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
劉福有不解地問:“消滅貧困戶?那你是要把我們這幾個咋消滅,槍斃呀?還是活埋呀?”說著順手指了指“我們幾個”。
“我們幾個”是:孫三女一家,孫三女68歲,帶著阿大和阿二兩個孫娃子。阿大嘴里放著克書記給的棒棒糖,這孩子打小沒見過甜,猛地吃到甜,有點(diǎn)不會,糊得滿臉滿嘴,不成個嘴臉。阿二仰著脖子望天,也不知道望見了啥,不管旁人,自己先笑為敬了。沒人教過笑,這笑是他自己學(xué)會的,無師自通。
是曹繼六一家兩口子,一個58歲,一個56歲。
是劉福有一家,夫妻倆都70歲,帶著90歲的娘。娘耳朵有點(diǎn)背,問:“誰?要槍斃誰?”劉福有的老伴用手絹?zhàn)咏o娘擦擦嘴,說:“不是你。”娘不高興了,嘀咕說:“那我怎么死?”人活到90歲,不死的每一天都很有盼頭,就盼著怎么能死,連被槍斃都盼。
是劉蘭香一家,夫妻兩個,一個49歲,一個48歲,是“我們幾個”里的“我們村里的年輕人”。
是楊天才一家,也是老兩口,一個54歲,一個52歲。
再就是老光棍虎人?;⑷?1歲,腿有殘疾,一個人住大洼一孔老窯洞里。都對他說好幾遍了,你不要一個人在大洼里住,搬來和我們幾個住小洼,不然,狼吃了你我們也不知道。不聽,非要一個人住,“狼吃了我才好呢,還省棺材錢?!被⑷苏f。71歲的虎人不怕狼不怕虎,但怕買棺材的錢。
克書記是駐村干部,一來趙家洼就說“要消滅貧困戶”,這才引發(fā)趙家洼“我們幾個”的恐慌。
但是克書記有個好處,一來趙家洼就挨家挨戶訪問,來還不白來,旦來就不空手,一壺油啊,一袋面啊,一箱奶啊,一爪子香蕉啊。嘴還甜,見了男的叫大爺,見了女的叫大娘,見了劉福有的娘,恭恭敬敬叫奶奶。弄得人都不好意思了,來就來吧還拿什么東西。
“五一”剛過,趙家洼的桃樹開了花。桃樹一開花,夏天踢開門就能來,前半晌還是夾克,后半晌就得換半袖,比騎馬還快。趙家洼的春天來不及寫詩,克書記才在紙上寫一個“啊”作開頭,就扔下筆到地里點(diǎn)種去了??藭泚碲w家洼是精準(zhǔn)扶貧,身上帶著任務(wù)。留守趙家洼的“我們幾個”共6戶,5戶是建檔立卡戶,克書記既然是駐村干部,那就先從幫著種地開始吧。
趙家洼無霜期短,平均105天,最長不超過110天,要抓緊把種子點(diǎn)進(jìn)地里去。好在春耕也就那么幾天,耕地、覆地膜、追肥、播種,牛工、人工、機(jī)器工,分工明確,工資不等,很快就能完成。
克書記能幫“我們幾個”種地,自然跟“我們幾個”親近不少,盡管他自己有個電磁爐,也會做一些四六不著調(diào)的飯菜,但隔三岔五,劉福有的老伴會端來烙餅,孫三女大娘會端來一籠莜面。一到晚上,“我們幾個”還愿意聚到克書記的工作站,聽克書記說扶貧,講政策。
怎么消除貧困呢,就是精準(zhǔn)扶貧。怎么精準(zhǔn)扶貧呢,就是扶貧對象精準(zhǔn)、措施到戶精準(zhǔn)、項目安排精準(zhǔn)、資金使用精準(zhǔn)、因村派人精準(zhǔn)、脫貧成效精準(zhǔn)??纯创蠹覜]聽懂,克書記說:“簡單來說,就是幫扶誰,誰來幫,怎么幫。”克書記這么一說,大家懂了。挺簡單的話,被克書記說繞了。懂了,就活了,相互使了好多眼色。孫三女最先開口,“那你幫幫我的兩個孫娃子吧?!闭f著,把阿大和阿二往克書記前面推。
阿大11歲,阿二10歲,推不前去,孫三女把他兩個推前去就退后來,推前去就退后來。這兩個孫娃子,你說精吧,都十幾歲了,除了認(rèn)識孫三女剩下啥都不認(rèn)識,你說不精吧,曉得一人抱牢孫三女一條腿不撒手。孫三女哭一聲:“我的個罪呀。”
孫三女有罪,源自她命不好。頭一嫁,嫁在下寨,男人對她特別不好。一賭氣,離了。再嫁,就嫁給趙家洼的曹大繼。曹大繼對孫三女沒有特別不好,那倒也沒有特別對好。莊戶人家,哪有那么多特別。
后來,曹大繼得病死了。從那時候開始起,孫三女就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正好就是那個不常見的“特別”???
還沒顧上往深處懷疑呢,兒子曹金銀年齡就大了。窮有千種,困則百樣,極端窮困,就是到了婚育年齡卻無力完成婚姻大事。在村里,凡涉婚姻大事都有一個“過”字。未婚,叫“沒娶過”,已婚,叫“娶過了”,光棍,叫“娶不過”,坎就是這么個坎,就看你能過不能過。曹金銀歲數(shù)越拖越大,眼看著就是個“娶不過”。
娶不過,曹金銀還反過來心疼孫三女,“媽,不用愁,大不了也就是個娶不過哇,還能咋?”等于一個人得了病,沒錢治病,大不了也就是個治不了哇,還能咋?
