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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離日頭最近,草垛上的日頭越亮,村子就越隱藏在更多的黑暗中。那些大樹影子爬下來,那些房子影子爬下來,那些人影子爬下來,那些雞和狗的影子爬下來。明晃晃的日光里,所有影子爬動著,隨時要站起來,要抱在一起。
我喜歡躺在挨著云彩的草垛上,把黑色的影子壓在身下。草垛著火了,我的周圍亮光光,影子被燒沒了。我耳朵里有風,風是熱的,像貓一樣懶洋洋。有時撓著耳朵,我會猛不丁地坐起來,黑色的影子也跟著坐起來。
村子甩不掉黑色的影子。白天村子里全部的影子,是村子上空的黑夜。
1
清早藍色的大霧散盡,我從夢里哭醒,夢見我媽來了,夢見我爸今天死了。我爸在大清早說:“小崽子,昨黑你媽來了,你媽哭著讓我給你做點好吃的。真他媽怪,原來今天是把你從豬圈里撿來的日子,你媽讓我把你今天喂個飽。”我說:“我媽走了,那里的路很黑,好像在大水里。”我用燒火棍把柴草推進灶坑,火又噼啪響起來,火星落我腳上。
他掀開鍋,黑蓋簾上是冒熱氣的黃餅子。他轉身從長滿白毛的咸菜壇里摳出兩個蘿卜疙瘩,按在菜板上。菜刀在閃,咣咣當當?shù)?,像切兩匹小耗子。他把切碎的蘿卜絲裝在碗里,翻出油瓶澆上兩滴黃色的香油,蘿卜條晃晃地亮。他說:“小崽子,吃完了,給老子上學去,聽見沒?”他的臉像一團黑紫的豬肝兒,在早晨昏暗的屋子里。
我的黑手耙住大餅子,急火火地往嘴里塞。大餅子太熱,我兩手倒騰著,兩三口就吞掉一個。我的嗓眼里塞了塊熱石頭,忍著噎出的眼淚,就著咸菜喝光半瓢涼水。嗓子眼松開,我又往嘴里塞下三個餅子。他站在鍋臺邊,打碎一個雞蛋攪啊攪,然后澆上開水加上白糖。他每天都喝雞蛋水。喝完雞蛋水,用大蔥沾大醬,吃掉四個大餅子,又仰脖喝光一小盅貓尿兒。酒盅空了,灶房里有股辣辣的香。
我媽管白酒叫貓尿兒,她總說:“小崽子,你長大了可別灌那貓尿兒。貓尿兒喝進人肚還行,要喝進狗肚就完了?!蔽覌屪诤诎档拇蠛舆?,河水嘩嘩地響,把我媽的聲音漂走了。我說:“狗不喝貓尿兒,我也不喝?!焙铀€在漂,夜風很大。我爸喝完酒在夜里用燒火棍子打我媽,我媽走了,我爸就打我。
2
我縮在我爸黑色的影子里,影子里響亮著我爸的罵聲:“小崽子,你他媽知道你從哪來的嗎?我告訴你,你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土坷垃里蹦出來的,是從豬圈里撿來的。你和一窩豬在屎尿里打滾,一身豬屎味,是我把你撿回了家。你呀,就是一頭豬,我想喂你就喂你,想殺你就殺你?!?/p>
黑暗里,我爸揮動燒火棍子,在院里追著我打?;鸸髅爸谉?,揮著揮著就會竄出火苗。我打滾,我嚎叫。他像個巨大的鐵匠,在我身上打鐵,打得我骨頭咣咣響。星光下,我啥也看不到了。醒來,我拱在豬圈邊,沾了一頭稻草。
想來也是,我要不是從豬圈里撿來的,怎么就成天找食吃,成天拱在草垛上?是我媽把我抱回家的,我一開始就是他們喂的小崽子,是我爸的小崽子,是我媽的小崽子。他們是大人,而我是長不大的小豬崽子。
3
吃過飯,我背著書包不去上學,而是去爬草垛。我鉆在生產(chǎn)隊的草垛里,愿意看哪就看哪,不愿意看就睡覺做夢,想著吃的事情。
我天天待在一塊云彩上,這塊云彩不飄,停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變成生產(chǎn)隊的草垛??煲鐣r,它放出黃燦燦的光。
黃燦燦的大草垛,對著馬號和倉庫,堆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社員們抬頭就能看到它。秋天,大人們收完稻子,打完場,就堆稻草垛。他們年年堆,越堆越高,比三十個土房子摞在一起還高。生產(chǎn)隊的草垛是一塊靜死了的云彩。
從草垛上能瞅見全村和更遠的地方。我很少跳下來,跳到地上,跳到村子里。在草垛上,我爸的燒火棍子打不到我,黃老師的手揪不著我耳朵,村里的狗嘴咬不到我。我在草垛上睡覺,打滾,唱歌,看日頭,看大河,看星星,看月亮,看喻小花家。
4
草垛是生產(chǎn)隊的草垛,也是隊里人家的草垛。
馬號的飼養(yǎng)員老孫頭來拽草垛。他擤著鼻涕,往稻草上一把把地抹,然后眼淚汪汪地夾走一捆稻草送進馬號里。老孫頭一拽稻草捆,草垛就搖搖晃晃,我害怕他把這個草垛拽塌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向他頭頂撒尿,尿落在他臉上,落在他衣服上,變成點點鐵銹。他撓著頭四下里看,以為天上下了雨,可天上哪有云彩?。?/p>
大人們偷著來拆草垛,白天來拆,黑天也來拆,他們總是拆不夠生產(chǎn)隊的草垛。大人們夾著草,縮小身體嗖嗖地跑,一會就耗子一樣沒了影。我能聽見稻草在哭喊,風吹著,每根夾在那些黑暗胳膊下的稻草都在哭。我爸從白天和黑天里突然鉆出來,黑紫的豬肝臉兒一跳又一跳。他們哈腰點頭,這個說自己家的雞窩壞了,要編個雞窩;那個說,家里要編個草簾子,蓋茅樓;還有的說家里搓根草繩子。
5
我的早上是從草垛開始的,瞅著東邊的天空,插滿了紅旗,村子被映得紅彤彤的。
村子里,紅色的狗不叫,紅色的公雞不打鳴,紅色的大人們不罵人,紅色的牛馬們也不鬧,好像紅色的一切都沒睡醒。當紅色的村子發(fā)出第一聲狗叫時,村子亂了套。村里的狗叫,我能聽出誰家和誰家的。孫二虎家的狗叫像她老婆挨打時的嚎哭,李大彪子家的狗叫像他喝醉時發(fā)飆的罵,張大胖子家的狗叫像他抽煙時的一陣陣咳嗽,宋歪脖子家的狗叫像我爸的一串串放屁。我不喜歡聽村子里的狗叫,好像是沖著我來的。
6
在黑暗涼爽的馬號里,飼養(yǎng)員老孫頭把草捆打開,一縷縷喂在鍘刀下吭哧吭哧切。鍘刀的牙亮閃閃,在老孫頭手下一起又一落,映得他的臉一白又一白。草的腰和腿都被鍘刀的牙切碎了,堆成小山包。老孫頭埋在里面,只露出一縷白頭發(fā)。老孫頭從碎草里鉆出來時,一臉亮津津的汗。他把切碎的草裝進大簸箕,往里拌豆餅,然后往滿是臊臭味的馬號里走。
老孫頭往木槽子里倒草料,他說:“吃吧,你們常年到輩地干活,個個都是大功臣。吃吧,多吃吧,我要把你們喂得渾身都是膘?!迸qR們甩著耳朵,聽懂了,感激地噴響鼻。它們黑亮的眼睛里,有個端簸箕的老孫頭,每只眼睛里都有。很多的老孫頭,掉進很多口溫暖的深井里。
我有時從槽里搶豆餅吃,老孫頭卻不讓我搶,于是我搶出來就跑。老孫頭唉唉地嘆氣:“回來,你回來,這小崽子,我回屋給你拿快大的。”
牛馬們吃飽了,老孫頭拎出大黑桶給它們飲水。水漾著皺紋,老孫頭往里面撒鹽。我探頭,想喝,里面有一張晃悠悠的臉。牛馬們咕咚咕咚地喝,我的臉被喝進它們胃里。
老孫頭喂牛馬天天準點兒。當日頭躲在宋歪脖子家那棵歪脖樹上,在草垛頂上,我就能聽到牛馬沙沙的吃草聲。這個早晨老孫頭最忙,在生產(chǎn)隊滿院陰影里進進出出。
生產(chǎn)隊的牛馬,有老孫頭,天天能吃飽飯。我沒媽,天天吃不飽飯。我爸說:“你不上學,不上學他媽的沒飯吃?!笨晌疑蠈W也沒吃飽過飯,吃不飽飯,我就沒有力氣去上學。
7
早上的喻小花穿一件花衣服,在院里握著粉木梳梳頭。她歪著腦袋,抓起一大縷頭發(fā),往上一下下地梳,梳得頭發(fā)像匹黑亮亮的布。她梳成一個翹羊角,用紅皮筋纏上,再梳另一只翹羊角。日光透過院里柳條障子照著她,照得她全身清亮亮的。她家菜園子里是薄薄的白霧,像清水一樣流。一只藍蜻蜓,一只紅蜻蜓,在院里飛著給她跳舞。
早上的喻小花洗完臉,開始背課文,捧著書,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轉。她背的是王二小放牛的課文,唱歌似的大聲念。有時她會用手拽著羊角辮子,久久地望著草垛。我趕緊縮回頭去,鉆進草窩里,怕看到她的眼睛。
