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24年4月,話劇《孟小冬》在京劇名伶孟小冬封箱之作演出地中國大戲院上演。劇中,孟小冬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被濃縮在告別演出前的16小時。話劇弱化了情節(jié)的懸疑而加重了內(nèi)心世界的描寫,刻畫出一個“一生傲骨”的坤生形象。孟小冬、梅蘭芳、杜月笙等角色在人生的舞臺上演繹著青衣、小生、老生的情感糾葛,藝術(shù)的追求與情感的期盼、紛亂的時代與嘈雜的舞臺交織,演繹出一臺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傳奇。
關(guān)鍵詞:孟小冬;心理敘事;情懷追溯;生旦角色
上海,4月,牛莊路。狹窄的馬路上車輛擁擠。不遠處是聞名遐邇的大世界、時尚的來福士廣場。人民廣場上人流如織。今天的夜上海與七十多年前一般燈火輝煌、霓虹閃爍。但這近百年中,這座城和城里的人卻已幾經(jīng)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中國大戲院。77年前,一代“坤生”“冬皇”孟小冬在這里封箱演出,轟動上海灘。77年后,一群人來這里看話劇《孟小冬》,尋找那個很久以前的故事,尋找那個早已隱入歷史煙塵,卻仍將傳說留在人間的神秘女子和她周圍的人。
昏暗的燈光,傾頹的匾額,老式留聲機里傳來蒼涼的余派老生唱腔。戲,開場了,開場的戲中,我們首先聽到的是戲中戲傳來的咿呀聲響。
當話劇《孟小冬》的大幕緩緩拉開的時候,人們感受到的是一種壓抑混沌之感。故事的主線從1947年9月8日早上6點開始,圍繞孟小冬即將封箱告別舞臺的16小時展開。短短16小時,濃縮了一代奇女子“冬皇”一生的愛恨情仇,也牽扯出了杜月笙、梅蘭芳、福芝芳、姚玉蘭、余叔巖等“奇人”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以及一個云譎波詭的時代和撲朔迷離的舞臺。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話劇《孟小冬》是一出沒有懸念的戲。大幕拉開,隨著一束束定位光漸次亮起,戲中人平淡地訴說起各自的生平、遭際、結(jié)局,如同訴說別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如同臺上唱過的那些戲。鑼鼓敲響之前,劇本已然寫定。然而,臺上的那些人——生旦凈丑,依舊忘我地沉浸在各自的角色中,嘔心瀝血唱著自己的人生——如同他們在臺上塑造過的角色。
無論是真實的歷史還是野史逸聞,孟小冬都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在話劇《孟小冬》的故事里,每一個人物都有一段值得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人生。但是,在舞臺上,這一出《孟小冬》想要告訴觀眾的,不是那些書上記錄的、坊間流傳的傳奇故事,而是傳奇中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一個比我們能看到的外部世界更加風(fēng)起云涌的內(nèi)心。重要的或許并不是他們?nèi)绾芜x擇,而是他們?yōu)楹芜@樣選擇?
