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摔了一跤的那天晚上,正值丙子年除夕,西元一九九七年二月六日。救護車第一次前來接人的時候,我母親仍不肯讓他進醫(yī)院。
她的說法是:“沒那么嚴重啦,不過就是喝醉了,一攤泥了,睡一覺趕明天就好了。”我父親則眼角含著淚,對她說:“蘭英!我對不起你?!?/p>
這是我四十年來第一次聽他喊她的名字,且語氣間頗有訣別的意思。我央求他盡力動彈一下手指頭和腳趾頭,即使如此輕微的動作,于他而言亦猶之扛千鈞鼎。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么,你說糟糕不糟糕?”
此后直到救護車第二度前來,他只能骨碌碌轉(zhuǎn)動著眼珠子。我看見那兩泡淚水逐漸干涸在魚尾紋之間,偶爾閃映一點燈光,終至全然泯滅。他始終沒想起該交代我些什么話。
之后不多一會兒,我們在闃暗的、間歇掠來紅色頂燈光影的救護車里諦聽著警示笛和沿街夾道的爆竹聲響。我看他一眼,與他四目相接,他立刻避開了——好像避開一束嚴峻且?guī)в袘椭我馕兜哪抗狻s縮地說:“我還在想,可就是想不起來,你說糟糕不糟糕!”
假設(shè)自己的生命已如燃燭之末,隨時即將結(jié)束、寂滅,這是我父親病后的一個總的思考輪廓。他隨時努力想著,該如何把他承襲自老祖宗的生命智慧、生活體驗或者生存之道,用最精要的語言傳達給我,每一次不是欲言又止,即是詞不達意。仿佛他這一生所體悟的真理無論怎么凝縮、提煉,都無法以一篇演講或幾句偈語予以囊括概論。最后,我想他是放棄了。
他在入院的第六天開始交代我如何辨識他使用了十幾年的一本小冊子。里頭盡是些單字密碼和數(shù)字,如“啟”、“荊”、“春”、“86022115070”……“春”字是我,“啟”字當然是我父親在內(nèi)地時期用的名字,“荊”,荊人、拙荊,妻也——顯然是我母親。數(shù)字則包括日期、存款賬號、存單流水號碼、保險箱密碼、箱號、金額等。我翻看幾頁,半猜測、半推理,可以說已經(jīng)了然于胸了,但是我寧可讓他口傳一遍、又一遍,因為醫(yī)生們認為這樣可以幫助他用腦。終于他交代得煩了,嘆口氣,說:“我們家?guī)状苜~的腦子都好,這是家傳的,怎么到你就不靈了呢?怪哉怪哉!”
從那一刻起,除了教會我如何運用寬減額、扣除額,如何申報所得稅之外,他再也沒提起過要交代什么事情。我時常靜靜地坐在病房床頭的那張沙發(fā)上,看幾眼窗外正努力吐芽放蕊的樹枝和花苞,默想過去四十年來我對這老人的生命有過多少墾掘和理解,當我再轉(zhuǎn)回頭望見他閉目愁思的時候,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我從來沒有真正試圖深入他那個“家傳的好腦子”里一探究竟;即使有,加起來也不會比一片葉子、一瓣花短促的風中生命長多少——現(xiàn)在我在用加減法了!
那天晚上,當月光還沒有涉足窗前之際,夜色已全然淹覆病房。我從燈罩、床架、玻璃杯和金屬櫥柜上的微弱反光里看不清任何實物,只能想象它們存在著。我父親顯然(像他一再告訴我的)正從天花板的幾何花紋中窺見奔馳于滾滾風沙之中的千軍萬馬,然后沉沉睡著,偶然抽搐兩下他的右腿,或者左腿。
就在那天夜里,我決定寫這本書。當月光完全輾過病房之后,我父親驚醒過來。我替他翻了個身,見他仍不安穩(wěn),只好隨口編派點話逗他——我是一半正經(jīng)、一半玩笑地問著:“你看我是先讓你抱個孫子呢?還是先寫一本兒關(guān)于你的書呢?”
老人睜開因糖尿病而對不大正的兩顆眼珠子,看著我,又垂下臉埋在枕頭里,悶聲說道:“我看啊——你還是先幫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
在那一瞬間,對那樣一具病體而言,最確鑿不移的真理、最值得重視的天經(jīng)地義,既非創(chuàng)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亦非書于簡帛藏之名山公諸后世,而是當下鼓脹的膀胱。
我父親病后有一個逐漸凋萎的過程。
一般想來,我總會把事故發(fā)生第二年的六月十九日視為關(guān)鍵。彼日午后,他扶著助行器在屋中踱步子,抬眼看見窗外有人影一晃而逝,遂跌足大嘆:“再走,也走不出屋去?!睂⒅衅飨蚯耙煌疲斡蓚グ兜能|體癱倒在地。
七月初我再去看他,老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奇特的征候。他的臂膀和腿部肌肉急劇萎縮,手指卻還有足夠的力氣拔除膀胱外接尿管,拔管子沒別的用意,只有那根管子他還夠得著、拔得動,拔掉那管子是人還活著的一種實證。
也就在這個階段,他一見我的面就會這么說:“昨兒我能下床了?!被蛘呤牵骸白騼鹤吡巳俣嗖?,很不錯?!睘槭裁词恰白騼骸倍皇恰敖駜骸蹦??用他的話說起來比較明白曉暢:“昨兒走過了,今天就免了罷?”又過了幾天,他開始有了更大的進步,沒等我進房門,便在床上喊:“春兒快來,春兒快來!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么了?
