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里,我都在想,“麻雀”這個詞在我成長過程中,到底屬于什么詞性?從我有記憶起,這個詞就時常跳躍著。它們在雪地上留下的清晰爪痕,它們在泉水邊清洗翅膀的樣子,它們偷吃雞食、豬食之后,又踩在一頭豬的后背上,有時候也站在一頭牛身上,東張西望。那時,我便知道,麻雀不僅僅是名詞。
那天,一只麻雀誤入窗戶上方的電線孔進了屋子。在窗玻璃上亂撞一通之后,它鎮(zhèn)定下來,先是站在房子中間橫著的晾衣繩上慌張地看,覺得沒有安全感,便又退后,貼墻站在藍磚之間的白色水泥縫隙上,之后,又跳到了墻上掛著的鐘表上。那窄窄的長條成了它臨時的觀測臺。它起飛,試圖飛出去,卻被玻璃又一次攔住。它退后,重又回到鐘表上,定定地看著那光亮透明的屏障。表針不住轉(zhuǎn)動著,那一刻,它成了時間的裝飾品。
我把窗戶打開,又緊急退后,靠在門口,引領它沿著我指的方向起飛。然而它并不順從那航線,“啪”一下又撞到玻璃上,我和它都嚇了一跳。它跌落半空又旋起身子向后飛去,依舊站在鐘表上。我?guī)缀跄芨杏X到那只麻雀的焦急和恐懼。我轟它,企望它能與我之間有一次完美的配合。但根本不行,在它心里,我也是需要提防的一部分。母親站在暗處,說我沒有趕鳥的經(jīng)驗,她拿起笤帚,將鳥從鐘表上趕下來,又往前趕,等麻雀飛向窗口時,她叫我趕緊上炕,把窗簾拉上。于是,麻雀被蒙在了窗簾與玻璃之間,母親也上炕,她扣住窗簾的一角,說,你想要它嗎?
我見到過那些捉住麻雀或者其他鳥類的人,他們將鳥兒的一條腿用線縛住,當作玩具遞給孩子。那些鳥兒總是像風箏一樣,一次次忽然起飛,又一次次在最高點被重重地拽回來,每次它重新回到小孩手邊,我都會感覺自己的腳脖子也被什么拖拽了一下,心也跟著抽痛。少數(shù)情況下,它會成功逃脫,但我不知道它將如何解開那條系在腿上的線,因此,沒少為那些鳥兒們操心。當母親問我,你想不想要它的時候,我果斷地搖頭。于是,她便隔著窗簾,一把將那麻雀抓住,拿到窗口將它放生了。
我仰著頭,看那只麻雀展開翅膀,一直飛到院里的梧桐樹上。它低下頭看院子,大約正在回想剛才那驚險的一幕。許多天里,我都為它擔著心,生怕它找不到族群。母親笑,你呀,把啥都當成人來看。是的,那些年,我總覺得,鳥、獸、草木或者人類……這些不同的生命容器里,藏著同樣質(zhì)地的靈魂。很多年后,將近畢業(yè)面臨就業(yè),我常夢見自己雖然擁有飛翔的技能,卻被關在一間屋子里,一旦起飛,就會撞到一塊又一塊透明的玻璃。那樣子仿佛當年被困在屋子里的麻雀。我想,那麻雀落入夢里,是否變成了一個代詞,在這語境里,困境中的我與困于屋內(nèi)的麻雀似乎擁有同樣的驚恐和迷茫。
與麻雀更為親密的接觸,是那年看守谷子地。我家谷子種在北邊山梁下的一片洼地。每年,谷子一彎下腰,麻雀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來,它們企圖把谷子地當作行宮,駐扎下來。母親哪里肯呢,她從柴垛里找出兩根一長一短的棍子,將它們捆成十字架,又從箱子里翻出多年前的舊衣服、舊帽子,再搭上一條舊了的紅圍巾,一頓捆扎,便有了一個“稻草人”,它夸張的混搭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喜感。母親扛著它爬上山坡,將那長些的棍子插進土里,“稻草人”便站起崗來。風一吹,它搖擺著兩只袖子,圍巾也跟著一起一伏。麻雀們一開始還警覺地躲閃,后來干脆站在它的肩頭、帽子上,仿佛那里是它們的人形望塔。后來,其他的稻草人又陸續(xù)上崗,麻雀們便接二連三多了幾座人形望塔。母親容忍不了它們的猖狂,每年都要前往山里看守谷子地。