娶不過的惆悵是后半夜游蕩的狼,毛色灰敗,窮兇極惡,大尾巴夾在屁股壕里,獨(dú)一個在月亮下走,冷餓不過,抬起頭窮嚎:啊嗷———啊嗷———
唉,真是又窮又困,又叫人看不起。
后來,有人給“說”來個媳婦,神池的,啥都好,就是腦瓜子“有點(diǎn)不機(jī)迷”。倒也不怕,莊戶人家,要那么多“機(jī)迷”干什么,能用就行。等見了面才知道,腦瓜子不好使還不要緊,關(guān)鍵是間歇著還犯點(diǎn)精神病。倒也不怕,能用就行。
曹金銀就這樣“娶過了”。這媳婦,果然啥都好,很快,就生出阿大和阿二。這下好啦,孫三女家有了仨“不機(jī)迷”。
倒也不怕,兩個孫娃子能有多“不機(jī)迷”?不照樣奶奶奶奶地喊。莊戶人家,沒兒的愁斷腸,有兒的氣破肚,但寧要?dú)馄贫遣灰顢嗄c。唉。只是,孫三女睡到后半夜總會出這么一聲,也是月亮下的餓狼,又窮又困又叫人看不起。
說過了,“娶不過”大不了就是個娶不過,等于得了病沒錢治大不了就是個沒錢治,再后來,曹金銀得了癌,死啦。神池媳婦不能說精,但也不能說不精,懂得走,曹金銀一死,什么都好的媳婦調(diào)轉(zhuǎn)尾巴骨就走,連和孫三女說一聲,都不。
從丈夫死到兒子死,前后不過十年時間。
孫三女從此沒了懷疑,她果然正好就是那個不常見的“特別”?!坝凶铩!彼脙蓚€字總結(jié)了自己還沒有終了的一生。
這些情況克書記做家訪的時候就知道了,克書記說:“忻州有個特殊福利學(xué)校,專收阿大阿二這樣的學(xué)生?!?/p>
“特殊學(xué)校?”孫三女一輩子積攢的經(jīng)驗顯然不夠應(yīng)付這個信息。
“這事,我得上報縣里,得通過民政部門才能為阿大阿二聯(lián)系好學(xué)校?!?/p>
“多少錢得?”最先問到錢的往往是最沒錢的那個。
“啊呀,克書記不是說了嘛,特殊福利學(xué)校。福利,聽懂不?福利?!眲⒏S悬c(diǎn)化孫三女。孫三女一下開悟,連連點(diǎn)頭,懂了懂了。隨即又愁了,“忻州離趙家洼得有多遠(yuǎn)???”說時,用手托子擦眼窩。阿大阿二一人抱著她一條腿,長在上面的一樣。
“啊呀,你看你這個人,口口聲聲叫克書記幫你,一旦人家說下要福利你,你又這個樣兒?!辈芾^六用腳踢踢寡嫂孫三女,生怕她耽誤了好事。
道理都懂,但阿大和阿二唯一認(rèn)識的是孫三女。啥事情就怕唯一,阿大阿二要真被福利了,唯一的孫三女可咋過呀,不得又在月亮底下窮嚎???
唉。
我爺爺
說清楚了,不是消滅貧困戶,是消滅貧困。除了劉福有的娘有點(diǎn)不大高興,其他人聽了都挺高興。扶貧你就說扶貧嘛,說什么消滅?孫三女問克書記:“你從哪個單位下來的?”克書記說:“作協(xié)?!倍耍瑢O三女點(diǎn)點(diǎn)頭。但又沒完全懂,就問:“做什么鞋?皮鞋還是布鞋?”相比之下劉福有就有見識多了,當(dāng)場責(zé)備孫三女:“那還要問?你看克書記這氣派,肯定做皮鞋的嘛?!睕]想到克書記說不做皮鞋,“寫詩。作家。作家協(xié)會?!?/p>
喔,懂了。寫詩你就說寫詩嘛,說什么做鞋。你要說寫詩大家都能懂,詩人嘛,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要說作家,那大家就更懂了,趙樹理嘛,小二黑結(jié)婚,三仙姑,二諸葛,清凌凌的水來藍(lán)瑩瑩的天。這個克書記,啥都好,就是說不清楚個話,老是繞,老是繞。
吃罷晚飯,天色尚早。信步走來,看夕陽綴在西天邊,看一蓬衰草在風(fēng)中搖曳,看老黃牛走在歸來的大道上,看石竹搶先結(jié)下花苞。這樣看著,克書記就走到劉福有家門口。是狗先看見克書記的,汪汪兩聲,隨后劉福有的腦袋從墻頭上冒出來,“呀,是個克書記?!?/p>
把克書記讓進(jìn)家,叫老伴給克書記倒水喝。
克書記進(jìn)家,先叫劉福有的娘“奶奶”。劉福有的娘高興,問克書記:“我什么時候死呀?”克書記不知道該咋回答,就看著劉福有的娘笑。劉福有的娘拍拍炕沿讓克書記坐。克書記坐在炕沿上,打量劉福有的家,問劉福有:“老劉大爺,咱們這個村有多少年沒蓋新房子了?”劉福有想了想說:“有30多年沒動土木了?!?/p>
一個30多年都沒動過土木的村子,真叫人無話可說。
兩人一時無話,劉福有看克書記,克書記看窗戶外。還是劉福有的娘開口說了一句,這才把話又找回來。劉福有的娘問:“你多大了?”
克書記說:“三十二?!?/p>
“娶過了?”
“沒?!?/p>
“沒錢?”
劉福有忙截住娘的話,“娘,克書記是省作協(xié)來的人,怎能沒錢?人家不娶,是要娶好的?!?/p>
劉福有的娘嘀咕:“究竟也不知道啥就叫個好。要我說,能娶回家的,就是好的?!?/p>
劉福有安頓娘躺下,蓋好,和克書記兩個來到院子里。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院里比家里多了一些涼風(fēng)習(xí)習(xí),甚是舒服。老伴在院子里擺下兩個馬扎,滾下一壺水,兩個人坐定了,劉福有這才說:“我爺爺是逃荒來的趙家洼?!?/p>
牛在圈里吃草,上下牙挫草的聲音嘎嚓嚓嘎嚓嚓。黑狗把自己圈成半圓,隱在逐漸濃重的夜色里。已經(jīng)過了農(nóng)歷四月八,棗樹葉子出全了,在樹上刷拉拉刷拉拉地唱。屋檐下吊一盞15瓦的白熾燈,幾只灰蛾子繞著燈瞎飛。
“從一開始我爺爺就知道,趙家洼的土也能埋死人?!眲⒏S械墓适逻@樣開頭。