早上的喻小花放下書,把一條黑皮筋從門上拉開,拽到柳條障子上。她在皮筋上蹦蹦跳跳,兩條腿一彈一彈,哼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歌謠。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她跳,一會亮一會暗,要一起飛起來。屋子里有人喊她,她輕輕一閃就不見了。
早上的喻小花又出來了,拎一個大水桶,水桶里是燒好的豬食。她一點點地挪動著桶,把桶挪到豬圈邊,地喊豬。一只小白豬哼哼著跑出來,她哈腰往槽里添泔水,就添就咯咯地笑。她和小豬說話,小白豬不抬頭,只顧呼嚕嚕地吃。我往豬圈里瞅,里面沒有小孩。喻小花是從哪撿來的呢?可能是她爸從天上撿來的,她是會唱歌的小鳥。
早上的喻小花背著書包,穿過榆樹蔭涼去上學。太陽從東照過來,她向西走,追著自己的影子。她哼著《社會主義好》的歌,歌聲一路地流。她總哼著這首歌走,我想讓她再換支歌哼著上學,可我不能下去和她說。我蹬著兩腿,看天上一陣亂飛的云彩,再往下瞅時,喻小花就沒影了。
8
喻小花的家在一棵大榆樹下,跟生產(chǎn)隊橫著一條土道。那大榆樹纏著白白紫紫的喇叭花,風一吹像一些顫抖的紙。我天天早上透過喇叭花看到喻小花。喻小花是唱歌委員,我們班她唱歌最好聽。
白天,在學校教室里喻小花背著手學習,她旁邊的座位又空著,我又好多天沒去上學了。
以前沒上學時,我倆總在一起玩,圍著大榆樹繞著圈跑。我呵呵地笑,她呵呵地笑,我倆追掉了一朵朵的喇叭花。喇叭花被風吹著,喻小花張著缺牙的小嘴在唱歌。我撿起那些掉落的花,一片白白紫紫揚在她身上。
9
小學校,長長的土坯房,像半截防洪大堤,橫在村子南頭。
教室里暗乎乎的,日頭不愿意照到里面去,黑暗里的我總是餓。上完一節(jié)課,我把鉛筆啃下去大半截。我的同桌喻小花,不讓我啃鉛筆。“多埋汰,不講衛(wèi)生?!彼f話的樣子像我媽。她給我煮土豆煮地瓜,有時還給我苞米面菜團子吃。
張紅軍看見我吃東西,就說我和喻小花要搞對象啦。他嘴上掛著白鼻涕說:“搞對象就是耍流氓,你要打喻小花,才不是和她搞對象?!彼谋翘橄駜蓷l蟲子,爬到了嘴巴下。教室里刮起風來,風里都是男生的起哄聲。
我臉上熱乎乎的,盯著喻小花,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兩手上去一陣亂打,打哪了我也不知道。自從上學后,喻小花就管著我寫作業(yè),我若不交,她的黑眼睛就瞅我,亮閃閃的,好像一汪水。她越瞅我,我就越害怕,怕掉進那水里。我打她,她兩手捂著眼睛不出聲。每天下課我出去玩,回來書包里總有好吃的。我忍不住餓,總是吃光那些好東西。她瞅見我吃時,就掩著嘴笑,好像沒挨過我的打。喻小花的笑,同樣讓我想起了我媽。
后來,我就不去上學了,黃老師就找來我爸。黃老師倚在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里一片黑暗。我在遠遠的風里跑,看不見他們。黃老師對我爸說:“關衛(wèi)東這孩子鬼精鬼靈,放心吧,讓他玩夠了,就能回來好好學習?!彼驹谌疹^照不到的破門口,一只手不斷地照顧著風里擺來擺去的門,她幾乎被擠進門板里。我爸也擠在大門口,門被風吹得咣當響。
10
我爸拽著我的耳朵送我去上一年級時,我就跟喻小花成了同桌。我爸說:“這孩子腦袋好像不太靈,你看能上一年級嗎?”黃老師問我1加1等于多少?我翻愣著眼睛想不出來。后來黃老師給我換了種說法,她說:“1個苞米餅加上1個苞米餅等于幾個?”我想都不想就說:“兩個大餅子?!彼纸又鴨枺骸澳?個苞米餅加2個苞米餅等于幾個?”我說:“4個唄?!薄澳?個苞米餅加4個苞米餅等于幾個?”我不知從哪來的勁,“當然是6個唄。”這道大餅子的數(shù)學題,讓成為我同桌的喻小花一個勁地眨巴著眼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黃老師滿臉通紅地說:“這孩子將來了不得的?!蔽野殖蛑S老師的臉笑,仿佛她臉上有什么。
我爸拍拍我的腦袋:“跟黃老師好好學,早點成為光榮的社員,幫老子干活,要不白養(yǎng)你了?!碑斨S老師的面,我爸從不說我吃不飽的事,不說他打我的事。我爸總說孩子媽沒了,總說他一人帶我苦,總說長大了讓我當社員。
11
老孫頭喂完牛馬回去睡覺,我爸就從村西頭背著手來了。
日頭照著他那頂帽沿開花的綠軍帽,他低著頭走,我瞅不見他的臉。他身后跟著條影子,像跟著一條狗。除非他抬頭看天下沒下雨有沒有日頭,我才會看到他的豬肝臉。他穿著插鋼筆的四兜衣服,背著手走來走去。在滿是牛屎和馬糞的生產(chǎn)隊大院里,像一截削短的鉛筆頭,亂七八糟地畫著。
他不停地看手表。敲鐘時,他握著一根鐵棍,敲打生產(chǎn)隊房笆上一片破鐵片,鐵片晃悠著,發(fā)出當當當?shù)捻?。那響聲里,家家戶戶院門開了,扛鍬扛鋤扛鎬的人急火火地往生產(chǎn)隊里跑。女的圍著頭巾,男的咬著卷煙。一會工夫,那些花頭巾,那些光頭,那些胡子,就圍住了一頂綠軍帽。我從草垛上往下瞅,他們一起往生產(chǎn)隊里擠著,像黃老師扔在粉筆盒里長長短短的彩色粉筆頭。
12
我爸給大人們派活,他一手拤腰,一手東指西點。早上他給大人們派的是鏟地拔草的活,反復說:“弄不干凈堅決扣工分?!蓖灵芟拢瑤字宦槿竾橈w了,落到草垛上,閉著嘴不敢叫?;^巾、光頭和胡子們散開了,稀稀落落地走。我拔直脖子,追著他們。開始,他們是一群散羊,離離拉拉地走出村子;后來,在村外的田野里,成了一些找食的雞雞鴨鴨;在大田里干活時,他們又變成一群爬來爬去的螞蟻。
人堆里程瘸子有張小白臉,他一抬頭周圍的黑臉就更黑了。他的白臉透過黑臉們轉向倉庫的大門,看到一把把門的門鎖。他給我爸點上一顆白煙卷兒,自己蹲在我爸身邊不動彈,也不抽煙??镐z頭的人走沒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我爸用手往東指指,他就一瘸一拐地扛著缺口的破鍬也走了。出村后,他拐進一塊水田,在田埂上低頭走著,給稻田放水,像一個掉隊的小學生。我爸說:“程瘸子腿腳不好,生產(chǎn)隊是個大家庭,要照顧他,社會主義不能餓死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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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過年時,程瘸子傍黑就到我家,從屁股后拎出一堆東西擺在炕上。他站在屋地上邊搓手邊說:“隊長這是孝敬你的,俺全家的一點意思?!蔽野质遣徽f話,只是歪著脖子瞅瞅他,點點頭,又地呷下一小口酒。程瘸子過年也沒穿件新衣服,還是一身破黑襖,腰里系一截麻繩。穿藍色新衣服的我爸,往嘴里夾一塊炒雞蛋,又送進一塊炒豬大腸。窗外下雪了,程瘸子一顫一顛地消失在黑天里。
程瘸子給我爸拎來兩棒子北大荒,一袋黃紙包白糖,一包紙繩捆牛舌頭糕。我爸拿過牛舌頭糕來,拽開紙繩聞一聞,然后把牛舌頭糕送進嘴里,咧咧腮幫又吐出來。他把那草紙包扔給我:“小崽子你吃吧?!蔽蚁窆芬粯?,躲在外地的柴草堆上,一塊一塊地吃起來。黑暗里,那包東西很快就被我吃光了。第二天,我一遍遍跑茅樓,一遍遍拉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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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瘸子走了,生產(chǎn)隊暫時又靜了一會兒。靜下來的生產(chǎn)隊像一碗清水,平平地放在院落里。
綠軍帽繼續(xù)在生產(chǎn)隊四下里走。我爸啥時都穿四個兜的藍制服,上衣兜插著一支黑鋼筆。小桌子上,我爸用那支黑鋼筆寫數(shù)字碼,在一個卷邊的破本本上。
