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我教書三十年了,午夜夢回的時候,腦海中常常閃過我?guī)У哪切┌嗪湍且粡垙埿∧?。但近幾年,我越來越想寫寫我的那個小班,因為它在我的心中,美好得就像一個夢境……
二十九年前,我從教育學院畢業(yè)。因為新單位的手續(xù)還沒有辦好,我于是就暫時回到了家鄉(xiāng)的中心小學;又因當時我已婚,所以中心小學的校長特地安排我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莊,做了村小一年級的老師。
我們村子很小,不過是幾十戶人家。村東有一條河,兩岸綠樹蔥郁,蘆葦婆娑,河面上鴨鵝歡唱。夏日,河里還會有沖涼的幢幢人影……
村民的關(guān)系也簡單,除了我們本家叔伯兄弟24戶外(我們常常自詡,我們一大家就是半個村子),就是同姓不同宗的鄉(xiāng)鄰。我的輩分比較大,于是我的學生都是我的侄子侄女,還有好些是孫子輩的。他們也不喊我陳老師,更多的是喊我姑,或者姑奶奶;而我叫他們,自然也是喊乳名——可以想想那情景……
回老家教書,好處是可以在家吃住,生活上自在便利了;不好的,就像父親說的:得好好教書,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能給咱家丟臉。
這個班讓我難忘的是,我教的那個學期,沒有給父親丟臉,相反給他長臉了。那個期末考是學區(qū)統(tǒng)一考試,我的28個孩子取得了語文平均99分、數(shù)學平均99.5分的好成績,其中很多孩子得了雙百分。
成績出來之后,全村沸騰了。有人夸我教書好,也有人說我事先知道了考題。天理昭昭,我哪有倒弄出考題的本事?!
考試之前,校長告訴我,我們?nèi)珜W區(qū)教一年級最厲害的是一個什么寨子的女老師,最后她的班平均分是94.5。而我這個成績,在全鄉(xiāng)鎮(zhèn)三十多個班級里,也是名列前茅。
為什么到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我還記得那么清楚?就是因為這個成績太讓我吃驚了,我自己壓根想不到。
時隔近三十年,我常常在想,當初取得這個成績的原因是什么?
去年,偶然之間,我聯(lián)系上了這個班的一個小丫頭——當初那個個子小小的,坐下只露出半個頭,寫字夠不著桌面,常常要跪在板凳上寫字的,梳著亂蓬蓬的魚骨辮、眼睛大大的,我很喜歡的小侄女。而她,竟然也成了一名老師!
她大名叫啥,我真不記得了,我一直喊她嫣紅,她的姐姐也在這個班。聊天中得知,我當初竟然把她姐姐的名字給改了,而家長竟然也認同了。我可真夠隨性的。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記得她的大眼睛,比希望工程大眼睛蘇明娟的眼睛還要大,鑲嵌在她的小腦袋上,清澈、明亮、無辜,撲閃撲閃的。
我記得她那一手字,又大又丑,還黑乎乎的——因為她老是用手指搓,搓得作業(yè)本都是洞。于是我常常握著她的小手,一筆一畫教她寫字。
我也記得她坐在南面第一排靠近走道的位置,她說還記得我常常坐在講臺上改作業(yè)。我改作業(yè)都是面批,總共28個孩子,改到誰,叫過來,邊改邊教,一輪下來,問題就基本解決了。
我還記得我有一本批改本,哪天誰哪道題做錯了,我都記下來,然后再有針對性地講解。這本批改本還被拿到鄉(xiāng)里去展覽,領(lǐng)導表揚我工作扎實。這個習慣我一直保持至今,到現(xiàn)在我改的每一次作業(yè)都有記錄——誰沒交作業(yè),誰的作業(yè)好,好在什么地方,誰的作業(yè)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一覽無余。這樣的批改,方便對癥下藥。
小丫頭說我常常讓他們“爬黑板”,聽寫、做題、改錯,甚至講題。一年級的小孩子,注意力很難集中,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自己來一遍。好在人數(shù)少,全班來一遍也不難的。
當年教書的時候,我還記得嫂子跟我說,有個家長到處跟人罵我,說我不教書,就讓她家孩子做題。我明白了,我應(yīng)該是跟學生提倡自學的,通過做題看看孩子們學會了什么,而他們不會的那些,就是我要重點講的。這算什么呢?培養(yǎng)自學能力嗎?
