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本來不復(fù)雜,只需要將頭發(fā)梳成大人模樣,再穿上一身帥氣西裝,去了宴會廳,把份子錢給王馨,然后胡吃海塞,歡樂開懷。
王馨結(jié)婚的消息散布出來后,紡織廠職工子弟們約好到時一定要全員集結(jié),共襄盛舉。
這天,大伙正要出門,郭棟梁磨磨蹭蹭地攔在我身前,等到大部隊向婚禮現(xiàn)場出發(fā)后,他說:“你記得一陣風(fēng)吧?就是原職工醫(yī)院的劉神醫(yī)?!?/p>
劉神醫(yī)可是個人物啊,他傳奇般的經(jīng)歷令人沒齒難忘。關(guān)于我和他之間的恩怨稍后會提到,這里先簡要說明一下他何以會獲得一陣風(fēng)這個諢號。那幾年廠子一天不如一天,職工醫(yī)院逐漸脫離工廠,歸入地方,他的同事們相繼轉(zhuǎn)為事業(yè)編,他苦于沒有門路,只能原地不動。此人心懷不忿,終日酒不離口,終于給他悟出一套醉拳,打起來虎虎生風(fēng),院長見了都要退避三舍。醫(yī)院有棵碗口粗的楊樹,某天樹干突然從中斷折,有種說法是被他一拳打斷的,竟還真有人信。院長借題發(fā)揮,說他先是殘害花草樹木,下一步就要傷人,便讓他停薪留職。從職工醫(yī)院搬出后,他觸底反彈,立誓再不飲酒,并咬牙租下職工澡堂旁的三間平房,掛起診所招牌。剛開始,門可羅雀,他卻并不氣餒,甚至放出豪言,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來者不拒,包治百病?;侍觳回?fù)有心人,真有一耄耋老人被送到診所,是原織布車間池師傅的父親,老爺子本已確診為直腸癌晚期,又摔斷大腿,疼得抽搐,無法前往縣醫(yī)院,只能就近求醫(yī)。劉神醫(yī)古道熱腸,為其細(xì)心診治,讓他在診所躺足一年才與世長辭。須知,縣醫(yī)院的大夫曾斷言老爺子最多只剩三月陽壽,池師傅因此送來錦旗,上書“閻王敵”三個大字。從此,“閻王敵”的名號如雷貫耳,年邁病人接踵而至。紡織廠多數(shù)工人下崗,需外出務(wù)工,孩子可住校,但家中老人沒人照顧。自劉神醫(yī)脫穎而出后,大家紛紛把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送至診所,每月按時交費,再無后顧之憂。診所店面不斷擴大,分開男女病區(qū),劃出廚房餐廳,安電視,燒茶水,擺棋盤,欣欣向榮。每日傍晚,劉神醫(yī)手持茶缸坐于診所門前,身披霞光,宛如圣賢。
劉神醫(yī)如果一直是“閻王敵”,其后半生將充實幸福,但很可惜,幾年后他就成了“一陣風(fēng)”。診所實際變成職工養(yǎng)老院了,人以群分,很多無需住院的健康老人也慕名而來,只為跳舞下棋侃大山。人一多,難免會有好事者引起事端。那次事件的起因是兩個老頭為一窈窕老太爭風(fēng)吃醋,老頭甲為證明自己寶刀未老,躺在地上使出鯉魚打挺,令人咋舌。老頭乙不甘示弱,強調(diào)自己老而彌堅,踩著椅子走上餐桌,深鞠一躬后縱身一躍,本打算一個空翻平穩(wěn)落地,不料直接拍在地面,就此撒手人寰。家屬聞訊后化悲痛為怒火,欲毆劉神醫(yī)而后快。以劉神醫(yī)之能,本不該逃竄,但他不僅逃,還在逃的過程中被人扯斷褲帶。據(jù)分析,原因有二,其一是他沒喝酒,醉拳無法施展,其二是他心存愧疚,不愿反擊。他只好吱哇亂叫地提著褲子飛奔,幾次被人撲倒在地狂毆,后來意識到手提褲子影響速度,便決定放手一搏,任由褲子順著雙腿滑落。他躲避死者家屬追殺,穿著褲衩在金鼎縣城狂奔不止,這一幕有眾多目擊者可作證。那天剛好舉辦環(huán)城越野賽,他跑著跑著就誤入?yún)①愡x手隊伍,只見他后來者居上,超越無數(shù)奔跑的隊員。生死攸關(guān)的形勢無疑激發(fā)了他更快更高更強的潛能,因此,他稀里糊涂地第一個沖過終點線也在情理之中。突然,他感覺自己被無數(shù)笑臉包圍,歡呼的觀眾誤以為他是選手,人們一次又一次把他拋向天空,并簇?fù)碇呱献罡哳I(lǐng)獎臺。禮儀小姐扭腰而來,把綬帶披在他肩上,還不忘給他獻(xiàn)上一束鮮花。體委領(lǐng)導(dǎo)把一塊沉甸甸的獎牌掛在他脖子上,并與之親切握手,合影留念。人們贊嘆此人如一陣風(fēng)般刮過,把冠軍收于囊中,隨即呼聲四起:“一陣風(fēng)!一陣風(fēng)……”如此大喜大悲的刺激下,他順理成章地精神失常,死者家屬拿走一筆錢后,診所就此倒閉。不僅如此,老婆也跟一個賣壽衣的遠(yuǎn)走高飛,理由是為圖踏實,壽衣是給死人穿的,總不至于死上加死,再出人命。此后,他居無定所,浪跡天涯。
綜上所述,劉神醫(yī)這個人我是知道的,感到費解的是他和王馨的婚禮有什么關(guān)系?郭棟梁為什么要在婚禮開始前提到這個瘋瘋癲癲的家伙?
郭棟梁說:“劉神醫(yī)的醫(yī)術(shù)鬼神莫測,有兒歌為證:‘一陣風(fēng),瘋一陣,瘋起來時不要命,不瘋的時候治百病。’我前天向他求個方子,他伸出兩根手指,說只要滿足兩個條件中的任意一個,就把方子給我?!?/p>
我說:“你滿足他不就行了嘛?!?/p>
郭棟梁說:“他第一個條件是瘋話,不用管,第二個條件是讓我安排他去王馨的婚禮上吃席,問題是王叔也好,王馨也罷,堅決不請他。這也能理解,他那個瘋樣沒人待見,都怕他在婚禮上作妖。”
我說:“我明白了,咱們要把劉神醫(yī)帶上,讓他做一次貴賓。虧你想得出來,真這么干,估計咱倆都得被攆出來。”
郭棟梁說:“不會的。第一,你鬼點子多,靠得住,第二,咱倆臉皮厚,誰能攆走?第三,最主要的是,你和王馨關(guān)系好,她才舍不得攆你呢?!?/p>
我臉一紅:“閉嘴吧你,現(xiàn)在的問題是婚禮快開始了,上哪去找劉神醫(yī)?”