我爸寫數(shù)字碼時,男大人一個個來找他,低著頭小聲說話,給他點煙。一大團煙霧里,我爸嗯嗯啊啊地點頭,一個個喊他們名字,報他們家?guī)追謳追?。女大人也來了,在油燈下關隊長關隊長地叫,她們在我爸跟前從不大嗓門,說話時嘴里像含著一塊黏糖?!澳隳堑劁z得胡弄人,不能滿工分?!蔽野职逯樥f。她們哭哭嘰嘰拽著我爸胳膊不放:“忘不了關隊長的恩情?!庇蜔艄庖魂囮嚨睾?,我爸瞅著她們的臉,瞅一會就劃掉重記,她們便笑著走了。
大人們管寫數(shù)字叫記工分,把工分看得比吃飯的事情大。我也弄過一個小本子記工分,我給喻小花一天記30分,給林建國10分,給我爸記0分,給張紅軍記0分。我那段時間只會數(shù)到30。我爸看到了,罵我想篡權,把小本扔到了豬圈里。“切,老子那是錢和糧食,你這破玩藝,給豬擦屁股吧。你說說,老子咋是零分?”我低著頭,忽閃的油燈不敢說話。
鋼筆寫不出數(shù)字來,我爸會從柜子里摸一個小瓶子,扭開蓋把筆插進去。他抓住皮囊一捏一捏,然后對著燈看,皮囊喝飽了,肚子里黑乎乎的。我爸擰上鋼筆的后屁股,又可以接著寫。那是會寫字的水,藍得像晚上的夜空。黃老師說,我爸有一肚子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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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地打開過那小瓶子,聞聞有香味兒,就咽著口水喝下一口。水苦,不太好喝,一整天我吐唾沫都是藍的。照鏡子,我的嘴和舌頭上也是藍的。我有一肚子墨水啦。坐在方格本前等,我想喝完它肯定會寫下一堆的字,可多一個字也沒學會。我不斷地喝水,怎么喝水也洗不掉。
晚上,我爸回來瞅見我的嘴,瞪了眼睛舉著寶瓶湊向油燈。他沒吭聲,從外屋轉回來,手里多了一根燒火棍子。他堵住我,邊打邊說:“老子的東西,不許你動,你懂嗎?隊里誰敢動我的東西,你他媽的還反了?”我說:“我沒喝,只舔了一小口?!蔽野值墓髯記]停下,像暴雨一樣抽在我身上。
我捂著腦袋,滾在屋地下,眼里全是黑色的影子晃啊晃。這是我爸打我最狠的一次,好幾天我都站不起來。我能走動后,偷偷地把那燒火棍子扔了。黑暗里,我爸又換上一個更粗的,狠狠地戳在灶房的柴堆上,我看著它全身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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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草垛上能看到一條白色的河,離村子遠遠的,像一條柔軟的塑料繩子,曲曲彎彎捆著綠色的田野。繩子整天想捆住那些莊稼和野草,卻什么也沒捆住,只是晃悠悠地流。
大河邊坐著我媽,后來我媽不坐在那了,我就很少去了。我媽坐在黑暗的大河沿上跟我說:“你爺和你奶都是你爸開批斗會罵死的。你爸當初跟大隊部報告你爺家有個大金元寶,張胡子就領村里人開批斗會。你爸跳上臺去批斗,說他們想變天做地主。你爺和你奶沒幾天就一起投河了。你爺家根本就沒金元寶,在屋棚頂翻出來的是一個鎮(zhèn)宅用的木頭金元寶,可憐你爺和你奶了?!蔽覌屨f完又哭了,眼淚落我在手上,滿河黑暗的大水,它們照不到我媽,我不知道她在哭誰。
“投河是要干啥呀?”我問我媽。我媽說:“投河就是死了。”青蛙呱呱地叫,像有人打著響舌,在遠處的水草里?!八朗鞘裁礃幼??”“死了就是永遠不遭罪了?!痹诤诎道镂覌層终f,“我現(xiàn)在不投河,你還要長大?!蹦翘?,我媽在大河邊一直哭到天亮,我拽住她的胳膊不放,怕她往水里走?!霸缢涝绾茫逗影?!”我爸摔碎一個酒杯,罵我媽。后來,我還是沒看住我媽,那個夏天我媽投河了。時間一長,我有點記不準她的模樣了,只有風刮進我腦子里,霧鉆進我腦子里,我開始覺得喻小花長得像我媽。
“你爸心眼不好使,早晚要挨天老爺懲罰的?!蔽覌屘稍跐M是露水的墳圈子里說。
17
我爸已被天老爺懲罰過一次,雷劈的。那個多暴雨的夏天,滿耳都是轟隆隆的雷聲,天空炸滿閃亮的鞭子。我爸去河套打草,彩虹出來了還不回家,我媽便帶我頂著半圈彩虹去大河套找。大河套到處是水洼,我和我媽像青蛙一樣跳躍著。那是一塊有大樹和水泡子的草場,我爸去打青草。
彩虹消失時,我媽找到了我爸,他趴在大一棵大樹下,磨得像月牙的鐮刀扔得遠遠的。大樹就剩半截黑樹干了,歪在一堆冒煙的灰堆里。我爸樣子舒服得像睡著的大王八,腿和胳膊全撂開了。我喊他,他不說話,還在睡。衣服上有個黑洞眼,地冒白煙,洞眼里的肉黑焦焦的,鉆出一股煳臭味。
我媽和我用力把他翻過來,我媽用手在他鼻子下面試了試,然后就死勁往外拖。我爸像一條死狗,拖著走也一動不動。在河邊,我和我媽用水一遍遍澆我爸,他突然睜開眼睛,嚇得我媽“媽呀”大叫一聲。我爸醒來后大哭,哭完又大笑,后來渾身哆嗦著閉上眼,躺過一個秋天才起來。
我媽說:“那是你爺你奶找他算賬來了?!?/p>
18
現(xiàn)在,幾個敞懷咧肚皮的男大人慢悠悠地來了,像些黑魚游動在一碗清水里,波紋亂顫。
我爸頂著綠軍帽,迎上去跟那些黑魚小聲說話。他們嘴中咬著旱煙卷,一股股地噴煙,腳在地上畫著圈圈。磨蹭完一顆煙,才鉆進黑暗的馬號里,趕出慢吞吞的牛,牽出急吼吼的馬,給上套駕轅。
那幾個人有張胡子,楊大賴,大狗旺子,宋歪脖子,都是趕大車的老板。要出車時,他們揚著臉,日頭的黃色光芒抹了他們一臉。他們揮動手中的紅纓鞭子,炸出叭叭的響。牛馬們邁開四蹄,大車隊就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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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當上車老板,在生產(chǎn)隊里是很風光的。我爸剛當上生產(chǎn)隊長時,給他們派活他們不聽,夜晚我爸就對著油燈挨個點名罵他們。我爸喝一口酒,罵一個人?!皨尩膹埡?,老子下次還他媽砍你,你算什么東西,還不是老子用腳踩的王八?看著吧,下次惹急老子,把你頭砍斷?!蔽野钟趾纫豢诰?,罵另一個人。“楊大賴,你他媽的也不是好玩藝,跟著張胡子屁股后面跑,我的那一袋口糧喂狗啦?!蔽野钟趾纫豢诰疲倭R另一個人。“大狗旺子,你跟著牛哄啥呀?才趕了三年車,老子明年就不讓你趕車啦,滾他媽的種地去。”我爸又喝一口酒,罵最后一個人。“宋歪脖子,你也不是好的,我讓你趕大車,你趕到哪個人堆里去了?你也等著吧,有你的好果子吃?!?/p>
我縮在墻角聽,一只大紅尾巴飛蛾,撲到油燈上,哧啦一聲,油燈滅了。靜死的黑夜里,炕桌上撲著翅膀的聲響。再后來,我聽到了呼嚕聲,在靜夜里蕩漾。
20
張胡子原是隊長,像我爸一樣能罵人,現(xiàn)在我爸是隊長,他不罵人了,我爸開始罵人。
我爸當隊長后和張胡子干過一仗。那一天出車,他給三匹大馬駕好轅,抱著鞭子不走。楊大賴駕好轅,抱著鞭子也不走。宋歪脖子揮起鞭子,被張胡子踹了一腳,抱住鞭子也停下來。大狗旺子看見張胡子不走,就倚著張胡子的大車抽起煙來。
我爸站在倉庫的陰影里說:“日頭又升半竿子了,兄弟們出工吧?!笨伤麄冋l也不動。“今天生產(chǎn)任務很重,誤了誰也擔當不起。”我爸吐了一口煙,煙埋沒了他的豬肝臉??蓮埡舆€是不動,其余人也跟著不動。我爸便指著張胡子讓他快點出車,張胡子揚臉吐了口唾沫說:“你算什么東西?”我爸用袖子一點點擦干凈黑紫色的豬肝臉,慢慢走進了馬號。
他擎著一把鍘刀沖出來,快得像風。他奔向張胡子就砍,一道閃光過后,張胡子就趴下了。日頭下,我爸握住刀,像一座石頭雕像,腳下是一團黑色的影子?!澳銒尩?,你是給革命事業(yè)干活,不是給老關我干活,你跟我牛啥?”鍘刀滴著血,另幾人誰也不敢上來勸架,木頭似的站著。
那天上午,三駕大車一溜煙似的出工了,我爸趕著另一駕大車,拉著血乎乎的張胡子,去了林大夫家。
