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陶弘景《古今刀劍錄》和李承勛《名劍記》的文本細讀和歷史背景分析,考察了兩書在內容選擇、視角取向等方面的異同,并研析各自的時代語境進行詮釋,以此反映中國古代不同時期的劍文化演變特征。研究發(fā)現(xiàn),《古今刀劍錄》著重于冶煉技術,反映個人經歷;而《名劍記》則側重記錄歷史文化,體現(xiàn)士人尚武精神。兩書均反映其對應時代的社會文化特征。研究旨在通過古代刀劍文化研究加深對中華文明歷史積淀的認識,并激勵當代社會傳承并創(chuàng)新寶貴歷史文化遺產。
關鍵詞:劍文化;《古今刀劍錄》;《名劍記》;武藝
文章編號:1001-747X(2024) 02-0247-14 文獻標志碼:A 中圖分類號:G852.2
DOI:10.16063/j.cnki.issn1001-747x.2024.02.012
在中華文化的演進中,劍器承載著豐富多彩的文化內涵和深刻象征,從原始的自衛(wèi)工具演變?yōu)楸憩F(xiàn)禮儀、道德、權力和生命的文明載體與文化符號。劍的歷史地位從一個側面揭示了中華文化對天、地、人關系的復雜探討和多層次表達。因而古代的劍器種類繁多,各具特色,其形制和應用隨社會發(fā)展和戰(zhàn)爭需要而不斷改變。從長短之分到銅鐵之別,從單雙之刃到支曲之異,劍的設計和制造隨材質、工藝水平、文化背景的變化而演變,可謂千姿百態(tài)、無奇不有。不同的劍被賦予不同的故事和傳說,遂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符號和記憶表征。同時,刀劍的發(fā)展歷程與武藝的演進密切相關,不同時期的刀劍作為文化和歷史的載體,也反映了不同朝代武藝發(fā)展、武士精神和社會文化特征。通過研究刀劍相關知識,可以追溯和理解古代武藝的發(fā)展脈絡。為理解古代中國的武藝文化和社會歷史提供關鍵視角。
隨著時間推移,劍的軍事價值逐步弱化,但其文化價值與精神作用卻從未被弱化,始終高立于中國人追求的尚武精神,及文武兼?zhèn)涞木泳竦闹行奈恢?。也正是由于這些多樣獨特的功能和特征,歷史上出現(xiàn)了許多垂名青史的名劍。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典籍中,南朝齊梁時陶弘景所著《古今刀劍錄》(簡稱“《刀劍錄》”)與明代李承勛所著《名劍記》,便是兩部記載古代名劍的奇書。二者時隔千年,卻遙相呼應,是從器物層面探討中國武藝的價值追求、研究中國古代刀劍文化生態(tài)與語境的重要文本;特別是《刀劍錄》記載了各種刀劍的尺寸、命名、制造技術以及材料,這為認知古代兵器制造技術,從而了解相應的刀劍技藝提供了珍貴資料。因此,該書是研究中國古代武藝的重要文獻,更是深入理解中國古代體育歷史的關鍵資源。不僅展現(xiàn)了體育在古代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也為我們理解古代中國體育的多維度發(fā)展提供了豐富視角和深刻洞見。
本文比較分析《刀劍錄》和《名劍記》成書的時代背景與記述差異,兼而探討了中國古代刀劍文化的演變及其與社會文化背景的關系。研究發(fā)現(xiàn),兩書各自反映對應的社會轉型特征,體現(xiàn)了士人傳承歷史文化的責任。通過考察李承勛的生平及其編撰《名劍記》的目的,指出他作為職業(yè)軍人深受明將戚繼光影響,編撰《名劍記》一書是為響應當時士人尚武之風;通過對陶弘景生平及其撰寫《刀劍錄》的背景進行探討,認為該書結合了他在冶煉技術方面的專長,記錄了個人經驗和見解。分析發(fā)現(xiàn)《刀劍錄》著眼點更多是冶煉技術,而《名劍記》更多是從文化記載的角度。通過對《刀劍錄》與《名劍記》的比較研究,結合中國古代武藝發(fā)展的歷史事實,認為劍術的演變是文化與時代變遷的產物。從實戰(zhàn)的必需品到身份與文化的象征,劍器及其相關技藝展現(xiàn)了從實用性武器到“劍道”、再到藝術化的“劍舞”“劍術”的轉變。這一過程彰顯了劍在中華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及其隨時代變遷而持續(xù)地傳承與發(fā)展。
1 李承勛《名劍記》與陶弘景《古今刀劍錄》
1.1 李承勛與《名劍記》
《名劍記》為明代李承勛所輯。清修《浙江通志》卷244《經籍四·史部下》著錄:“《名劍記》1卷,《續(xù)說郛》,括蒼李承勛撰”,括蒼屬今浙江麗水市。此書篇幅不大,傳布不廣,有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括蒼李氏刻本,另被收錄在明代陶埏《說郛續(xù)》卷36?!睹麆τ洝啡f歷刻本現(xiàn)藏于臺北“國家圖書館”,分上下2卷,1冊裝。首載萬歷四十二年黃克纘《名劍記序》、萬歷四十二年李承勛《名劍記引》,卷上首行題“雅歌齋雜集”,末有李承勛子李大生跋。據(jù)其跋云“日向雅歌齋問油素之異”,則雅歌齋應是李承勛的書齋名。李承勛另一著述《續(xù)名馬記》的卷上首行亦題“雅歌齋雜集”,可知《名劍記》《續(xù)名馬記》是《雅歌齋雜集》(文集)中的2種。下文有關《名劍記》的內容,皆出自明代萬歷刻本。清順治三年(1646年)李際期宛委山堂刻本收錄的《名劍記》,不分卷數(shù),首載“軒轅劍”,不收序跋,每半頁9行,每行20字,左右雙邊,白單魚尾。萬歷刻本收錄古劍種類147種(上卷116種,下卷31種),《說郛續(xù)》本收錄58種?!墩f郛續(xù)》本中.前56種是從萬歷刻本中摘錄節(jié)選而出,最后兩種“含光承景宵練”“越八劍”均不見于萬歷刻本。