郭棟梁看了下表:“他這會兒應(yīng)該在舉鼎?!?/p>
我說:“舉鼎?”
郭棟梁說:“對,舉鼎,我們?nèi)ソ鸲V場找他?!?/p>
紡織廠拆除后,縣政府在那里建了個金鼎廣場,中心一座大鼎聳立,周圍八個小鼎圍繞,儼然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重達(dá)數(shù)千斤的鼎,劉神醫(yī)居然想舉起來,他確實瘋出了風(fēng)格,瘋出了水平。
去金鼎廣場的路上,我跟郭棟梁說:“古代有個君王叫嬴蕩,力大無窮,后來就是舉鼎給舉死了?!惫鶙澚郝犃舜篌@失色:“劉神醫(yī)千萬不能舉死,我還指望他開方子呢。其實他也可憐,老說那座大鼎占了診所的位置,天天去舉鼎,是為把它挪開。去婚禮吃席是他第二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讓我?guī)退讯ε沧??!?/p>
說話之間,我們來到金鼎廣場。臨近中午,熱辣辣的廣場空蕩蕩的,我用手遮著刺眼的陽光,果然看到那大鼎下有個赤裸著上半身的人。走近些后,發(fā)現(xiàn)那人正抱著鼎的一只腿使勁,嘴里“嗨呦嗨呦”地喊號子,身體隨著號子的節(jié)奏繃緊,放松,再繃緊……
郭棟梁沖那人喊:“劉神醫(yī),歇歇吧。”
那人頭也不回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不忙歇,松動啦,有戲!”
怎么可能有戲呢?他拼盡全力恐怕也只是給鼎撓癢癢。
郭棟梁又喊:“來吧,我們帶你去吃席,安排妥了?!?/p>
那人直起腰拍拍手,喘了幾口粗氣后轉(zhuǎn)身朝我倆走來。他確實是劉神醫(yī),只是老了一些,頭發(fā)像拖布,長得遮住了眼,胡茬子蒼白,末梢掛著汗珠。他沉迷舉鼎不知把胳膊和胸膛磨破多少次,如今皮膚上結(jié)著厚厚的痂,像武裝了一層鎧甲。
劉神醫(yī)活動著筋骨,像年邁的老狗呻吟幾聲后說:“老王做事畢竟講究,他還記得老伙計,閨女結(jié)婚咋能不叫我呢?你們等我?guī)追昼?,我打扮一下。?/p>
郭棟梁小聲問我:“這事有把握嗎?”
我嘆口氣說:“記得2009年夏天的行動嗎?咱們只好再搞一次,這次干票大的,爭取一石三鳥。”
郭棟梁說:“哪三鳥?”
我說:“第一,讓劉神醫(yī)吃上席,第二,讓你得到想要的方子,第三……我和王馨說好再玩一次過家家,這么多年一直沒兌現(xiàn),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p>
2
2009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突然接到我媽從遺山市打來的電話,她一言不發(fā),只是哭得肝腸寸斷,使我困惑不已。家里70歲以上的長輩只剩奶奶一人,我早上剛?cè)⑸襻t(yī)診所給她送過葡萄,她顯然沒有去世,好好地在診所里養(yǎng)老,那會是誰呢?難道我爸出意外了?想到此處,我不由得濕了眼眶,等我媽情緒平復(fù)后我才知道,原來她查詢了高考成績,得知我距二本線僅一步之遙。我不由得松口氣,多大點事嘛,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從小玩到大的“金鼎五虎”中,只有文曲星金榜題名,其余人全被刷了下來,有什么可怕的?正所謂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從頭再來。再者說,我起碼比郭棟梁和迷糊強,郭棟梁全軍覆沒,無一科及格,最離譜的是英語,僅得12分。說是2B鉛筆斷了,削鉛筆時又割破手,一怒之下就放棄答題,反正大勢已去。我們聽后哈哈大笑,都說郭棟梁真是個2B。至于迷糊,就更別提了,他能準(zhǔn)確找到考場,并在考試全程保持清醒,就已經(jīng)算成功了。
我把我媽安撫妥當(dāng)后掛了電話,看著沙發(fā)上東倒西歪的三個家伙說:“文曲星有傷在身,請自便,但其余同志要端正態(tài)度,今天談的事情很嚴(yán)肅,尤其是迷糊,別睡了!小心口水流到靠枕上?!?/p>
郭棟梁吐出幾顆葡萄籽:“有屁快放?!?/p>
我在椅子上坐好,推了推茶幾上的水杯,又清了清嗓子:“大家知道,上世紀(jì)90年代以來,金鼎紡織廠順應(yīng)歷史潮流,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雖然取得一定成效,但也導(dǎo)致大量職工下崗,被迫外出自謀職業(yè),我們的父母便是這樣?!?/p>
大家一臉困惑地看著我,郭棟梁說:“這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怎么沒關(guān)系?關(guān)系大得很。諸位意識不到嗎?我輩的切身利益已經(jīng)受到威脅,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工人們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里的老人爭先恐后地去世,沒去世的也都送到劉神醫(yī)那里了,這就導(dǎo)致很多房子空出來,外來的租客越來越多,你們沒發(fā)現(xiàn)嗎?咱們宿舍區(qū)這兩年涌現(xiàn)出多少陌生面孔。同志們,外來戶正在擠壓我們的生存空間,搶占我們的生存資源??!我們作為原住民該怎么辦?要反抗,要革命!”