21
我站在草垛上。大人們都到了大田里,在那里彎腰勞動,像綠毯子上爬動的螞蟻。
我又瞅到了那個低頭的人,頭發(fā)濕淋淋的,在障子邊溝上躲躲藏藏,蜻蜓被嚇得滿天飛。在喻小花家門口,低頭的人停下來,捂著褲襠東瞅西望,好像怕褲襠里掉下啥東西來。
他舉著一朵紅花看,是一朵毛線花,插在一支黑頭卡上。他對著日頭看,紅花火一樣亮。我知道那是我媽的毛線花,我把它送給了喻小花,可不知咋就跑到他手里了。我追著他要,他不給我,說是喻小花的。
他就是林大夫家的林建國,從早到晚捋著長長的濕頭發(fā),在村里晃悠。他坐到喻小花家門前的樹蔭下,臉上黑乎乎的。天黑了他也不走,我和他說話,他好像沒有瞅到我。他身上掛著綠色的水草,好像才從河里爬出來。
我忍不住了,有一天去林大夫家,對林大夫說,你不找林建國嗎?他在喻小花家門口呢。林大夫像看病一樣瞅著我:“小崽子,你真的看見他跳河了?”眼鏡片后面,他的眼睛快哭瞎了。我說:“是啊,他跳了,撲嗵一聲,到天黑也沒出來??伤焯爝€在喻小花家門口轉,還偷了我給喻小花的毛線花?!?/p>
林大夫拽著我就跑。在喻小花家門前,低頭的林建國還在轉啊轉,我指給林大夫看,林大夫卻啥也沒看見。他四下里喊林建國,林建國不說話,林建國在跑,風一樣輕快地跑。我說:“你爸來找你了,你別跑,把那毛線花還給我?!?/p>
林大夫對著我搖頭,摸摸我的腦袋說:“你這可憐的孩子,腦子也壞了?!彼f罷走了。林建國卻又輕輕飄回來,坐在樹蔭里,拽扯著身上的綠水草,不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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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國沒跳河的時候常找我玩,他說:“咱們?nèi)ペw寡婦家,她家天天晚上鬧鬼。”林建國比我高一頭,上唇有點黑毛毛?!八椅葑永镉信?,嗚嗚嗚地哭?!绷纸▏兞寺暻唬劬\亮賊亮的。他甩著頭發(fā),頭發(fā)消失在黑暗里。我有點打哆嗦?!皠e怕,鬼要出來,咱們?nèi)鲅咀泳团?,”林建國臉上晃著青色的月光,“它攆不上咱倆的?!?/p>
我跟著林建國來到趙寡婦家后園。趙寡婦家緊挨喻小花家,林建國扒拉開柳條障子跳了進去。他爬著前進,像電影里的偵察兵,一直爬到屋子的小后窗下。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在高高的黃瓜秧子里爬,我摸到一根黃瓜,塞在嘴里大口大口嚼。
剛趴下,蚊子就嗡嗡地叫,我卻不敢動彈,怕鬼聽見。趙寡婦的屋子黑得啥也瞅不到,沒有一點動靜。趴了好一會兒,我終于聽見屋里有響聲,零零碎碎的,一會輕一會重。“鬼來了,鬼來了。”林建國輕聲說。趙寡婦的屋子里真有低低的哭聲,像鬼在吃趙寡婦。我的腿發(fā)軟,骨頭好像折了。我邊后退著爬邊說:“我出去給你站崗啦。”在鮑小手家后院溝邊,我喘口氣蹲下來,裝作拉屎的樣子。
趙寡婦家后窗像鍋灰一樣黑,后園子也像鍋灰一樣黑。林建國就趴在黑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擔心他被鬼吃掉時,他就回來了?!肮砟??”我問。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手在腦門子上劃拉著,好像出汗了。他不出聲,臉上漆黑一片。
林建國帶我蹲到趙寡婦家門前的大樹根下,又在她家大門下放兩根木桿子,然后藏在樹趟里。我問這是干啥?他說:“沒干啥,看看有沒有破鞋出來?!鳖^上的星星亮晶晶,像喻小花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澳闶钦f鬼是破鞋變的?”我拉著他的衣襟問。他揉揉眼睛盯著趙寡婦的門,不說話。我哆嗦著東張西望,田老三家草垛上的月亮,像雞下的蛋。樹葉里的蛐蛐,吱吱吱,好像睡著了,夢里叫得衰弱。
趙寡婦家的門吱呀一聲,鉆出一個鬼來。月光朦朦地照著,鬼輕飄飄地走來。鬼突然在大門前被絆倒了,罵了一聲:“誰他媽干的?”我襠里一熱,褲子全濕了。鬼四處望了望,沒想吃我倆。鬼臉朝向月光時,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像我爸。鬼向后幾趟房子飄了去,我松口氣說:“林建國,那鬼好像我爸哎。”林建國撕一枚樹葉說:“不是你爸,他就是鬼。你別跟人說那鬼像你爸,可能是那鬼變成你爸的樣子了,鬼啥都能變的?!?/p>
23
摸黑走到喻小花家門口,林建國問我想不想玩電棒?電棒在他手里捂著,手被光穿透了,亮著一些黑的骨頭和一些粉紅的肉。他說:“你用嘴含我小雞雞一會,我就給你玩?!薄澳鞘歉缮叮俊蔽铱粗粱位蔚碾姲魡?。他說:“可好玩兒了,不信你試試?”我說:“你不行就尿尿?!?/p>
我吐幾口口水,打開電棒開關。電棒彈出一道黃光,唰地撲向林建國的臉。他兩手擋住眼睛,釘在光柱里:“你別照我,照天啊?!蔽冶阋苿庸庵?,照喻小花的家。光柱是斜的,像一把黃色大掃帚,掃過喻小花家,照亮她家的窗戶。那窗上有去年的紅辣椒,還有幾把鐮刀掛著。
24
我從草垛上站起來,白色的河在流,田野跟著大河在流,社員跟著田野流。它們都在綠色的夏天里流,慢慢地流著,仿佛累得沒力氣了。
白色大河北岸是二隊,南岸是三隊,三隊就是我們這個村。三隊的田壟溝長長的,順著河走,河有多長,地壟溝就有多長。從大河沿往下走,過橋,有一個河道圍成的小土島,滿地的大樹和荒草,我爺和我奶就住在那里。
我爸帶我去過那里,他說:“小崽子,跟我去給你爺你奶燒個紙吧?!痹饫着?,我爸后背留下碗大個疤,又白又紫,像種下一顆卷心菜。高草下,滿是僵硬的黑色影子,我爸蹲在下面,豬肝臉一道黑一道白一道綠。我爸向那個土包子灑酒,點火燒紙。他兩膝著地,給我爺我奶磕頭,塵土梆梆地響?!拔覡敽臀夷叹妥≡谶@嗎?”我問我爸,我沒見過他們。“不住這住哪?”我爸只灑了少少的一點酒,剩下的他坐那兒一口口地喝。我爸說:“我給你爺你奶送酒和好吃的,小崽子以后你也要這樣孝敬我,要不我白養(yǎng)你了?!彼乱粔K饅頭就著酒吃,后來把整個饅頭塞到嘴里。我吧嗒著嘴瞅他,像一條快要餓死的魚。
“我媽去哪了?”我問。一個又一個隆起的土包子,名叫婆婆丁的小黃花在那里點燈?!八仃P里老家了?!蔽野钟昧εぶ?,一鍬黑土翻過身,落在土包上?!瓣P里老家在什么地方?”土包上,黑土濕濕地黑,黃土干干地黃?!澳銊e他媽的總問我,他我哪知道?”我便聽見我媽在地下哭,地上長出一朵黃色的婆婆丁花。
25
我睡在大雨聲里,醒來我媽不見了。我在黑屋里大哭,被我爸幾腳又踹回去。那天晚上,我爸在油燈下喝酒,用燒火棍子打我媽。雷聲轟轟隆隆,我爸罵:“媽的,你說,小雜種是誰的?”我媽的頭發(fā)蓋著臉,歪在燈光照不到的墻角,一動不動了。
天晴了,我媽沒了。她變成藍書包,變成一個小本和一截鉛筆頭,窗外的日頭照得它們亮光光的。藍書包是我媽縫的,我爸不在家時,我媽就縫它。我媽說是給我縫的,要我去上學,讓我好好學習,將來到城里做個吃供應糧的工人。
“工人是干啥的?”我問我媽?!肮と司褪沁@樣的?!蔽覌屇贸鲆粡堝X,指給我看。錢上面有一個男大人,帶著鴨嘴似的帽子,帽子上有眼鏡,手里拿根大鐵棍子,好像在捅爐子。我媽說:“這就是最光榮的勞動人民,你將來好好學習就能當上他?!蔽覌尩氖种赴粗莻€工人,好久沒松開?!靶??!蔽掖舐晫ξ覌屨f。我媽摸著我腦袋,摸一會兒就抹眼淚。這地方我媽沒親戚,人家說我媽是個知青。知青是啥呢?我不知道,好像不是這個村的人,是從老城里來的。村里原來還有幾個知青,現(xiàn)在都走了,就剩下我媽了。
我見過我媽的照片,齊耳頭發(fā),黑亮的大眼睛,穿著解放軍那樣的衣服,胸前戴著毛主席像,還扎著一條腰帶,胳膊上纏著一塊寫字的布。我覺得我媽和喻小花像一個人,可又不一樣。我媽給我當媽,喻小花卻不是,她是別人家的小孩。我沒有媽的那天,那張照片就不見了。
