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的路是環(huán)形的，每隔幾十米就有一組垃圾箱，有個四十歲左右的外鄉(xiāng)人，天天都圍著這條環(huán)形路轉(zhuǎn)，其實是圍著垃圾箱轉(zhuǎn)。撿廢品也有競爭，有人開了一輛三輪車，一會兒就圍著這條環(huán)形路轉(zhuǎn)一圈，當然轉(zhuǎn)完一圈就去別處了，這個外鄉(xiāng)人哪里也不去，天天守在這個小區(qū)里，天不亮他就來了，晚上10點多了還要圍著環(huán)形路轉(zhuǎn)一圈。無論天熱天冷，無論刮風下雨。

小區(qū)外面有個公園，綠化工人在公園的一角用水泥板搭了間房，主要是存放工具的，有三輪車，有剪草機，還有一些零碎。外鄉(xiāng)人不知怎么與這些綠化工人混熟了，夜里就睡在那間水泥板房里，開始這間水泥板房是上鎖的，自從外鄉(xiāng)人住進去后水泥板房就不上鎖了。外鄉(xiāng)人的廢品撿多了，就借綠化工人的三輪車拉了去廢品收購站賣，回來的時候他手里總會提著一瓶酒，還有煮花生米、醬豬頭肉什么的，請幾個綠化工人吃一頓。

林小桃每次帶著5歲的女兒去投放垃圾，總會看到那個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人的頭發(fā)很長，胡子也很長，渾身臟兮兮的，顯然是很久沒打理了，常常是兩只手里都提著剛撿的廢品，紙殼子、飲料瓶、淘汰的塑料制品，遠遠地就能聞到他身上有個餿味，尤其是夏天。

有一次，女兒問林小桃，媽媽，這個爺爺怎么不回家呀？

林小桃說，他是個流浪漢，可能沒有家吧。不放心女兒，又說，往后你可離他遠點?。?/p>

外鄉(xiāng)人胡子拉碴，顯得比實際年齡大，竟被女兒當成了“爺爺”，林小桃不由一笑。

樹上的葉子落光了，天一天比一天冷，外鄉(xiāng)人穿了件舊棉襖，腰上扎了根黑電線。一天下午，沒風，陽光也很好，外鄉(xiāng)人坐在離垃圾箱不遠的地上，陽光灑了他一身。林小桃領(lǐng)著女兒去投放垃圾，看見外鄉(xiāng)人手里捧了樣東西，正專注地看，臉上漾滿了幸福的笑容。平時，林小桃看見外鄉(xiāng)人總是躲得遠遠的，更不讓女兒靠近，這一次林小桃被外鄉(xiāng)人的舉動吸引了，一個撿廢品的，能有什么寶貝？難道說他在垃圾箱里撿到了“意外”？

林小桃湊過去一看，原來外鄉(xiāng)人手里是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靦腆地笑著，臉上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

看見林小桃和她的女兒，外鄉(xiāng)人滿臉堆笑，第一次主動與林小桃搭訕，不看林小桃，而是盯著林小桃的女兒說，我也有個女兒，比你女兒大幾歲，已經(jīng)上學了。

林小桃明白了，外鄉(xiāng)人手里是他女兒的照片，滿臉幸福的笑容是這張照片催開的。

林小桃沒理外鄉(xiāng)人，扔下垃圾就拉著女兒走了。

有一天，林小桃正上班，突然接到電話，是鄰居大嬸打來的，電話里說趕快回來，越快越好，你女兒出事啦！

本來女兒是應該去托兒所的，女兒說肚子不舒服，不想去托兒所就留在家里了。接到電話，林小桃急忙開車往家趕，來到自家樓下，樓下吵吵嚷嚷圍了許多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天上看。有人扯起一床棉被，撐開了，像要接住什么易碎品；有人指指點點，叫著女兒的名字說，靈靈，堅持住，給你媽打電話了，你媽一會兒就回來。

林小桃停下車出來一看，原來女兒從窗戶里爬出來，從防盜窗里掉了下來，只有頭部卡在防盜網(wǎng)上，兩只手在空中悠蕩著。林小桃家住三樓，二樓的陽臺上站了一個人，努力踮起腳尖，用手托住了女兒的一只腳。

見林小桃回來，大家圍過來七嘴八舌說，快上去把門打開。林小桃一路跌跌撞撞跑上三樓，打開自家房門，早有幾個退休不上班的大伯大叔沖進房間，沖上陽臺，七手八腳把林小桃的女兒從防盜窗里解救了下來。

驚魂未定的女兒看到媽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頭撲進林小桃懷里，被林小桃緊緊抱住。