我爺爺一路逃荒,帶著兩個兒子三個閨女來到趙家洼。我是1947年生在趙家洼的,我今年70歲,假如我爹還活著,是103歲。估算下來,我們家來趙家洼差不多有90年,正好是我娘的歲數(shù)。
我爺爺一路逃荒來到趙家洼,在趙家洼遇到老鄉(xiāng)劉大山的爺爺。劉大山的爺爺給了我爺爺一個窩頭。
趙家洼本來不是村,來開荒的人多了,就成了村。趙家洼是個雜姓村。劉大山的爺爺這樣對我爺爺說,趙家洼里,有姓趙的姓曹的姓楊的姓馬的,姓田的姓崔的姓邸的姓賈的,還有我姓劉的。劉大山的爺爺嘿嘿一笑,說都是逃荒過來的。
劉大山的爺爺掰著手指頭給我爺爺說,有兩個姓趙的,一個趙是靜樂趙,親兄弟兩個逃荒來了這里;一個趙是五臺趙,也是逃荒來的;一個曹是寧武曹;一個張是“中瓜地”的張。
“中瓜地?”我爺爺不解。
劉玉山爺爺說的“中瓜地”,其實是內(nèi)蒙古的準(zhǔn)格爾旗,過去稱“準(zhǔn)格爾地方”,就訛傳下個“中瓜地”。這是我爺爺在好幾年后才解開的。解開了,就一個人嘿嘿笑,人問他笑啥,他也不說,但就是每回想一次就笑一次。
“克書記,你用我們趙家洼土話念一念‘準(zhǔn)格爾地方’,看能念出個啥。”劉福有自己咕咕地笑,不可抑止。
一個李,是靜樂李。劉大山繼續(xù)給我爺爺掰手指頭。彼時,劉大山的爺爺蹲在我爺爺對面,我爺爺蹲在一個聳起的土塄上,吃著窩頭,聽劉大山的爺爺給他掰指頭。
還有一個李是崞縣李;還有兩個張是河曲張。這兩個張倒是一個張,是親弟兄倆。劉大山的爺爺把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又扶起來:一個張是保德張,一個賈是興縣賈,一個田是五臺田。
劉大山的爺爺還在一根一根往下掰手指,我爺爺已經(jīng)把一個窩頭吃完。吃完窩頭的我爺爺直起身來,雙膊雙腿拉伸,展了個長長的腰身。我爺爺寬肩細(xì)腰,破爛衣衫遮不住他胳膊上的疙瘩腱肉和小腿上鋼絲一樣的黑體毛,他站在土塄上,劉大山的爺爺仰起頭看他,看到他的身高正好夠摸著天,不由一聲喝彩:“好身板?!?/p>
我爺爺站在土塄上,以摸著天的高度把趙家洼環(huán)視一周,但見四面環(huán)山,山體鋼藍(lán),遠(yuǎn)近高低,濃淡相宜,一層隱隱的山嵐罩在天邊,天高云闊,荊棘密實,山風(fēng)彪悍。再看近處,寒谷荒崖,斜梁陡坡,有水但清瘦,有物產(chǎn)但無奇;豆苗在荒田里伶仃,谷禾伏倒在干旱中,枯樹下一個孤立的墳冢,亂石頭堆得到處嶙峋?!罢婧玫胤剑 蔽覡敔敽纫宦暡?。
“為啥?”克書記問。
劉福有說我爺爺做出決定:“就這里了,哪也不去了。”好身板必得這樣的土地來配!我爺爺寬肩膀細(xì)腰身,站在土塄上能摸著天。我爺爺濃眉毛大眼睛,衣衫破爛但血?dú)饬枞恕R淮咫s姓,讓他看到了一般高。一般高了才顯人高,再平等不過,再平等也不能夠。地不肥水不美,恰好不浪費(fèi)一個好男兒的好身板和好力氣。在不肥的地里栽種,用不美的水澆灌,好心性才能叫人一目了然。山風(fēng)彪悍更是好,不打彎,不掏孔,痛快說話,痛快做事。我爺爺站在土塄上,寬肩膀細(xì)腰身,手一伸能摸著天,他回頭看看妻子和兒女,再看看給他一個窩頭的劉大山的爺爺,張開雙臂昂起頭,抻長脖子,在趙家洼里喊出一聲“啊———”
劉大山的爺爺看見,從我爺爺“啊———”一聲張開的嘴里飛出一頭鷂子,體型小巧,剛勁兇狠,翅大尾圓,勾嘴鐵爪。鷂子從我爺爺嘴里飛出,一個翻身直插云霄。
我爺爺用16個銅板買下一塊坡地,掏出一眼窯來。說是窯,也就是個土窩窩,用荊棘條編個四方片當(dāng)門窗用。夜里,荊棘條篩月亮,晃得人頭皮發(fā)脹,我爺爺就著月亮光看自己熟睡的一窩妻子兒女,滿是自豪。我要讓你們吃上烙餅,吃上油糕。他說。
就著荊棘條篩過的月亮,油花花的烙餅和油糕隨著這句話噼里啪啦從天而降,雨滴一樣打在我爺爺身上。這就是我爺爺想要的生活。我爺爺?shù)靡馔诵危活欝w面,伸出雙手,干旱中接雨一樣,去接紛紛掉落的烙餅和油糕。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響,驚醒了我奶奶。我奶奶在篩過的月亮下驚恐地坐起來,先以為是地聲,后以為是雷聲,但很快就辨別清楚,是我爺爺餓肚子的聲音。與此同時,我奶奶的肚子也發(fā)出同樣巨響。
“你去,把鍋里油花花的烙餅和油糕給咱端出來。”我爺爺對我奶奶說。
我奶奶當(dāng)真下了炕,就著月亮揭開鍋。鍋里沒有烙餅,也沒有油糕,只有一鍋底水,水的邊沿銹著一圈鐵紅,以及水里晃著的一個白月亮。
“轟隆隆?!蔽覡敔?shù)亩亲诱f。
“轟隆隆?!蔽夷棠痰亩亲右舱f。
他們說的聲音越大,油花花的烙餅和油糕就掉落得越歡,在荊棘條篩過的月亮下,香噴噴,油花花,光燦燦,桃花花一樣紅杏花花一樣白,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北斗旋轉(zhuǎn)一周是一輪春種秋收;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小滿、芒種、白露、霜降,節(jié)氣過一翻,是又一年夏忙冬藏。我爺爺先是給人幫工,過上幾年,租下地自己種。再過幾年,遇上減租減息,本來地就薄,產(chǎn)不下什么東西,再減也沒法減,干脆就把地給了我爺爺。
我爺爺?shù)耐粮G前,漸次多出雞,多出羊,多出驢,多出豬。我爺爺?shù)臎Q定沒有錯,趙家洼是養(yǎng)窮漢的地方,只要人勤快,能“動彈”,就不愁一口吃,不愁養(yǎng)活一家人。