光輝耀眼的“旦”
話劇《孟小冬》是一出“旦角”戲。孟小冬是青衣、福芝芳是正旦,而著墨不多的姚玉蘭,更偏向于武旦。
京劇舞臺上的老生孟小冬在生活中,至少在今晚的話劇舞臺上是大青衣?!耙簧戆凉牵胧郎n涼。風(fēng)華絕代,廣陵絕唱”是戲詞,更是孟小冬一生的真實寫照。她的身上有一種令人著迷的清冷氣質(zhì)。臺下是芊芊弱質(zhì),臺上卻英氣勃發(fā),無半點脂粉味。她與梅蘭芳、杜月笙的情感糾葛,比臺上的戲來得更曲折,令人津津樂道至今。然而,也許人們看到的只是臺上的風(fēng)光,緋聞的香艷,鮮少有人真正走進過她的內(nèi)心世界。脫下戲服,摘下髯口,抹去油彩后,是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女作家閆紅曾有一本寫張愛玲的文集,起名《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這個題目放在孟小冬的身上尤其貼切,但即使千瘡百孔,依然九死不悔。脫下戲服的孟小冬是弱勢的。在那個特定的社會中,女性被天然貼上了“弱者”的標簽。而一個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的女性,更是可供人任意欺凌的絕好對象。她們毫無來由地接受著惡意的揣測、流言的中傷,卻無處伸冤、反抗。孟小冬在京劇舞臺上風(fēng)光無限,卻無法擺脫這一“弱者”標簽。但是,處于弱勢的孟小冬又是強大的。“傲骨風(fēng)華”不僅是臺上的唱念做打。臺上的愛恨情仇無一不是臺下性格的外化與投射。選擇“坤生”注定了她選擇的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但即使頭破血流,孟小冬也始終不曾放下自己的高貴。她的每一次選擇,都是驕傲而決絕的。在最當紅的時候,為了追求真愛,對舞臺說放棄就放棄,只求做一個男人背后的賢妻良母。風(fēng)雪之夜,身披孝服的她在梅府外吃了閉門羹,心在徹骨的寒冷中漸漸死去。她沒有哭鬧,選擇了轉(zhuǎn)身離去,并不提自己的付出和犧牲。深陷流言與訴訟,她倔強地不向任何人救助,苦苦支撐、償還債務(wù),在這個男性掌握話語權(quán)的世界中,用緘默不言對抗世界。最終,在登臺前的最后一刻,她拒絕了金蘭姐妹姚玉蘭的挽留,拒絕了知己杜月笙的善意,拒絕了戲迷的熱情,毅然決然地留下了舞臺的絕唱。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她走得那么干脆甚至不近情理。她選擇了最輝煌的那一刻,在如雷掌聲和如潮鮮花中謝幕。她的一生看似跌宕起伏。但其實早在選擇“坤生”的那一刻,她的目標就已經(jīng)無比明確地擺在了面前。得意時,失意時,挑班唱戲也好,告別舞臺也好,人前背后她始終不曾放棄的就是對藝術(shù)的追求。這種追求只為自己的心。
如果說孟小冬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青衣大女主。那福芝芳則更像是舞臺上的正旦。端莊肅然,卻讓人覺得無法親近。人們提起福芝芳這個名字,多數(shù)是在說到梅蘭芳的時候。似乎,她只是梅蘭芳名字背后的一個注腳,卻很少有人想起,她也曾是臺上頗具名氣的花旦,曾與梅蘭芳拜同一個師傅學(xué)藝。和孟小冬一樣,她也因為選擇梅蘭芳而放棄了舞臺。只不過后來孟小冬又回到了舞臺,而福芝芳做了一輩子“梅太太”。她的身上也有孟小冬一樣的傲骨,但更多了一份韌勁——女性的柔韌。對于不明真相者,她常被視作梅孟感情的破壞者、絆腳石。尤其梅府吊孝那一晚,她的無情常被人詬病。但是,在話劇《孟小冬》中,恰恰她才是最清醒的那一個人。與打著“梅黨”旗號、轟轟烈烈為梅蘭芳制造新聞、造勢的人們相比,她才是默默地、不求回報地愛著梅蘭芳的那一個。她對梅蘭芳的深情并不比孟小冬少。只不過孟小冬的“知音”更多給了臺上那光鮮亮麗、藝術(shù)世界的梅郎,而福芝芳更懂得臺下梅蘭芳的軟弱與無奈。