26
我爸的破軍帽,在生產(chǎn)隊大院里轉啊轉,像青色的葵花盤,一會轉到倉庫影子里,一會轉到日光下。要是以前,這綠帽子會坐在馬車上,轉到大田去看社員們干活。
我聽見我爸喊田老三,靜靜的大院也跟著喊田老三?!疤锢先?,田老三,”東一句西一句,很多我爸在喊田老三。喊聲里,村里的狗都不叫了,家雀也不叫了。什么都不叫的村子里,我爸的叫聲在塵土里飛。
我爸在生產(chǎn)隊倉庫門前坐著,放了個響屁,又把破帽子壓在臉上。我聽見空氣中有一串叮當響的鑰匙聲。鑰匙聲先是從村東頭傳來的,后來開始轉彎,轉過一個小小的彎,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田老三拐出院子上路了。
生產(chǎn)隊里,田老三的鑰匙最多,走路時全身響個不停,像被敲打的鐵盆。我聽見田老三的放屁聲,在叮當響的走道里敲出幾聲鼓點,我立刻捂住鼻子。等到鑰匙的響聲停下來,田老三就到我爸跟前了。我聽見我爸說,他要查查倉庫里的化肥和存糧。藍天里,一只藍蜻蜒在飛,迎著日頭飛,它的黑影在我眼睛里晃,但很快就融化了。我聽見地下咔噠一下,鑰匙扭開了大鐵鎖,大木門吱呀一聲,像剛剛被吵醒。
27
我爸鉆進倉庫,夜晚立刻吃掉了他。
我的耳朵很好使,我媽不在的這幾年,它變得再輕的聲音也能聽到。只要我閉眼細聽,就能聽見遠方我媽微弱的哭聲,她在念叨我,可我不知道她在哪。我總覺得她在我的腳下哭,在黑色的泥土里哭。但我不忍心聽了,我已經(jīng)沒眼淚給她了。我媽剛投河的幾天,我一餓了就哭,身體里的水都哭干了。
田老三站在日頭下,腰間的鑰匙串亮閃閃的,他背著手走幾圈,就抻著脖子向生產(chǎn)隊大門望。程瘸子家的老娘們急火火地從大門口冒出來,一只手按著一束支棱起來的發(fā)絲。日光曬著她的臉,她瞇著眼,好像什么也看不見。田老三迎上去,咬著她耳朵說話。程瘸子家的老娘們就兩手抹抹臉兒,鉆進倉庫里,夜晚像吃掉我爸一樣吃掉了她。
田老三便鎖上大門,鉆進馬號里,院里只剩下晃眼的日頭。我沒聽見他的鑰匙聲,他好像用手捂住了它們,不讓它們發(fā)出響動。
28
倉庫里沒有白天,每件東西都是黑的,像我的頭發(fā),像我的眼睛,像我說的夢話。我走進去,黑色就吃掉了我,要掙扎好一會,才能讓眼睛跳出來,身體跳出來。
我去過那里,黑色里看不到倉庫有多大,幽深的一端是生產(chǎn)隊的糧食垛,走過長長的一段,中間是生產(chǎn)隊的犁和鍬。幽暗里再走很遠,化肥和六六粉堆在另一端。抬頭,小鐵窗是它張著的嘴,爛掉的味道從那里跑出去。小鐵窗也是眼睛,一點點的光從那里照進來。松軟的灰土里,皮毛油光的老鼠跑動著,吱吱亂叫,像生產(chǎn)隊夜晚開大會。也有貓,在糧袋間不出聲響地弓著腰走,冥黑里閃著一雙熒熒的眼。田老三經(jīng)常坐在冥黑里,坐在毛主席像下,看著門外的光天化日,用小本本寫數(shù)字。
我從那里拿出過兩根粉筆,紅色的。我用他給我爸記工分的小本本畫對號,他的作業(yè)全做對了。午飯時,我等著我爸給我更多大餅子吃。他瞪大眼珠子,扇我大嘴巴,扇得我腮幫發(fā)腫,門牙也掉下一顆。他說:“你他媽的吃一百個豆也不嫌腥,老子的東西你堅決不能動?!蔽椅嬷樝耄麖呢i圈撿我時,我要是他爸就好了,也能狠狠地扇他大嘴巴。要不再來一場火,活活燒死他。
29
那場大火在跳舞,跳啊跳的,鋪天又蓋地。但我爸在那場大火里沒有完蛋,大火過后他又當上生產(chǎn)隊長。當上生產(chǎn)隊長的那年夏天,不再是生產(chǎn)隊長的張胡子見了我,就向我吐唾沫:“你爹關大棒子是個投機分子,假革命,我代表人民早晚要收拾他!”張胡子的胡子撅得高高的,露出黑洞洞的嘴。
“老子的隊長,是拿命換來的,他張胡子算個啥東西?”我爸灌下一口貓尿,抿了一下兩片黑嘴唇,“老子上過大廣播,是英雄。秋天刮大風,我和社員在大草甸打草,不知哪個王八蛋抽煙,火一下子順風竄過來。那個大呀,鋪天蓋地。老子在風的最下頭打草,大火頭沖上來,張胡子帶頭嚇跑了。你們跑吧,老子是民兵隊長,要堅決保衛(wèi)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讓他們看看?!蔽野謯A了一口韭菜炒雞蛋,“老子拼命打草,在嗆死人的煙火里,打出一條老寬的隔離帶。可大火還是攻過來了,包圍了老子。老子不怕犧牲,舉起右手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我爸叭地放下筷子,“再后來,老子就啥也不知道了。”
30
我爸當上生產(chǎn)隊長那天,喝了很多的酒。他仰脖灌下一杯貓尿,黑紫的臉紅通通的,看著我嘿嘿笑。“小犢子,我咋看你越長越像那個王遠澤,就是不像我。”我爸的舌頭變成了凍肉塊,話硬邦邦的聽不清。他說完用筷子頭蘸一滴酒擎著,我伸出舌頭去,感到了那冰涼的一滴,一點點化在舌頭上,比辣椒還辣。我裝作更辣的樣子,鼻子眼睛全擠到了一起。我盯著桌上的菜,他夾出一小塊炒雞蛋,讓我張開嘴塞進去。
王遠澤是個會唱歌的知青,我記不得他長啥模樣。他已不在村子里,去別的地方唱歌了。我想再吃塊雞蛋,就說:“這酒真好喝?!蔽野直惆丫浦雅e到我嘴邊。我豁出去了,閉上眼猛地喝一大口,這回辣到肚子里,火燒火燎的?!皾L,滾一邊去玩吧!”他沒再給我夾炒雞蛋,我裝出辣得要死的樣子,圍著炕桌打轉干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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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號的破窗洞里,一小塊破塑料布一鼓又一鼓,老孫頭的呼嚕聲,從那里頂出來,落到生產(chǎn)隊院里咕咕叫。老孫頭的喉嚨里住著瘌蛤蟆,他白天總是睡不醒。
蛤蟆叫,我聽煩了。我給耳朵調(diào)換了個方向,朝著倉庫那些小鐵窗。那里的聲響就飄出來,像哭又不像哭,長長的不斷。我爸鉆進去,程瘸子家的老娘們鉆進去,黑暗的倉庫就這樣低低地哭。幾只家雀飛到鐵窗口上嘰喳著,低頭一下一下地啄,把那哭聲啄到肚子里。
我開始做別的事。我查數(shù),查全村有多少房子。生產(chǎn)隊在村里第一趟干中間,我站在草垛上能瞅到圍著它的泥房子。第一排從東邊田老三家開始,挨著的是孫二虎家,李大彪子家,張大胖子家,宋歪脖子家,馬大賴家,朱疤眼家,王瞎子家,關大棒子家。村里每一排都是十家,總共有五排。前面多出學校來,后面多出林大夫家,孫瘋子家。我查到關大棒子家,就沒力氣往下查了。關大棒子就是我爸,我家住在第一排村西頭,是村里天黑得最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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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刮風的晚黑,李大彪子碰到了我,他揪住我不放,把我舉到他臉上,另只手拿著刀殺豬向我比劃。我聞到了他臭嘴里的貓尿味。漆黑的樹葉里有哇哇的怪叫聲,我在空中踢騰著,眼睛要鼓出來了。他說:“回家告訴你爸,弄別人的娘們可以,要弄到老子頭上,我騸了他?!?/p>
李大彪子是個殺豬的,成年在外地跑,只有村里殺豬時,才能看到他。李大彪子殺豬就一刀,他走到豬跟前,豬也不哭不鬧,趴在地上不動了。他嘴里叼著刀,拍拍豬頭。大人們說,豬見到他,早嚇死了。李大彪子提起豬耳朵笑一笑,便把一個大盆放到豬脖子旁,然后照豬脖子下猛刺一刀,紅色的血噴進大盆里。
小孩們都怕他,但我不怕,我說:“你放下我,我告訴我爸去,給你家扣工分。”李大彪子家的老娘們跟在他身后,她說:“你貓尿喝多了咋地?跟孩子說這話?”李大彪子還嘴硬:“咋地?這還用問咋地?”