大家依然一臉呆滯地盯著我。
我繼續(xù)說:“比如那天我買煎餅果子,前面就排了個陌生的家伙,他剛好用了最后一顆雞蛋,我只好吃了個沒有雞蛋的煎餅。煎餅沒有蛋,還叫煎餅嗎?悲哀啊,我感到無比悲哀!先不說我,文曲星,把你的事也跟大伙說說?!?/p>
文曲星吊著打了石膏的胳膊忸怩了一陣說:“我這個事怨不得別人,不說了吧?!?/p>
我說:“你不好意思,我來說。文曲星是咱們‘金鼎五虎’中碩果僅存的高材生,是重點保護對象,大家沒意見吧?弟兄們唯恐他受損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含辛茹苦地呵護了他這么多年,好嘛!到頭來還是傷在外來戶手上了。文曲星愛看書咱都知道,他愛一邊騎車一邊看書咱也知道,所謂‘三上讀書法’嘛,車上、床上和廁上。咱自己人看到他騎車呼嘯而來,就會躲開,可外來戶沒有形成這個條件反射,硬往上撞啊。你們看把咱文曲星撞的,差點成了斷臂維納斯。這個事我很憤慨,必須討回公道!”
文曲星用那只健全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正陽兄,你的觀點我不敢茍同,首先,騎車看書是危險,我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的。其次,你話里話外總是排斥外來戶,這種思想太迂腐,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是‘我和你,心連心,共住地球村’的時代,我們要包容……”
我一揮手打斷他:“你讀書讀傻了吧?我在替你說話,你居然這么傷我的心……好!咱不說文曲星,說郭棟梁吧,棟梁兄昨天上廁所,不幸遇到滿座,五個蹲位上全是外來戶,看人家多團結(jié),上廁所都步調(diào)一致。這可苦了棟梁兄,左等右等,最后只好拉在褲子里。”
一直昏睡的迷糊突然哈哈大笑:“趙正陽,你拉褲子了?”我說:“嚴(yán)肅點,不是我,是棟梁兄。”郭棟梁把一顆葡萄扔我臉上:“我還要強調(diào)幾次?沒有拉褲子,是差點拉褲子!”
正鬧著,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原來是“金鼎五虎”里唯一的母老虎王馨,她雙手叉腰站在門口,上半身穿著白色薄T恤,隱隱露出里面的文胸,下面穿一條牛仔熱褲,長腿一覽無余。
“郭棟梁,你又打你姐啦?”王馨怒氣沖沖地說。
郭棟梁見狀,趕忙躲到我身后小聲說:“我跟我姐鬧著玩呢,你先出去,我們正開會?!?/p>
王馨指著郭棟梁說:“當(dāng)著文曲星的面不想動粗,等會兒再收拾你!”然后一臉鄙夷地看著我,“這么大了還玩過家家?玩開會啊,真無聊。”
我說:“不是玩開會,是真開會?!?/p>
王馨來了興致,搬個板凳坐下:“你們繼續(xù)開,我蒞臨指導(dǎo)一下。”
我說:“我們……我們討論的是敏感話題,你需要回避?!?/p>
王馨“咦”了一聲:“你們是又準(zhǔn)備看敏感碟片了吧?”
我感覺臉上發(fā)燙:“你……你還說我們,你穿的這是什么衣服?太敏感,讓人……讓人往壞處想。”
王馨不以為然地說:“壞人才往壞處想,我有選擇涼快的權(quán)利。”
我正要再說什么,王馨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眼屏幕后起身就走:“不跟你們胡鬧了,去找我家張騰飛啦?!?/p>
我從茶幾上挑了一串葡萄追出門說:“給你吃,我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的?!?/p>
王馨擺一擺手,把身上花露水的氣味揮灑在悶熱的空氣中:“這個季節(jié)誰吃葡萄?不嫌酸嗎?”
她最愛吃的水果就是葡萄,卻一蹦一跳地去找張騰飛了。張騰飛不是職工子弟,他家是半年前才搬來職工宿舍的外來租戶。
3
我第一次在職工宿舍見到張騰飛,是去看望迷糊那天。
當(dāng)時還在寒假期間,各家各戶都生著火爐,煤煙四處升起,在半空聚合了,黑沉沉壓在頭頂。偶爾有零星的鞭炮聲傳來,讓人打個激靈。
吃過早飯,我和文曲星站在職工宿舍平房區(qū)的甬道上,猜測郭棟梁之所以遲遲不出門,一定是又和他姐鬧矛盾了。果不其然,郭棟梁小跑著過來時嘴里還在抱怨:“我姐就是個廢物,雞蛋羹都蒸不好,不是老就是嫩,紅薯也不會烤,全烤成黑炭了,地也掃不干凈,里里外外的營生全靠我這兩只手,你們說我咋攤上這么個姐?”
文曲星說:“你好歹還有個姐作伴,而我們幾個獨生子女父母一去打工,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我們從細(xì)長的巷子穿過一排排平房,向左轉(zhuǎn)個彎,再向右轉(zhuǎn),來到四合院住宅區(qū),這里原本住著廠里的功勛人物,大多是建廠時從天津總廠調(diào)來的技術(shù)骨干,很多都去世了,院子就空著。每次經(jīng)過這里,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搞得像默哀,其實不然,右側(cè)是鍋爐房,如果不低頭,大煙囪里的煤灰就會飄進眼睛里。再往前走,經(jīng)過一個公廁后就是小花園,是我們“金鼎五虎”歃血為盟的地方。小花園前面就是王馨和迷糊所在的高檔樓房住宅區(qū),王馨有天津血統(tǒng),她家住樓房合情合理。迷糊家為什么也住這里?他壓根兒就說不清楚,因為他比較迷糊。