《名劍記》始自“軒轅劍”,止于“駁犀劍”,凡50余條?!榜g犀劍”有目無文,原應錄自《東觀漢紀》卷8“鄧遵”條或“陳遵”條,《名劍記》突然終于此,顯然有缺頁?!端膸焯嵋吩f,明代陶埏撰《續(xù)說郛》,體例依元陶宗儀《說郛》,對所收圖書“多所刪節(jié)”,故《名劍記》很可能遭陶埏刪減。
據(jù)文獻考證,明朝有兩位李承勛。一位是正德至嘉靖初的名臣李承勛,字立卿,嘉魚(今屬湖北省咸寧市)人,孝宗弘治六年(1493年)進士,仕至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等,本傳載《明史》卷199。另一位即《名劍記》的作者,下文所涉“李承勛”,若無特殊說明,皆指此人。
李承勛,字錫庸,號景山,浙江處州衛(wèi)人,出身世襲軍職家庭,是“浙兵”系統(tǒng)的將領,曾參加萬歷“壬辰之役”援朝抗倭。楊海英介紹了其生平履歷,并重點討論了他的東征善后工作。李承勛傳見載于《(萬歷)續(xù)處州府志》卷8、《(雍正)處州府志》卷11、《(道光)麗水縣志》卷11、《(同治)麗水縣志》卷11、《(民國)麗水縣志》卷10等地方志。其中,道光、同治以及民國時期修麗水縣志所載大體相同,均述李承勛生平及其事功重點,但漏載他刊刻戚繼光《紀效新書》14卷本和輯撰《名劍記》二事。結合地方志、《明實錄》和朝鮮史籍的記載,其平生大致可概括為以下3點:
其一,關于其籍貫和身世。李承勛祖上是江西安遠人(今屬江西省贛州市),先世李靖在永樂年間襲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調處州衛(wèi)世襲指揮同知,李靖后代便成為浙江處州人(今屬浙江省麗水市),這是李承勛后來歸于“浙兵”系統(tǒng)的主要原因。
其二,關于其援朝抗倭的功績。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李承勛被任命為山東總兵,負責援朝抗倭。駐朝期間,他紀律嚴明,策略得當,維護了明朝在朝鮮的利益,也贏得了朝鮮官民的尊敬,于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奉命班師回國。他的軍旅生涯在中朝歷史記載中均得到高度評價。出征“壬辰之役”的明朝將領很多,但并不都能有此好評,如勇悍善戰(zhàn)的名將劉綎就口碑不佳,被指議娶娟為妾,“驕恣日甚”,目中無人。李承勛晚年仕途遭挫,但幸能歸鄉(xiāng)終養(yǎng)。《明萬歷實錄》卷416:“萬歷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承勛革任回衛(wèi)”。李承勛“因言乞罷”的具體情節(jié)暫不清楚,兵部不同意“乞罷”,繼續(xù)留他在浙江任總兵。但過了幾個月,他被“革職回衛(wèi)”,以罷官官員身份回到麗水本衛(wèi)。此時,他應該已經年逾七旬。
其三,關于其與戚繼光的淵源。從身世看,李承勛與戚繼光有相似之處。戚繼光祖上原為安徽定遠人,因軍職而移籍山東登州,二人都是軍職世家出身。從練兵方法看,萬歷初李承勛“以倭警,檄往撫標練兵,法令嚴明,莫之敢犯”,可見其法是宗戚繼光“束伍”之說。從學理取向看,二人都有文武兼重的特質,戚繼光“少折節(jié)為儒,通曉經術,軍中篝燈讀書,每至夜分。戎事少閑,登山臨海,緩帶賦詩。罷鎮(zhèn)歸,過吳門,角巾布袍,偕二三文士,攜手徒步,人莫知為故將軍也”。而從李承勛傳世的文字看,其亦頗具書卷氣,與尋常武夫全然不同。從愛好看,二人都獨鐘劍器,李承勛留心古劍,搜集逸文,撰為《名劍記》,而戚繼光也愛以白鑄寶劍贈知己,《戚繼光年譜》載其贈劍于汪道昆。汪道昆另有長詩《寶劍篇》記此事,詩序中詳述雙劍在二人之間的4次分合,貫穿戚繼光一生宦海沉浮。而王世貞也有《戚將軍贈寶劍歌》10首,其一曰:“鑄成胡冶笑相看,朵朵蓮花映日寒。自是君家第三劍,萬年不遣贈來丹”;其九曰:“螭頭銜玉虎絲絳,白晝凌霜夜吼濤。東海王生身漸老,可能酬得呂虔刀”。足見戚繼光贈給王世貞的劍,不僅是自己鍛鑄,且質地精良,裝配華美。戚繼光在薊鎮(zhèn)的16年中,軍務之余也常鼓爐鑄劍以遣興抒懷,其劍后世仍有流傳,清初粵東詩人岑徵也曾是藏家之一。
除此之外,二人最重要的淵源,在于李承勛刻14卷本《紀效新書》。該本并非如前輩學者所言是18卷本的“翻刻”,而是戚繼光本人基于18卷《紀效》精心修訂的重編本,其內容與18卷本有很大出入,是戚繼光貶謫廣東任上潛心修訂的善本,體現(xiàn)了其畢生的軍事思想,與18卷本對勘,可以窺見其軍事思想的變化。而李刻本又極其罕見,僅北京國家圖書館、臺北“中央圖書館”藏有原平圖膠片本,學術價值不言而喻。從李的跋文看,他是得時任浙江巡撫滕伯輪授意而刻:“(滕)撫臺每以戚將軍功業(yè),期不佞復命翻刻是書,將以頒行兩浙將校”。因此,跋文對滕氏多有溢美之辭,如認為滕戚二人用兵“若合符節(jié)”,而“戚將軍在閩時,得于滕公指授居多”,由此認為“戚將軍傳授有自來矣”。此說的真實性仍待考證,但據(jù)《(康熙)甌寧縣志》卷8關于騰伯輪的記載,滕伯輪應是一位兼資文武的能臣。在滕的支持下,14卷本于戚繼光辭世不久便刊行于世,亦可見滕、戚確有深誼??上W界對戚繼光的研究久欠深入,文學化趨向嚴重,大多只著眼于抗倭戰(zhàn)功和諸如“斬子”之類的傳說上,其他如師承、交游以及兵學淵源與傳承關系等許多問題都未涉足,而李承勛刻《紀效》始末恰恰有助于補益此方面的研究。
1.2 陶弘景與《古今刀劍錄》