在整場戲中,福芝芳都保持著異常的冷靜,以致讓人覺得她是個生性涼薄、一心只求保住梅太太地位的“榭寄生”,直到全劇臨近尾聲中的那一場情感的爆發(fā),內(nèi)心的傾訴,才讓人們真的了解了這個女性——她的愛同樣如此熾烈。福芝芳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依附男性的賢妻良母,她的不言背后是強大的內(nèi)心。因此她能夠忍得下委屈、歷得盡苦難。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還有姚玉蘭,雖然筆墨不多,但卻將一個大氣俠義的江湖女子勾勒出來。姚玉蘭的身份特殊,也有些敏感——她是上海灘“大佬”杜月笙的四姨太,也是孟小冬的金蘭姐妹。兩人相識于微時,是十幾歲結(jié)下友情的“手帕交”。姚玉蘭在孟小冬最落魄的時候請出杜月笙為她解圍。面對“丈夫”對閨蜜毫不掩飾的愛慕之情,姚玉蘭不僅毫無醋意,還主動充當說客,發(fā)自內(nèi)心地勸她留在杜月笙身邊。在劇場中,就聽到有觀眾“吐槽”姚玉蘭這個人物不真實——相比福芝芳而言。哪有一個女人對自己的“競爭對手”如此寬容?但事實上,姚玉蘭與杜月笙之間的關(guān)系要比“愛情”復(fù)雜得多。他們更像是一種彼此欣賞的“合作關(guān)系”——也頗似今日人們常說的“藍顏知己”。姚玉蘭比孟小冬年長,在京劇舞臺上不如孟小冬那么出色,漂泊在各個碼頭之間,她嘗過的人情冷暖比孟小冬更多,因此也比孟小冬更懂人情世故。她不像孟小冬那樣劍鋒凌厲,容易傷人、傷己。她的愛恨情仇不像孟小冬那樣非黑即白,而是明白了底線之上有些感情并不要說得明明白白。她和杜月笙之間未必有什么驀然心動、激情澎湃,只是在相處之后明白彼此“合適”。這是兩個都活得無比通透的人——杜月笙需要一個見過世面、行事爽利,知道他需要什么該為他做什么的人在他身旁,而姚玉蘭也需要杜月笙這樣一個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避風(fēng)港。更難得的是,雖然是彼此“需要”,這兩人之間還有一份難得的“尊重”。杜月笙能夠在姚玉蘭面前光明磊落地談?wù)撁闲《?,并非無視姚玉蘭的情感,而是明白姚玉蘭的情感落點不在此處,因此與她商量此事也毫無隱瞞。
色彩駁雜的“生角”
這個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如同舞臺上,有生角也有旦角。與孟小冬、福芝芳、姚玉蘭這樣的“旦”對峙的,便是“生”。老生是杜月笙、余叔巖。而舞臺上的“名旦”梅蘭芳是小生。
在話劇《孟小冬》中,梅蘭芳的形象是不那么討喜的。與京劇舞臺上那個輝煌耀眼的梅大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生活中的懦弱與延宕。在藝術(shù)上,追求極致完美的梅蘭芳是個銳意創(chuàng)新、充滿斗志的探索者;而生活中,面對愛情與家庭,他卻進退維谷,得過且過,甚至被“梅黨”任意擺布,最后則既負如來又負卿……這個“梅蘭芳”與以往大為不同。人們熟悉的,是貴妃醉酒的雍容華貴,是虞姬飲劍的干裂決絕,是天女散花的超凡脫俗。然而,在孟小冬的面前,這個毫無瑕疵的“旦”卻將“生”的弱點、缺點盡顯無疑。或許,這就是真實人生與傳奇故事的差別?!懊伏h”和戲迷渴望的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孟小冬渴望的是一個知音相契的伴侶。但最終,留給他們的只是曲終人散的落寞。但如果問孟小冬悔不悔?應(yīng)該是不悔的。畢竟,當正德皇摘下李鳳姐鬢邊海棠的那一刻,當霸王望著舞劍的虞姬的那一刻,她所渴求的相知相惜,已經(jīng)得到了——在生活中得不到的,舞臺上彌補了。
