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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的多維與文化的多元

        2023-12-29 00:00:00曾攀
        黃河 2023年3期

        2022年是長篇小說的豐收年,在敘事的深廣度上進行了更為多元的探索,孫甘露《千里江山圖》、艾偉《鏡中》、葛亮《燕食記》、葉舟《涼州十八拍》、徐坤《神圣婚姻》、厚圃《拖神》、李浩《灶王傳奇》等,或歷史或現(xiàn)實,或生活或哲思,或?qū)憣嵒蛟⒀?,敘事的視閾更為開闊,探索也趨于多樣,而且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與意蘊的層次感不斷凸顯。中篇小說持續(xù)拓寬寫作的維度,遲子建《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王安憶《五湖四?!贰⒗钏酒健读魈驶稹?、周嘉寧《明日派對》、陶麗群《凈臉》等,在歷史性、地方性、生活性、思想性等層面開掘出新的意義,獲致自身的本體自覺和文體形態(tài)。而短篇小說的品質(zhì)則是一如既往地穩(wěn)定,在文化的多元、精神的多維與以及意義的開拓中,不斷探向新徑。

        就2022年的短篇小說而言,東西的《飛來飛去》延續(xù)了他一直以來的敏銳和智性,其中凸顯出后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誤讀、誤認,主人公從紐約回到國內(nèi),卻遭遇了種種分裂和誤解,他的身后代表著兩種文化的沖突、沖撞,如何反思當代世界的多極和多元格局,重建新的文化認同,代表著此一時代的重要命題。朱婧《我的太太變成了鼠婦》是今年非常具有異質(zhì)性的小說,里面揭開了毛茸茸的現(xiàn)實感,我們都以為這樣的現(xiàn)實很柔和、很柔軟,但是突然猛地一下,綿里藏針,卻是如此扎人,刺痛感遍布全身。小說寫男女關(guān)系,寫家庭狀況,事實上也是寫權(quán)力關(guān)系,其中充滿著擁有、壓迫、變異等。王嘯峰《通古斯記憶》以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筆觸,還有那些精到細密的對話,一點點地滲透進人物內(nèi)心,在幽深細微處,析解個體的歡欣和創(chuàng)傷。海勒根那的《呼倫貝爾牧歌》展開的是一幅遼遠、壯闊的草原景象,即便是憂傷和悔恨,依然如此明媚,如此坦蕩。此外,徐則臣《宋騎鵝和他的女人》、鐘求是《比時間更久》、朱輝《玉蘭花瓣》、凡一平《上嶺戀人》、朱山坡《閃電擊中自由女神》、房偉《月光下的黃羊》,都各有意味,不僅將敘事的藤蔓攀緣至幽秘處,同時更是探向天際與遠方。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潘向黎的短篇小說《蘭亭惠》(《人民文學(xué)》2022年第3期)?!疤m亭惠”是上海市中心的一家開了二十年的粵菜餐廳,小說寫夫婦倆顧新銘、汪雅君與兒子的前女友司馬笑鷗之間的情感試探/博弈,寫得雅致細膩,生活表層下、飲食文化里,都充滿隱喻,“好餐館就是這樣,不急,總是給客人留余地。這個余地,既是心理上的禮遇,也是做生意的技巧”,在餐廳點菜也是多有講究,而且如何安排座位,如何切入話題有效溝通,都嵌入了小說的文本肌理以及主體的情感經(jīng)絡(luò)。三個人在蘭亭惠吃飯,一個包廂、一個飯桌,卻各有懷抱和心思,既是彼此的閑話家常,也是相互間試探談判,你來我往之間,在平靜的生活表面,是人情與人世的平衡對弈。小說一路寫得情真意摯,老兩口看似極念舊情,為兒子的移情別戀充滿愧疚,最后卻急轉(zhuǎn)直下,將夫婦倆為化解危機的“公關(guān)”意圖顯露出來,揭開了人性之真實和世間之隱微。

        《蘭亭惠》好就好在其中雖然意有所指,但是又不完全蓋棺定論,很多事情似乎已經(jīng)擺在桌面,卻不能完全說清道明,我想這便是現(xiàn)代都市之情感和人性的豐富復(fù)雜使然。在小說里,兒子是否真的拋棄舊愛、老夫婦是否真誠致歉賠禮、司馬笑鷗是否真正接受道歉笑泯恩仇,這幾個既是人物主體關(guān)系的謎面,同時也意味著小說的情感倫理。正是這樣的不確定性,將情感的認知與認同引向曖昧難料,就像小說中所言:“世界上,人和人的關(guān)系不但最復(fù)雜,也最難以預(yù)料?!钡菬o法預(yù)料并不代表不去觸碰,恰恰相反,這正是小說進場的時候。