南朝齊梁陶弘景所著《刀劍錄》是我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刀劍著作。該書卷帙不大,全書記載刀劍故事共74項。該書將帝王所用的刀劍分類記錄,從夏啟到梁武帝,共計40項;諸國的刀劍從劉淵至赫連勃勃,累計18項;吳國將領所持刀劍,從周瑜始,共10項;魏國將領的刀劍,從鐘會始,共計6項。此書對所載各類型刀劍的起源、特性、優(yōu)勢以及局限性等均有概論。雖難免有神話傳說摻雜其中,但對于研究中國古代兵器文化而言仍然是一部極為重要的著作。特別是該書所載的古代刀劍鍛造工藝如灌鋼冶煉法等,都與考古研究相互印證,對深入了解古代冶鍛科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該書一直以來多存爭議,甚而有偽書之疑?!兜秳︿洝肺匆娪凇端鍟そ浖尽贰杜f唐書·經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記載,但唐人李綽《尚書故實》已有引錄,宋鄭樵《通志》卷66、宋《崇文總目》卷6也都有著錄。陶弘景確實著有此書,應無疑義?,F(xiàn)存比較重要的兩個版本是《百川學?!繁竞汀稘h魏叢書》本,本文有關《刀劍錄》的內容以《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宋《百川學海》為底本。
陶弘景(456-536年),字通明,出生于南朝宋丹陽秣陵(今江蘇南京),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的開山祖師。他生活在南北朝動蕩之世,幼承家學,浸潤儒家文化。其祖父陶隆和父親陶貞寶皆擅長醫(yī)術,家傳醫(yī)方,常施醫(yī)救治親友及貧苦百姓。陶弘景繼循其學,博覽醫(yī)藥群籍,通曉史籍,曾仕官任職,多止于虛銜閑職,年屆30余歲,已抱隱逸山林之志。后得道士孫游岳傳授道教秘法,遂隱居茅山,潛心修道。陶弘景涉獵廣博,精通儒家典籍、歷史地理、兵法、天文歷法、算法、醫(yī)藥方技等,著述等身。在醫(yī)學領域,他采錄魏晉以來醫(yī)藥知識人《神農本草》,奠定本草學基礎,編有《本草經集注》《效驗實用藥方》《藥總訣》等書。
陶弘景傳記載于《梁書》卷51《處士傳》中,傳稱他:“性好著述,尚奇異,顧惜光景,老而彌篤。尤明陰陽五行,風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圖產物,醫(yī)術本草”。作為南北朝一位博學高才又長于辟谷導引的高士,傳中提及陶弘景“圓通謙謹,出處冥會,心如明鏡,遇物便了,言無煩舛,有亦輒覺”。他喜好冶煉鍛鑄之法,梁大通年間(527-528年)曾向梁武帝進獻刀二柄,一名“善勝”,一名“威勝”,“并為佳寶”??梢姡兜秳︿洝肥怯芯売傻?,因為刀劍本身就是他的研究對象之一。《刀劍錄》也記載了他為梁武帝打造刀劍的情況:“歲在庚子,命弘景造神劍十三口,用金銀銅鐵錫無色合為之,長短各依劍術法。文日:服之者永治四方。并小篆書”。但可能因為此書在傳抄過程中多有竄亂,造成許多疑點,引起學人異議?!端膸烊珪偰俊吩敿氈赋鰰懈鞣N錯誤,認為“疑其書已為后人所竄亂,非盡宏景本文”。四庫館臣的評論無疑是中肯的,后人竄亂是實,但瑕不掩瑜,該書作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刀劍著作,其歷史意義與文化價值不言而喻。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歷史呈現(xiàn)出政權更迭頻繁、文化波瀾壯闊的特質。這一時期包括了三國、兩晉、南北朝,長期的戰(zhàn)亂與分裂為文化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特殊條件??茖W技術、道教、佛教、玄學舉肩并發(fā),繪制出一幅獨特且多彩的文化畫卷。這一時期不僅見證了新文化元素的融人和文化的多元創(chuàng)新,也體現(xiàn)出當時知識分子對儒學改革和發(fā)展的愿望。而陶弘景便是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的代表性角色,其在冶煉、制劍等領域的造詣,不僅體現(xiàn)出深厚的科學素養(yǎng)和藝術才華,更折射出當時社會文化的高度活躍與融合態(tài)勢。他詳細記錄的右尚方署在茅山鑄造所的制劍情況和采用的“橫法剛”技術,代表了當時冶煉技術的最高水平,因而備受梁武帝推崇,并委任其鑄造象征皇權、威震天下的寶劍。
總之,陶弘景對古今刀劍的研究和記錄,體現(xiàn)了他對古代文化的推崇和追求,同時也折射出魏晉南北朝時期科學、技術、藝術與文化的深度融合。而《古今刀劍錄》所詳細記載的各種刀劍的制作技術、起源、特性以及使用者等信息,為研究中國古代兵器技術和劍術文化提供了寶貴的史料。作為一部重要的武術文獻,該書進一步揭示了劍術在古代社會中的文化意義和社會地位,也幫助我們理解刀劍在古代中國體育、軍事和文化中的多重角色。
2 《古今刀劍錄》與《名劍記》所載刀劍比較
陶弘景博學好古,精研冶煉鍛造,親自為梁武帝打造過寶刀,撰寫《刀劍錄》匯集個人洞見與知識;而李承勛職業(yè)軍人出身,戰(zhàn)功赫赫,編纂《名劍記》記錄歷史上著名的刀劍,以滿足士人崇武懷古的文化需求。將二書進行比較,《刀劍錄》更多記載的是作者自己的經歷和見解,而《名劍記》更側重于摘錄歷史信息;或者說《刀劍錄》是從冶煉技術角度出發(fā),而《名劍記》則從文化載史的角度出發(fā)。因此,《刀劍錄》所載刀劍大都確實存在,而《名劍記》則未必?!兜秳︿洝凤@然是原創(chuàng)之作,而《名劍記》屬于輯錄性質,部分內容取材于《刀劍錄》。為了更為具體地了解2書所載刀劍之間的關系,特將相應內容整理為以下3個表格。
