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鳳
小時候,在鄉(xiāng)野中長大,最不怕的就是黑暗,即便有奶奶們講過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即便有左鄰右舍所遇見的各種怪談。
夜晚,信步走在黑暗中,遠處星星點點的光,有時候是車燈,有時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光。
甚至有一個傍晚,看到一個尾部拉著火舌的飛行器,從西部的天空慢慢地劃過,持續(xù)了很久很久。
因為黑暗,星空會顯得特別地明亮。很多人期盼著黑暗中的光亮,而我卻對傍晚時一抹獨特的晚霞光情有獨鐘,就像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描述的“火燒云”一般,每一個時刻,都是最美的一幀畫面。
家鄉(xiāng)位于平原,視野較開闊。尤其是夏季的田野,玉米還沒有長高,棉花還沒有長大,一眼可以從一個村莊跳躍到另一個村莊。而傍晚星星點點的光,發(fā)射自鄉(xiāng)村,是鏈接村莊之間為數不多的溫暖。
我喜歡走夜路,心內卻從不恐慌,心中常常有奇怪的念想:如果有鬼神,為什么我沒有見過?即便有鬼神,怕也不會傷害一個善良的人?如果真有鬼神,也算是夜行時的陪伴,比一個人的孤單要好得多。
媽媽卻從不這樣想,她害怕走夜路,而作為成年人的她,為了生計,不得不走很多的夜路。
有時候是抹黑去澆地,有時候是披星戴月去挖蔥,有時候是披著沉沉暮色去摘白天不曾摘完的棉花。
有時候爸爸出外打工不在家,我便成為她夜路上的陪伴者。
她走夜路,不會左右閑看,一直大踏步向前,使得我不得不小跑跟隨,跟她半開玩笑,不要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她不管,還是大步向前。我會逗她說,娘,你看那邊是啥?有一點亮。
她不敢看,倒是說我,別瞎說,別瞎指,趕緊走。鄉(xiāng)野的沃土滋養(yǎng)了她樸實的價值觀,信奉天地之間有魂靈,她自然怕孩子無所顧忌的指指點點,觸犯了她心中所信奉的神靈。
我是不怕的,甚至會覺得這些神靈會有些可愛,就像人們一樣,善者眾,惡者寡,可愛的神靈,自然不會害人。
后來,讀過一些書,發(fā)現很多寫作者,也會把所謂的鬼神寫得很可愛,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自然真實的闡述,比如到目前為止在大興安嶺居住的少數民族或者是生活在西南山區(qū)的少數民族,他們仍舊相信山水有靈,仍舊相信深林有神,仍舊會敬奉萬物生靈,仍舊會轉山轉水轉森林。
所以,更加不怕黑夜。
我常常騎車在夜晚的街道中,聽著車輪摩擦地面的嗡嗡聲,那是為數不多的避除白日中聒噪的機會,讓人心神一爽。這樣的寧靜放在落日時,會顯得肅穆。
在一個初冬時節(jié),朋友從渤海之濱坐火車一路晃晃蕩蕩到拉薩游玩。說是游玩,其實是散心,因著工作上和生活上的煩心事。因為白天要工作,建議她先自己玩耍,傍晚下班時,我再陪她看看夜景。
幫她規(guī)劃好路線后,便各自出發(fā),我去上班,她去玩耍。傍晚時,她發(fā)信息說在布達拉宮廣場,手機即將沒電。
忙向辦公室同事打聲招呼,算是下班,然后一路小跑至廣場,五六分鐘左右。夕陽暖黃的光打在布達拉宮建筑主體上,光影一寸寸地上移,能夠看得到時間走失的速度。打電話,已經關機,看來是已經沒電了。
環(huán)顧廣場,在廣場中軸線位置,坐著小小的一只,像是打坐,又像是休息,高立的尖頂毛線帽子,能夠帶來一絲初冬的溫度。
走過去,朋友臉色蠟黃,但仍舊笑著說,我發(fā)現這天黑得好慢,一寸一寸,天空的顏色就像時鐘一樣,一時有一時的變化,已經有好久沒有這么仔細地看看傍晚的天空了。
聽她講才知道,自從畢業(yè)后,她進入公司上班,很少見到天光,每天出公司大樓,外面都已夜幕降臨。忙碌剝奪了我們同自然對話的時機,甚至讓我們忘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去北極村前,做了很大的功課。向往這個村子已經十年,從2007到2017年,讀過關于這個村子的作品《北極村童話》,讀過在這個地方生活過的作家遲子建幾乎所有的作品。心中只剩下向往——向往這里的白夜,向往這里的黑暗,向往這里的生活。
終于做決定去時,一切變得云淡風輕。遇到了一場從俄羅斯方向飄來的急雨,吃到了東北鄉(xiāng)下地道的菜蔬,收獲了一段還算有趣的故事,也發(fā)現這里的天空也黑得很慢,像是水墨畫大師一層層由淺入深的暈染。
月亮已經出來了,天還大亮。直到晚上九點鐘,夜色才有了真正的黑,而轉眼第二天三點多,天又大亮。
在北極村的夜色中肆意地奔跑一番,夏日傍晚的涼風陣陣。坐在路邊和鄉(xiāng)親們攀談一番,聽來了喜歡的作家有趣的往事——你不知道哦,前些年我還和她合影了哪——一口濃郁的東北口音。問到底,東北老鄉(xiāng)不是東北的,也是來自齊魯大地的老鄉(xiāng)。我不敢再細問,因為相隔兩千公里的距離,或許又是一件不忍細述的落淚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