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老莊思想中多養(yǎng)生以保全的觀念,“游心”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從“游心”出發(fā),厘清《莊子》與《老子》宇宙論中“游心”與“道”的關(guān)系,辨析老莊“游心”之因——自覺的宇宙意識和自覺地對心靈探索的意識,指出“游心”分為凝神、喪我、大化三個重要的實踐步驟,其中每一個步驟又對后世的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哲學(xué)家產(chǎn)生重要影響,最終成為中國人性格的一部分。
[關(guān)" 鍵" 詞] 老莊思想;游心;凝神;喪我;大化
先秦諸子,唯老莊哲學(xué)以其獨有的無為逍遙之道始終占據(jù)一席之地?!坝涡摹笔抢锨f哲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肚f子·天下篇》中如是說:“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保?]有學(xué)者認為此句既點明了《莊子》的主旨,《莊子》首篇為《逍遙游》,也強調(diào)了“游”在《莊子》一書中的重要位置。不同于其他諸子多向外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注政治,老莊則更多地強調(diào)內(nèi)心、個人的自由安適,要“滌除玄覽”,強調(diào)“心齋”“坐忘”,關(guān)注人的精神世界。
一、《莊子》“游心”與《老子》“道”的關(guān)系
“道”是老子提出的重要的宇宙本體論的觀點,他創(chuàng)造了“道”這樣一個先驗的永恒存在,它無聲、無色、無形,周而復(fù)始,無邊無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由“道”生出陰陽,再由此生發(fā)出世間的一切實在?!暗馈闭故玖耸澜缭趸煦缫黄臓顟B(tài)。這樣的世界是抽象的、虛空的,但孕育著生命,“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保?]不管如何形容,其中的“物”“象”都不是具體個別的事物,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老子擅長從事物的整體特征去把握這個世界,他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由“道”產(chǎn)生“有”、產(chǎn)生“陰陽”,再產(chǎn)生萬物,在這里萬物作為較低層級的一個整體出現(xiàn),老子并不把這萬物作為敘述的重點,他所關(guān)注的是“道”、天地、陰陽這樣的“大”概念、“初”概念,強調(diào)的是混沌一片的初世界。到了《莊子》,混沌的天地間才有了萬物萬象。
《莊子》中多用“游”字,共一百多處。第一篇即名為《逍遙游》,其他如“游于物之初”“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游乎天地之一氣”“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乘物以游心”“游乎四海之外”“游無何有之鄉(xiāng)”“游心于淡”“游于無有”等。上例中“游”都在一個空間中,“游”的范圍無外乎“道”。老子給我們展示了世界最初的概念形態(tài),而莊子則用下一層級的“物”“象”概念點綴了這個世界。莊子將目光置于萬物,自由運用種種物象(見表1)。
這種種物象分為兩類:一類是物,如鯤、鵬、蝴蝶,在莊子的觀念中,此等事物無所謂小大,最重要的是自由,或翱翔于無邊際的南冥,或騰飛上九萬里的高空,或進入夢境;另一類或是神或是圣,共同的特點同樣也是自由,他們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也如夢似幻,很像后世道家所謂的求仙訪道之處,如神人居于藐姑射之山,廣成子生在上古之世,知北于幽冥之域、幽昧之方,小童游于六合內(nèi)外。這兩類物象均非人,從側(cè)面說明作為人是無法做到自由自在地“游”的。在莊子生活的時代,“人”想要活得自由自在、超脫一切,就只能用自己的“心”,而這一切自由超然的物象、神人、圣人都只是莊子“心”的投射,是心之所向。以“心”擺脫種種外在的束縛,超脫實實在在的人世,游心之處就是老子所創(chuàng)的玄邈無邊的“道”。南冥、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六極之外……俱是“道”的不同形態(tài),也即均本源于老子所創(chuàng)設(shè)的“道”。
二、老莊“游心”之因
從遠古時期,我們的先民就對宇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面對蒼穹,一方面感到恐懼,另一方面渴望探索宇宙的奧秘?!啊舷挛葱?,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4]他們不停地追問和思考,卻無法科學(xué)地解釋,天的力量無窮,于是對天的敬畏便形成了中國人最初的信仰。到了老莊生活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由周王朝設(shè)定的一切秩序都崩壞,原本他們相信“立天之道陰與陽,立地之道柔與剛,立人之道仁與義”[5],但是當仁與義也被人踐踏在腳下時,人們就要重新開始追問宇宙的意義。