結合3個表內容大致可知,《刀劍錄》記載了古代帝王和名將使用的刀劍名以外,還對尺寸、銘文等其他規(guī)格進行了記載。而《名劍記》相較而言則簡單很多。《刀劍錄》共記載78口劍,而《名劍記》載148條共198口劍。二書15口劍有重疊,但具體記述存在些許差異。畢竟兩書成書時間相隔千年,所見史料和記載必然存在差異,但是很顯然《名劍記》中有部分內容是摘錄于《刀劍錄》。
從表2和表3中可知,二書所載刀劍長度變化明顯,從50 - 277 cm不等,跨度很大。不同朝代的劍長度并沒有明顯遞增或遞減關系,這恐怕是由于這些名劍大都是特殊來歷、特殊工藝的稀罕物,而非批量裝備的制式武器。但整體而言,長度與使用者的身份和用途似乎存在一定關聯(lián),如帝王之劍大多較長,而將領所用刀劍則較短。其中一些超常規(guī)尺寸的劍,如后主劉禪所鑄長達1丈2尺的“鎮(zhèn)山劍”,顯然已不再是兵器,而是用于祭祀法事的法器。而此類法器劍在書中還有顯現(xiàn),如漢武帝劉徹于元光五年(前130年)鑄造的名為“八服”的八口長劍,顯然也屬此類,鑄成后“嵩、恒、霍、華、太山五岳皆埋之”。但是也有日常佩戴使用的刀劍,如魏武帝曹操在建安二十年(215年)于幽谷所得之劍,就是他經常佩戴的劍,還將之命名為“孟德”。
還有兩種帶有明顯規(guī)制化的刀劍值得關注,一種是吳王孫權在黃武五年(226年)所鑄造的1 000口劍與1萬把刀,“采武昌銅鐵,作千口劍,萬口刀,各長3尺9寸。刀頭方,皆是南銅越炭作之,文日大吳,小篆書”。孫武時期的大冶、鄂城本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金屬冶煉與鑄造中心。書中的另一個類似記載是晉武帝司馬炎在咸寧元年(275年)“造八千口刀,銘日司馬”。這是司馬炎最終結束三國鼎立,重整山河,開啟“太康之治”伊始,這一年初天下大赦,六月在西域大敗鮮卑,十一月在宣武觀舉行大規(guī)模閱兵。這8 000口刀很可能就是在此時鑄造完畢。
相較而言,《名劍記》的內容則充滿了文學色彩。唐晉公王鐸和他的“千金劍”出自明代大才子王世貞編撰的小說《劍俠傳》,內容取材于《太平廣記》的《豪俠》。而“火精劍”和“鱗鋏星鐔”都錄白唐代筆記小說,前者見《杜陽雜編》,后者見《酉陽雜俎》。同類記載比比皆是,由此可知李承勛在編輯《名劍記》時參閱了大量的文學性作品。唯一具有紀實性質的是爪哇國的“裝劍”,這可能是我們對于原產于爪哇地區(qū)的彎把單刃鋼刀的統(tǒng)稱。
3 《古今刀劍錄》與《名劍記》的比較與思考
3.1 成書時代背景與創(chuàng)作動機比較:相似的時代特征與不同的文化追求
探討《刀劍錄》與《名劍記》所反映的刀劍文化演化過程,可以洞見南北朝和晚明兩個時期在文化多元化方面的相似性。
從時代背景看,《刀劍錄》成書于南北朝。這是深度分裂的歷史時期,民族關系復雜、戰(zhàn)爭劇烈頻繁、政權更迭不斷。“五胡亂華”推動北方各民族間相互融合,而退守南方的漢族也與南方各少數(shù)族群間不斷發(fā)生融合。紛亂無序之下,社會缺少統(tǒng)一的思想權威,從而使儒、玄、佛、道等各家思想得以發(fā)展與交流,實現(xiàn)了社會價值觀的多元共存。士人階層因此擺脫儒家傳統(tǒng)約束,追求個性的張揚。所以,魯迅先生稱魏晉南北朝是人的自覺時期,也是古代中國最具貴族氣質的時代。這一時期,士族政治與社會文化高度結合,世家大族往往起到決定性的歷史作用。本土與外來的文化交相輝映,共同構建起白春秋戰(zhàn)國之后第二個百家爭鳴的學術繁榮局面。
同時,這一時期也是中國鋼鐵兵器的成熟期。盡管劍作為戰(zhàn)爭武器的實用性因鐵器時代的到來而減弱,但其文化和象征意義卻仍舊突出。且得益于社會精英階層的長期推崇,不斷與其他新興文化如玄學、道學等相互影響與借力,劍文化持續(xù)繁榮,仍舊是展現(xiàn)個人才華和文化追求的重要載體。除制作、品鑒、祭祀等實踐外,從軍事技能中派生而出的包括劍舞、劍術練習,甚至是模仿劍擊對抗的競技運動也仍然流行,頑強延續(xù)著自己的文化生命。
由于社會精英階層的關注與愛好,練劍、鑄劍、論劍在青銅時代就已成專學,甚至產生“劍道”一詞,顧名思義,就是古代哲學家對于“用劍”的形而上的思考與總結?!稘h書·藝文志·兵書略》就有《劍道》38篇,但早已不傳。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人很早就以劍論與兵法相提并論,這與司馬遷“傳兵論劍”之說在理論上應有淵源。而“劍道”一詞在魏晉以后逐漸演變?yōu)椤皠πg”,與劍論家在理論上引入黃、老或老、莊之學有一定關系?!墩f苑》起首“迫則能應,感則能動,物穆無窮,變無形像,復柔委從,如影與響”等句,亦見于《淮南子·原道訓》,但略有不同:“迫則能應,感則能動,物穆無窮,變無形像。優(yōu)游委縱,如響之與景”。其中“迫則能應,感則能動”本自《莊子·刻意篇》“感而后應,迫而后動”。清儒王念孫等認為《莊子》“感而后應,迫而后動”為正,《淮南子》《說苑》“迫”與“感”“二字互誤”。說明“劍論家”很早就借用老、莊思想以解析劍道。《史記》卷104《田叔傳》載,“叔喜劍,學黃老術于樂巨公所”,也說明漢代劍論與道家思想之關聯(lián)。這些記載對我們理解魏晉以后劍道與道教日近、并由“劍道”易名為“劍術”的現(xiàn)象有一定幫助。陶弘景鑄造的“十三神劍,標志著劍正式具備道教法器的功能,實戰(zhàn)功能進一步衰落”。這些例子說明早期精英階層將“劍道”與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關聯(lián)。這種文化精神的升華與內嵌,在劍作為兵器逐步跌落神壇之后仍發(fā)揮作用,從而使劍的哲學寓意得以延續(xù)和拓展。而陶弘景作為一位出色的鑄劍師,博學多才,對古今刀劍都有獨到見解。他自然能夠理解這一轉折期間文化積淀和刀的發(fā)展對劍的挑戰(zhàn),因而這部書的文化寓意和歷史科技價值就變得非常突出。