我爺爺就是趙家洼,趙家洼就是我爺爺。
劉福有很會講故事,克書記聽得很沉浸,牛在圈里吃草,上下牙挫草,嘎嚓嚓嘎嚓嚓。黑狗驀地從黑暗里站起,鼻孔擴(kuò)大警覺地往四處張,最終又放下警惕,再次把自己盤起來臥成半圈,隱在黑暗里。橘貓從李子樹上跳下,潑下來的一股水一樣。15瓦的白熾燈下,灰蛾子不知疲倦地瞎飛,不時撞在燈泡上,“砰”一聲響。
鄉(xiāng)村的夜晚最適合聽故事。劉福有說:“克書記,你比我爺爺大?!笨藭涍€沉浸在故事里,完全預(yù)防不到劉福有接下來的一句話,不但打碎他的沉浸還劃傷他的心靈。劉福有說:“我爺爺來趙家洼時,30歲,帶著我奶奶和包括我爹在內(nèi)的兩個兒子三個閨女。你來趙家洼32歲,克書記,你比我爺爺還大兩歲呢??藭?,你該娶媳婦啦?!?/p>
12年和張五千
趙家洼是個自然村。出縣城,上干線公路,走7公里左拐,跨過嵐漪河,沿一條溝往西,經(jīng)過一個宋木溝村,再拐過一架山溝,就能看見沿溝坎排開的趙家洼。也沒多遠(yuǎn)。
趙家洼背后,一架大山橫陳,林莽蒼蒼,亂石嵯峨,主峰矗立在鋼藍(lán)色的霧靄中,屬呂梁山余脈??藭浽诘貓D上勾出趙家洼。趙家洼地處晉西北,北與河曲縣、保德縣接壤,西鄰興縣、嵐縣,東則與五寨縣相望。往南,那是靜樂縣。與趙家洼相連的,無一例外,都是國家級貧困縣,是所謂集中連片貧困區(qū)域。
克書記放下筆,深吸一口氣。來之前沒想過扶貧工作這么繁瑣這么復(fù)雜,來之后才曉得了。精準(zhǔn)識別一直處在動態(tài)調(diào)整中,直到眼下逐漸清晰??藭浤弥涊d有享受扶貧政策項目的明白卡,先去劉蘭香家。還未進(jìn)大門,12年先叫起來,“汪汪,汪汪?!?2年土黃皮毛,性格沉穩(wěn),尾巴高興時候搖成風(fēng)里旗,不高興時候直成頂門棍,仰起頭看人,黑鼻頭濕潤,寶黃色的眼珠里全是人情世故。12年身后,是“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劉蘭香。
劉蘭香48歲,缺一顆門牙,看上去夠59歲。“汪汪汪,”12年還嚷嚷,被劉蘭香踢了一腳。12年住了嘴,劉蘭香把克書記讓進(jìn)家。家是三間房,分著客廳臥室與廚房,人在里面周旋,不大,但挺溫馨。
“有事?”劉蘭香問。
“明白卡?!笨藭浾f。
劉蘭香一下想起來,前一天克書記就說要來家里,給家墻上釘明白卡,結(jié)果劉蘭香不在家。說好了今天釘,事太多,忘了。
每家的貧困戶明白卡都釘在墻上最顯眼的地方。劉蘭香家墻上全是孩子們得回來的獎狀,已經(jīng)釘下滿滿一墻,一時間還真沒個釘明白卡的地方。最后,還是克書記把幾個年限已經(jīng)很長,并且重復(fù)的幾個獎狀合并了一下,才騰出個釘明白卡的地方。
明白卡釘上去,被一片黃獎狀包圍,像大水洼里浮起一個船。劉蘭香湊近去看,上面寫著:“劉蘭香,全家4口,因?qū)W致貧,享受政策:退耕還林補(bǔ)助22畝,1100元。農(nóng)資補(bǔ)貼34畝,2456元。新農(nóng)合參合費(fèi)用補(bǔ)貼4人,720元。愛心煤1戶,200元?!?/p>
上面的字劉蘭香全認(rèn)識,克書記就問:“你念過幾年級?”
劉蘭香不好意思了,說:“早早就不上學(xué)了,沒念下個年級?!?/p>
12年也進(jìn)來了,抬頭看看墻上的明白卡,又看看克書記,搖著尾巴問沒念下個年級的劉蘭香要水喝??藭泦枺骸盀樯督邢聜€12年?”
“我生下老三那一天,正好我姐姐給我抱來一條狗。生下老三一直挨罰款,一連罰了12年,于是給狗起下個名字叫12年。這個12年,是當(dāng)年那個12年的娃,繼承狗媽的名字,也叫下個12年?!眲⑻m香說。一邊說還一邊笑,缺一顆門牙,一臉細(xì)紋路,頭發(fā)花白,看上去夠59歲。“罰了整整12年,直到做了絕育手術(shù),才不罰了。”
劉蘭香嫁到趙家洼的時候才21歲,先生了一個閨女,接著又生了一個閨女,再生一個,還是閨女。這可咋辦呀?有人給出主意,說找神婆給看看哇。那就找神婆看看哇。于是和丈夫兩個跑三十里路去了神堂村。神堂村的神婆頂?shù)氖抢枭嚼夏?,劉蘭香夫妻兩個也不知道黎山老母是個什么仙,先把一箱子奶、一爪子香蕉、一包細(xì)皮玫瑰餅、一條白沙煙放在供桌上,求仙家給指條明路:“若一肚子都是閨女,那就不生了。要是命里還有兒子,那就接著生?!?/p>
仙家當(dāng)場拆開白沙煙取出一根抽了,在炕上盤腿坐定。片刻工夫,一股白煙從仙家頭頂冒出,仙家兩眼翻白,一行說一行唱。劉蘭香兩口子聽懂了,黎山老母說的是,再生。再生保證是兒子。
屁。劉蘭香的男人念過初中,多年在外打工,有點(diǎn)見識,用這樣一個字定性黎山老母。男人說:“你見過哪個國家的黎山老母抽白沙?”
劉蘭香也不信,但這不是閑著也是閑嘛,走親戚不也得走嘛,何況這親戚還是黎山老母,你管她哪個國家的呢。
“是為傳宗接代?”克書記問。
“不是。”劉蘭香說,“反正我和我男人,我們兩個從來沒這么想過。活一輩子,連個兒子都沒生過,整個人生都不完美了。傳宗接代和重男輕女,那是你們對我們的想法,你們受教育太多,我們懶得給你們解釋。在我們,兒子閨女一樣親。我就是想生?!毕肓讼雴?,“克書記,你說說,人活著是為了啥?”
這把克書記給問住了??藭洶炎x到肚子里海一樣的書翻一遍,沒找出答案只好請教劉蘭香:“為了啥?”
劉蘭香說:“為了希望。”
轉(zhuǎn)年,劉蘭香又生了,這一回真生下個男孩,誰說抽白沙煙的黎山老母是個屁?