迷糊命途多舛,先天性腦供血不足,從小頭暈,總想睡覺,因此得了“迷糊”這個外號,多虧這個病廠里體恤,才分給他家一套高檔住宅。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最近又罹患青春期乳腺炎,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得了這么個天真爛漫的病,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值得大家前去慰問。說起來,他乳腺炎能夠確診,還要拜我們幾個所賜。前兩天,郭棟梁搞了一部日本出產(chǎn)的成人電影,把迷糊和文曲星都邀來我家,因為我家的VCD機有超強糾錯功能,看著不卡。我是這么想的,高三學(xué)業(yè)繁忙,需要放松,況且我們都已年滿18周歲,成年人不看成人電影看什么?難道要看金剛葫蘆娃?于是我們四個便理直氣壯地觀看起來,那次觀影使每個人都恍然大悟,以往不明白的種種疑難之處都迎刃而解,原來男女之間的奧妙竟是如此層出不窮,簡直讓人心向往之。由于我們看得太投入,甚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屋里竟多了一個人,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王馨站在身旁時,瞬間清醒過來,以閃電般的速度關(guān)掉電視。“迷糊死活要叫我來看片兒,原來是看這個?”王馨一臉壞笑地說。唉,迷糊又犯迷糊了,這種事怎么能叫王馨呢?我們抓耳撓腮,各有各的說辭。文曲星手臂抱在胸前,皺著眉頭說:“這種糜爛的生活作風(fēng)我是不贊同的,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審視這部片子的?!惫鶙澚赫f:“我純粹是為了學(xué)術(shù)研究,探索知識盲區(qū)?!蔽艺f:“說實話吧,我們看這個,沒有任何私心,全是為了迷糊好,他只有看這玩意時不迷糊,眼睛瞪得像銅鈴,他不是腦供血不足嗎?這種片子讓人熱血沸騰,搞不好就把血供上去了,血供上去,病自然就好了。真的,劉神醫(yī)都說這個方法也許有道理,沒準(zhǔn)能創(chuàng)造醫(yī)學(xué)奇跡?!泵院f:“我什么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就被他們拉來了,說是看日本片子,本以為是《蠟筆小新》,誰知道是這個?我冤枉啊……啊,我這里好疼。”他邊說邊捂胸部,那里疼可能是因為郭棟梁看片子時情不自禁,把手伸到他充滿脂肪的上半身揉了一通。迷糊隨即去診所看病,劉神醫(yī)也在他胸部揉捏一陣后說:“青春期乳腺炎,先輸液,再吃藥。”
那天我們說好一起去看望病榻上的迷糊,我們仨來到王馨家樓下時,卻看到她正跟一個黝黑且矮壯的家伙說話。郭棟梁小聲說:“那是理科班的張騰飛,摔跤世家出身,他爸是遺山市體校的校長,以前在撓羊賽上連贏過三個內(nèi)蒙人。猛得很,聽說他得了真?zhèn)鳌E?,對了,他也住到咱們宿舍了,租的是郝師傅家的四合院?!?/p>
我鄙夷地說:“看他那樣子能有多猛?他是張騰飛,又不是張飛。”
王馨對張騰飛說:“去給我下載幾部電影,要愛情片,最好能涉及生與死的考驗,靈與肉的糾葛?!闭f完在他頭上輕拍一下。
我感覺后槽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沖王馨喊:“還去不去看迷糊了?”
王馨說馬上就來,卻又跟那個張騰飛耳鬢廝磨了一陣,兩人約好一會兒去遺山市玩。天氣涼,他們說話時互相哈著白氣,臉都要隱沒在霧氣中了。
我拉著文曲星和郭棟梁轉(zhuǎn)身往宿舍大門走去,王馨跑著追上來。
張騰飛說:“你們?nèi)ツ模俊?/p>
我扭頭冷笑一聲:“我們‘金鼎五虎’行動,關(guān)你屁事?”
王馨打了我一拳:“吃槍藥了?”
那天其實挺無聊的,迷糊在劉神醫(yī)診所的病床上睡得像挺尸,根本叫不醒,我們站在他身旁像遺體告別,待了一會兒,一個個都要走。我讓他們先走,自己去女病房看了看我奶奶,她一個人坐在病床上打盹,連我坐她旁邊都沒有察覺。
我摸了下她的手,很涼,起身在爐子里添了幾塊煤,又拿爐箸捅了捅。
奶奶醒了,我問她咋不去大廳看電視,她說耳朵聽不真,不知道演啥。我問她咋不跟人打牌,她說腦子鈍了,反應(yīng)慢。我問她一個人在這兒干啥,她說想你爺唄,說好走的時候一起走,卻管他自個兒走了,真狠心。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奶奶見我不說話,便找了個話題:“你有喜歡的姑娘嗎?年齡也不小了,該考慮了。”
聽奶奶這么一說,我眼淚都快下來了:“有,我有喜歡的姑娘,他們誰都不知道,我只跟您說,她跟您一樣,最愛吃葡萄。我們從小就認(rèn)識,她名字筆畫多,上幼兒園時不會寫名字,急得直哭,是我先學(xué)會,再一筆一畫教她。從小學(xué)開始我們五個輪流買煎餅,輪到我時,給她買的是兩個雞蛋的,郭棟梁他們只有一個蛋,不知她發(fā)現(xiàn)沒?后來長大了,她個子高,自行車車座不方便,是我偷偷給她調(diào)高的……我不是沒機會,她去年叫我打臺球,我說不會,叫我去網(wǎng)吧打游戲,我說不感興趣。真實原因是去臺球廳和網(wǎng)吧都得花錢,您知道咱家的情況,恩格爾系數(shù)高啊。哦,對了,這個知識點您不懂,意思是咱沒閑錢,她說她有錢,可以請我,但我男子漢大丈夫不想花她的錢,就謝絕了她……我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的,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的!她好像跟一個會摔跤的家伙好了,她那么高,那小子卻又黑又矮,為什么?奶奶,我困惑?。∥铱傁胫忌洗髮W(xué)再向她表白,眼瞅著就要高考了,她就不能等等我嗎?奶奶,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考上大學(xué)才有能力對她好。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我演爸爸,她就演媽媽,我演許仙,她就演白娘子,我演詹姆,她就演莉莉。最后這倆是《哈利·波特》里的人物,您可能不知道,我想和她玩一輩子。”
聽了我的一席話,奶奶慢吞吞地點點頭:“你剛進紡織廠,要好好工作,工人是端鐵飯碗的,有了鐵飯碗還愁找不到媳婦?”