昨兒我會飛了。
什么?
會飛了,飛出去了。
飛到哪里去了?
北門,那城門樓子還是那個樣兒,窩窩巴巴叫兩條馬路擠得慌。
那你還看見什么了?
冷不防要他進入細節(jié)似乎有些困難,吞吞吐吐了一陣,可能已經(jīng)不到三磅拉力的左手繞空兜了幾個小圈子——我們稱之為輔助手勢者——他似乎沒有料到我居然如此配合,毫不猶豫地進入他的虛擬世界,仿佛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扯絡(luò)下去而頓住了。
“唉!還不就是亂?人也多,車也多,吵吵鬧鬧的沒意思,所以我一會兒就回來了?!彼稽c都不像是自覺撒著謊,或者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會被人當成謊言的模樣,十分亢奮地笑著說:“真沒想到哇!一跤摔到連路都走不成了,居然還練成個飛的本事,真不賴呆!”
“不賴呆”——從我父親口中吐出來的最后一句山東土話——“不錯”、“不簡單”,稱許贊賞之意。
我把這過程告訴我母親,老太太苦笑著說:“他現(xiàn)在越來越能了?!薄澳堋保彩巧綎|土話,即能干、有辦法、了不起之意。
“怎么了?”
“前天說‘總統(tǒng)來了,派人來到大門里,請他出去見一面,我說沒有‘總統(tǒng)的人來,也沒有‘總統(tǒng)要見你,沒有‘總統(tǒng)。他說怎么沒有呢?沒有‘總統(tǒng),那還像話嗎?吵著要下床。我趕緊說人走啦,晚上再來,這才剎住。到了晚上,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來了,說他自己飛著去見罷!我說你能、你厲害、你飛著去見罷!人家飛著去、飛著回,說‘總統(tǒng)就在對門兒大樓頂上,見過了,還交給他三十萬,是抱孫子的獎金。我說:‘錢呢?你道他說什么,他說:‘孫子呢?”
再過幾個月,也許幾天,他就會忘記孫子和獎金的事;再過幾年,他看著你,就會忘記他練成飛行的事。和他的五哥最大的不同是:我五大爺?shù)纳臼且槐P碎屑,終其一生都在一片、一片辛勤地縫綴修補,試著找出其中是否具有統(tǒng)一的、終極的意義和目的。而我父親卻恰恰相反,他的生命從摔了一跤之后開始一點一塊地剝落,速度驚人。他也會逐漸丟舍不堪負荷的記憶,有如放棄行走的渴望一般。當一切具有重量的事物都卸下之后,他只剩下輕盈的想象。
我父親第五次入院又出院之后的某一日下午,陽光從后園的葛藤間篩進窗來,灑得滿床金花黃葉。他這時已不復(fù)能完整地回憶生命中的任何經(jīng)歷,也忘記了他祖父張潤泉的名字,甚至當我問起老家懋德堂的幾副楹聯(lián),他也只能怔忡以對。可是他卻問起了你(即張大春未出生的孩子)。
他指指門外,又指指肚子,勉強說了你母親的姓名里的一個字——他僅僅記得那一個字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問我:“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樣了?”我說好得很,胎兒心臟強而有力,舊歷年底就要生了。老人隨即連說三句“太好了”之后就哭起來。
他哭得非常專心,仿佛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其他的情感。我駐足良久,一語不發(fā),靜靜地看著他的兩個眼眶里涌出淚水,隨即在臉頰上潰決成縱橫漫漶的淺淺溝渠,但是這些溝渠立時又被下一波淚水沖開,走岔了路,直到整張臉都濕遍,讓陽光再一照,便有數(shù)不清的小金蠶在上面蠕動起來。他這時候忽然問我:“我哭什么?”我說:“你沒哭,你高興呢?!薄拔腋吲d什么?”他瞪著一雙紅眼,非常迷惘地問我。我不忍再提起他要抱孫子的事,只好說:“我忘了?!彼櫚櫭迹瑖@口氣,道:“你這是什么記性!”
我大膽猜測,老人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淡忘生命中絕大部分的事情其實是一種帶有保護意味的退卻。他的右手只有不到三磅的握力,左手也僅能抓起半瓶礦泉水。即使經(jīng)過幾百個小時的復(fù)健課程,讓他能一度扶著助行器在來回幾十尺的室內(nèi)趑趄?qū)W步,然而他畢竟選擇了退卻。
在摔那一跤過后第二個初夏的六月十九日,他頹然放開助行器,跌坐在地上,說:“再走也走不出屋去?!币簿蛷倪@一天起,他以一種近乎蓄意的方式切斷了自己和過去的一切之間的聯(lián)系。在他那里,回憶非但不再能使逝去的現(xiàn)實顯得輕盈失重,反而讓當下的現(xiàn)實顯得壓迫難堪。這就是為什么當他偶然“想起”了你——他的孫子——的那一剎那,淚水會如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的緣故。
就在那一瞬間,他所察覺的不只是一個陌生的胎兒,還有他和整個世界之間迢遞以對、瞻望弗及的距離。他退卻得太深、太遠了,差不多要和死亡一樣了。
(紫陌紅塵摘自文匯出版社《聆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