“克書記,我再問你個問題,是攢錢對,還是攢孩子對?”缺了一顆門牙,看上去夠59歲實際上只有49歲的劉蘭香笑著問。
“我沒念下個年級,但還是覺著攢孩子對??藭浤憧?,”劉蘭香用手指指墻上的獎狀,“這是我大閨女小學(xué)二年級得的。這是我二閨女初中得的。這是我三閨女高中時候得的。這個,是我兒子得回來的?!?/p>
一墻獎狀,新的,舊的,閨女的,兒子的,釘滿滿一墻,海一樣圍著明白卡。劉蘭香的大閨女今年28歲,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在太原打工。二閨女26歲,也是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先在太原打工,后來嫁到太原,已經(jīng)有了娃。三閨女,也是最有出息的一個,正就讀山西師范大學(xué)。老四,也就是和黎山老母攀過親戚的兒子,去年考上鄭州工業(yè)大學(xué),是大一新生了。
“早知道供娃娃念書這么難,我就不生這么多了?!眲⑻m香說。還是笑著說的,怎么看,怎么不是不想生。
劉蘭香為她的“就是想生”付出了代價,先不說供孩子上學(xué),就是養(yǎng)活一大家也要一頭好汗。前10年,劉蘭香的男人在外打工,劉蘭香留在趙家洼種地。“我一個人種30多畝地,還養(yǎng)著3頭豬,還喂著一頭騾?!?/p>
男人在外打工,寧武也去過,內(nèi)蒙也去過,都是下煤窯,哪里給錢多就去哪里。下窯一天能掙一百四五,這是后來,前些年,一天掙幾十塊的時候也有。村里好幾個都是這樣,不是正式工也不是合同工,就是工頭攬下活再雇他們。農(nóng)忙時回家種地,農(nóng)閑時出去打工,好時候一個月能掙四五千,淡時候一個月也就一兩千,夠給孩子們繳學(xué)費(fèi)的。
前些年,劉蘭香種地種的樣數(shù)還挺全,葵花呀黑豆呀糜子呀蕎麥呀豌豆呀,都有。先不說賣錢,自己也得吃呀。近兩年劉蘭香種地少了,梁地都退耕還林了,剩下12畝溝塌地,種了六七畝玉茭二畝山藥蛋,還種了些草。買化肥買地膜,雜七雜八算下來,除了自己吃一年下來能收兩千多。
孩子們都送去城里念書。就送能住校的那種,省事。給在縣城里給賃個家,兄弟姊妹四個,念高中的念初中的念小學(xué)的,大的照應(yīng)小的,二的照應(yīng)的三的。遇到星期禮拜天,劉蘭香去城里給娃娃們洗涮洗涮,蒸上一鍋饅頭燉上一鍋肉菜。
后10年,男人不出去打工了,回趙家洼養(yǎng)羊。大羊80來個,連上羊羔子,一共145個。夫妻倆早上種完地,趕中午再把羊放出去,一天下來也緊夠累的。
但就怕開學(xué)。放假還好說,孩子們回來還能幫著干點(diǎn)活兒。開學(xué)第一天能愁死個人,錢不夠開學(xué)用,把親戚們都借個遍。后來有了助學(xué)貸款,三閨女就是助學(xué)貸款,一年貸5600塊,一貸4年。三閨女懂事,周末啊國慶啊就出去帶家教,暑假也不回來,給人打工,管吃管住一個月還能掙兩千。
“三閨女說了,不考研。”劉蘭香從手機(jī)里翻出三閨女照片來給克書記看。三閨女不考研,說小時候咋還沒咋呢就給家里塌下饑荒貸下款,念完大學(xué)快不要念了,能給家里省些錢。三閨女還說:“媽你等我掙了錢,給家里攢點(diǎn)錢,你好給我弟弟娶媳婦?!?/p>
劉蘭香還笑著,克書記卻濕了眼。12年喝完水賴著不肯出去,在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克書記把手伸給它,它用濕潤潤的黑鼻頭子嗅,嗅完了沖克書記搖尾巴。
兒子費(fèi)錢,一個月一千有時候還不夠,能吃。一說到兒子能吃劉蘭香就又笑了,“克書記你是不知道,這么大的包子一頓吃七個。”說著,用手給克書記比畫出一個大包子。
幾個娃娃念書,都沒趕上“雨露計劃”,兒子最后一個上大學(xué),是2015年,雨露計劃2016年才開始,“可可沒趕上?!眲⑻m香笑著說。要這么看,劉蘭香也不是太難看,雖然缺一顆牙一臉細(xì)紋路頭發(fā)還花白,但笑得還算燦爛。12年臥在克書記腳邊,用寶黃色的眼珠一眼一眼看克書記。真是條好狗??藭洂鬯眢w暖乎乎,用手指一節(jié)一節(jié)給它數(shù)脊梁骨。
“我們家老四有個小名兒叫張五千?!?/p>
“是想叫老四將來每月掙五千?”
劉蘭香一愣,省作協(xié)出來的人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懂得一個月掙五千。實際上,叫下個張五千是因為養(yǎng)老四叫人家罰款罰下五千塊。
從劉蘭香家出來,克書記找到個土塄,把自己蹲在土塄上蹲了很久。也不知道這個土塄是不是當(dāng)年劉福有爺爺蹲過的那個,反正他蹲了很久??藭洷緛聿粫淄淋ǎ谮w家洼待久了,也就會蹲了。
一旦蹲上來,趙家洼就以另一種形式進(jìn)入他,不是報表,不是數(shù)據(jù),不是文件,不是建檔立戶卡,是帶著呼嘯聲響的報表、數(shù)據(jù)、文件、建檔立戶卡巨輪下的另一種。像是從這個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巨輪上飛濺出來的一片,又像是這巨輪包漿下本身就具有的內(nèi)核。想來劉福有的爺爺當(dāng)年也一樣,蹲在土塄上,趙家洼就乘勢進(jìn)入他,他和他的趙家洼從此成為悲壯敘事,海一樣的書那般,讓人讀也讀不完,讀也讀不盡。在這悲壯敘事里,劉蘭香們又發(fā)明了黎山老母和張五千這樣的消解法,產(chǎn)生出破涕為笑的戲劇效果,從而使得這種敘事駁雜而豐沛,深奧又充滿,希望。
我叫個啥
省作協(xié)通過殘聯(lián),給劉福有的娘配了個輪椅。這下好了,劉福有的娘除了見人就問“我啥時候死呀”之余,還能出來曬曬太陽,還能看看貧瘠寒素的趙家洼,那些樹木、草坡、禾苗和房頂上的炊煙。這一看,把一個90歲老人柔腸寸斷。