他用殺豬的手摸我的臉?!芭?,”我吐他一口,他沒動刀子。我試探著又吐一口,他臉上露出殺豬時的樣子。我說:“你想打我?那我就告我爸去。”李大彪子便換成笑臉。我爸的鍘刀,比他的殺豬刀更厲害,張胡子都倒下了,他算什么。他松開我,我跑進黑暗里,哆嗦著向樹趟子里撒尿。
33
我爸在漆黑的晚上問我,都聽過誰喊他關大棒子。我抓抓頭,看著滿眼飄蕩的黑暗,說:“男大人們都喊,女大人們好像不喊。張胡子碰著我就喊,李大彪子也喊?!蔽矣窒肓讼?,“孫瘋子不喊?!蔽野致犕昃托α耍骸皨尩?,有些人良心叫狗吃了?!彼瓊€身,黑暗里擠出的呼嚕聲,沉悶而響亮。
34
快晌午了,日頭像顆大白釘,釘在天上一動不動。有時,會有一朵又一朵的云,在上面掛它的黑衣服和白衣服。后來,風從那里經(jīng)過,摘走了它們。
我使勁扒開眼睛,身上越來越熱。每到晌午,我就會變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夠不到天上那顆果子,我的力氣都餓丟了,玩丟了,睡丟了。
我閉上眼,燒著的白釘頭刺透我的眼皮,眼睛血紅血紅,一片火在燒。我不斷地擠眼睛,大火就跟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直到我兩手捂住眼睛,大火才算滅了,掉進啥也看不見的黑夜里。
草垛散出煮米粥的香味,日頭在烤熟一切。我喜歡晌午的草垛,能在睡夢里喝到大碗大碗的米粥,一碗又一碗。我早上喝正午喝晚上喝,可總是喝不飽。
我一著急就餓醒了,瞅著日頭咽口水。白釘變成黃燦燦的雞蛋,滾動在一口藍色大鍋里,被熱熱地煮著,熱熱地蒸著。在天上,天老爺每天都吃煮雞蛋,煮熟了拿到西山吃,拿到晚黑里去吃??晌页圆坏剿?,老天爺光顧自己吃,像我爸一樣不管我。
我拿著一束長稻稈,尾巴似的晃。稻稈上的籽粒緊緊地貼著,像馬車轱轆軋出的印紋兒。我從那上邊揪米粒,塞到嘴里嘎嘣嘣地嚼,舌頭攪出扎嘴的殼兒,舔著那些微甜的面。嚼多了,牙痛,嘴干,肚子也難受,里面塞進一些沙粒。
我嚼著它們,在等我爸。我爸鉆進黑咕隆咚的倉庫里不出來,倉庫的鐵鎖頭在黑大門上晃啊晃,像顆牙齒在咬木頭。
35
我瞅著倉庫大門,瞅著老馬婆子家的菜地,嚼完一束稻稈上的米粒,肚子還咕咕叫。
老馬婆子家隔著生產(chǎn)隊的墻。晌午頭,老馬婆子走進菜園上茅樓,蹲在那兒,露出大白屁股。老馬婆子蹲得時間很長,不怕臭味,嘴里哼哼唧唧的。老馬婆子提好褲子,站著不停地拿衣襟扇風,胸前兩個鼓鼓的白饅頭,一閃又一閃。老馬婆子哈腰在園里薅下一把大蔥,摘下幾個大紅柿子,又揉眼瞅了一會兒菜園,“歐嘶歐嘶”地揮著一只胳膊,走進菠菜地攆一只雞。后來她關上園門進屋了。
我從草垛上溜下來,從土墻上跳進她家菜園子,爬到茅樓邊上,貓腰往她家屋里瞅,黑乎乎的啥也瞅不清,只聽到盆碗的碰撞聲。我憋著氣,周圍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撞得我臉痛,臭味太大,熏得我直惡心。我飛快地爬進黃瓜地,里面很陰涼。我閉眼嚼掉兩根黃瓜,又鉆進西紅柿地,一口氣吃掉三個大紅柿子。我摸了一下肚皮,開始向香瓜地爬。我東挑西揀,摘下兩個大瓜,塞在緊貼肚皮的背心里,重新爬回茅樓邊。茅樓的地上躺著一盒火柴,我撿起來搖了搖,里面嘩嘩地響。我把它揣在褲袋里,猴一樣躥上草垛。
36
我又聽見了叮當?shù)蔫€匙聲,田老三站在黑洞洞的大門邊,程瘸子家的老娘們鉆出來,花上衣里鼓鼓囊囊的,像只快要下崽的母豬。她用手遮著腦門,瞇眼四下里瞅瞅,那只手又順便壓了壓亂蓬蓬的頭發(fā)。日頭像點著灶坑里的火,火燒著他們的說話。程瘸子家的老娘們說:“關隊長,那我走了?!蔽野志G帽子沒了,抓著一個青腦殼,說:“你走吧,我和田老三說點事?!背倘匙蛹业睦夏飩儍墒址鼍o胖腰,一路回頭回腦地小跑,像只怕貓咬的大耗子。糧食貼著她的肉,糧食在晃蕩。
倉庫里往外滲著黑暗,我有點瞅不清。我聽見我爸說:“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田老三你保管得很好。”田老三說:“隊長放心,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我一定要管好?!薄靶校戕k事,我放心?!蔽野终f完和田老三一起走進馬號,他們背后響起咔噠的鎖門聲,干脆得像香瓜摔碎在地上。
37
我從草垛跳下來,向孫瘋子家里跑,他家在村里最后一排,就他家一戶。矮巴巴的房子扭歪著,埋在土里一大半,被野草又蓋住一大半。一條伸向他家的土路,不等伸到家門口,就荒得只剩下了草。
孫瘋子低著頭,正侍弄他家的小園子,我昂頭站在柳條障子外,聽著肚里咕咕叫。我扒著柳條障子清嗓子,學著生產(chǎn)隊長的樣子嗯嗯地咳。孫瘋子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孫瘋子,你聽好了,黃老師說,解放前,你家剝削了我家十一斗米,現(xiàn)在要用你家的水蘿卜來還我?!睂O瘋子不說話,清瘦的身子風一吹就晃啊晃。他的眼光里有水,那眼光讓我想起投河的媽媽。“嗯,你聽見沒?”我加重了語氣。孫瘋子雞啄米似的點頭,意思是聽到了。
孫瘋子哈腰拔水蘿卜,他挑大葉子的拔。油綠的大葉子,拖著一根粉色的大蘿卜。孫瘋子擰下綠葉子,用袖管擦水蘿卜。他把擦干凈的水蘿卜遞給我,我忍無可忍地搶過來,塞進嘴里一大截。孫瘋子看著我吃,眼里閃著水一樣的光。
38
黃老師考過我一道跟孫瘋子有關的應用題,她說:“解放前,孫瘋子家第一年剝削你家4斗米,第二年剝削你家7斗米,關衛(wèi)東同學,你想想,孫瘋子家總共剝削了你家多少斗米?”我翻著眼白,用力撓腦殼。黃老師向我努努嘴:“嗯,想一想,用加法還是減法?”黃老師一臉雀斑,一塊一塊像鳥屎。不過我爸不嫌那鳥屎,在操場上和她談我的事情時,以為我沒注意就上去捏幾下?!凹臃ā!蔽掖舐曊f。我開始調(diào)動幾根指頭,瞅見其中一個指甲長,就用嘴去啃。
喻小花仰起臉說:“哎呀,你手多埋汰呀,還往嘴里擱,不講衛(wèi)生?!薄澳銒尩?,你管不著。”我聲音很大,在一片更大的笑聲里?!瓣P衛(wèi)東同學,好好算題,不許罵人。地主剝削農(nóng)民的賬,要一筆筆清算,像你爸那樣做個革命家。”黃老師說話時盯著我的手指頭。我迅速撥拉著手指,又加上桌子上一根破鉛筆,說:“報告黃老師,孫大瘋子總共剝削我家11斗米?!秉S老師吐口氣笑了:“關衛(wèi)東同學很聰明,很有革命覺悟性?!?/p>
窗外的燕子像一把飛翔的剪刀,空氣被剪碎了。我收回眼睛,喻小花用橡皮正擦去寫在書頁上的一個大大的“11”字。我表決心似的說:“我要去孫大瘋子家要我家的米。哦,對了,黃老師,他搶走我家的是米,換成水蘿卜行不行?”
