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18歲。那年夏天,為慶祝建黨70周年,礦團委舉辦了一場交誼舞會。場地設在露天籃球場,一群一伙的年輕人早早來到球場,人聲鼎沸。夜幕降臨,燈光亮起,七彩燈束在夜空中射來射去,氣氛一下子被烘托出來。我是被女友強行拉去的,她喜歡上一個大長腿的技校生,兩個正在戀愛期。等到音樂響起,男朋友拉著女友蝴蝶一樣翩翩起舞,場邊只剩下我一下人。這時,我注意到場上一個穿藍工裝的男孩,褲腳高高地挽起,露出一小截腳腕,他舞步嫻熟,動作飄逸。中場休息后,男孩忽然走到我身邊,一只手放在背后,微微彎下腰,一只手做出標準的邀請手勢。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我從來沒有和異性跳過舞,連拉手都沒有。我極力搖頭拒絕,他說既在海邊站,就有望海心。
他在洗煤廠工作,笑的時候嘴角抿著,像小女孩子一樣。我們最終也沒有發(fā)展成戀人關系,不過我通過他認識了十里河文學社的柏魂兒,她是寫詩的。我現(xiàn)在都覺得她是最有靈氣的詩人,只是她后來放棄了。我把自己稚嫩的詩歌交給她,再由她轉交給社長。在我眼里,社長是真正做事的人,也是認真對待寫作的人。那時所有人都覺得我很無聊,正當妙齡,不去談戀愛,不去找朋友,成天在紙上寫啊寫的,腦子里也不知想什么呢。過了幾天,社長說要見我,相當于面試吧?那天還來了幾個朋友,人太多,把我的單人床都壓塌了。大家笑著站起來,把床支好,接住剛才的話題聊。后來停電了,并沒有一個人離開,點上蠟燭,大家繼續(xù)聊,具體聊了什么,我現(xiàn)在記不起了。但有一種執(zhí)念植入我腦海,就像點起的那支蠟燭,明亮耀眼,穿過暗夜。
我的作品得到大家認可,我也正式加入文學社。他們有一本自辦刊物,我和他們一起接收來稿,選稿,用鐵筆在蠟紙上刻蠟版,四處找關系討要紙張,裝訂刊物再分發(fā)給會員。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日子,大家喝酒,唱歌,吹牛,談文學,我們唱著崔建的《假行僧》穿越礦區(qū)的大街小巷。最開心的是開筆會,幾百人聚在一起,請報社的編輯老師來講課,會后社長動用私人關系在大食堂安排一頓免費午餐,豬肉白菜粉條豆腐的大燴菜。
當時文學社最有成就的是夏榆老師,他比我們大八九歲,已經(jīng)是成熟作家。他的作品在省市的大刊物上發(fā)表,有一段時間,他還義務為我們刊物當過責編。1996年他離開煤礦到魯迅文學院讀書,以后便在外面發(fā)展。他在《南方周末》當了十年文化記者,2012年辭職做起專業(yè)作家。我前段時間看到他在作品中提到礦山依然是他的另一個創(chuàng)作基地。夏榆老師是走得最遠的一個人,他去世界各地采訪那些精英作家,然后再回歸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大勢所趨吧,市場經(jīng)濟崛起,文學熱退潮,很多人不再寫了。他們忽然間醒悟,原來文學什么都不是,連一個饅頭都買不到。他們結婚,生子,買房,過小日子,走仕途。我也停止寫作,先后在礦上開了幾家小店,最后都關門大吉。開店時,我遇到形形色色的顧客,這些煙火的世情生活,讓我沉下心思考活著的意義和價值。2007年我關閉餛飩店,又開始寫小說,這次一直堅持下來。
其間,我寫了大概有一百多萬字,一邊寫一邊在尋找什么。是什么呢?我也說不好,但有一種悲情主義一直存在著。我的朋友長風在北京做圖書編輯,他當年也是文學社的編輯之一,他說夏榆為他推開一扇窗,而十里河文學社為我推開了一扇窗。
2021年我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到一所民辦大學任教,教創(chuàng)意寫作。大學離家三百多公里,我想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用陌生的視角,去看我生活了近五十年的煤鄉(xiāng),相信自己能有新的突破和發(fā)現(xiàn)。
我是一個內向的人,是那種開會時坐在角落里,溜著墻根走的人,從來不會在任何場面上出頭露面??僧斃蠋熓且鎸装俅髮W生講課,我第一次當著同事的面試講就講砸了,站在講臺上腦子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要講什么。那時我特別沮喪,覺得自己是當不好一個老師的。我獨自走在夜路上,心想著明天就去辭職,再也不要受這樣的煎熬??晌沂嵌嗝聪矚g這份工作,既可以寫小說,又可以教小說,人生也算是達到完美了。
作家班里有一個叫星陽的學生,他的天分高,語言好,悟性也強,也是和我聊小說最多的。他會在凌晨把寫好的小說丟給我,而我則要忍受徹夜的失眠,但我還是欣喜收到他的作品,看他一點點進步。后來,星陽莫名其妙地退出作家班,讓我難過了很久,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退班?是感情問題,還是學業(yè)問題?也許他和我當年一樣困惑,不能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寫?也不知寫作會給他以后的生活帶來什么?
課間休息時,我看著下面那些學生,不由想起十八歲的我們,為了文學理想、信念、愛情飛蛾投火,步履不停。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