想起了祖母,為躲日本人逃荒來到趙家洼。日本人燒城池毀渡口,燒光、殺光、搶光,祖父和爹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實在怕不行了,祖母帶著兩兒一女使一雙小腳逃出來。蒼茫大地,也不知道該到哪里,是實在走不動了,最后落腳落在趙家洼。
為躲日本人,但沒躲開個日本人,娘的爹還是被日本人給抓住了。被抓住了就得侍候人家,給人家擔(dān)水給人家洗鍋?zhàn)鲲?,給人家殺豬宰羊,稍不順心人家就用棒槌打,打也不打別處專打腦袋。
日本人把雞抓著吃了,把甕里的糧著吃了,把罐里的油舀著用了,把驢也“征”去了。娘的爹不情愿伺候日本人就想辦法跑,跑了好幾次都沒跑成,反倒被日本人打了個死不下。
慢慢的,村里人積攢下對付日本人的辦法,縣里頭日本人一出發(fā),就有通訊員收到信息,日本人要去哪里,一路上就有人通知到哪里。通知來了,就背上鋪蓋往山里藏。等日本人走了才敢回家?;氐郊?,豬也沒了羊也沒了糧食也沒了……唉。
娘抬手擦眼淚,哪里還有眼淚,這輩子的眼淚早流干了。
這就又想起個張白氏來,張白氏也是從保德縣逃荒過來的。是她奶奶拉著她逃來的。日本人打到保德縣,放火把保德城給燒了,張白氏的爺爺、爹、娘,都死在里頭。實在沒辦法,奶奶就拉著張白氏和張白氏的哥哥,一路逃荒,來到趙家洼。
也不是來到趙家洼。一開始,奶奶手里一手拉一個張白氏,一手拉一個張白氏的哥哥,走著走著,手里只拉著一個張白氏了,哥哥死在逃荒的半道上了。最先,奶奶是在付家洼找下個老漢,那老漢人不錯,結(jié)果給八路軍帶路,叫日本人打死了。
奶奶又帶著張白氏跑到二道坡,在二道坡又找下個老漢??上?,這個老漢養(yǎng)活不過,連吃穿都供不上,沒辦法,帶著張白氏奶奶又嫁到小澗河。也是命不好,沒幾年男人死了。奶奶把自己嫁了這么多次,都沒能把自己安穩(wěn)下來,最后還是張白氏嫁到趙家洼,把奶奶帶過來,這才在趙家洼扎站住。
使一雙伶仃小腳行走在苦愁的大地上,拖兒帶女,輾轉(zhuǎn)奔逃,奶奶們的目的很樸素就是活下去。受苦難、戰(zhàn)爭和饑荒驅(qū)趕,小腳伶仃的奶奶們已失去性別,和男人一樣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倉皇逃竄。但女人就是女人,把身影映在河里,河就活了,里面有了魚,有了蛙;把身影放置在趙家洼,荒寂千載的山野就有了人煙。趙家洼,以及趙家洼周圍的村莊,開始有了雞叫鳴開始有了驢打滾,開始有了孩子的囂叫聲。
張白氏的奶奶死時候有個心愿,把自己的骨殖送回保德縣,和第一個男人,也就是張白氏的爺爺合葬。嫁了這么多人只是為了一口飯,不丟人,死后也還見得過人。
張白氏的男人和張白氏的兒子,趕了一頭驢,馱著亡故的奶奶,一路送回到保德縣。
張白氏在趙家洼生下五個兒子三個閨女,在大饑荒時候全身浮腫,吃不進(jìn)東西,最后還是把自己給餓死了。
“娘,曬一曬,咱就回家哇?!毕眿D子來搬她了。
“你是個誰?”太陽一曬娘就糊涂,只覺的眼前這個媳婦子眼熟,想不起來是個誰。媳婦子說:“我是你的媳婦子?!?/p>
“你叫個啥?”
“我叫個李娥子?!?/p>
“哦。那我叫個啥?”
70歲的李娥子笑了,對90歲的婆婆說:“你叫個王花仁?!?/p>
噢,王花仁如夢初醒。別人叫她娘,叫她婆婆,叫她奶奶,她都知道是在叫她,但叫她王花仁,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
“我啥時候死呀?”王花仁問。
老遠(yuǎn)見走著個人,媳婦子說:“那是個繼六?!?/p>
走近了一看果然是曹繼六。
“繼六,你去哪兒?”
“找繼七。”
曹繼六每年都要出去找曹繼七,知道找不回來,但一定要出去找?!拔沂撬?,我不找,叫誰找去?”
繼七是曹家兄弟姊妹六個里最精干的一個,學(xué)了個木匠手藝,因為窮,到了三十大幾遲遲“娶不過”。后來,經(jīng)人撮合娶回溝灘上一個女人。女人離婚,帶著三個孩子,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來歲。
繼七不費(fèi)力氣就當(dāng)?shù)挂矚g喜,靠著木匠手藝常年在外打個工,掙錢供三個孩子念書。孩子長大了,又體體面面給他們?nèi)⒌娜⑵傅钠?。不曾想年過半百,女人跟著個下井的煤礦工人跑啦。女人一跑,三個孩子拍拍屁股就認(rèn)不得他們這個后老子了。
那女人嫁繼七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三婚了。繼七之前和一個甘肅人勾搭著,實在是甘肅人卷包著她的財產(chǎn)跑了,沒辦法,這才嫁到趙家洼。來了趙家洼又嫌繼七窮掙不下個錢,圖煤礦工人有退休金有勞保,就跟著人家跑了。
穿男人,吃男人,男人死了嫁男人??衫^七還沒死呢。
明明是兄弟姊妹里最精干的一個,明明還掙著錢,明明想對她好,咋能說走就走?繼七實在想不通。把腦子想穿了也想不通。腦子穿了,繼七就不出去掙錢了,每天就是個睡。白天睡白天黑夜睡黑夜,怎么睡都睡不醒,把那幾年因為掙錢缺下的覺都補(bǔ)回來了,也還是個睡。
“繼七,繼七,”別人搖晃他,如晃一瓶內(nèi)容駁雜的陳年積水。他反問別人:“繼七是個誰呀?”他連自己叫個啥都忘了。
后來繼七不睡了,把鋪蓋打了卷,背在身上,說是出去尋女人呀?!耙欢馨阉龑せ貋怼!崩^七笑著說。
唉。
那是個冬天的早晨,繼七背著鋪蓋卷走出趙家洼。他不知道,他一米七八的個子放在一重又一重的路上,是有多渺小。
一年。三年。七年。十年。繼七都沒回來。繼七把自己給走丟了。
每一年,繼六都要出去找繼七,這一找又是十年。有一回在五寨車站,繼六遠(yuǎn)遠(yuǎn)看見繼七,繼七在賣瓜子。瓜子裝在一個白色帆布兜里,白色帆布兜掛在脖子上,繼七手里拿著兩塑料袋瓜子,高聲叫賣:“瓜子,買瓜子啦!”