因為從前以儒家立場建立的禮法秩序已經(jīng)不再適用于那個亂世,所以老莊道家就試圖從反面去解構(gòu)它。周王朝“以八則治都鄙:一曰祭祀,以馭其神;二曰法則,以馭其官;三曰廢置,以馭其吏;四曰祿位,以馭其士;五曰賦貢,以馭其用;六曰禮俗,以馭其民;七曰刑賞,以馭其威;八曰田役,以馭其眾”[6]。這個時候的王權(quán)已經(jīng)有了役使一切的意味,想讓一切都為己所用,于是老子創(chuàng)造一個“道”的概念凌駕于一切,告訴統(tǒng)治者要始終保有一顆敬畏之心,天地間自有其規(guī)則而不能被人為打破。但統(tǒng)治者并不實行這一套觀念,道家就自我實行,保全性命以養(yǎng)生。莊子時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比老子時代更為復(fù)雜,莊子已經(jīng)不再寄希望于統(tǒng)治者,表現(xiàn)出強烈的避世思想,但肉體總是不免存在于物質(zhì)世界,想要得到理想中的自由,就只能寄托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以“心”忘卻物質(zhì)世界,超脫到精神世界中,在這個世界里,心就可化作一切象,在同是象的世界中游走。
老莊道家是自覺對心靈進行探索的一派,不同于儒家、墨家等更多地關(guān)注實用的一面,強調(diào)的是“我自然”,而非“外飾”。在老莊的心靈哲學(xué)中,世界萬物俱是心象,這樣的心象首先可分為兩個層次:向內(nèi)的層次是心靈所化的種種之象,如上文表格中的鯤、鵬、蝴蝶等;向外的層次是上文表格中所游之范圍的景象,即“內(nèi)我”與“外物”。然而這樣的劃分是莊子的低境界。第一篇《逍遙游》中說“定乎內(nèi)外之分”,“榮子知內(nèi)既非我,外亦非物,內(nèi)外雙遣,物我兩忘,故于內(nèi)外之分定而不忒也”[7]。向內(nèi)是莊子的心象,向外亦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8]。莊子認為依靠肉體等外物無法達到生命的極大自由,但是心靈卻可以,我們可以在心靈中自由地造象,由心造的象越多,心所開辟的空間就越大,心靈自身遨游的范圍就越廣。在老莊的哲學(xué)中,至大之物莫過于“道”,于是莊子在心靈中就幻化出“道”的種種形態(tài),道無窮,游心之境亦無窮,對于莊子來說,這樣才有生命之無限可能。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甚至我們可以不必拘泥于人形,大到成為鯤鵬,小到成為蝴蝶,在它們的極自由的生存環(huán)境中暢游,生命的可能性被不斷擴大。
三、老莊“游心”的實現(xiàn)路徑
《莊子·達生篇》中敘述了這樣一個小故事:“梓慶削木為,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shù)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9]“達生”,即通達生命,通過這則故事可見一斑。莊子想告訴我們的是,我們的生命也跟做一樣,如何游心以合天,也需分為三步:凝神、喪我、大化。
“凝神”是莊子“游心”的第一步。凝,靜也;凝神,靜心也?!兜赖陆?jīng)》中所謂“致虛極,守靜篤”[10],此時的狀態(tài)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如同佛家所說的入定,外物無法打擾到他,只是感受自己的心靈,去“悟道”,這里的道,不再是老子所說的世界本源,而是自我行走的一條自由之道。再進一步的狀態(tài)便是使心活動起來,用心去體驗,使天地萬物都藏于心中丘壑,從而自由馳騁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暫時躲避紛繁的世界。這樣的體驗后世文論家多有形容,如劉勰說:“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11]在凝神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者可以自由打破時空的限制,千年走馬的歷史、萬里遠闊的山河乃至整個宇宙都在心中,筆下的材料紛至沓來。
“凝神”以“我”為支點,使“我”進入定的狀態(tài),凝神成功與否受“我”的制約,而“喪我”則是連“我”都拋卻,是“游心”的第二步。這個概念在《莊子》中首先出現(xiàn)于《齊物論》南郭子綦的狀態(tài)?!皢省?,失,猶忘。“我”,歷代學(xué)者解釋不一,郭象的注釋是:“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12]葉秉敬曰:“‘吾喪我’,與篇末‘物化’相應(yīng),蓋不見有物,物化而合為一我;不見有我,我喪而同乎萬物。”姚鼐曰:“一除我見,則物無不齊?!保?3]陳鼓應(yīng)解釋為“我”指“偏執(zhí)的我,摒棄我見”[14]。這里的解釋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我”即是自我主體;另一類“我”是指有成心、成見。其實這兩種解釋可以相通,當我自認為“我”是主體時,“我”對事物的評判一定是從我的利益立場出發(fā),自然有目的有成心。而當我將我喪失后,即忘卻自身,摒除了自己的立場和角度,不設(shè)置任何評判標準,這樣我看萬物,甚至自己就可以是萬物,也就不會有成見。