與梅蘭芳形成張力的是“老生”杜月笙。這是一個鮮見正面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人物。關(guān)于他的功過是非眾說紛紜。但不可否認,他是出現(xiàn)在孟小冬生命中的一道光、一團火。如果說,梅蘭芳是那個藝術(shù)世界里給孟小冬帶來光的“梅郎”,杜月笙更像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次次救她于危難之中的守護者。杜月笙對孟小冬的感情很執(zhí)著,也有些令人難以理解。但或許對于這樣一個終年生活在欺騙、陰謀、殺伐中的強人而言,孟小冬的磊落傲骨于他也是一道光。而孟小冬在舞臺上塑造的那些帝王將相、忠臣義士,以及戲臺上那些超越世俗的純真的愛情,是這個令人聞名色變的“梟雄”內(nèi)心最柔軟的渴望。杜月笙守護孟小冬,守護她的傲骨,守護她的初心,何嘗不是在守護自己已經(jīng)永遠失去的夢想。
舞臺上的第三位“生”——老生余叔巖,則是一種舞臺與生活的合一。和那些糾纏于愛恨情仇不能自拔的俗世男女相比,余叔巖很瀟灑——瀟灑得略有些不真實。身穿長衫的他總是在孟小冬最痛苦、最迷茫、最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在話劇《孟小冬》中,余叔巖更像是孟小冬的精神圖騰,在一次次即將陷入無盡深淵時,如一點星火,重新點燃孟小冬內(nèi)心的追求。當孟小冬為自己的最后一次登臺準備時,鏡中的他與孟小冬重合在一起,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最終一一迭現(xiàn)——唐明皇、正德、程嬰……在這一刻,戲與人生,難分難解。
眾聲雜沓的“龍?zhí)住眰?/p>
在光輝奪目的“旦角”和色彩駁雜的“生角”之外,舞臺上還有一群來去如風(fēng)的“龍?zhí)讉儭保鹤砸詾槭堑摹懊伏h”、捕風(fēng)捉影的“記者”和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
龍?zhí)讉兊募尤胱屵@出整體風(fēng)格沉悶的話劇有了一絲詼諧之感,也讓話劇帶了一絲音樂劇的輕快之風(fēng)。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來去如風(fēng)。他們沒心沒肺如同小丑,他們以最崇高的理由進行最卑下的窺視?;尚Φ乃麄儏s是悲劇的最大推動者。他們將別人的人生當作一出戲。起哄、看熱鬧,甚至,親身“下場”編戲,試圖左右旁人的命運。在他們看來,旁人的幸與不幸只有精彩或不精彩的分別,卻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感受。甚至,那些自詡事事以梅蘭芳為重的“梅黨”,在劇中恰恰是最令人反感的一群人。即便去除對于他們的小丑式刻畫,他們的行為本身也很值得今天的人們反思。有一個正義的“動機”,我們便有資格“導(dǎo)演”別人的人生嗎?人生,畢竟不是一出戲。
而這一群龍?zhí)讉?,在臺上反映的更是一個時代??丛拕 睹闲《返臅r候,總會想到另兩個人。那個寫下“人言可畏”的電影明星阮玲玉和“越劇十姐妹”之一的筱丹桂。在這個黑白混淆、人情冷漠的時代,女性不易,伶人不易。阮玲玉、筱丹桂死于流言之下,更堅強的孟小冬逃過來了——卻也曾遍體鱗傷。
幕落,話劇《孟小冬》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是孟小冬封箱之前的16個小時。那些不斷閃回的瞬間,更是一個女子抗爭平庸,追求情感、藝術(shù)極致的一生;而那些魚貫而出的人物——春秋戰(zhàn)國、漢唐宋明,更是茫茫古今的歲月與悲喜。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在舞臺上,那些穿著戲服、戴著髯口的老生們演的是故事里的事。臺上的孟小冬、梅蘭芳、杜月笙、福芝芳、姚玉蘭、余叔巖,演著自己,把自己演成了故事。而臺下的我們,看著故事,或許有一天,也會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2024年4月,上海,中國大劇院,有一場話劇《孟小冬》……
責(zé)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