跟著我媽蹭吃蹭喝,門兒都沒有!”夏小小雖然生氣,卻絕口不提新叔叔是否出了生活費,出生活費在夏小小那里也許是理所當然的。“最討厭是陳書杰,他不當家,不知這柴米油鹽的精貴。他非但不照顧我的情緒,反而與新叔叔一拍即合。他倆每周末只要聚在一起,必是喝得七葷八素。薩摩耶犬也來湊熱鬧,那畜生對新叔叔表現(xiàn)得親熱異常,你們說氣人不氣人?”我驚詫于夏小小厭煩的語氣,平日里她從不連名帶姓地稱呼詩人,而是稱他為“我先生”。
她不能明的趕新叔叔走,只能敲敲邊鼓。
周末,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吃飯,只聽砰的一聲,房里漆黑一片。夏小小打開手機手電筒,叫詩人去推一下電閘。詩人趔趄著起身,嘴里誦著:“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币滦鋮s無意間掃到了酒杯。砰,啪,玻璃杯清脆的聲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脆亮。蹲在桌邊的薩摩耶犬一蹦老高,帶動桌布差點掀翻了一桌好菜。夏小小壓抑著一腔怒火,找來兩支蠟燭點上。詩人走過去推上閘刀,客廳里依舊燭光閃爍,衛(wèi)生間的燈卻亮了。夏小小上前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股惡臭從門里傳出來。惡臭來自馬桶。夏小小趕緊按下沖水鍵,心里把新叔叔一家老小全問候了一遍。她認定是新叔叔衛(wèi)生習(xí)慣差。水在馬桶里轉(zhuǎn)圈卻遲遲不肯下去,后來干脆浮上來了?!瓣悤?!陳書杰!”夏小小一疊聲地叫著詩人的名字。詩人踉蹌著走過來,不耐煩地問:“又干嗎?”“看你干的好事,馬桶堵了哇,你整日除了喝酒,還能干點啥?”這話明顯意有所指?!榜R桶堵了關(guān)我什么事,我能有什么辦法?你明天找人來修不就得了?!痹娙擞望}不進?!皶?,快過來喝酒!”新叔叔一點也不識趣。詩人轉(zhuǎn)身要走,夏小小一下子爆發(fā)了:“喝酒,喝酒,除了詩和酒你現(xiàn)在眼里還能看見什么?實話告訴你,都是狗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的詩!”
夏小小的聲音在黑夜里格外尖利、刺耳??蛷d里一片靜默,大家都被夏小小的話驚住了。詩人僵在原地,半邊臉藏在黑暗里,半邊臉在燭光下?lián)u曳不定。薩摩耶犬遠遠地望向這邊,眼神忽明忽暗,它遲疑著,要不要撲上前來。
新叔叔很突兀地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幣,摜在桌上,發(fā)狠地說:“現(xiàn)在,可以喝酒了嗎?”
趙洪香,1976年生,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西部散文選刊》《青春》《太湖》《翠苑》《嘉應(yīng)文學(xué)》《江蘇散文》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把酒話桑麻》《永遠的安子灣》,小說集《閨蜜》。曾兩度獲北湖亭文藝精品扶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