這一年,母親從地里回來,在門口試探性地問,麻雀又鬧上了,你去不?這原本是我主動請纓要做的事情,但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剛跟家人鬧過一次。我想去遠方上學,但父親卻說,你再想想,一來家里沒有那么多錢交學費,二來你身體不好。其實還有第三個理由,他沒說,但我早已偷聽到了,那是爺爺跟他們湊在一起低聲說的,“一個女孩子,跑那么遠干嗎?”那晚,我只說了一句“我想上學”,便說不出別的了,只是哭。
我心里多少是有些賭氣的,但還是乖乖往布兜里揣兩個蘋果,一罐頭瓶水出了門。溫熱的水瓶貼著身子直晃蕩。當我一腳踏入谷子地,便聽見“呼”的一聲,像是谷子們的身軀里忽然被抽離出一股神秘物質(zhì)似的,嚇得我一激靈。很快,我反應過來,是麻雀。成群的麻雀連成一大片,它們飛起的時候,就像谷子地里忽然掀起一塊巨大的灰布。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那么龐大的一群麻雀。我驚訝于母親每年都種谷子,每年都要對付這樣一群麻雀,她是怎么一路走過來的?
自此,我便常在谷子地里跑來跑去,而谷子地里也不斷掀起又落下一塊灰色的布。我來回奔跑,卻并不生氣,只把這當作與麻雀之間的游戲。它們站在某處歪著腦袋看我。有時候,我會爬到山梁上,去采那些形狀、色彩各異的野花,把它們插在喝完水的罐頭瓶子里,擺在一邊。光禿的山梁上,只有我和罐頭瓶里的花望著那塊凹陷在山溝里的谷子地。山上的云朵變幻無窮,而我不時坐起、站下,投擲土坷垃,叫喊或者忽然揮手,那樣子不像一塊地的守護者,倒像一個激情四射牧放麻雀的人。
山梁一側(cè),有條通往其它村莊的小路,小到幾天不走,就會被野草霸占,將路的痕跡完全擦拭掉。因而,難得見到一個過路人。上邊那塊玉米地也是我家的,地壟上的酸棗樹之間垂下綠色的瀑布來,黃色的花朵點綴其間,走近了看,綠瀑布中還藏著些圓滾滾的小腦袋,是瓜蔞。從小我就知道,瓜蔞是給牛治病的良藥,至于治什么病,卻并不清楚,只是每次看到它們,都會學著父母的樣子采回去,晾在陽臺上。不遠處,有麻雀從半空掠過,又快速降落,像是前來打探消息一般。
我把瓜蔞擺放在地頭,向山梁上走去,那里矗立著一根電線桿。這座大山里,幾乎所有的電線桿都與當電工的父親有關。因為這個原因,我看見世界上所有的電線桿都覺得親切,仿佛它們是我屹立于世界上不同角落的兄弟。我仰起頭,想象著父親攀爬到高處的樣子。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接近太陽的同時,更接近了自己喜歡的事情。父親在當電工的同時,還要去修路,去挖礦,在夜晚去各家各戶收電費,在一個個空白的本子上畫下各種電力圖。如此一想,父親那些年沒日沒夜辛苦勞作,不只是為了養(yǎng)活我們母子,也是為了喂養(yǎng)他的理想。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父親是幸運的。我呆呆站在那里,感覺到風一陣陣吹來。夏日午后的山梁上,風也帶著些許溫熱。那風是千里迢迢從遠方吹來的,踏過一座又一座山梁接近我又越過我。我踮起腳尖,看到遠方遮蔽在一片霧蒙蒙之中。我很想知道遠方與未來之間到底存在什么樣的聯(lián)系,卻沒有得到任何暗示,只有那群麻雀趁機落在谷子地里,我拿起一塊土坷垃用力向前擲去,灰色的布剛剛落下又飛快地被掀起。那一刻的麻雀是副詞嗎?只是為了修飾我那一刻的茫然和失落。