與之相較,成弘以降的大明王朝,“重本抑末”的觀念已然松動,政治上綱紀松弛,內憂外患,卻迎來社會氛圍的松綁與活躍。商傳教授將晚明專制政治的松動形容為“推進了人文主義萌芽的發(fā)展”。一方面,百年承平使社會財富大量積累,加之政府控制力漸弱,使風氣日開,推動了晚明社會思潮的多元發(fā)展。“經世致用”思想影響之下,傳統(tǒng)的“學而優(yōu)則仕”的社會價值觀與人生觀不再占據(jù)主流,名士之風盛行。另一方面,以“南倭北虜”為重點的國防隱患長期存在,導致文人尚武之風盛行。明末學者陳繼儒用“將軍翔文章之府,書生踐戎馬之場”來描繪當時文人尚武、武人尚文的新風尚。王陽明、唐順之、王世貞、孫奇逢等學者無不注重兵學和武藝。談兵論劍,不僅是對國防的關注與響應,也是對個人才干的彰顯。汪道昆就曾說,士大夫“好倜儻之畫策,往往以言兵顯,此亦豪士之資也”。茅元儀也認為,士大夫“以不知兵為恥”,故而“招徠天下知兵者,而與之游”。因此,晚明是士人崇尚兵學與武藝最為典型的時期,也是中國古代軍事與武藝圖書產生最多的時期之一。顧頡剛就指出“明代一困于也先,再困于滿洲,三困于倭,四困于流寇,士大夫皆有用兵之心,故就古籍論兵及紀兵事者加以討究,遂成巨帙”。而李承勛《名劍記》就產生在這樣一個歷史時期。
總體來看,雖時隔千年,但六朝時代與晚明時期在文化多樣性和思想交流的活躍度及廣泛性上,卻展現(xiàn)出一定的相似性,在多元文化交融的大背景下,展現(xiàn)出了文化和思想的碰撞與融合。究其原因是由于這兩個歷史時期都對個性化價值觀的追求與文化多元共存的允許與認同。某種意義上,這種跨時代的相似性也凸顯了中國文化的連續(xù)性,反映了社會結構變動與思想文化的發(fā)展趨勢在推動社會進步和文化繁榮中的引領作用。
分開來看,《刀劍錄》與《名劍記》分別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劍文化。前者記錄了南北朝時期刀劍的制作技術和文化功能,而后者則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對劍的文化追憶和士人尚武風尚的體現(xiàn)。從寫作風格來看,陶弘景的作品傾向于實用和記錄,類似于科技筆記;而李承勛的作品則更多地懷念歷史和抒發(fā)情感,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文化態(tài)度和時代精神。兩書都是研究中國古代劍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為我們理解劍在中國歷史和文化中的地位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視角。而二書的內容從專注于制作技術與器物細節(jié)向注重文化寓意與象征意義的轉變,無疑是刀劍文化自魏晉南北朝至明清日漸變遷的又一個表現(xiàn),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時代進步的過程中,刀劍自身功能的轉變。作為武器,它逐步被弱化;但作為禮器,它的價值卻獲得保留,甚至被進一步放大。而與之相配套的身體技能,因適用性的降低而面臨相似窘境,故而經歷了從軍事技能主導向演練、競技等其他功能位移的過程。
3.2 劍器形制與相關技術演變的比較:從實用到象征的功能性轉變
從二書內容上可以看出,隨著生產力發(fā)展和社會結構的復雜化,劍作為一種工具,其功能和內涵經歷了顯著變化。原本為戰(zhàn)斗和生存而誕生的利器,應材質、制造成本、使用目的等多種因素的演變,逐步被賦予更為豐富的器物形制、文化寓意與禮法功能。
實際上,秦漢時期,佩劍之風盛行,不僅官吏享有佩劍的特權,普通百姓也被允許攜帶劍器。這一制度的延續(xù)與當時社會尚武的民風密不可分。漢初統(tǒng)治者推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尚武之風得以延續(xù),民間“私劍”和“游俠”現(xiàn)象普遍存在。漢畫像石中頻繁出現(xiàn)的“比劍”場景,更是生動地反映了漢代社會尚武的民風和佩劍的普遍性。官吏佩劍自秦簡公六年(前409年)開始實行,歷經秦漢,延續(xù)了600余年。直至東晉時期才發(fā)生變革,鐵劍逐漸被木劍等非金屬材質的替代品所取代,“帶劍”的功能也由實戰(zhàn)防身轉向禮儀性的佩飾。這一轉變無疑是封建皇權專制體制不斷強化的結果,也是社會生產方式和戰(zhàn)爭形態(tài)發(fā)生變革的體現(xiàn),同時也標志著劍的黃金時代的結束和劍文化的轉型。
漢代以前,劍的制作成本高昂,對技術學習要求嚴格,使其成為精英階層特權的象征。司馬遷所言“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恰好說明了劍與精英階層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精英階層對劍的認可與掌控,進一步推動了劍術的普及和發(fā)展。而練劍更是世家大族子弟普遍傳習的技能之一。司馬遷的家族就因傳授劍術而聲名鵲起:“在趙者,以傳劍論顯”。戰(zhàn)國末至西漢初的儒家就曾以托古的形式在《大戴禮記》中演繹出“劍之銘日:帶之以為服,動必行德;行德則興,倍德則崩”的說法。從司馬遷的“傳劍”家學與其論劍“比德”說與“動必行德”之間脈絡相連的關系來看,他有關劍的認知與價值定位就有其繼承和借鑒的價值基礎。