        細讀《蘭亭惠》,深感小說的恰如其分之重要性。這么說的意思是,小說的文體與容量是至關(guān)重要的。有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拉拉雜雜、拖泥帶水,事實上一個中篇或者一個短篇就足夠了;而有的中篇又太擁擠,完全可以考慮擴展為一個長篇;而短篇則更為考究,技巧、結(jié)構(gòu)、對話,敘事的分寸需要時刻把握,不像中長篇小說可以有回旋的余地。好的短篇必須是至為精到、精致的,這里說的是形式上的度衡,因而我始終覺得,適切是一個短篇小說最本質(zhì),也是最基本的內(nèi)質(zhì)。正如潘向黎小說里提到蘭亭惠的沙發(fā),“坐上去有足夠的硬度,不顫顫悠悠,靠墊也夠飽滿,很得力地支撐起整個腰部,不露聲色地讓人坐得既松弛又不累腰。這才是真的讓人坐的,而不是擺出來讓人看的沙發(fā)”,這是區(qū)別好的餐廳和過得去的餐廳的關(guān)鍵,里頭多的是講究,“差距往往就在這些細節(jié)上”,如此用來討論短篇小說也甚為恰切的,是否精雕細琢,講究得是否恰到好處,這是衡量短篇小說好壞與否的關(guān)鍵。

        《蘭亭惠》寫人物的左右為難、尷尬遮掩也好,寫彼此之間的微妙搖擺、各安心思也罷,又或是跳出來凸顯城市的世俗與人性的幽深,小說的敘事往往顯得張弛有度,而且難見臃余和贅述,一方面,老夫婦的賠罪勸解顯得宅心仁厚、情真意摯;另一方面,他們身上小市民的那種考量思慮也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小說最后老兩口對比兒子的現(xiàn)任強于前任時:“他們房子和車都現(xiàn)成,確實省力很多,不過關(guān)鍵還不在這里,關(guān)鍵是,我問清楚了,對方父母沒讀過大學(xué),早婚早育,現(xiàn)在女孩子的父親才五十歲,母親還不到五十歲,而且又在上海,將來他們生孩子,不要說坐月子,就是幫忙帶孩子,女方父母應(yīng)該也靠得上?!眻D窮匕見的一刻自然令人大吃一驚,甚至乎敘事者如揭示某種真理般地指出“就像在上海話里面,根本沒有‘我愛你’這句話一樣”,這當然是一種小說式的戲謔和反諷;但是話說回來,確乎一切都情有可原,再世俗甚至市儈,也絕非惡毒陰險,也許世間的情分、情感也多是如此,現(xiàn)實的度量、心理的博弈,在一個成熟的市民社會中是不會缺席的。當然并不代表作者對此不持保留和批判。

        這是一個請客吃飯的故事,說好聽些是聚敘舊情,做足告別和分離的禮數(shù);說得不好聽,則是小說里提到的,是老兩口“危機公關(guān)”解除風(fēng)險,為兒子接下來的情感和婚姻鋪平道路。這當中很有意思,表面上看是夫婦倆與兒子的前女友之間的你來我往。實際上我更傾向于認為,老兩口之間的情感關(guān)系和他們處理情感的態(tài)度,甚至可以說是方法技巧,更值得玩味。也就是說,在他們身上更能體現(xiàn)出上海的市民社會形態(tài)、生活現(xiàn)場和情感模式。具體而言,在小說里,他們先是訂好蘭亭惠作為會客餐廳之后,提前一個小時左右到達,其間根據(jù)實際情況和個人喜好更換了包廂,在點菜與何時上菜的細節(jié)上小有分歧,但馬上以妻子的態(tài)度轉(zhuǎn)圜及其對丈夫的認可和認同告終,這些可以看出,他們配合的嫻熟以及情感上的相互依賴與妥協(xié),都顯得如此熨帖?!霸谶@種時候,如果只是說一句‘對呀’或者‘還真是這樣’,卻忘了贊美男主人,那只是及格。大部分上海女人都不會只是及格,她們會明確歸功于丈夫――不過,大概率,她們只會說前一句,但是他顧新銘的太太還會加后面一句。一個‘總’字,與其說是在一個很長的時間跨度中認可和抬舉丈夫,不如說更多的是顯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欣賞和信賴是長期的,近乎‘始終不渝’的意思了?!卑ㄋ麄儗Υ齼鹤拥那楦屑m葛所顯露出來的價值觀也是高度一致的,這是情感結(jié)構(gòu)相對穩(wěn)固的一代人,他們的價值理念和生活信念都是傾向一致的,他們是作為“市民社會”的上海或者說任何一座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的精神基底。

