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漆永祥教授的煌煌巨著《燕行錄千種解題》,不由地聯(lián)想到時下流行的一個詞“最美逆行者”,它表彰的是那些在常人可能望而卻步、聞風而逃的處境面前,勇于迎難而上的奉獻者。漆永祥十數(shù)年對《燕行錄》孜孜以求的鉆研,就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精神,而《燕行錄千種解題》則是他頑強逆行留下的堅實腳印。
在我看來,漆永祥的學術(shù)逆行不只是一種精神,還具有三層學術(shù)內(nèi)涵。
首先,這種逆行是與當年燕行使者的相向而行。使者的燕行背景、過程乃至次數(shù)等,是把握《燕行錄》性質(zhì)與價值的前提條件,也是《燕行錄千種解題》所著力還原的。如在“許筠《丁酉朝天錄》”條,漆永祥便從其詩及詩注、北京皇宮受災(zāi)、朝鮮史實等諸多文獻,考證許氏“四度入中國,而三度抵燕京”。
更重要的是,漆永祥通過辛勤爬梳,反復(fù)考量,指出了潛藏在《燕行錄》中的無數(shù)史料信息,這不是一種簡單地鉤沉索隱,而是在與燕行使者隔代的精神相遇、碰撞中,對歷史文獻產(chǎn)生機緣的重建與激活。為此,漆永祥不僅仔細披檢卷帙浩繁的《燕行錄》,而且在韓國各類圖書機構(gòu)中,大量查尋了各種文史文獻,搜集了舉不勝舉的第一手資料,向我們揭示出燕行使者的政治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心態(tài),這一切,對我們閱讀、利用《燕行錄》的資料都是很有必要的參考。如“李穡《使行錄》”條,漆永祥結(jié)合考證了李穡生平,指出李氏《牧隱集》“其詩敘道路之苦、景色之幽、思鄉(xiāng)之渴、求學之欲,與燕行諸家無別。唯其赴中朝應(yīng)試期間,創(chuàng)作甚豐……如此詳記鄉(xiāng)會試過程、及第之心情,以及返國之榮光,即中土詩家,亦不多見,于考究彼時科場法度與夫士子應(yīng)考前后之心態(tài),可謂大有裨益”。這不但說明了李穡《使行錄gt;的特點與價值,同時說明了這一特點與價值產(chǎn)生的個人原因。
我們知道,諸多燕行使者對中國政治和文化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有仰慕而謙卑者,有鄙夷而自負者,這勢必影響他們的眼光與記錄。仰慕者如李民成《壬寅朝天錄》說:“古人云:‘一樂生中國。’豈以涵育于仁義之教、禮樂之化為足樂歟!”并感嘆:“我輩生長于海東,徊翔于彈丸之地,真所謂坎井之蛙,不可以語海也?!绷鴫粢冻熹沢t;謂“東國之人愿往生中國”,其由則“宇內(nèi)極寬平”“言語是真聲”“衣服動光晶”“民物總醇明”“官爵最多榮”“萬事勝王京”六者也,以致有“唯希百百千千動,長作華人住大明”這樣夸張的句子,漆永祥在解題中指出:“此則欽慕中國,向化文明,愨誠愿學,甘心向往,為趙憲以來一人而已?!笨梢韵胍?,基于仰慕的立場,當然會對所看到的中國美化有加,如李承召《朝天詩》條錄其詩中對明朝家國和寧的表彰:“太平氣象君須記,斗米三錢古亦稀?!睘榇?,漆永祥提醒我們,《燕行錄》中有一些記載“言多夸飾,徒為虛美”,是不可輕信的。
相反,鄙夷者也不在少數(shù),如“李石享《朝天詩》條”既稱其詩中亦可見觀光之誠,又據(jù)《世宗實錄》中引其“中國唯城郭高壯而已,其余文物,皆無足貴”語,說明“李氏前矛后盾,所持非一,而朝鮮之輕中國,變并非始于清初矣”。這就提示我們,有的《燕行錄》中對中國文化的不以為然乃至否定,不完全是一種清朝建立以后的政治立場問題,其中可能還有些說法是內(nèi)外有別、口是心非、揚此抑彼的,不能不加以區(qū)別。
當然,也有不少是客觀、真實的介紹和記錄,如趙翊的《皇華日記》既展現(xiàn)了中國民物之盛,也記錄了明萬歷中葉,遼東凋弊、滿洲崛起、日增而日深的衰世敗象,特別是他還記述“路有一卒,言自東事始起之后,中國軍兵,久疲征戍,繼有播酋之反,征東之卒,又移西路,帑銀已竭,太倉告罄,各處軍兵,已闕資糧,迨至三月,多有怨懟之語。中國氣象亦可想矣”。漆永祥撮錄的這一記述真切實在,足以令人想見明末中國衰敗的情景。又如任相元《燕行詩》,既多見譏刺清室之作,又描述了遼東家家畜牧繁盛的景象,“較之一味指斥清朝,視如仇敵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者也”。