39
拔水蘿卜的孫瘋子現(xiàn)在是瘸子,是生產(chǎn)隊的張胡子踹瘸的,是民兵隊長關長海踹瘸的。
張胡子當生產(chǎn)隊長時說:“孫瘋子在村里假革命,混進縣城當了官,后來還是被人民政府揪出來了?!睆埡禹樖帜硭酪恢淮笈r?,拇指肚上滾著亮晶晶的血珠?!皩O瘋子的爹是老地主,村里的馬號和大倉庫以前都是他家的?!睆埡佑煤谏囝^舔掉血珠,狠狠地說,“我小時看他就不是個好東西,兜上還插著兩支鋼筆?!?/p>
生產(chǎn)隊開大會。生產(chǎn)隊的人揍孫瘋子,生產(chǎn)隊長張胡子說:“社員同志們要統(tǒng)一認識,統(tǒng)一行動,朝氣蓬勃地奪取革命和生產(chǎn)的更大勝利?!比硕牙镎局鴮O瘋子,光腳踩在幾塊破土坯上,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畫著個大“菖”,像黃老師批作業(yè)時畫的錯號一樣。
星夜下,人群都黑著臉,張胡子抬起一條腿,破布鞋咣當?shù)仵咴趯O瘋子小腿上,“堅決要批臭批垮孫瘋子!”孫瘋子倒下了,像一塊無聲的土坷垃。
民兵隊長關長海走出人堆,站在革命隊伍最前面,舉手向生產(chǎn)隊長張胡子表決心:“堅決響應張隊長的號召,對待孫瘋子他們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闭f完沖上去,像踹自己女人一樣踹孫瘋子。孫瘋子不再叫,身上頭上屁股上都是腳,如同暴雨般猛烈。
40
正午的煙囪開始冒煙了,黑的,灰的,白的,黃的,像蠟筆涂著天空。我順著煙往上瞅,在更高處煙停下來,在藍天里變成白云。
我盯著喻小花家,跳了河的林建國,濕淋淋地坐在她家門前。林建國再也不和我一起玩了,他自己一個人玩。他握著我給喻小花的毛線花,有時坐在陽光下,有時坐在樹蔭里,大人們都瞅不到他。
生產(chǎn)隊院里,我爸和田老三嘀咕一陣后,背著手一起向東走去,兩條黑黑的影子斜了一道。田老三家的狗出來迎接他們,晃著尾巴,把他們領進院子里。田老三家的田大寶,捧著草綠色酒壺,一路小跑地去了供銷社。
村西頭我家的煙囪沒冒煙,一個窟窿像眼睛,瞪著發(fā)白的天空。草垛上空的米香味和菜香味越來越濃,我抽著鼻子使勁地吸,聞出了咸魚味和肉味,還有炒雞蛋味和炒辣椒味。我媽要在家的話,我家的煙囪這時也會冒煙,冒出最白的煙,最香的煙??晌覌屪吡?,好像不回來了。
41
林建國跳河的那一天很熱,我和他躺在大河沿上,他用胳膊蓋住臉不起來,還重重地“唉”了一聲,好像誰欠他什么東西。我說:“下次我去打針,你讓你爸別摸我的雞雞和臉蛋,我煩。”林建國身上涂滿黑泥,曬硬了,變成一身盔甲。我又說:“你把那紅毛線花給我,那是我媽的,你是不是從喻小花那里偷的?”林建國很白,像一條白鯽魚,在村里他最會游水,躺在水皮上能一動不動漂很遠。
涂著泥盔甲的林建國翻身坐起來,呆呆地盯著大河?!澳隳切‰u雞又起來了?!蔽抑钢亲酉碌?。他說:“它總這樣,要不你再用嘴巴幫我弄一下好不好?”我說:“不行,你又沒電棒?!彼麧L動喉嚨嘆口氣,不說話了。
林建國站起來走到河邊,停在一大叢蒲草前,用手握住那棍子,屁股對著我。我瞅見他兩手捂到前面的大腿根里,不停地鼓搗著。他“啊”地一聲,兩只手松開了。他蹲下來,看了半天手,又在河里洗了半天。他說:“我可能要死了,真要死了。整天都要流出那玩藝,我管不住自己?!?/p>
林建國枕著兩手躺下來,幾只螞蟻在他肚皮上爬。林建國呼吸急促起來:“死,你知道嗎?就是啥也沒有了,在太陽下沒了,在村子里沒了,在地上沒了?!彼テ鹨恢晃浵佉荒?,黑色的小東西沒了,手指上只剩一點泥。“你看,死就是這樣,變成了泥?!彼哪樢话肼裨陉柟饫铮话腙柟鉀]照到,黑黑的一片。我說:“也不定是,那苞米粒埋到地下死了,還會長出新苞米來?”林建國說:“嗯,你說得好像也對,真是難辦啊?!?/p>
林建國捏著紅毛線花又站到河沿上,長時間低頭看自己的小雞雞,回頭大聲對我說:“這回我真的死啦,你看著吧?!?/p>
林建國的話一點一點飄遠了,河上空蕩蕩的。我望著寬寬的河水,一大圈的波紋被后來的水撫平了,就像林建國從沒有跳進去過。天黑時,林建國還沒出來,我害怕了,跑回村里。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跑到大河沿上,喊著他的名字,找到了他的衣服。我看見林建國跳進去的河面開出了紅睡蓮。后來我還去看過,長成更大的一片紅,像更多的毛線花。
42
喻小花放學回來,哼著歌,舞著一枝帶葉的柳條兒。濕淋淋的林建國跳起來,兩手伸開攔住喻小花。喻小花卻沒有看見他,唱著歌繼續(xù)往前走。現(xiàn)在的林建國再也攔不住喻小花了,喻小花一下子就穿過他的身體走前去了。林建國跟著她向院里走,她家的大黃狗竄出來,搖著尾巴迎接喻小花。大黃狗看見了林建國,對著他齜著白牙吼。
林建國停在那兒,一動不敢動。喻小花回頭望望,啥也沒發(fā)現(xiàn)。她說:“大黃,你別亂叫?!绷纸▏肿綐涫a下,看來他還要等喻小花。
喻小花奔向她家的小草垛,在草垛里掏了一陣,用花衣襟兜些東西往屋里跑,腰上露出一截白肚皮,亮光光的白?!皨專瑡?,今天有五個雞蛋!”喻小花唱歌似的說。她從屋里跑出來,又去草垛抱起一大捆燒草。她家的煙囪冒煙了,開始冒的是大團黑煙,慢慢變成絲絲縷縷的白煙。
喻小花和她媽一起抬出一個老太太來,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里,頭發(fā)頂著白花花的雪,閉眼睡著了。喻小花圍著老太太轉,給她捶背,唱歌?!拔沂枪缧∩鐔T呀,手拿小鐮刀呀,放學以后去勞動……”喻小花還跳起皮筋來,像只花蝴蝶在兩根皮筋上起舞。
她臉變得紅紅的,四下里望望,雙手伸向褲腰間。我想她可能要上茅樓了,便使勁揉揉眼睛,在草垛上挪挪身,覺得舒服一些后,就緊緊盯住她。但她沒有去她家茅樓,而是跑到院子里的大榆樹下。大榆樹像把傘,她一進去就什么也瞅不著了。
43
午后的日頭渴了,在大河里喝水,在村子里喝水,它有無數(shù)透明的胡須,又用胡須在樹葉上喝水,在塵土里喝水。
我溜回家喝下半瓢涼水,拎出一把鍬來,穿過靜靜的村子,向大河套跑。一股股黃色灰土騰起,追著我的小腳跑。
我跑過河沿邊的一大片旱田,生產(chǎn)隊那些羊一樣小的人,正沿著長長的甜菜地壟溝起起又伏伏,好像要去天邊啃莊稼。
我貓著腰繼續(xù)奔跑,陷入越來越密的野草里,涼風一股股吹來。地上的小水泡繃著閃亮的水皮兒,一些紅紅黃黃的睡蓮,浮在團扇一樣的綠葉上。我在一個水泡子前蹲下,趕走幾只青蛙,手捧著水猛喝一陣。我大喘了幾口氣,又接著向前跑,路上睡覺的蚱蜢,“叮咚叮咚”濺起來,雨滴一樣砸向深處的草窠里。
44
在一個獨木橋那兒,我輕著腳踏上去,晃晃悠悠地走。河水無聲地流著,我的影子映在里邊。我走過去,河里的影子才沒了,但橋影還留在水里。過橋以后,腳下到處是密麻麻的土包,我爸叫這兒墳圈子。
越走草越深,樹木越高大,草里的野花,正開得瘋狂。我用鍬撥打那些草,想嚇走草里的野耗子。四下里只有蜜蜂在飛,只有蝴蝶在舞。
我壯著膽子四處走起來,記不清爺爺和奶奶住的地方,因為這里的土包子多得數(shù)不清。每個土包前都豎塊裂了紋的木牌兒,上面寫著模模糊糊的字,即使清楚我也不認識。有些土包還露出爛木頭,冒出一股臭味兒。我轉了一個又一個土包,土包前有破碗,有酒瓶子丟著,就是沒見到什么人。
我爸說,每個土包里都有人住著,他們住在里面干啥呢?在一個更大的土包前,我瞅見一塊水泥牌,水泥牌下面有個黑咕隆咚的洞,洞口長著幾蓬車轱轆菜,葉子已打了卷。我大喊:“有人嗎?有人嗎?”里面沒人答應我,我開始用鍬捅,鍬捅得很深時,感覺鍬觸到硬東西了。我繼續(xù)使勁地捅,便有空空聲的回響?!坝腥藛幔磕愠鰜?,我們說說話?!?/p>
土包里依然沒有人答應我,但有吱吱的聲響。我抽出鍬來細聽,里面有人在吵架。我用鍬在土包上連拍幾下,突然鉆出一只黃色的東西,一會兒又竄出一只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它們就沒影了。我聞到一股比狗屎還腥的臭味,嗆得我直迷糊,眼淚都出來了。
45
兩只白蝴蝶追逐著飛,一起落到另一個墳包上,風吹過去,它們追逐著又一起飛走了。我沒有找到我爺爺和奶奶。我找遍所有土包,喊遍所有土包,沒一個土包有人答應我。我下決心瞅瞅里面究竟有什么,就找一個露出木板的土包挖。我鏟掉一棵紅花,使出全身的力氣挖。土地濕濕的,混著爛木屑,越挖那土越臭。挖了好長工夫,露出一個長木箱子,有那么多爛窟窿,里面黑黑的。我摸摸自己的胸口,心在下面咚咚地跳。我閉著眼,猛地用力砸下去,震得手臂發(fā)麻。