唉,白說了,她壓根兒就沒聽進去,她老糊涂了,把我當(dāng)成我爸了。
4
我們的好時光可以追溯到一起就讀于金鼎紡織廠職工幼兒園的時候。當(dāng)時我做“爸爸”,王馨做“媽媽”,“夫婦二人”共同撫養(yǎng)一個可愛的孩子迷糊?!皟鹤印泵院愿耠S我,老實疙瘩,因此學(xué)校里老有壞孩子搶他那用煙盒紙做的“錢”,為首的是郭棟梁,這怎么行?我得給孩子做主,就去找他們“班主任”文曲星,“文老師”有辦法,把“錢”要回來還給我,我再給王馨。她學(xué)著歐美譯制片里的口音矯揉造作地說:“哦,親愛的,你真了不起!”給我一個帶著奶香的吻后,就拿“錢”給迷糊買“葡萄”。這個倒霉孩子,把泥搓成的假葡萄真塞嘴里了,摳都摳不出來。
過家家有很多種玩法,這種家庭倫理劇只是初級版本,長大一些后,大家玩打仗。還是我們五個一伙,跟別的職工子女開戰(zhàn),武器是水槍。一開始總被壓制,后來文曲星發(fā)揮了杰出的軍事才能,首先發(fā)明了先進武器,把長氣門芯的一頭套在摳掉圓珠的圓珠筆尖上,綁緊了,再用劉神醫(yī)給的注射器從另一頭注水,直到氣門芯鼓脹,自制水槍便大功告成。開槍時擠壓氣門芯尾部,水便從筆尖射出,壓強大,射得遠(yuǎn)。接著,他又制定了誘敵深入,各個擊破的戰(zhàn)略方針。如此一來,我們所向披靡,取得了“職工食堂奪取戰(zhàn)”和“煤場高地保衛(wèi)戰(zhàn)”的重大勝利,美中不足的是迷糊有時分不清戰(zhàn)友,會把水滋到我眼睛里。
后來98版《天龍八部》熱播,我們五個在小花園搓土為香,義結(jié)金蘭,“金鼎五虎”患難與共,同氣連枝。王馨心血來潮要玩過家家,一會兒演阿朱,一會兒演阿紫,不管她演誰,都愛我愛得死去活來,因為我演喬幫主。她演阿紫時逼迫迷糊演游坦之,可以盡情地折磨他,抓了只蜘蛛扔他衣服里,嚇得他猴子般跳動。
我們最愛玩的是《哈利·波特》。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們五個并排趴在王馨家床上,頭挨著頭讀完前四本原著。當(dāng)時是2002年,原著只出到第四本《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下午涼爽的時候,我們就在小花園玩伏地魔夜襲戈德里克山谷那段劇情,我演哈利的父親詹姆,王馨演哈利的母親莉莉,迷糊是我們的孩子小哈利。原著中小哈利躺在襁褓中睡覺,現(xiàn)實中迷糊總愛靠著大柳樹睡覺,這個角色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制的。郭棟梁是襲擊我們的伏地魔。我們通常先利用環(huán)境隱藏躲避,再找機會出其不意地偷襲,必須短兵相接時,大家就揮舞用樹枝做的魔杖上躥下跳,左躲右閃,嘴里不斷呼喊咒語,以喊出咒語的先后順序判定雙方誰先中咒,中咒后必須服從,不能耍賴。事先約好前十個回合誰都不許喊“阿瓦達(dá)索命”咒,否則一上來就“殺人”,沒意思。我“夫婦二人”有時會被伏地魔“殺死”,就像原著中那樣,但很多時候也能反敗為勝,改寫歷史。一次,王馨扮演的莉莉·波特用“奪魂咒”控制了郭棟梁扮演的伏地魔,逼著他去他姐面前跪下,一邊自扇耳光一邊說:“我的好姐姐,我錯了,再也不打你了。”把他姐嚇得六神無主,以為他瘋了。差點忘了文曲星,家里逼他刻苦讀書,暑假里有做不完的卷子,我們就讓他演海格,只需最后把小哈利抱走就行。他抱不動迷糊,就給他施個懸浮咒,讓他假裝一飄一飄地跟著走。
每次跟不同的人講起這些往事,他們都覺得有意思,都會問后來呢?我的回答往往只有一句話:“后來我們都長大了?!?/p>
初中以后,迷糊越長越胖,走路大喘氣,一放學(xué)就鉆進家門,無特殊情況不愿下樓。文曲星天天懸梁刺股,不問世事。郭棟梁的父母去省城賣后,只剩他和姐姐相依為命,“恨姐不成鋼”的他每天操持家務(wù),當(dāng)牛做馬。王馨的父親拿著買斷工齡的錢做生意,逐漸發(fā)家致富,她玩的東西大多需要充足的人民幣,諸如MP3、PSP之類的,久而久之,她有了另外的圈子。
“金鼎五虎”人員齊整的時候越來越少,我需要想盡各種辦法才能把他們叫來。比如依靠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VCD機來吸引大家看碟,比如迷糊得乳腺炎時號召大家前去慰問。再比如這次,我在家里主持召開以“原住民抵抗外來租戶很有必要”為主題的會議,本來沒邀請王馨,她踹門而入又奪門而出是個意外,不過好在只是個小插曲,并沒有打亂大會的議程。
我講道理,擺事實,分別列舉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煎餅無蛋”事件,發(fā)生在文曲星身上的“讀書撞車”事件,以及郭棟梁的“如廁困難”事件,以求激起民憤,最終目的是把矛盾引向張騰飛這個外來戶。半年來,我看著他和王馨比翼雙飛,簡直要吐血,后來索性不回家,禮拜天也住在學(xué)校發(fā)奮苦讀,眼不見心不煩嘛。高考成績出來后,我并不怎么悲觀,雖然自己沒考上,但好在王馨也落榜了。我和她還有一年的復(fù)讀時光,只要新的一年快馬加鞭,學(xué)業(yè)愛情肯定雙豐收。為今之計,首先要利用暑假解決掉張騰飛,我相信王馨只是誤入歧途,是時候給她一雙慧眼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郭棟梁搶在前面不耐煩地說:“你繞來繞去,不就是為了王馨嗎?你那點心思誰不知道?連迷糊都看出來了,我明跟你說吧,沒戲!”
我說:“把話說開了倒也爽快,目前的情況,只要把張騰飛趕走,我還是有機會的,畢竟青梅竹馬……我有個計劃,他租的那院子是全廠最氣派的,郝師傅去世多年,那么好的院子為啥一直空著?因為傳說那里鬧鬼,咱們小時候玩哈利·波特時還把那里當(dāng)成尖叫屋,進去探過險,現(xiàn)在就是要利用這一點,哥幾個半夜裝鬼去嚇唬張騰飛,不信那小子不搬走。王馨發(fā)現(xiàn)他是膽小鬼,還會和他好嗎?”