大家終于松了一口氣，林小桃也松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林小桃才想起那個在二樓的陽臺上托住她女兒的人，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有人告訴林小桃是那個撿廢品的外鄉(xiāng)人，是他先發(fā)現(xiàn)的，并敲開二樓的門，托住了她女兒一只腳，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暗 傷

老王燒得一手好菜，尤其一道紅燒鰱魚頭，更是聞名遐邇。這道菜并不稀奇，很多店里都有，但就是燒不出老王的味道。夫妻倆開了個小館子，每天從中午11點到晚上10點半，顧客常常爆滿。

老王做生意給別人不一樣，每逢寒暑假，他都關(guān)門停業(yè)回陜北鄉(xiāng)下。要擱著別人，放著這么好的生意不做，大把的鈔票不賺，往老家跑的什么勁？再說，老王關(guān)門停業(yè)，房租一分不少往外掏，就是說他不僅掙不到錢，還要白白地給人家繳房租。

有人猜測，老王是個孝子，家里可能有年邁的父母，他回去是盡孝了。

老王的小店就在我樓下，我是老王這里的常客，尤其大雨如注或雪花紛飛沒什么客人的夜晚，我喜歡在老王店里點上幾道小菜，安安靜靜的自斟自飲喝上幾杯，老王閑著沒事，我就拉他陪我。開始老王不肯，后來見我真心實意，又聽說我是油田退休職工，就不再謙讓。平時，老王是個沉默的人，但幾杯小酒下肚，他的話也會多起來。

老王中學畢業(yè)，17歲就出來打工，他說大大小小的飯店他干過幾十家，他的手藝全是偷來的，師傅做菜，他打下手，師傅做他一旁看，先記到心里，回到出租屋再用筆記到紙上，有機會他就上手練，為這他好幾次被從飯店趕出來。一邊練一邊琢磨，日積月累，成就了一手好廚藝。

跟老王漸漸熟了，他家里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老王的父親不到60歲就去世了，家有一個老母，60多歲，身體十分健旺，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上初中，女兒讀小學，由他母親照顧。按說，老王寒假回去還好理解，不過就是比別人早回去幾天，晚回來幾天，可是他給自己放暑假就不好理解了，暑假有四五十天，兩口子回去一趟，不僅白白耽擱了生意，從山東到陜北來回一次，路上的花費就不小?？蛇@個老王就是這么牛，寒暑假給自己放假，雷打不動。

我轉(zhuǎn)彎抹角地問過老王，老王說，顧客是他的衣食父母，因此他要服務好，每一道菜都不敢有絲毫馬虎，但是，兩個孩子也是他的“上帝”，他不能為了掙錢，忽略了“上帝”。當然，看望老母也是一個方面。把自己的孩子當作“上帝”，這個說法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后來老王這句很有創(chuàng)意的話不知怎么傳了出去，許多客人都很佩服，覺得老王不是個普通的生意人。哲學家？一個中學畢業(yè)，天天煙熏火燎的廚師，能成為哲學家？

一個秋夜，風雨交加，路上黃葉落了滿地，我推開老王小店的門，老王兩口子正大眼瞪小眼，看著窗外的風雨發(fā)呆。見我進來，老王十分高興，切了一盤紅燒牛肉，拎了一盤油爆花生米，吩咐老伴去弄幾個熱菜，當然少不了紅燒鰱魚頭，說以前都是我請客，今天酒菜全算他的，我也沒客氣，與老王面對面坐下來。

等老王的老伴把紅燒鰱魚頭端上來，一瓶酒下去了大半，老王的話也多起來。他說，他爸是個石油鉆井工人，你是從油田退休的，對鉆井隊應該有所了解吧？我點了點頭，說我就在鉆井隊干過十多年。老王說，他爸有時候一年能回家一趟，多半是春節(jié)，有時候一年也回不了一趟，打小老王就給他爸親不起來，總覺得他爸像個陌生人，甚至連爸爸兩個字都叫不出口。小時候他因為不喊爸爸挨過爸爸的打，越是挨打他越是叫不出來，長大了還是喊不出口，爸爸不打他了，只是嘆氣。直到他中學畢業(yè)，外出打了幾年工，慢慢地理解了爸爸，但還是與爸爸親不起來，他曾想努力改變這種狀況，可就是改變不了，感覺他與爸爸之間像是隔著一道拆不掉的墻，直到他爸爸去世。

說到這里，有淚從老王眼里慢慢流出來。這是我的暗傷，老王說。因此，我寧肯少掙點錢，也不想讓我的孩子留下這種暗傷。老王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窗外，依然風雨交加。