        細讀小說會發(fā)現(xiàn),其重心傾向的是所謂“老上海人”,沉積已久的上海習(xí)性和習(xí)氣,這也最能代表一種地方性的氣質(zhì),而其中傳遞出來的上海城市文化,指向一座現(xiàn)代城市的俗世情結(jié),這主要是通過老兩口得以實現(xiàn)。故事核心講的是青年一代的愛情,但卻是經(jīng)由一對老夫婦加以呈示,這就很有意味。敘述的內(nèi)核是處理青年的情事,老夫婦幫兒子打掃戰(zhàn)場、化解險情。但卻在客觀上寫出了父母一代的現(xiàn)實處置/處境,作者試圖揭示的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而成熟的上海市民生活/心理,即便是處理情感的方式,更多時候也是通過顧新銘和汪雅君這對老夫妻的視角顯現(xiàn)。里面講情感的時候也多夾雜著現(xiàn)實的考量,倒不是說這樣便沖淡或歪曲了純粹的感情,在小說里,真正的情感與愛從來都不是懸置起來的,似乎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在現(xiàn)實生活,其常常或曰必然夾雜著性格的、地域的、文化的以至于經(jīng)濟和身份的衡量,好的情感自不是躲進桃花源中兩耳不聞窗外事就能夠健康長久的,勢必將迎接風(fēng)浪與波折。這在小說里的顧輕舟、司馬笑鷗與李寶琴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清楚。

        更進一步說,老夫婦二人在對待和“公關(guān)”司馬笑鷗的推杯換盞中,更是顯現(xiàn)出情感上的純熟,這當然不是早就“設(shè)計”好的公關(guān)套路,而是數(shù)十年積累下來的為人與處事的俗世之道。只不過這對于兒子顧輕舟而言是情感的分合,而對于老夫婦,則是明哲保身甚至僅僅是心安理得之舉。不僅如此,在顧輕舟的前女友、來自貴州的新上海姑娘司馬笑鷗那里,與現(xiàn)女友、上海本地的富家女李寶琴之間,也很顯在地透露出當代中國尤其是上海的社會結(jié)構(gòu),地域的差異與文化的認同和排異之間仍舊是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而且目前來看沒有松動的痕跡。老夫婦也深知其中之利害,值得一提的地方還在于,他們顯然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否則不會專門設(shè)宴招待前準兒媳,而且最后還贈予她老鳳祥的金手鐲,但自然在內(nèi)心也包含著極世俗的考量亦自不待言。他們是為兒子排憂解難,也自知是兒子談婚論嫁,但心里卻始終“不痛快”,作為“老人類”,他們是要挽回家庭的聲譽,也為自己重獲自在。

        顧新銘說:“不管了,我們好久沒有兩個人出來吃飯了,今天就當我們兩人世界吧。”

        “是啊,這么好的地方,剛才吃得沒滋沒味,菜都涼了。”

        顧新銘說:“現(xiàn)在幫兒子的屁股擦好了,接下來我們放松,慢慢吃!”

        循此展開一點談當代中國的情感結(jié)構(gòu)問題,在此前涉及的命題中,精神的多維與文化的多元,事實上在青年的情感中亦為雙刃劍,這不僅對于傳統(tǒng)的婚戀觀念沖擊甚巨,而且不斷形塑著當下的價值認同和精神取向,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即現(xiàn)在那種純粹的情感不斷被附值之后,作出選擇與堅持選擇的難度更大了,這在《蘭亭惠》中的顧輕舟、李寶琴與司馬笑鷗的三角關(guān)系中可見一斑,他們表面上堅持自我的感覺和抉擇,實際上正是以顧輕舟為代表的青年一代的情感搖擺、價值多元、觀念豐富,形成了婚戀之艱困,當然我理解這是現(xiàn)代性和城市化的必然,但同樣要避免多元與純粹逐漸演化為二元對立的價值而最終分道揚鑣。