郭棟梁用看三歲小孩的眼神看著我:“孩子,醒一醒吧,你以為是小孩過家家嗎?我告訴你吧,就算沒有張騰飛,也會有個李騰飛或隨便什么騰飛,就輪不到你趙正陽。王馨和咱們早不是一路人了,人家成了富二代,她多久不吃煎餅果子了?那是因為張騰飛給她買漢堡,買披薩!他倆早就勾搭上了,說是在KTV里認(rèn)識的,KTV你去過嗎?里面什么消費標(biāo)準(zhǔn)你知道嗎?張騰飛說咱宿舍離學(xué)校近,想在這邊租個房子方便上學(xué),其實是方便搞對象。他爸眼睛都不眨就給租了最大的院子,還配了保姆洗衣做飯,人家這叫門當(dāng)戶對!還有,王馨不復(fù)讀,要花錢去上海讀三本,張騰飛也去!”
聽完這番話,我在酷熱的7月打了個冷顫,郭棟梁皺著眉頭噌地站起來說:“哥幾個走吧,讓正陽一個人想想。”我說:“別呀,看張碟再走?!蔽夜膿v了半天VCD機,卻放不出圖像。陪伴了十年的機子報銷了,我很傷感,甚至有點想哭。
郭棟梁氣沖沖地帶頭出了門,這天他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他姐十天后就要結(jié)婚,家里人卻把他瞞得死死的。因為他姐之前的兩任對象都被他打跑了,家人怕他把這個也打跑,可這個不能再打跑了,他姐已經(jīng)懷了人家的孩子。他看到姐姐偷偷試穿婚紗,逼問之下才知道她婚期迫在眉睫,一怒之下?lián)屵^婚紗摔在地上。他對他姐越發(fā)不客氣了,天天罵罵咧咧,嫌她礙手礙腳,做飯時故意把碗筷摔得叮咣響,盛飯時屁股一撅,把她撞得磕在餐桌上。別人都說他不懂事,我卻知道他是舍不得姐姐呀。
我父母也從遺山市回來參加郭棟梁姐姐的婚禮,他們帶回幾個蛇皮袋,還帶回一個消息,說外面錢越來越難掙,想把這間宿舍租出去,讓我最近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平時雖然住校,但一到放假總能回家來逍遙快活,這下踏實了,家要沒了。
娶親那天下著一點毛毛雨,打傘似乎有點多余,不打又覺得少點什么,矛盾得很。還沒走到郭棟梁家,我就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家辦喪事。迷糊真的跑去說了聲“節(jié)哀順變”,差點被打死。人們湊在窗戶上往屋里看,我也擠過去,發(fā)現(xiàn)郭棟梁他姐穿著一身紅旗袍,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床上。
我想起小時候也玩過結(jié)婚游戲,我和王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由文曲星和郭棟梁扮演),然后夫妻對拜,就差送入洞房了。
瘦得像麻稈的新郎官帶著迎親隊伍進了門,郭棟梁抹了把眼淚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未來姐夫的衣領(lǐng)說:“我姐什么家務(wù)都不會干,你要替她干!你敢欺負(fù)她,我就弄死你!還有,我姐不用你背,我來背她上車?!?/p>
按照風(fēng)俗,新娘上婚車前腳不能沾地,須由新郎背著,可遇到郭棟梁這種小舅子,新郎也只能由著他來。
郭棟梁走到他姐面前說:“你哭啥?妝哭花了還得重化?!比缓缶捅持愠鲩T了。嗩吶聲和鑼鼓聲像雷一樣炸裂。平房區(qū)的巷子窄,急彎多,車開不進來,他要背著他姐走很遠(yuǎn)的路,直到過了四合院住宅區(qū)才能上車。雨天路滑,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即便這樣,他姐還是怕掉下來,把他的脖子抱得緊緊的。
我搖搖晃晃地跟著迎親隊伍走到小花園門口,感覺心里發(fā)空,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便抬腿走了進去。在逐漸遠(yuǎn)去的嗩吶聲中,在那棵高大的柳樹下,我看到王馨正低下頭,揪著張騰飛的耳朵和他接吻。如果我沒看錯,那是個法式濕吻。
5
王馨的生日在夏天的尾巴上,2009年她生日那天,我策劃了一次行動,這件事過去好多年了,仍好像是發(fā)生在昨天。
記得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幾個租客來家里看過房,復(fù)讀班也即將開學(xué),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卻變得茶不思,飯不想,人比黃花瘦,眼瞅著已到彌留之際。
有一天,我兩眼發(fā)直地躺在床上,郭棟梁和文曲星坐在床畔。
我說:“大家都挺好的?”
郭棟梁說:“都挺好。”
我說:“你姐也挺好?”
郭棟梁給我掖了掖身上的夏被:“放心,都好啊?!?/p>
我安詳?shù)攸c了點頭。這時,迷糊突然慌慌張張地沖進來,一進門就喊:“正陽,正陽,我還是來晚一步,沒能見上你最后一面??!”緊接著就放聲痛哭。我抬起頭說:“不晚,不晚,我還在?!泵院龂樍艘惶骸罢l說正陽死了?他這不活得好好的嗎?”郭棟梁踢了他一腳:“我是說他害相思病,快死了,又沒說他已經(jīng)死了?!泵院?fù)u搖頭,打個哈欠說:“既然正陽沒死,我先回去睡會兒?!?/p>
迷糊走后,郭棟梁握著我的手說:“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弟兄們會盡量為你做到,咱不留遺憾?!?/p>
我歪頭看了眼墻上的掛歷:“王馨的生日快到了吧?”