鎖王收徒

很多年前了，一家全國知名鎖廠為推廣自己的產(chǎn)品來到古鎮(zhèn)擺下擂臺，誰能打開他們生產(chǎn)的一種叫“雙狗”牌的鎖，獎勵50萬塊，廣告一出，不僅吸引了本鎮(zhèn)的鎖匠，外鎮(zhèn)外縣的鎖匠也紛至沓來，都想成為這50萬塊錢大獎的得主。

鎮(zhèn)子始于明朝洪武年間，如今早已是名滿全國的旅游勝地。打擂那天，小鎮(zhèn)上比過年還熱鬧，擂臺前更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鎖有好幾種，有普通掛鎖，有裝在門上的保險鎖，還有保險柜上的密碼鎖。10分鐘內(nèi)打開掛鎖者獎勵5000塊，半小時內(nèi)打開保險鎖者獎勵50萬。如果能打開密碼鎖，除獎勵50萬外，還將被聘為本廠正式職工。

上午8點整，一聲鑼響，擂臺開打。鎖匠們紛紛上臺，各顯神通，掏出的開鎖工具也是五花八門。結(jié)果，一個個興頭頭地上去灰溜溜地下來。兩個多小時過去，竟沒人打開一把鎖。這些人中，不乏在同行中享有很高聲譽的老手、高手，甚至是鬼手，臺下本來還有不少人躍躍欲試的，但見他們的前輩一個個敗下陣來，也不敢上去丟人了。最終只有一名外縣來的鎖匠在十分鐘內(nèi)打開了掛鎖，捧著5000塊錢獎金喜滋滋地離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許久沒人上臺，眼看到了中午時分，看熱鬧的人也興趣漸淡，正打算散去，鎖王上了擂臺，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鎖王，只是一名普普通通擺攤的鎖匠。之所以來晚，因為來現(xiàn)場的路上他接到一個電話，一位老人把鑰匙鎖進屋里，讓他去開鎖，打擂雖然當緊，但客戶才是真正的上帝，老人住的地方有點遠，所以他才姍姍來遲。本以為不趕趟了，沒想到趕上個尾巴。

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他先打開了保險鎖，后又打開了密碼鎖，總共用時沒超過50分鐘，50萬塊大獎贏得毫不費力，從此鎖王的稱號一下子叫響了。那家鎖廠也沒食言，當眾給他頒發(fā)了一個大紅封面的聘書，讓他去國營大廠擔任技師，工資比他在小鎮(zhèn)上擺攤掙得要多不少，還享受五險一金的待遇，卻被他婉言謝絕，理由很簡單：不為五斗米折腰，只想活出詩和遠方。

如今鎖王老了，為了不讓自己的獨門絕技失傳，他千挑萬選覓得兩個徒弟，徒弟甲聰明伶俐，徒弟乙樸實憨厚，帶了三個月，兩個徒弟要有一個人離開，因為只能有一人得到真?zhèn)鳌?/p>

為公平起見，鎖王也擺了個擂臺，贏的留下，輸?shù)淖呷恕?/p>

鎖王的擂臺是這樣的：在兩個房間里各放了一個相同的保險柜，讓兩個徒弟同時去打開，不用說，先打開的留下，當時兩個徒弟都是這么想的。

鎖王看著表，讓兩個徒弟分別進入兩個房間。徒弟甲10分鐘就把保險柜打開了，出來后趾高氣揚的點起一根煙，一邊噴云吐霧，一邊吐煙圈，他想自己贏定了。徒弟乙用了足足半個小時才把保險柜打開，出來后有點泄氣，一聲不響的站在看熱鬧的人堆里唉聲嘆氣。

鎖王把兩個徒弟叫到跟前，問徒弟甲：保險柜里有啥？

徒弟甲不假思索地說，錢，好幾捆嘎嘎新的人民幣！

鎖王問徒弟乙：你看見保險柜里有啥？

徒弟乙愣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只想著開鎖了。

鎖王給兩個徒弟每人一個團起來的字條，說字條回到家才能打開，寫著“留”字的明天我正式收為徒弟，寫著“去”字的明天就不用來了。

徒弟乙拿著字條，垂頭喪氣回到家，展開紙條一看：留。心里大喜又迷惑不解。

徒弟甲開開心心回到家，展開紙條一看：去。心里大呼不服，再看，在大大的“去”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干我們這行的心里只能有鎖，不能有其他。

讀罷，恍然大悟。

爺爺留下一句話

探親回部隊不久，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爺爺走了。父親說，爺爺是在門口曬太陽的時候心臟停止跳動的。還說，爺爺走的時候，專門給我留了一句話。