精英階層對劍的哲學化與神秘化闡釋,促使其相關技藝逐漸超越了純粹的武藝范疇,呈現(xiàn)多元的發(fā)展趨勢。實際上自商周以來,雖然劍的形制日趨復雜,但受青銅材質制約,劍的早期技術始終以刺擊為主。隨著冶煉技術的突破,鋼鐵以其優(yōu)越的物理性能逐漸取代青銅,成為兵器制造的主流材質。同時,戰(zhàn)爭規(guī)模的擴大和戰(zhàn)術復雜性的提升,對兵器的殺傷效率和士兵的訓練效率提出更高要求。相較于技巧性更強的刺擊技術,易于學習和掌握的砍劈技術更適應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需求,從而導致劍的形制和劍術技術結構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
陶弘景所處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正值中國古代兵器發(fā)展的重要轉型期,青銅兵器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鋼鐵兵器開始嶄露頭角。這一時期,刀劍的概念時?;煜?,但劍憑借其獨特的文化定位,仍然受到世家貴族的青睞。劍術也隨之超越了純粹的武技范疇,衍生出以舞寓武、以劍抒情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魏晉時期盛行的名士風尚,更推動了劍舞的流行。對當時的士人而言,練劍不僅是尚武精神的體現(xiàn)和應對亂世的需要,更是展現(xiàn)個人才華、追求精神境界的方式。擁有一把名劍,不僅代表著身份地位,更象征著文武兼?zhèn)涞睦硐肴烁窈瓦h大的抱負。正如南朝吳均的《詠寶劍》中寫道:“我有一寶劍,出白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鍔邊霜凜凜,匣上風凄凄。寄語張公子,何當來見攜?”詩人以寶劍白喻,將劍的鋒利與自身的才華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當時士人階層對劍的文化認同和精神追求。當然,可以想見的是,當時的劍舞者不同于今天的競技武術劍術演練者,二者雖均為表演,但前者仍大多為可運劍殺人的劍士,而后者則僅是為表演而演武的舞者。
從《刀劍錄》所載刀劍尺寸來看,絕大多數(shù)劍的尺寸在70 - 100 cm之間。刀在書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章武元年(221年),也就是蜀漢政權建立的第一年。這也是該書首次記錄刀劍作為制式武器進行大規(guī)模的制造。劉備鍛造了8柄鐵劍分送諸將,再鑄5萬口“連環(huán)及刃口列七十二煉”,也就是折疊鍛打72次的環(huán)首刀。有趣的是,吳王孫權在黃武五年(226年),“采武昌銅鐵,作千口劍,萬口刀,各長三尺九寸。刀頭方,皆是南銅越炭作之,文日大吳,小篆書”。劍少刀多,說明劍的象征寓意更深,應是裝備給軍官的;而“刀頭方”則說明刀在用法上以砍劈為主,而非擊刺。孫權鑄劍比劉備晚5年,卻仍就選擇青銅鑄造。這一段歷史記載從細節(jié)中說明了當時軍事裝備與武藝技術的發(fā)展趨勢,也印證了魏晉時期的軍事裝備與對應技術都恰處于青銅兵器式微、鋼鐵兵器日盛的轉型期。
相對應,劍在書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北魏明元帝拓跋嗣于泰常元年(416年)所造之劍,名為“太常”。拓跋嗣在位6年,死后長子拓跋壽繼位。拓跋壽是北魏在位時間最長、成就最大的皇帝。他統(tǒng)一北方后“隨俗而治”,積極推動漢化,并且禁斷巫覡,信道滅佛。陶書也載其“至真君元年,有道士繼天師白,為帝造劍,長三尺六寸,隸書。因改元真君”。由此可見,陶書所記載的最后一把劍,是以法器而非兵器的身份誕生。這說明,劍的文化地位與功能已非常程式化,甚至流于表面,不再享有“與道同符”的高位。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陶弘景在卷首說劍是“前王后帝莫不鑄之,但以小事記,注者不甚詳錄”的一件重要但常被忽略的器具。
如果說陶書對古劍尺寸與規(guī)制的記載從側面印證了刀劍因材質變化與時代進步而發(fā)生的變化,以及文化功能的多元化。那么李書則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古典劍文化的散落與全面文藝化。從制作技術的角度來看,李承勛編輯《名劍記》時也恰逢一個重要的轉型期。此時“大航海時代”已經來臨,原本看似和諧的東亞格局發(fā)生變化,內憂外患之下,明王朝的生存空間被進一步擠壓。這是一個早期工業(yè)化碾壓手工作坊的時代,明代的保守與封閉直接導致冶煉技術與世界之間的差距被不斷拉大,自造刀劍無論從規(guī)模、質量,還是成本上都無法滿足需要。明朝不得已大面積地從日本、越南等其他國家進口刀劍;而倭寇在沿海地區(qū)長時間的騷擾,以及兩次“援朝戰(zhàn)爭”的格局也都預示著冷兵器的時代即將結束。
在明代,火器技術及其裝備經歷了顯著的發(fā)展,標志著中國古代火器發(fā)展的高峰期。與此同時,傳統(tǒng)冷兵器的進步相對緩慢,甚至逐漸被淘汰。這一趨勢不僅體現(xiàn)在投射武器如單兵弩機的制造技術和使用頻率的下降,也反映在刀劍制造水平的衰退上。明代還大量進口日本等國的刀劍,并學習日本刀法以御倭,這進一步說明了國內冷兵器制造能力的不足。當時的中國刀劍質量粗劣不堪,且在技術上多成了“進退回旋,止可飾觀”的虛花技藝。所以,戚繼光在《紀效新書》中收錄了民間長兵短兵各家武藝精粹,唯獨沒有收進刀法,他不無遺憾地寫道:“刀法甚多,傳其妙者絕寡,尚候豪杰續(xù)之”。