郭棟梁和文曲星對視一眼后說:“兄弟,放下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呃……還有什么來著?哦,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笑一笑說:“已經(jīng)放下啦,只是不甘心。她生日那天請弟兄們幫個忙,一來給她個驚喜,二來也算給我個交代,你們兩個附耳過來……”
聽了我的計劃,郭棟梁和文曲星都點頭答應(yīng),并說到時一定把迷糊也叫上,“金鼎五虎”一個也不能少。然后,他倆拿出一只香噴噴的燒雞,問我還死不死?如果要死,燒雞到時候擺供桌上,要是不死,趕緊起來吃雞。我讓他們喂我,郭棟梁甩開我的手說:“去你的吧,愛吃不吃。”
此后我不再頹廢,一心期待王馨生日的到來,終于等到8月5號,她生日的前一天,沒想到這天下午卻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我突然接到劉神醫(yī)打來的電話,讓我趕緊去診所,我奶奶暈倒了。我騎車跌跌撞撞地沖到診所,推開門看到奶奶閉著眼躺在擔(dān)架上吸氧,劉神醫(yī)蹲在她旁邊用聽診器聽心跳,他說已采取了急救措施,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但人還在昏迷,需要送大醫(yī)院,縣醫(yī)院怕是不行,得去遺山市醫(yī)院。我急得團團轉(zhuǎn),父母在遺山打工,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從來沒處理過這種事情。不知誰說打120,另一個說來不及了,還是先去路上攔車。我馬上沖出去攔車,最先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輛七座SUV,司機是張騰飛,這小子居然會開車。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慌慌張張地說:“求你救救我奶奶!”張騰飛看了看情況,迅速翻身到后座,以一身精壯肌肉和嫻熟技術(shù)把后座拆下,指揮人們把奶奶搬上來,讓我坐到副駕駛座位上。正要出發(fā),劉神醫(yī)也擠上車來,說不放心,要跟著去遺山。我一想也對,他確實該去,車上哪能沒有醫(yī)生?想不到張騰飛還是金鼎車神,一路風(fēng)馳電掣,平穩(wěn)且毫不顛簸。剛進遺山市,奶奶一下醒了過來,問這是去哪?我告訴她是去市醫(yī)院,她馬上要原路返回,說心臟病是她多年的老毛病了,知根知底,哪用得著驚動人家市醫(yī)院?我說來都來了,查一查也放心。市醫(yī)院給奶奶做了詳細(xì)檢查,說沒啥大問題,留院觀察一晚就能回家了,幸虧有你們這個赤腳醫(yī)生,急救工作做得精準(zhǔn)及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正要感謝劉神醫(yī),沒想到他卻先向我道歉。原來奶奶之所以暈倒,是因為他自作主張要把一個帥氣老頭介紹給我奶奶做老伴,老人家一氣之下犯了病。我無奈地?fù)u搖頭,這個劉神醫(yī)心腸不壞,但做事總是驚天動地。
我和張騰飛坐在醫(yī)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入院的所有費用都是他墊付的,我說:“我一會兒聯(lián)系我爸,讓他把錢還你?!彼呛堑卣f:“客氣什么,都是自己人,王馨老提起你,說你以前是她最好的朋友?!蔽艺f:“以前?那后來呢?”他思考了一下說:“后來……她說后來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在一塊老覺得別扭,她主動叫你去玩,你也不去,她還很失落,你是不是討厭她了?”我搖一搖頭,想自己怎么會討厭她呢?如果非要討厭點什么,恐怕也是討厭我們之間的差距吧。我打算換個話題,就說:“你爸真厲害,摔跤能贏內(nèi)蒙人?!彼恍Γ骸翱上骼?!我雖然練了兩年,但不喜歡摔跤,喜歡玩車,將來想開賽車?!边@真是個愛笑的家伙,后來我一想也能理解,如果我跟王馨在一起,也會天天笑。
張騰飛去外面賓館開了房間,第二天奶奶出院,又是他把我們拉回去的。回程路上比較輕松,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了天,我發(fā)現(xiàn)張騰飛這小子待人也算真誠,能當(dāng)朋友相處。把奶奶送回診所安頓好后,我深呼一口氣,今天就是王馨的生日了。
郭棟梁已經(jīng)按計劃給王馨家門縫里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晚上11點來小花園,有驚喜?!币股钊遂o時,我們幾個提前埋伏在小花園里。11點剛過,王馨就出現(xiàn)在花園拱門前的路燈下,她的身材看上去更加修長,大概是得益于那身碎花長裙,她遲疑了一下,邁步向暗處走來。
這時,郭棟梁、迷糊和文曲星頭上罩著廠里生產(chǎn)的黑布料飄然而出,嘴里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音。王馨看到后“哇”地叫了一聲,往后連退兩步。她難道忘記哈利·波特游戲了嗎?這是攝魂怪啊!攝魂怪雖然恐怖,但只要使用守護神咒,就能召喚出守護神驅(qū)散它們。我躲在樹后暗暗著急,王馨終于想起這個游戲的玩法,于是“嘿嘿”一笑,伸手在樹上折根柳枝,把多余的部分剔除,使之成為一根魔杖。她高舉手臂,把魔杖指向天空,然后大聲呼喊:“呼神護衛(wèi)!”
按照最初的計劃,此時的我會在一束手電光中閃亮登場,經(jīng)過一番搏斗后驅(qū)散那三個攝魂怪,然后轉(zhuǎn)身對王馨說:“王馨,生日快樂!你要記著,召喚守護神時心里要想快樂的事,否則無法成功。你還要記著,我永遠(yuǎn)是你的守護神,遇到困難時只要拿出魔杖喊出咒語,我就會出現(xiàn)?!?/p>
然而,從遺山市回來后我就決定把守護神的角色讓給張騰飛,畢竟他練過摔跤,跟攝魂怪搏斗更像那么回事。幾小時前我已經(jīng)找到他,把游戲流程講給他聽,并讓他熟記臺詞,再跟郭棟梁他們排練好搏斗的招式。我反復(fù)提醒他手下留情,不是實戰(zhàn),是游戲,尤其要注意保護文曲星受傷的胳膊。因此,那天的實際情況是我躲在樹后用手電照亮張騰飛,看著他閃轉(zhuǎn)騰挪,趕走一個又一個攝魂怪,看著他對王馨說出誓言,他自作主張地在結(jié)尾添了一句篡改過的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王馨。還不錯,這小子挺上道,知道隨機應(yīng)變。最后,他拿出一束鮮花,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禮盒,不知是何物,看上去價格不菲。我的計劃里沒有這些項目,是他自由發(fā)揮的。我看到王馨的眼里有淚花閃爍,看到她和張騰飛擁抱在一起。就這樣吧,我想,租我家房的客人過幾天就來,得回家收拾東西去,于是熄滅手電,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地離開小花園。
“趙正陽!”王馨在身后喊我,我猶豫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
“趙正陽你給我站?。 ?/p>
我嘆了口氣,腳下卻不停。
“統(tǒng)統(tǒng)石化!”