活著的時候，爺爺就經(jīng)常念叨他那些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爺爺終于與他朝思暮想的戰(zhàn)友“團聚”去了。想到這里，我忍不住號啕大哭。

爺爺1929年出生，今年93歲，15歲報名參軍，加入某軍區(qū)26團，那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英勇部隊，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全國解放不久，這支部隊就奉命跨過鴨綠江，參加了偉大的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

我跟爺爺長大，從小就聽爺爺講他在部隊的戰(zhàn)斗故事，尤其是在朝鮮作戰(zhàn)的故事。在長津湖一戰(zhàn)中，爺爺和他的戰(zhàn)友在冰天雪地里堅守了幾天幾夜，爺爺雙腿被嚴重凍傷，后來差一點被截肢。有一次戰(zhàn)斗，一發(fā)炮彈在爺爺附近爆炸，爺爺一只耳朵被震聾。

我還聽爺爺講過“一個蘋果”的故事：爺爺所在的排接到命令，在一個高地上阻擊敵人，配合我主力部隊轉(zhuǎn)移。爺爺他們在高地上堅守了四天三夜，戰(zhàn)士們帶的炒面吃光了，更嚴重的是沒有水喝，戰(zhàn)士渴得嘴唇干裂，嗓子眼冒煙。朝鮮動員當?shù)乩相l(xiāng)往志愿軍陣地上送蘋果，蘋果不僅可以充饑，含水量也比較高，如果能把蘋果送上陣地，能解決大問題。但是，敵人的炮火封鎖很嚴，一批又一批為志愿軍送蘋果的朝鮮老鄉(xiāng)倒在通往高地的路上，朝鮮老鄉(xiāng)前仆后繼，繼續(xù)背著蘋果往前沖。有個朝鮮老鄉(xiāng)背著一簍蘋果匍匐前進，快進入坑道的時候遭遇敵人炮火，老鄉(xiāng)被炸傷，裝蘋果的簍子也被炸飛，老鄉(xiāng)從地上爬起來，脫下褲子扎牢褲腳，裝了二十幾個散落在地上的蘋果繼續(xù)往前爬，剛爬出十幾米，一發(fā)燃燒彈在他附近爆炸，老鄉(xiāng)的褲子被點燃，老鄉(xiāng)扯下褲子，一只手從地上抓起一個蘋果繼續(xù)前進。最終，他用嘴咬著一個蘋果爬進了志愿軍堅守的坑道。面對這個用無數(shù)生命換來的蘋果，戰(zhàn)士們眼含淚花誰也不舍得吃。爺爺數(shù)了數(shù)，包括他自己全排總共還有11個人，于是爺爺命令：一人一小口，一個一個往下傳。爺爺是排長，當然是最后一個，等蘋果傳到爺爺手里，蘋果還是囫圇的，一點沒少。

18歲那年我報名參軍，入伍那天爺爺把我送到村口，分別的時候，爺爺鄭重地給我正了正衣領(lǐng)，拍著我的肩膀說，二娃，到部隊好好干，別給爺爺丟臉。我給爺爺行了個軍禮，說請爺爺放心，我一定做個合格的軍人。

這次回去探親，就是為了看望病重的爺爺。爺爺從部隊回來后，當了二十幾年村主任，后來得了帕金森病，一會兒清亮，一會兒糊涂，父親打電話說爺爺?shù)那闆r不好，讓我回來看望爺爺，說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爺爺雖然老了，但對國家大事一直很關(guān)心，眼睛好的時候，他訂了幾份報紙一天不拉地看，后來眼幾乎看不見了，他就抱著收音機用他那只還勉強能聽得見的耳朵收聽。我回來后，爺爺已經(jīng)不能下床，也睜不開眼了，睜不開眼的爺爺天天說“胡話”：一班掩護，二班給我上！為了勝利，同志們前進！頂住，給我打！司號員，吹沖鋒號，同志們沖啊！

我叫一聲爺爺，爺爺不理我，繼續(xù)說他的“胡話”。聽著聽著，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知道父親下面還有話，我強忍住了哭聲。

父親說，那天太陽很好，爺爺坐在門口的馬扎子上曬太陽，突然說，二娃再回來給他說，現(xiàn)在國家有政策了，讓他多生幾個娃，長大了都去當兵。說完這句話，爺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我叫了一聲爺爺，再次號啕大哭。

暗夜微光

早餐攤主是個中年男人，這讓我更加躊躇不前，如果是個女人我覺得可能更好說話，或者說更有同情心。但咕咕叫的肚子還是讓我不顧男人的尊嚴走了過去。我說，大哥給我來份早餐好嗎？我現(xiàn)在沒錢，先記賬。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說，中！很重的河南口音，然后麻利地給我盛了一碗小米粥，拿了兩個油餅。