我還記得我教孩子們背乘法口訣的事情。一開始,自然是要理解,后來我采取了游戲和比賽的方式,讓大家將乘法口訣和20以內(nèi)的加減法直接背下來,熟練到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因為我認為這些最基礎(chǔ)的東西,應(yīng)該成為學生扎實的基礎(chǔ),從而在以后的計算中少些驗證的過程,最終成為本能反應(yīng)。我不知道這做法是不是過于簡單粗暴了,但以數(shù)學成績的那一片滿分來看,顯然是有效果的。
我還記得那個小班我設(shè)了兩個班長,一人帶一個小隊伍,兩個隊伍在學習上與各種游戲中進行比賽和對抗。誰輸誰贏不記得了,但是課堂上爭論聲不斷,熱鬧非凡。
我還記得我是堅持給孩子們開齊課程的。教那個班,我是包班老師,全科都歸我上,體育課和音樂課我也是好好上的。我想,城里的孩子受到什么樣的教育,我班上的孩子也不能缺。
跟小丫頭聊天的時候,她說還記得她做錯了題,我會輕輕握一握她的小手。我追問,那“握”是不是“打”?她確定是握,她還說,每到冬天,我也會握著他們的小手,給他們暖手。
這個細節(jié)我是真不記得了,但我想起了一句話:“當你把老師教的知識全部忘記的時候,剩下的才是教育。”很多年后,我們的學生不會記得我們的任何一堂精彩的課,卻會記得我們無意間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這就是吳非老師說的“含人量”吧。那些關(guān)于教育的小細節(jié),雖經(jīng)年歷久,孩子卻永遠不會忘卻,而所謂的師生情誼,也大多來自這里。
小丫頭一再提起的,還有“我不罵人”。我說不罵人不是太正常了嗎?她說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但后來的老師,一不如意就張嘴罵人,這才發(fā)覺我的好。我不罵人,是覺得罵人時的樣子太難看了,也顯得自己的素質(zhì)太低了。老師和學生,好好說話很難嗎?
小丫頭說我還比較公正,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值得肯定,在我的世界里,眾生平等,但凡生出一點攀高踩低之心,我都覺得是對自己的侮辱,是對教育的褻瀆。
還有一些讓我想起來覺得不好意思的事情。
那時我年輕,貪睡,但是包班老師的課,要從早上到晚的。于是,我在頭一天下午就一條一條布置好第二天第一節(jié)課的內(nèi)容,然后讓兩個小班長相互聯(lián)手,把任務(wù)完成。
記得有一天,我還沒睡醒,就聽見我的小班長問我媽:“老奶奶,我姑奶奶起來了嗎?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我媽說:“起來了起來了,正要去的?!鞭D(zhuǎn)頭就罵我懶鬼。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趕去上課。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安排好了班里,就去操場西面的池塘用咸菜疙瘩釣蝦,一不小心腳滑溜進池子里去了。好在我把手指插進岸邊的淤泥里爬了出來,可裙子都濕了。我想,要是那會兒淹死了,這世界上就少了一個好玩的老師了。
很可惜,我只教了他們一個學期,就辦了手續(xù)回城了。我記得當?shù)弥乙x開的時候,大家一致挽留。因為教學成績不錯,村里給了我900元錢的獎金,頂?shù)蒙衔胰齻€月的工資了,還承諾我要是帶完這一屆,就給我一塊宅基地。但工作調(diào)動的事,關(guān)乎一個人的一輩子。最后,我還是走了。
多年以后,我那個小班考出了幾個大學生。我心里卻是不安和內(nèi)疚,我想我要是真的完整帶完這一屆,這個班一定會出更多的人才,因為我知道這些孩子有多聰明和能干。我最終還是辜負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了。
再后來,每有紅白喜事回老家,見到我的那些“學生家長”,他們對我都是一致稱贊。但看到因為鄉(xiāng)村合班并校之后廢棄的小學,我還是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我甚至想等我退休之后,來辦一個私塾一般的小學,為鄉(xiāng)親們出一把力,但這很難了。
因此,我那半年的“輝煌”成績、我和孩子們那份“姑侄”甚至“祖孫”情誼,就顯得那么美好和空靈,就像一個水晶球,常常在音樂響起、燈光亮起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再見,我的小班!再見,我可愛的孩子們!愿美好與你們同在!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沂第三十九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