如果說以劍與劍舞為代表的尚武文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仍可被視為貴族階級的精神代表。那么在明代,特別是明中后期,武藝文化則可以被視為士紳階級的精神代表。明代中后期,官學與私學并舉,士紳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其政治、經濟、文化地位明顯上升,社會影響力大為擴張。他們在政治上扮演官民中介角色;文化上討論“是非”、批判專制;鄉(xiāng)里上承擔教化職責,甚至享有一定減賦免役的特權。士紳階級的崛起體現(xiàn)了明代中央集權向地方分權的轉變趨勢。其推崇義利兼顧、重視實學的士風,也呈現(xiàn)出適應時代變革的開放與包容精神。明代士紳階級的興起和士風特征,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歷史轉型。明代士紳階層的崛起與魏晉南北朝時期貴族階層的堅守,遙相呼應,也是別有一種意味的。因此,對于陶弘景而言,《古今刀劍錄》是為了整理和記錄;而李承勛寫《名劍記》則更多是追憶和思念,是對歷史的感嘆和對現(xiàn)實的期許。
從對李承勛生平交誼的考察中不難看出,他是一名世襲軍職、務實進取的職業(yè)軍人,雖經歷官場更迭,但仍堅持志向,治軍嚴格,穩(wěn)重老練。他深受戚繼光影響,不但為其刻印《紀效新書》,還與汪道昆等文官士人交好,之所以編纂《名劍記》,無疑是受此影響。在序言中寫明《名劍記》實則是效仿萬歷名臣,吏治與學問兩開花的郭子章所編纂的《名馬記》,故“所集古昔名劍奇異之事”。該書收錄了眾多的文學內容,而對當時明代流行與裝備的實用刀劍并未涉足。作為一部服務于懷古追憶的文藝作品,該書是對當時士人尚武之風的又一次積極響應,也是一個向往文藝氣質的職業(yè)軍人試圖洗落行伍味道的努力,盡管不免附庸風雅,但也體現(xiàn)出自身責任與使命。
3.3 從搏殺到較藝,從競技到表演:二書所反映的中國刀劍武藝變遷
盡管這兩部帶有目錄性質的書篇幅有限,但若置放于大歷史的背景中考察,仍是佐證劍術從實戰(zhàn)技巧到藝術表達轉型的生動例證。二書從對劍的記述與懷古中,以不同的筆觸,使我們清晰推尋到中國古代劍文化從生存工具向文化象征的轉變。這一過程也恰恰反映了物質文明與文化精神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深刻反映出社會結構、文化價值和人類行為模式的互恰與演進。實際上,許多現(xiàn)代體育項目都源自古代軍事技能,如標槍、拳擊、摔跤等,也曾是古代奧運會的常設項目;又如擊劍、射擊、馬術等,也同樣是軍事文化的現(xiàn)代競技運動化。這些項目的發(fā)展都揭示了人類活動如何從直接的生存斗爭轉向更為復雜的社會文化實踐。
中國古代擊劍活動始于西周初期。商朝滅亡后,經特訓的“虎賁之士”成為劍術的傳人,是最早的職業(yè)劍士。春秋時,隨著劍的制作技藝提高,劍術流人民間,遂成風尚,涌現(xiàn)了許多民間劍術高手,形成了職業(yè)“劍客”。吳越地區(qū)和荊楚大地都曾是擊劍相對發(fā)達的區(qū)域,民間多有“吳王好劍客,民人多創(chuàng)瘢”等俗語。至戰(zhàn)國時代,劍的軍事效應日顯突出,擊劍更是備受重視。這種崇劍尚武之風一直延續(xù)至兩漢時期,喜好擊劍的不止是效命軍旅的武人,一些文人學士也競相以習劍經歷為標榜。秦國對武器有所管制,但出于自衛(wèi)考慮,也允許官民佩劍。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之《法律答問》有載:鈹、戟、矛有室者,拔以斗,未有傷毆(也),論比劍。也就是說,如有人把配備有刃鞘的長兵器,如鈹、戟、矛,從鞘里拔出來相斗,但未曾造成傷害者,“論比劍”,也就是依照“比劍”的律條論處。雖然劍作為制式兵器的地位減弱,但其作為武器的固有屬性使得擊劍成為一項殘酷并可能造成嚴重傷害的運動?!肚f子·說劍篇》曾記述戰(zhàn)國時趙王“喜劍”的故事,說“(劍士)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如此輕視生命的“擊劍”,不可能被社會普遍接受,必然會走向衰落。因此,人們開始尋找既合理又能體現(xiàn)劍術特色的替代競技形式,從而引導其向表演競賽發(fā)展。
擊劍不只是重視實戰(zhàn)價值,而且也注重精神與教化價值,其中包括健身、愉情和強化勇敢尚武的品格訓練。春秋時代就有劍士以“杖”代劍比試技藝的記載。著名的越女與猿公比劍的故事里,二人就以竹杖代劍器。最有名的例證則是曹丕用甘蔗為杖,與奮威將軍鄧展比劍而“三中其臂”的故事。唐宋以后,以竹木兵器訓練士卒和比試刀劍武藝的記載屢見不鮮。明代軍隊訓練中也廣泛采用以棍棒代替兵刃的比試辦法,兵學家茅元儀認為:“而棍者,所以習夫手足,為短器之本”。俞大猷的名著《劍經》,號稱“荊楚長劍”,其核心內容卻是棍棒,其中顯然包含有以棍棒代刀劍的比試之法。曾經被青年毛澤東引用的清初顏元“學擊劍之術于塞北”,顏元與李木天的刀法比試,也是“折竹為刀”進行的??傊?,一是為了免于傷害,增加體育情趣和健體與技藝效應;二是古代禁兵之法從來都很嚴峻,不是任何人都能身佩利刃,動輒與人短兵相接是犯法的,也是社會道德所不認可的。所以,民間和軍中的擊劍活動,多以竹木等其他材質的替代品所進行,這是不應被忽視的史實。除卻二人比拼較量的競技,以展演娛情,追求審美與健體的劍舞同樣應受到重視。前文提及六朝時期劍舞大興,這既是前朝的遺存,也是那個崇尚名士之風的時代特征。可以想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劍舞應仍是“武”與“舞”高度結合的時代。但這一狀況到了明代,則截然不同。明代是套子武藝成為民間武藝主體內容的時代,禮崩樂壞已然千年開外,上古時服務于社會精英的“劍舞”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套路演練為主導的“套子武藝”。而這個劍術并非殺敵制勝的武藝,而是“只好看,上陣無用”的花法,是純粹的白娛與娛人。劍與劍術的生存空間已經從過往的世家大族與貴族群體向更為廣闊的民間拓展,甚至于套子劍術也逐步不再是套子武藝的主要形式,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廉價和易于傳學的徒手拳術。