欠條我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早餐一份，5塊。吃完飯，我把欠條交給河南男人，說了聲謝謝，就匆忙離開了。河南男人叫住我說，還沒找到工作吧？我點了點頭。河南男人說，不急，往后你就放心來我這里吃吧，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急忙說，那就謝謝您了大哥。

河南男人沒說話，沖我直擺手，意思我明白：謝什么謝？不用！

往后，每天早晨我都來這里吃早餐。開始的幾天我沒注意，有一天，當我把欠條交給河南男人的時候，看見河南男人隨手把欠條在液化氣爐子上燒掉了，欠條燃起一個小小的火苗。把欠條燒掉后，河南男人翻開他掛在早餐攤上一個破舊的小學生作業(yè)本，用鉛筆在上面重重地畫了一道。河南男人的舉動讓我迷惑不解，他為什么燒掉欠條？燒掉后又為什么在本子上畫一道？我開始注意這個河南男人，每次來這里吃早餐的時候，他都會重復同樣的動作。這個看似慷慨的河南男人是不是在耍心機？上面畫了幾道就是幾頓早餐，往后結(jié)賬的時候到底吃了幾頓還不是他說了算？這樣想過之后我笑了：一頓早餐不就是5塊錢嗎？我找到工作就給他結(jié)賬，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從此，我每天早晨在這里吃不花錢的飯，反而更加理直氣壯了。

我高考落榜，沒敢回家直接跑了出來，既沒經(jīng)驗更缺技術(shù)，找個合適的工作并不容易。不過我天天在大街上奔走，偶爾也會碰到一些掙錢的機會，都是臨時性的，干完立馬結(jié)賬。有了錢第二天再去吃早餐，我就把河南男人的賬結(jié)了。因為時間不長，3天或者5天，我都記得很清楚，河南男人從來沒多收過我的錢。因為方便我每天還是在他這兒吃早餐。除了方便外，他的早餐也的確可口。但是，如果哪天我沒錢要記賬，河南男人照樣把我給他的欠條燒掉，然后在那個破本子上畫一道。

這個怪人！他這是演的哪一出啊？

有一天我淋了雨，可能是發(fā)燒的原因，渾身酸軟沒勁，我也沒出去找工作，在出租房里休息了幾天，雖然沒有食欲，但早餐我照樣去吃，中午和晚上只好吃以前買的方便面。我知道只有好好吃飯才能恢復得更快。到底年輕，休息了幾天后就沒事了，我繼續(xù)出去找工作。可是找工作一直不順利，我一連在河南男人那里吃了半個多月，河南男人沒說什么，我自己卻不好意思了。這天早晨起來，我故意從那個河南男人的早餐攤前繞了過去。其實，我也沒繞太遠，只能故意不看那個河南男人照直向前走。河南男人叫住了我。

哎，小兄弟，今天打算節(jié)約啦？年輕人，別餓著肚子，把身體餓壞了！

其實我還是非常想吃他的早餐的，小米粥熬得不稀不稠，噴香；油餅烤得外焦里嫩，咬一口滿嘴流油，真是太好吃了。只要這樣一想，我就沒出息地開始流口水。

聽見河南男人叫我，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我說，大哥這幾天不大順，怎么好意思老在你這里吃飯呢？河南男人麻利地給我盛了一碗小米粥，又拿了兩個吱吱響的油餅放在我面前。本來我還想客氣一下，但是經(jīng)受不住油餅的誘惑，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些東西打掃進肚里去了。我一邊抹著嘴一邊把很久以來我一直迷惑不解的問題扔了出來，我說大哥，我給你打的欠條，你為什么都燒掉了？河南男人說，我不想讓你背著債務生活，那樣太沉重了，你還這么年輕。我心里一熱，有東西從心里直往上撞，聲音發(fā)抖說，那你為什么又在那個本子上畫一道呢？我指了指那個風吹日曬早已破舊不堪的小學生作業(yè)本。河南男人苦笑了一下說，唉，不好意思小兄弟，我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前妻，我和她約定每半個月看望一次孩子，畫一道我就離看孩子近了一天。我心里又是一熱。

從此，那些欠條燃起的火苗就像暗夜里的微光，伴隨著我，指引著我，前面的路無論平坦還是坎坷，我都將勇往直前。

作者簡介

王明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雨花》《山東文學》《星火》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等150多萬字，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讀者》等。著有長篇小說《冷的鐵熱的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