我不時帶去谷子地的那支白色短笛,是父親去某個村莊收電費時,從別人準備丟棄的物品中撿回來的。我喜歡得不得了,用一大盆水清洗、浸泡,使它光潔如新。我聽到過大爺爺?shù)姆孔永锍鞒龆穆曇簦闳フ宜?。他拿起那笛子端詳了片刻,又遞給我,說,小孩不要太早學這個,對牙齒不好。我半信半疑地回家。后來,我得到一個電話本,又得到過硬皮本,它們的最后一頁都印了樂譜和歌詞。我那時熱衷于探究陌生的事物,尤其是那些離我所在的鄉(xiāng)村遙遠的事物,仿佛這樣就能接近遠方。我找到大爺爺,問他笛子上“哆來咪”要如何發(fā)聲。他指給我以后,我便回家拿了樂譜急忙走了。在谷子地里,我笨拙地吹響那些音符,它們像珠子一樣滾落。聽它們的人,需要有足夠的耐心才能將這些音符串起來,明白那是一首什么樣的歌曲。我吹的是《瀟灑走一回》,“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正是我抬起頭看到的景致。只不過那過客是麻雀。也許,在麻雀的心里,我才是真正的過客。然而,在我少年的夢里,麻雀似乎變成了一個形容詞,裝飾著我注視過的天空。
有時,我也想,那些麻雀為什么受困于這一塊田地,它們不知道去其他地方看看嗎?也許其他谷子地的主人因為懶惰或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疏于看管,它們不就有機可乘了嗎?然而,也許麻雀跟親人們反對我想走出山村去上學的想法一樣,他們總是說,去哪里還不是這么活嗎?仿佛遠方的一切與近處的一切都是可以畫等號的。我只是去上學!我為自己申辯。我沒有把去上學和去遠方之間畫上等號的勇氣。
追趕麻雀的同時,我在地壟上挖野蒜、挖柴胡,有時候也采覆盆子吃,鮮紅的覆盆子就像被一群帶刺的藤蔓護衛(wèi)著的小女兒,嬌美欲滴。太陽早已看不見了,只有璀璨的光芒從山的另一邊飛射出來,這時,谷子地幾乎完全沉在一片暗影里。我抬起頭,能看到一彎小小的月牙清清淺淺地印在天上。麻雀們飛到電線上看著我,等著我離開。沒有人知道我在心里對著那細小的月牙許愿。其實,我不光偷偷許愿,我還是一個隱于暗處的占卜者。這占卜的經(jīng)歷和心得我從未告訴過別人。我在心里設想出很多種結(jié)果,與路邊花朵的數(shù)量對應,與瓜蔞的數(shù)量對應。有時,忽然飛出的麻雀也像卦簽一樣,成為我解讀的對象。
我回家時也不會空著手,除了瓜蔞,還把透明罐頭瓶連同插在里邊的一把野花拿回去,黃的、藍的、白的野花湊到一處,再把幾根狗尾巴草點綴進去,那樣的好看,讓我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當我離開谷子地的時候,不知道麻雀會不會在月亮下狂歡,然后一頭扎進谷子地里,吃到肚子沉重得無法起飛。我顧不了這么多,總不能給谷子地設一個巨大的罩子吧?有次,我順著山梁走另一條路回家,卻看到那邊的山洼里,有位白發(fā)的老婦人正端坐地頭,揮起一根棍子轟趕麻雀。我之前從未注意過這附近還有別人,便驚訝地看著她。沒想到,她忽然回過頭來,一臉慈詳?shù)貑?,回呀?我遲疑了片刻,輕聲說,回!卻在心里傷感地想,那老婦或許就是我的老年。于是我為自己占卜的結(jié)果是:這一生都會受困于一片谷子地,驅(qū)趕著一群永遠也趕不遠的麻雀。那一刻,麻雀成了一個動詞,狠狠在我心上甩了一鞭子。
我穿著白裙子,抱著那捧花從麻雀和谷子們中間回來時,整個村莊都已經(jīng)陷進淺淺的夜色里。這時,放羊人、放牛人都趕著它們的牲畜走進村子。我聽見一對正準備鍘草的夫婦說,你看看,那個孩子,也不像咱們這土里生土里長的人。敏感的我意識到他們在說我,甚至從中讀出某種諷刺的意味,便羞紅了臉,但第二天,我依舊會這樣一副打扮去谷子地,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少年時代的反叛?