自劍發(fā)明之初,劍術就不斷變故立新,反映出技術創(chuàng)新、文化發(fā)展與社會結構的演進。這種演變不僅體現(xiàn)劍在不同歷史階段中所承載文化意義和社會價值的轉變,也導致了劍術技巧的變遷和應用多樣化??梢韵胍?,先秦時期的劍術肯定是聚焦于實戰(zhàn)應用的;至魏晉南北朝時,則應軍事角色的演變與文化融合,逐漸轉向技藝較量和藝術表達?!耙哉却鷦Α睘榇淼陌踩偧己惋嬔缍Y聚時的各式劍舞并駕齊驅,直趨富熟,既是武藝,又是武舞,映射了當時士族文化對個人才藝與美學的重視。到明代時,劍術的實戰(zhàn)功能已然消弭殆盡,但仍被視為文化修煉和精神養(yǎng)成的重要抒發(fā)工具,承載著晚明文人士大夫經文緯武的精神訴求。如果用赫伊津哈的觀點來看,這一過程體現(xiàn)了技術與文化的相互作用,反映了人類如何通過游戲和競技活動來構建社會身份、傳遞文化價值和加強社會凝聚力。正如其所強調的,游戲是文化產生和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源泉,劍術的發(fā)展歷程也印證了這一觀點,從實用的戰(zhàn)斗技巧到具有深刻文化象征意義的藝術形式,展現(xiàn)了人類如何通過“游戲”的方式來重新解釋和構建其文化和社會世界。
4 結語
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古籍文獻中,《刀劍錄》與《名劍記》是目前唯一可見的兩部記錄古代中國刀劍的專著。通過考察二書的版本與作者背景,比較所載刀劍的尺寸、用途等細節(jié),我們清晰看到刀劍文化由簡入繁的演變歷程,看到了刀與劍因時代進步而發(fā)生的角色轉換。這一轉變反映出人類活動如何從直接的生存斗爭轉向更為復雜的社會文化實踐,同時也印證了中華傳統(tǒng)刀劍文化的連貫性和創(chuàng)新性。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中國古代劍的文化高位決定其發(fā)展的特殊性。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和和平時期的到來,劍的角色不斷轉變。它逐漸脫離戰(zhàn)場,成為象征皇權、身份和地位的器具,同時也承擔起教化育人、競技比拼和藝術表演等功能。劍術應時而變,從注重實戰(zhàn)的技擊之術,發(fā)展為強調技巧、審美、競技精神和策略的技藝較量和藝術表現(xiàn)形式。這一轉變既是對傳統(tǒng)的重新詮釋,也是劍術適應社會變革的體現(xiàn)。借用赫伊津哈的觀點,這是典型的文化游戲過程。刀劍文化的演變作為一種“文化游戲”的過程,既包含了規(guī)則和競爭,也融入了模仿和表演,它通過不斷的演化和創(chuàng)新,反映了社會文化價值觀的轉變和人類行為模式的多樣性。而在這一文化游戲過程中,刀劍的演變不僅促進了技術和藝術的發(fā)展,也促使人類社會對于權力、身份、教育和娛樂等概念進行了新的思考和實踐。這種從具體物質形態(tài)到抽象文化象征的轉化,體現(xiàn)了文化活動的游戲本質,即文化本身是通過不斷的“玩耍”來演進和發(fā)展的。我國著名體育人類學家胡小明教授將之形容為“從工具到玩具”。當然,不同文化背景下,劍術演變的側重也各有不同。在中國,主要以劍術套路的形式保存下來;在歐洲,古代劍術發(fā)展成為以擊劍為代表的現(xiàn)代競技項目;在日本,則發(fā)展成為代表民族精神與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劍道運動。古代的“相擊”傳統(tǒng)自近代以來雖有“短兵”的傳承,但百年來波折不斷,至今未能完全展示。
體育學并非局限于對運動技能和競技表現(xiàn)的研究,其研究對象涵蓋了體育的各個方面,包括體育的歷史、文化、社會意義等。而刀劍文化作為古代體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發(fā)展演變與體育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疾斓秳ξ幕扔兄诶斫夤糯w育的起源、發(fā)展和社會功能,也豐富了體育學研究的內涵和外延。而借鑒刀劍文化演變的經驗,更可以協(xié)助探究現(xiàn)代體育項目發(fā)展背后的文化因素,發(fā)現(xiàn)不同體育項目之間的價值差異,不再走上“兵道”的歪路。
作者貢獻聲明:
馬廉禎:提出論文選題,設計論文框架,搜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撰寫、修改論文;
馬明達:論證選題,審核、指導修改論文。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3BTY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