“繼七!”隔著人群,繼六大聲喊。
燈光閃爍處,繼七尋著聲望過來。再認(rèn)真看看,好像又不是繼七。那人沖著繼六一笑,嘴里說了句什么,轉(zhuǎn)身走了。等繼六分撥開人群沖過去,哪里還有人影啊。
“繼七,繼七?!崩^六大聲喊著?!鞍琛币宦暎惶烁咚倩疖噺纳磉咇傔^,湮沒了他的聲音。
此后,再沒有繼七的消息。
目送繼六走遠(yuǎn),70歲的李娥子推著90歲的王花仁轉(zhuǎn)回家。黑狗本來和12年在玩耍,看見了,卷著尾巴迎上來。趙家洼的夏天陽光熾白,藍(lán)天低沉,背后橫陳的一架大山,雖是草木蔥蘢但也窮相畢現(xiàn),滋養(yǎng)著這一方人,也窮困著這一方人;給出希望,也附加太多苦難;男人和女人,在這里都不浪費(fèi),都物盡其用到了極點(diǎn)。
夏天過去是秋天,又一輪秋收在即。谷子、糜子、黍子,大豆、莜麥、高粱,又該歸到糧倉里了。種子撒進(jìn)地里變成莊稼,故去的人撒在地里變成了什么?劉福有的爺爺最聰明,是第一個死后沒有埋回老家的人。從一開始,劉福有的爺爺就知道趙家洼的黃土也能埋死人。果然,趙家洼的土里開始往里埋死人,長了個巨大的黑嘴一樣,吞進(jìn)去一個,吞進(jìn)去一個,吞進(jìn)去一個。進(jìn)去的都沒見再出來,也不知道都去了哪兒。
祖先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趙家洼是故鄉(xiāng),感情深厚,鄉(xiāng)愁濃重,一說起來眼淚汪汪。唉,人果然是水做的,怕立不住,摻了泥巴,可摻了泥巴的人不值錢。泥巴裹不住水,水就化作淚,流啊流啊流,直到有一天連淚也流不出,人就只剩下泥巴。泥巴沒有了水,只能化為土。人們往土里埋死人,也往土里下種子。
沒有比土更低的了。
于是,土里開出了花。
于是,劉福有的娘有一問:我什么時候死呀?
與日月相搏
劉福有70歲,但不敢松懈自己,因為“任務(wù)還沒完成?!眱喝⑴?,任務(wù)算“過半”,還有個90歲的娘,是劉福有的另一半任務(wù)。
娘耳朵背,跟娘說話都是大聲大氣,“娘,起來換衣裳啦。”“娘,坐前來喝拌湯啦。”再加上娘見人就問“我什么時候死呀”,弄得好像娘在劉福有跟前受了什么委屈。劉福有給娘按摩,老伴兒李娥子拿著娘年輕時候的照片逗娘,“你看看這個美人是誰呀?”
娘拿過來照片看,照片里一個女人,黑油油的大辮子,亮閃閃的大眼睛,果然是個大美人?!笆莻€誰呀?”娘問。
“是個你啊?!?/p>
“是個我啊。不認(rèn)識?!蹦锸钦娌徽J(rèn)識“我”,不知道“我”是個誰。
李娥子又拿出公爹的照片讓娘看,公爹在照片里70歲,已經(jīng)去世20年,白眉白須。娘拿著照片就著太陽,端詳了好半天,想起來了,“咦,這不是隔壁老王嗎?”咳,敢情。
娘在炕上,劉福有就不能算老。
在趙家洼,劉福有是個好“受苦人”。當(dāng)年,坡梁地加上溝塌地,劉福有總共種著90多畝地。1982年分地,村上按地畝的產(chǎn)量來分配,劉福有家人口多,再加上開荒的地,90畝是有的?,F(xiàn)在地還種著,但退耕的退耕,流轉(zhuǎn)的流轉(zhuǎn),沒種多少了。
沒多少地,但種玉米、種胡麻、種莜麥、種紅蕓豆、種土豆、種谷子、種糜子,還間作黑豆牙豆大豌豆小豌豆。還喂了兩頭牛,牛吃的青貯飼料和精飼料全是自家地里出產(chǎn)?!百I飼料喂算不過賬來。”劉福有對克書記說。
克書記此時正幫著楊天才算賬。楊天才是留守趙家洼6戶里,唯一一個沒有“評上”貧困戶的。楊天才種著40多畝地,這40多畝地不全是楊天才的,也有他哥的妹的弟的。哥早年就搬到縣城里住,年望六旬了還在內(nèi)蒙打工。弟1982年回了保德,但戶口還在趙家洼。妹妹搬到縣城住,在一家超市打工,一個月1500塊錢,妹夫在河曲下煤窯。
克書記給楊天才一項一項算賬:種40多畝地,養(yǎng)一百五六十只羊。
種植收入為:玉米20畝,畝產(chǎn)1100斤,計22000斤,按每斤0.8塊計,毛收入17600塊。
紅蕓豆3畝,每畝出產(chǎn)200斤,計600斤,按每斤3.4塊算,毛收入2040塊。
土豆3畝,每畝出產(chǎn)2000斤,計6000斤,按每斤0.7塊算,毛收入4200塊。
黑豆2畝,每畝出產(chǎn)400斤,計800斤,按每斤3.5塊算,毛收入2800塊。
再來算養(yǎng)殖。羊一百五六十個,一年出欄30多只,每只出欄均值1400—1500塊,以1400塊計,毛收入42000塊。
羊絨,年收入12000塊。
幾項收入相加,毛收入76800塊。
再來算支出:
機(jī)耕,每畝80塊,40畝地共3200塊。
鋪膜,每畝50塊,有30畝地需要覆膜播種,計1500塊。
化肥,每畝80塊,也是30畝地需要施肥種植,計2400塊。
種子,主要是玉米種子,每斤12塊,每畝5斤,20畝玉米地是100斤,計1200塊。
禮金支出,按3000塊計。
衣服、米面油、肉蛋奶、油煙醬,一年有10000塊下來了。
共計21300塊。
收支相抵,年純收入55500塊。
楊天才55歲,克書記叫他天才叔。天才叔拿著這個賬目看,每一項都對,但總體看下來,總覺得哪里不對,可覺著不對,又說不出個一二三?!罢者@個賬來看我豈止是不貧困,還算個小富哩。”
但肯定是不對。楊天才有些糊涂,賬目是這個賬目,但他與日月相搏,也就“打個平手”,收支勉強(qiáng)平衡。
克書記說:“天才叔,這不過是算了個點(diǎn)大概,很多細(xì)節(jié)都沒考慮進(jìn)來?!痹谵r(nóng)村,就算是把犄角旮旯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考慮到,也注定是筆糊涂賬。這里面,最大的一個賬就沒算進(jìn)來———人工。而且,這僅僅是個固態(tài)賬,比如子女未成年前,在城里讀書借下的錢貸下的款,也是近幾年才還清。再比如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藥錢。算不到的花錢地方藏在日月縫隙里,瑣碎到想不起來算。