我把那束野花放在桌子上,來串門的人看見它,總會撇著嘴說,這些花草有什么稀奇?弄這個干嗎?母親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孩子玩的,但她卻從不因此而責備我。
那天晚上,我剛拉滅燈,便聽見堂屋的門響。接著,是父親的腳步聲,他走到我的門口,先是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后說湊齊了。只這幾個字,便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推開門,看到他把一個布兜遞到母親手里,便去一旁撩著水洗臉。我興奮得一夜沒睡,心已經(jīng)越過高山、平原飛向遠方,漫游著,無處著陸。后來,父母送我去外省上學,火車穿過大半個省的山川,也穿過大半個省的秋天,去往另一個省。我沒有注意過車窗外是否有麻雀,父母也沒注意過。多年后,他們一次次提起的,是母親歸來時在火車上一路的哭泣,她一遍遍低聲問父親,為什么要讓孩子去那么遠的地方?我參加工作后,路過博物館,看到門前成群的鴿子飛來走去,不時有人手捧著鴿糧,吸引它們來食用。在鴿子中間,也總有麻雀來蹭食,它們肥墩墩的,也不像故鄉(xiāng)的麻雀那般對人充滿戒備之心。我心想,它們是否與我一樣,也是客居在此的異鄉(xiāng)人?
我沒有追問過,父親當年是怎樣湊夠那些學費的,直到今年回到父母現(xiàn)在居住的縣城,村里一位長我?guī)讱q的大哥來看望他們,我去小區(qū)門口接他。提起當年的事情,他說,父親那時四處湊錢,本村、外村,能借的人家都借了,但還是不夠,父親只好進城去找一位開店的同鄉(xiāng)。結(jié)果,人家說生意不好做,外邊欠債很多,多到無法再進貨。父親無奈,告辭之后,在城市的街上轉(zhuǎn)悠,偏巧遇到了這位大哥。他那時歲數(shù)小,又有一股子義氣,便帶著父親去找他在城里上班的舅舅。父親雖然與他舅舅本就相識,但并無交集,原本借錢這事兒萬萬是張不開嘴的,多虧他從中作保,才借了五百塊錢。而這些,父母完全對我隱瞞了。等那位大哥離開之后,我問父親,他坐在輪椅上,卻不說話。
白天,陪著父母在小區(qū)里溜達,不時有麻雀落下來,在附近揀食著什么。我們都注視著它們。自從父親生病后,我們家再也沒種過谷子,不知道那些每年前往我家谷子地的麻雀會不會有失約的感覺?我想象著一群麻雀站在電線上,注視著一塊荒了的田地,交頭接耳,猜測著這一家人的命運,便再也無法說出,它們又在我的生命里具備了哪種詞性。而它們,整齊排列著,就像一行省略號一般。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