我睜開眼睛,那爛箱子碎了。黃褐色的木屑像落葉,蓋住一個骨頭人,腦殼上有一縷縷白頭發(fā),眼睛是兩個黑洞,鼻子也是個黑洞。嘴上沒肉了,牙白白地露著,像林建國用電棒照著的臉。
陣陣惡臭涌來,我趕緊捂住嘴,差點吐出來。我問他是誰,他也不說話,兩眼黑洞洞地望著天。我扔掉鍬轉身跑了,跑著跑著腳被絆了一下,摔在一堆綠草里。我趴在那里喘氣,再也沒力氣爬起來。
我抬起頭時,大人們已在田野里下工了。我站起來,日頭落在西山上,像爛掉一半的柿子。我頭頂上到處是蜻蜒,密麻麻地飛,在空氣中尋找什么。
46
我順著風往回跑,風是淺藍的,從草尖上吹過,一直吹到村子里。到村子里時,風停住不走了,我的耳邊不再呼呼地響。
我家沒點燈,我爸不在家,他也很少在家。我從小后窗跳進去,翻出兩個長毛的大餅子,兩口就吞掉了它們,又到菜園子里吃了三根黃瓜。我覺得渴了,又了半瓢涼水。我從家里出來,嗅著從村東頭飄來的油煙味,一路低著頭,像被一根香味繩子牽著。水喝多了,在肚子里游蕩,不停地游蕩出咕咕聲,我從牛馬肚里聽見過這種響動。
我溜進馬號,把幾匹馬從馬槽邊趕開,翻揀了一會,找出三小塊黃豆餅。我邊啃邊爬到草垛上,仰殼瞅天,一群一群的黑鳥從臉上飛過。那是一群黑老鴰,不知匆匆忙忙要去哪里,它們成群地飛,而我只是一個人躺在草垛上。
47
我還是餓。
藍色的晚上很涼快,那么多家在院子里吃飯,其中就怕馬大賴家,老馬婆子把炕桌擺在院里,全家坐小凳子圍著吃。盤盤碗碗里,有烀苞米,烀地瓜,蒸大醬,蒸茄子,還有一捆大蔥和焦黃的大餅子。光膀子的馬大賴端著大碗,吃得呼嚕呼嚕的,渾身冒著白氣。馬小柱和他哥馬小梁,拿著苞米轉著圈大口大口地啃,比豬吃食還響。
老馬婆子邊嚼大蔥邊轟雞鴨:“媽的,該殺的,都滾一邊去?!痹谒麄円患胰松磉叄u鴨鵝狗們圍著,搶奪扔到地上的飯粒和青菜。一只鵝扭著大屁股剛趕走一只麻鴨,一只母雞又奔過來叼那塊地瓜。大狗伸長脖子吼一聲,母雞“咯咯咯”地跳開了,大狗不緊不慢把地瓜叼到墻根下。一只大紅公雞往桌子跳,扇著翅膀要搶苞米,老馬婆子站起來,拎起燒火棍子追著打。
我家的窗戶依舊黑著,我瞪大眼睛看我爸今晚在哪兒吃飯,可撒眸半天也沒瞅著。我爸鼻子比我的好使,聞著誰家做好吃的就上誰家吃。他今晚又上誰家吃好吃的呢,我想不出來。程瘸子家也在外面吃,但離得遠,我瞅不清他家在吃啥,幾個腦袋拱在一起,像一群豬。我揉揉眼睛,看喻小花家,她家沒在外面吃,她也沒在院子里。她不是在吃飯就是在寫作業(yè),她家擋著一個白窗簾。趙寡婦在院子里洗臉,像只鴨子在臉盆里撲騰。她還把手巾塞進花衣里,上上下下不停地擦啊擦。后來她又把腳放進臉盆,洗完這只腳洗那只腳。
48
我嘆口氣,吧嗒一陣嘴兒,枕著雙手想我媽,想林建國。天開始黑了,我突然想用火柴算出村子有多少人家。村里有五趟十家的,可全村有多少家,我還是弄不清。我很早就想做完這個最難的數(shù)學題,但是一直沒做成。可惡的是還多出一個學校,多出林建國家和孫瘋子家,真是有點難辦。
我抱著腦袋,猜想30后面是多少?查數(shù)時,1完了是2,2完了是3,3完了是4,那么30完了后,應該是40吧?這樣的話,40后面就是50,我就想到了50,不再往下想了。因為這實在是個累人的事兒,可能50就夠我用了。
我拿出那盒火柴,從第一趟田老三家開始,數(shù)一家就抽出一根火柴擺在腿邊,一會兒就對應著每家擺完了。最后剩下孫瘋子家,他家好像沒人了,屋里黑咕隆咚的。我抓抓腦袋,還是決定給孫瘋子家也擺上一根火柴。學校我沒有算,晚上那里沒人住。
擺出來的火柴有一大堆,我小聲地一根根數(shù)著,像黃老師教我數(shù)數(shù)一樣。第一遍我數(shù)出38根,第二遍我數(shù)出40根,第三遍我數(shù)出36根,第四遍我數(shù)出41根。我不斷地數(shù)來數(shù)去,最后幾遍都是52,真要這樣的話,那村里該有52戶人家了??上胂胗植粚?,我又抽出一根,這根是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我知道全村有多少家了,喻小花可能就不知道吧?我緊握著那把火柴,全村人家就攥在我手里了。
49
草垛上有兩個天空,一半暗黑,一半深藍。
在天老爺把雞蛋吃掉的地方,黑色的山脊上升起一團黑云,像匹受驚的大黑馬,越變越大。它在向東跑,著急忙慌地向村子上空跑,跑在深藍的天空里,像跑在大草甸子里。它在吃那些深藍的草,深藍的草吃光了,只剩下黑黑的泥土。
在東面,田老三家的草垛上,天空幽藍,一輪黃月亮探頭探腦,像個圓大餅子。月亮踩著草垛和樹枝往上爬,爬過房檐后,停到路邊的大榆樹上。再一會,它又離開榆樹梢,輕巧地轉動起來。
生產(chǎn)隊的牛馬立在槽前,圈里面微弱的燈光飄出來。一會響起踢踏聲,是兩匹挨著的馬干架了,相互用蹄子猛踢。老孫頭擎一束光柱鉆出來,往馬號里照:“畜牲們,快睡覺,盡管鬧什么鬧?”馬號靜下來,老孫頭又躲進黑夜里。
大黑馬變成黑馬群,黑馬群繼續(xù)向東奔跑。開始起風了,村子里的黑色影子抱在一起,村子的黑色影子和夜晚一樣大。我閉著眼睛,掉進夜晚的深井。在深井里,我聽見自己像風一樣喘息,聽見楊樹葉啪地砸在地上,聽見三兩只狗一陣陣悶叫。狗不叫的時候,我又聽見青蛙在敲鼓,從大河那兒涼汪汪地飄來。
黑藍的夜里,馬小柱和他哥馬小梁翻過生產(chǎn)隊的院墻,兩條影子在拆草垛,草垛一個勁地晃動。一捆捆稻草被扔進菜園,摔出嚓嚓的回響。后來,他們貓一樣又跳回菜園去,把稻草抱進黑暗的房子里。
50
夜晚比白天吵鬧,我縮縮身子,往更深處的草堆里拱。地上沙沙響,一個重一個輕,響聲連成線后,離生產(chǎn)隊越來越近。響聲進了生產(chǎn)隊院里,變成嘩嘩的響。我聽出是稻草在響,便偷偷地爬起來。大院里有兩條黑影奔草垛根這兒來,他們停下來,卻并沒有拽稻草。他們不說話,在草垛根抱成了一條黑影。
白天那些黑色的影子,在夜晚都變成活動的東西。黑色的影子在我眼里晃動,一會兒又變成兩個不清楚的白影子,粘在一起時草垛嘩嘩地響。月亮轉動到草垛邊,把它的燈光照下來,我瞅得清楚一些了。白影子有四只胳膊四只腿,像蜘蛛一樣抓著,在草堆上翻滾。
我又聽到沙沙響,這是個重重的沙沙響,好像是在跑。我站起來,順著聲響的方向瞅,是一條模糊的黑色影子,影子里有個月光一樣的東西晃啊晃。黑影沖進生產(chǎn)隊后,變得小貓一樣。一會兒影子近了,手里那東西清晰了,是一把殺豬刀,上面星星蹦跳。
我憋住喘息。受驚的黑馬群踩到了月亮邊,月亮最后的亮光像白天。草垛下的白影子在打架,一會兒是一個,一會兒又是兩個。我不再發(fā)抖,想弄清下面的白影子到底是啥東西,但我瞪大眼睛伸長脖子也瞅不清。
51
月亮被馬群踏碎了,我沒能看清草垛下那一團白影子。涼風從黑云里鉆出來,從村子里鉆出來,從生產(chǎn)隊里鉆出來,在我身上颼颼地吹。碰到火柴時,我高興起來,但忘記了每根火柴都是一家的房子。我劃著一根往下扔,落到半空時就滅了。我又劃著一根扔下去,這次落下去了,在草垛下點起一朵火苗。風吹著,挪動著更多的小火苗,在草垛下升起來,像黑色水泡子里的睡蓮,開出一朵又一朵。
跳動的火光中有兩個人,一個胸前挺兩個白饅頭,被另一個白影騎在身上。他們在干啥?為啥要來草垛這兒?又一根火柴劃著了,我不知道它是誰家的房子,手一抖落在我身邊。小火苗挪到稻草上,我身邊的睡蓮,也開出一朵又一朵。
底下的兩個影子沒發(fā)現(xiàn)火光,他們還在“打架”。那個舉刀的黑影走近了,越來越大的火讓他停住腳步,高舉的刀閃出紅紅的光。他一動不動,看著火中那兩個影子,然后狗一樣撲上去?;鸸饫锏挠白雍拷衅饋?,草垛上的云在翻滾,像漲大水一樣。風更大起來,從黑暗里落下來,呼呼地叫。草垛下的火開始不安地跑動,變得老大老大。我身邊的火也長大了,沿著草垛四下里跑。
52
火光照亮了喻小花家,玻璃窗映得亮閃閃的,一朵又一朵睡蓮也在那里綻開。幾朵白葫蘆花,纏在柳條障子上,踩著墻爬到了房頂。她家的大榆樹被風吹醒了,樹葉們像一張張嘴,在院里嘩嘩地說著話。喻小花睡著了,她聽不見大榆樹在說話,看不見草垛上開出了睡蓮花。
濕淋淋的林建國還坐在喻小花家的籬笆下,身上掛滿綠水草,看著火光中的我在笑。我在火光中瞅見了我媽,穿著白衣向我招手,閃一閃就飄遠了。
火圍住了我,我的臉熱熱的,身體暖暖的?;鹄^續(xù)向天上燒,在翻滾的黑云下,生產(chǎn)隊的草垛,在村中央就著大風,開出一朵又一朵更大的睡蓮花。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