我只能停下來,因為她對我施了石化咒,就不能再動了。王馨跑到我身前,呼吸平穩(wěn)后說:“我明天就去上海了,大學(xué)開學(xué)還早,但想提前去玩一段時間?!?/p>
我說:“挺好的?!?/p>
王馨說:“我爸說了,將來送我出國讀研,我要去英國,那里是哈利·波特的故鄉(xiāng)?!?/p>
我說:“哦?!?/p>
王馨說:“我會去倫敦國王十字車站,看看那里到底有沒有九又四分之三站臺?!?/p>
我說:“應(yīng)該沒有吧?!?/p>
王馨說:“英國有哈利·波特主題公園,里面賣巫師長袍和仿真魔杖,等我買回來后咱們要再玩一次哈利·波特?!?/p>
我抬頭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說:“好?。 ?/p>
6
王馨結(jié)婚的消息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文曲星打電話詢問老家的禮金行情時我才知道的。小花園一別后,我跟她有十多年沒見了。大三那年我染了肺炎,在醫(yī)務(wù)室輸液,她用QQ發(fā)來消息,說她和張騰飛和平分手了,正在老家收拾東西,準(zhǔn)備去英國讀研。我不知是該安慰她呢,還是該祝賀她。她又說:“紡織廠徹底完了,這一片都要拆掉?!蔽艺f:“是嗎?等放假回去就看不到了?!彼f會拍點職工宿舍的照片發(fā)給我,然后再沒說話。后來就斷了聯(lián)系,當(dāng)然照片也沒發(fā)。
我從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拿著普通話二級甲等證書來到遺山市的一所普通技校,做了一名普通的語文老師。即便如此,我媽還是嫌我不普通,愛搞特殊,譬如別人一個個都在結(jié)婚生子,只有我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其實,我并非看破紅塵,也積極地參加了幾次相親活動,無奈沒有遇到有緣人。我近年來脫發(fā)嚴(yán)重,發(fā)際線勢如破竹地后移,過了30歲后又開始發(fā)福,脂肪甚至蔓延到了肝臟,這些特征集于一身后,足以使一大批未婚女青年望而卻步。
我問文曲星他怎么知道王馨要結(jié)婚?他說她把邀請函發(fā)到群里了。我這才知道原來職工子弟們有個微信群,進群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將近一百人,都是1990年前后出生的。大家都很激動,嚷嚷著要去婚禮現(xiàn)場見證歸國精英和著名科學(xué)家喜結(jié)連理??戳肆奶煊涗?,我才知道王馨的未婚夫是搞科研的,專攻廢舊電池的回收與利用。群里人聲鼎沸,祝福的話語匯集成一片汪洋,很多人我小時候雖然見過,但并不熟悉,他們和王馨應(yīng)該也只是點頭之交,但此刻卻能列舉出自己與王馨的二三事來,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至交好友,都愿意為她兩肋插刀。等大家消停下來后,我在群里說:“王馨,新婚快樂?!备袅撕芫?,她回復(fù)了句:“謝謝。”我本想問她國王十字車站有沒有九又四分之三站臺,她買到巫師服和魔杖了嗎?后來一想覺得挺無聊,還是算了吧。
職工子弟中有個人在金鼎縣城開個洗浴中心,他邀請大家那天早上先在洗浴中心集合,兄弟姐妹們洗得干干凈凈后一起去王馨的婚禮。大家紛紛響應(yīng),說就應(yīng)該這樣,不焚香沐浴一番怎能顯示出各人的虔誠?說是婚禮,其實是回門宴,吃頓飯拍屁股走人的事情,被他們弄得像是去朝拜。
婚禮這天,我在洗浴中心的大堂見到久未謀面的郭棟梁和迷糊,郭棟梁在金鼎超市賣魚,雖然洗了澡,身上還有一股魚腥味。迷糊的病影響到了行動能力,他一臉迷茫地拄著拐走來:“很高興參加你的婚禮?!蔽艺f:“不是我的婚禮,是王馨的婚禮?!彼f:“對啊,你跟王馨的婚禮?!蔽艺f:“待會兒去了現(xiàn)場可不敢胡說,小心挨揍?!蔽那窃诒本┕ぷ鳎匾廒s回來,正在隔壁的沙發(fā)上跟幾個成功人士暢談股市行情,看到我后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馬上到中午了,幾十人的部隊在大堂集結(jié)完畢,準(zhǔn)備前往婚禮現(xiàn)場。人們陸續(xù)出門后,郭棟梁把我攔下來,說帶我去金鼎廣場找劉神醫(yī),只有帶劉神醫(yī)去婚禮吃席,他才能得到想要的方子。
我們來金鼎廣場接劉神醫(yī),他說要回去梳妝打扮,一陣風(fēng)般跑遠(yuǎn)了。等待劉神醫(yī)的過程中,我問郭棟梁到底要的是什么方子?他說是治療腎病的秘方,據(jù)說有奇效,見我盯著他的腰看,他說不是他,是他姐夫,得了尿毒癥,每個禮拜透析。然后問我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讓劉神醫(yī)去坐席?
我感覺熱血上涌,語音發(fā)顫地說:“我們折一些樹枝,做成魔杖,就像2009年夏天那樣,讓王馨召喚守護神,新郎官在圣潔的柔光中登場,音響里要適時播放《海德薇進行曲》,是電影《哈利·波特》的主題曲,很容易找,這個環(huán)節(jié)比較浪漫,婚禮主持人一定會同意的。我們順?biāo)浦?,再玩一次哈利·波特游戲,號召全場嘉賓一起參加。大喜的日子,誰都不能使用‘阿瓦達(dá)索命’‘鉆心剜骨’和‘魂魄出殼’這三個不可饒恕咒,中咒者必須服從,不能耍賴。比如中了‘塔朗泰拉舞’,就要跳一段舞,中了‘昏昏倒地’,就要躺在地上,中了‘門牙塞大棒’,就在嘴里塞一把筷子。誰不照做,就自罰七大杯,因為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七是個神秘的數(shù)字。其間,我會趁亂對包括我在內(nèi)的每個人施出‘一忘皆空’,讓大家忘掉所有不愉快的記憶,忘掉劉神醫(yī)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忘掉貧富,忘掉貴賤,忘掉傲慢,忘掉偏見,忘掉猜疑,忘掉仇怨,忘掉遺憾,忘掉不甘,只留下最初的滿足與喜悅?!?/p>
郭棟梁目瞪口呆,過了半天才說:“你……確定王馨會讓你在婚禮上胡鬧嗎?我是說……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人總是會變的?!?/p>
我沒有說話,抬眼望向廣場西側(cè),越過圍墻,可以看到以前鍋爐房旁的那根30米高的大煙囪。那是紡織廠唯一的遺跡,由青磚砌成,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風(fēng)吹日曬,表面呈現(xiàn)出土黃色,像一棵扎根于地下的古樹,枝葉盡毀卻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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