其次,漆永祥的學術(shù)逆行也是一種由今返古的精神旅行?!堆嘈袖洝反罅坑涗浟水敃r中國、特別是由東北入北京一帶的社會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情況,這對今天研究當時的政治、文化、風俗、人物等,都具重要的價值,如本書指出,李廷龜?shù)摹度f歷皇帝大行儀》《泰昌皇帝登極儀》,分別記錄世宗喪儀和熹宗登極之儀,較《明實錄》詳盡,其中如旗麾陳久破污、千官避雨等細節(jié),皆可見當時不為外人所知的皇宮生活之情景;李元鎮(zhèn)《己卯聞見事件》記載當時沈陽宮中宴樂歌舞諸事甚悉,趙鳳夏《燕薊紀略gt;對有關(guān)制帽原料及工序的詳細記載,有極大參考價值,李恒億《燕行日記》對飲食等生活細節(jié)記述甚詳,對研究民情風俗大有裨益,類似這樣的明示在整部《燕行錄千種解題》所在多有體現(xiàn)。漆永祥已經(jīng)結(jié)項的《燕行錄北京史料類編》更是《燕行錄》這方面價值的力證。
我想要強調(diào)的是,史料不是單純的文獻,其價值的認定往往與研究者的學術(shù)立場、視野和素養(yǎng)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是說,史料的發(fā)現(xiàn)、辨析、使用,無不體現(xiàn)著研究者的敏銳眼光與恰如其分的判斷。漆永祥說過:“本土文獻與異域文獻相結(jié)合,古今相較……以我為主,兼采他說,才是正確的方法?!薄堆嘈袖浨ХN解題》就基于這種自覺的理論方法,深思熟慮,通過對《燕行錄》披沙撿金的精審考察,在中國史、中朝關(guān)系史等相關(guān)問題上,進行了諸多補證和糾偏正誤。如對崔睨的《朝天日錄》,漆永祥揭示在諸家朝天錄中“獨見而特出”的七大不同,其中強調(diào):
燕行諸家,有記事如某地風俗,某城人口,某地播紳,某處田賦等,遠較崔氏為詳悉者,然多鈔自中朝邸報、一統(tǒng)志、方志等書;而崔氏書中之文,如平壤井田古規(guī)及存遺之現(xiàn)狀,千山風景勝跡,山海關(guān)及周邊形勢,北京國子監(jiān)之規(guī)模制度等,多為實地所見,自家記聞。又詳載當時明朝諸科臣攻南閣老朱賡、李延機、王錫爵等之彈章,連篇累牘,極其丑詆,今多不載中國史書,其史料價值自然勝過他家。
這一判斷體現(xiàn)了其開闊的視野與嚴謹?shù)姆治觯强v橫比較不能有也。在《燕行錄千種解題》中,這并不是特例,如對姜浩溥《桑蓬錄》,書中也指出其五點特色,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完全可以當一篇精湛的專論來看。
由今返古的審視,既是對過去時代歷史文獻的鉤沉索隱,對歷史現(xiàn)象與結(jié)論的重新解析,也包含著以古鑒今的可能。如《松浦公癸甲朝天日記》中鄭松浦在出使前與宣祖交談,比較了中朝禮法制度,及入中國所見風習,又有逾禮越制的情景。這種觀念與實際,在不同文化的想像與認知中,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又如俞彥述《燕京雜識》在記述中國情況時,“間及與朝鮮之異同優(yōu)劣”,從這種意義上看,《燕行錄千種解題》不僅對中朝關(guān)系史的研究有啟發(fā),對經(jīng)由《燕行錄》研究中國文化、社會心理的特點與傳承以及當今國際關(guān)系的相關(guān)問題,也有參考意義。如“李器之《一庵燕記》”條,指出此書記述甚詳,多有他家所不載者,特別是李器之認為當時漢人多可惡,而滿人多厚樸的看法,耐人尋味:
大抵清人多質(zhì),漢人多詐,漢人之中,北京人猶寬厚,南方人個個伶俐而巧詐,知文字者其詐尤甚。清人及北土人,身材皆長大,氣貌勁??;南方之人,多明朗清秀,而無武健者。蓋以北方勁健質(zhì)樸之人,騎壯大胡馬,又兼以中原之機巧技擊,其勢固已難當。而即今江淮南,專事文字,家置萬卷書,評文論詩朱墨涂乙,寫畫作字,筆翰淋漓。凡北京所賣書冊筆墨紙硯書畫綿緞器玩之屬,皆自南方來。文明巧麗如此,可知其萎弱,此后天下雖有事,南方兵力決不能抗北人,恐難再如元末明初也。