        一般而言,人們會將這個小說視作現(xiàn)代城市的世俗現(xiàn)場及其人性顯影,我倒覺得,小說以粵菜餐廳“蘭亭惠”為名,其實寫的是飲食,也即涉及某種文化的書寫。正如小說里專門提到:唯獨上海菜,偏偏不叫“滬菜”,叫做“本邦菜”。說什么在上海話里“本邦”就是“本地”的意思,其實多少透出了大上海各省交匯、八面來風(fēng)的派頭,各菜系都是前輩,名聲也響,但畢竟都少不了到上海灘來爭一席之地,而上海菜,就在家門口做大做強,“本邦”二字,表面上本分低調(diào),但這份氣定神閑好整以暇,不經(jīng)意間就襯出別家的勞師遠襲。

        說得具體一些,故事是一個包廂與一張桌子圍坐的三個人,但事實上還有另外一重主體在,那就是桌上的菜肴,值得一提的是,其不單單是背景式的可有可無的存在,不僅有傳統(tǒng)和來路,而且因其內(nèi)在屬性和文化內(nèi)涵,不斷與人物之關(guān)系與故事之情境對應(yīng),甚至互動。譬如小說里,在夫婦倆點完菜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百密一疏,犯了一個重大錯誤,那就是點了四喜烤麩,“烤麩的諧音是‘靠夫’”,是上海家常冷盤,也是婚禮上的必備,但是這道菜在當時的場合顯然不妥。這個菜在小說里也頗為講究,它作為“最后”一道冷菜出現(xiàn),也傳導(dǎo)出“冷冰冰”的情緒釋放?!白詈笫撬南部钧?,司馬笑鷗沒有吃,不知道是不喜歡吃,還是知道那個說法所以拒絕碰它?!庇谑枪适乱惨虼吮煌频搅饲榫w的最微妙之處,“汪雅君這時候也發(fā)現(xiàn)問題了,看了顧新銘一眼,整整齊齊的衣服下面,兩個人身上都出汗了”。這個時候,冷菜下場,第一個熱菜上來就是一道湯,一人一盅橄欖瘦肉螺頭湯,彼此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才得以開始漸漸緩解,一直到吃了和牛牛排,歐陽笑鷗才“明顯比剛進來的時候松弛了,神情深處的那一絲戒備也找不到了”。直至小說最后,夫婦倆完成了既定使命,吩咐服務(wù)員將冷了的菜“都拿去熱一熱”,這場令一對“老人類”提心吊膽的戲方才最終歡喜落幕。在中國,也許放眼世界皆然。最尋常無奇、波瀾不驚的是在餐桌,最復(fù)雜微妙甚至劍拔弩張也常常在波譎云詭的餐桌之上。因而在《蘭亭惠》中更是折射出一種個體的與家庭的、代際的與群體的、地方的與中國的文化性征。

        小說家弋舟2022年有一個短篇小說《德雷克海峽的800艘沉船》,在一篇短制交織多重線索,非??简炓粋€作家的結(jié)構(gòu)能力和敘事功力。小說對焦那些失落的與值得重塑的時刻,篇名“德雷克海峽的800艘沉船”,似乎是一個奇觀、一種奇遇,但是生活里卻是無處不在的凡常和俗常,很多時候充溢著百千種想象如“沉船”的去影留蹤,但又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回到目下的生活、眼前的餐桌。從德雷克海峽,到蘭亭惠餐廳,人世間多有情感的失衡和內(nèi)心裂變,人各悲歡不同,卻時時處于交互和交織之中,如何自處、如何他顧,這是老問題,也是新動向。但是多元的文化理解,以及多維的精神觸角,則有助于穿越那些幽暗的場域,再造生命之圖景。小說《蘭亭惠》有一個地方便頗有意味,上海市民的情感糾葛,被置于一個粵菜餐廳里,里邊的菜式又是粵、滬兩地的匯聚,聯(lián)想近期葛亮的《燕食記》,粵菜在自身的發(fā)展歷史上,也多與上?!氨景畈恕钡裙踩凇⒒ネ?,甚至小說里牽扯到的地域、婚戀等問題,都是繞不開的文化議題。我在想,無論是對于外在的物史、事功,還是延及內(nèi)部的情思、心性,也許只有在融合中,在交匯里,才能真正破舊、開新,這是精神之根,也是文化之思。

        責任編輯:寧志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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