“喪我”,指忘我、無我,形體上的“我”連同精神上的“以我為主體”一同去除。《莊子》形容為“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15],也即“坐忘”。當我無我,我非任何事物,我也可以是任何事物,那么我與世界之間就是一種“不隔”的狀態(tài),也就是老子所謂的“道通為一”。生命的節(jié)奏真正隨著萬物而律動,我是萬物,萬物是我,一方面破除了成心,另一方面也真正破除了生命的邊界。無須拘泥于我是什么、我是誰、我應(yīng)當做什么,而是我可以是什么、我想要做什么,生命的價值不在于他人的評判,也不在于自己的評判,一切都是我自然。此時的自由較于凝神又前進了一步,我不再汲汲于我想要的自由,我即是自由,也無須再建構(gòu)桃花源,我在何處,何處即是自由之境,即蘇軾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如果說凝神是暫時避世以更好地應(yīng)對世事,那么喪我則是世間事與我已無關(guān),我也不用沉醉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給自己以庇護,而是天地自然均是我心可游之處,我可以是蝴蝶、是鯤,我也可以就是那夢、那天池,吾喪我,我游于我。
再說“大化”。《說文》中“化”為教化,“化”在儒家學(xué)說里的意義也是教化,如《毛詩序》中說“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16]。老莊哲學(xué)中的“化”,是“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17]。儒家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橫加干預(yù)的教化,道家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的自然無為使民自化。但是兩家最終都要求民“化”,也即是讓百姓有所改變,似乎“化”專用于人。到了莊子,“化”的含義逐漸豐富起來,萬物生長消亡、宇宙運行各自都遵循“化”的規(guī)律。作為在天地間存在的“我”亦是如此,“喪我”之后我雖無我,可我還有萬物,而“大化”則是連萬物的區(qū)別都無,我可化為萬物,之前是我游于何處,何處便安吾心,現(xiàn)在是萬物同于大化,無論我是什么、我游于何處都已無關(guān)緊要,“天地雖大,其化均也”[18]。處處都是化境,整個天地宇宙都是一體,我無須凝神造境,也不必喪我以游心于天地自然,大化已將天地自然與人間世趨同,一切俱是自然,都有大自由,我身處其間,心神俱喪,即是游心。
到了“大化”這一步,“游心”的整個過程便已完成。凝神——喪我——大化,無化有,有育生,生成死,死歸無,類似于禪家的一切皆空。老莊的哲學(xué)原本就有虛無論的成分,莊子所求的保全性命的旨歸也無非是求自然自由,而“游心”只是達其目的一種方式。但最終的大化這一境地更像是參禪的第三重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我們?nèi)孕凶哂谑溃覀円巡皇俏覀?。老莊最終也無法避開人事人情,看似瀟灑自在,其實只是將目光放得闊大一些而已。
四、結(jié)語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老莊的“游心”以個人精神為理論,以“道”的宇宙論為支撐,為后世人開辟了一條修身養(yǎng)性的道路,給了中國人自在生存的一種可能,也給了中國藝術(shù)以更多的可能?!耙郧f子為代表的道家,實際上是對儒家的補充,補充了儒家當時還沒有充分發(fā)展的人格——心靈哲學(xué),從而也在后世幫助儒家抵抗和吸收消化了例如佛教等外來的事物和理論,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保?9]《莊子》中出現(xiàn)的各種恢詭譎怪的形象、立象盡意的手法在文學(xué)史和哲學(xué)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凝神、喪我后來都成為失意文人的心靈棲息之處、藝術(shù)歸趣之地。而大化則鼓舞著人們不斷進行修心,以求得在這個世間更好地生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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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戴琬婧(1999—),女,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藝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論。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