這一描述固然表現(xiàn)了朝鮮朝君臣因自以為了解中國人后,對冀望于漢人之反清復(fù)明而不可得的失落,但同時也有助于我們反思國人的文化性格。
面對《燕行錄》豐富的史料,有時還不免令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慨,歷史上的韓國人對中國社會作了如此可觀的記錄,而我們的先人對外國,卻缺少這種大規(guī)模、持續(xù)性、成體系的介紹。唯其如此,我們更當從“他者”的眼光中,反省自我,也認識對方。我以為,這應(yīng)該也是漆永祥《燕行錄》研究的初衷與意義所在。
第三,漆永祥的學術(shù)逆行還是一種追根溯源的艱苦考索。《燕行錄》卷帙浩繁,寫作、傳播情況復(fù)雜,必須認真考證源流,辨明先后、確誤、真假,才能在使用時避免失當。在這方面,漆永祥也做了許多工作,如他發(fā)現(xiàn)任權(quán)的《燕行日記》與權(quán)橃的《朝天錄》幾如出一人之手,通過多方面的仔細考證,得出如下結(jié)論:
權(quán)、任二書,實則為一書,蓋權(quán)氏之書,乃自任氏書抄撮而成也。燕行錄千余家,前后抄襲不一,然如權(quán)、任二氏之雷同者,蓋亦鮮矣;且此前使行諸家,未有此習,而惡例之開,濫觴于此(或權(quán)書抄成稍晚,亦未可知);又使行爭功,矛盾牴牾,亦始于此行。故考讀燕行錄者,不可僅以一家之說,據(jù)為定論,必前后比勘,上下求索,方知彼先此后,彼確此誤,此真彼假,或彼此皆假,可不慎歟!
又如“尹根壽《朱陸異同gt;《月汀漫錄》”條,漆永祥指出其《朝天錄》為《燕行錄全集》收錄,但尹氏《月汀先生別集》中的《朱陸異同》《月汀漫錄》則為《燕行錄全集》漏收,而前者為其在燕館時與國子監(jiān)學正陸光祖辯論的材料,后者也記載了在中國的見聞五十余條,或有不見于明朝史籍者,可補中國史書之不逮。
對于《燕行錄gt;的著者及版本問題,《燕行錄千種解題》作了大量的考證,如對原題未詳?shù)囊环N《庚辰燕行錄》考證出作者乃徐命臣。又如李魯春《北燕紀行》,時賢或以為有脫落,而漆永祥親核原本,實完好無缺。而由于《燕行錄gt;多為抄本,其中存在著因襲及種種錯訛,本書也多有指摘。這些考證艱苦繁難,沒有日積月累、滴水穿石之功是做不到的。
總之,《燕行錄千種解題》向我們顯示,《燕行錄》是一個富礦。我是研究明清文學的,自然特別關(guān)心這方面的材料。在書中,我注意到漆永祥對相關(guān)文獻也有不少介紹,如“金中清《燕程感發(fā)》”條,介紹了金中清、許筠二人對李贄《焚書》的不同態(tài)度;清初江右女子季文蘭榛子店題壁詩,頗受燕行使者關(guān)注,中國學者也有研究,本書對相關(guān)史料與觀點作了辨析與指正?!氨宀汀段焐晔直尽贰睏l提及《圓明園說話》,直敘康雍事跡,穿插劉伯溫詩讖,恍然如小說,而聞所未聞,似值得深究;“趙錫命《燕行詩gt;”條介紹其集中有詠《三國志》《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七絕各一首;“樸齊家《庚辛燕行詩》”條,介紹樸齊家與當時朝廷名宦、南北名流等,交游極廣,“而樸氏集中,若與李調(diào)元、潘庭筠諸家往來書札、與紀昀、翁方綱等唱和之計,皆附諸家詩文于己詩后,可輯佚以補諸家之佚文也?!敝T如此類,都有利于研究者按圖素驥,是嘉惠學林、功德無量的貢獻。
2001年《燕行錄全集》出版時,我有幸受邀去韓國東國大學參加了一個專題研討會,曾用兩個月的時間草草翻閱了此前出版的《lt;燕行錄gt;選集國譯本》,寫了一篇粗陋的讀后感,萬分慚愧的是,我淺嘗輒止,過寶山空手而返。也因此,對漆永祥持之以恒的努力,充滿了由衷的欽佩?!堆嘈袖浨ХN解題》開途示轍,為正儼然成形的“燕行錄學”奠定了一塊厚實的基石,昭示出這是一個極有前途的學術(shù)領(lǐng)域。我期待,也相信漆永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與收獲,必定能激發(fā)更多的同道一起進行更深入的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