四家的地楊天才一個人種著,開始幾年還種谷子、種山藥、種黑豆、種紅蕓豆、種莜麥、種玉米,其中玉米種得最多,有20來畝。“種多種少,都喂羊了?!睏钐觳耪f。莜麥后來也不種了,一畝打不下幾十斤,還不夠辛苦的。谷子也不種了,全種上草。再后來,紅蕓豆也不種了,一畝地只能摘下三幾袋袋,將夠個油鹽醬醋錢。山藥蛋還種著,有三二畝,是給哥哥弟弟和妹妹的,種他們的地不用給地款錢,他們過來拿幾袋山藥蛋就頂了。
“豬呀雞呀一下也不想喂,喂上要吃要喝,卻賣不起個價錢,潑煩不行?!睏钐觳耪f。
對此劉福有深有體會。前幾年還有力氣的時候,他也喂過豬,一頭或者兩頭?!凹矣星f,是嘴的不貪?!蔽挂活^豬,先不說一天三頓有多辛苦,就說一年下來的飼料,青飼料不算,一頭豬僅玉米就得七八百斤,算不過賬來。到年底殺了豬,給兒子拉一塊,給閨女拉一塊,剩下的賣不了幾個錢,不喂了。
把種下的玉米喂了羊,用克書記的話說,是“地畝收獲通過另一種方式轉(zhuǎn)化為貨幣現(xiàn)金收益”。以農(nóng)業(yè)為第一產(chǎn)業(yè),或者說對農(nóng)業(yè)過度依賴,是相對貧困區(qū)域的共同特點(diǎn)?!稗r(nóng)業(yè)占比的高低,與貧困程度呈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笨藭浾f。
“啥意思?”天才叔問。
天才叔三個子女,都在縣城里念書?!霸卩l(xiāng)里讀也是個讀,在縣城讀也是個讀;在鄉(xiāng)里讀得賃房子,在縣城里讀也是個賃,那還不如一步到位進(jìn)縣城呢?!?/p>
在縣城,楊天才有過一黑夜搬了兩次家的經(jīng)歷。先是,圖便宜租了養(yǎng)豬人家的一間房,當(dāng)時火急火燎搬進(jìn)去。沒想到,黑夜根本不能睡,臭不說還滿家蒼蠅?!吧n蠅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能把人抬起來的程度。”這讓孩子們怎么學(xué)習(xí)呀?
連夜搬家,尋下第二家。這一家倒是不臭,蒼蠅也能數(shù)見,但灶火不通氣,燒不開鍋里的水,倒憋了滿滿一家煙,嗆得人待不住?!斑B猴也拴不住別說人。”
就著燈,楊天才夫婦商量起來,“要不,咱買房吧?!碑?dāng)時縣城的房不貴,6萬,可他連6千也沒有。孩子們要念書,買種子買化肥,雇牛雇機(jī)器,都是錢。
還是要買。一方面孩子們念書,再一方面將來給孩子娶媳婦也還是個買,遲買不如早買。莊戶人算的都是長遠(yuǎn)賬。跑信用社貸出3萬來,又找親戚們借,借到親戚們見楊天才如見了鬼一樣跑得快。還賣了一欄羊。當(dāng)時正是羊肉價錢最低的時候。
總算是把房買下了。
那幾年挺忙亂的其實。但要現(xiàn)在去回憶那幾年的忙,卻回憶不起個具體的忙,就像克書記幫著算的這筆賬,全都糊在里面,沒一個能完整拎起來的。一定要拎起來,那大概就是三個孩子了。大閨女考上太原會計學(xué)校,大兒子在縣城成了家,老三讀罷高中又讀技校,現(xiàn)在是一家煤礦公司的合同工。
城里的房給兒子娶媳婦用了,楊天才和老伴又回到趙家洼。把哥哥妹妹弟弟和自己家的地一種,一百五六十個羊這么一養(yǎng),就鬧下這么個糊涂賬。
“你試試不往出走,你試試不把孩子們送出去,誰看得起你?但是地不能不種,克書記我和你說,與地打交道最省力氣,只要我往里種,地從來沒虧待過我?!?/p>
天才叔倏忽一笑。這一笑,把他出生趙家洼的山水田野、農(nóng)舍炊煙、林坡草地,以及屋后那條流淌著的瘦水,全給暴露啦。天才叔不笑還好,天才叔一笑,克書記反而難過起來,與日月相搏,天才叔居然不輸,還能打個平手。
我愿埋首人間
8月22日星期一晴
搞了一上午接待工作,單位杜書記帶黨組成員來走訪、調(diào)研。
昨天到地里看了看,很多山藥地都出現(xiàn)地鼠災(zāi)害,山藥蛋被地鼠咬壞不少。
省健康扶貧下農(nóng)村活動在鄉(xiāng)里啟動,我為趙家洼爭取了一個下午的時間,13位醫(yī)生為全村百姓一一看診。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這個禮拜說什么的都得回趟太原。張老師給介紹對象不去見個面說不下去。對方叫晶晶,相片傳過來,看著挺陽光的。
8月24日星期三晴
去忻州下鄉(xiāng)辦取文件?;貋砺愤^天才叔地里看了看玉米,長勢很好。
下午去縣里開會。
8月26日星期五晴
工作隊在縣水利局二樓會議室開會,下鄉(xiāng)辦的楊主任也來了,在會上,大隊長又細(xì)細(xì)把工作安排了一遍。最后楊主任也做了工作解釋,這次我們十三個工作隊全都明白了下鄉(xiāng)工作的具體任務(wù)。
電視臺來采訪,拍我在地里鋤山藥蛋的鏡頭。
和劉福有大爺聊天,聊出趙家洼的歷史。農(nóng)民閑話,處處機(jī)鋒,信息量不一般。村里許多房舍雖然空了,但每一座人去室空的泥墻小院,還裝著依然鮮活的過往故事。
8月30日星期五晴
和五保戶虎人在地里了解情況?;⑷舜鬆敋q數(shù)大了,再加上全身都是病,連看病買藥的錢也掙不下。
《文心雕龍》P118,劉勰認(rèn)為: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現(xiàn),蓋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xué)有淺深,習(xí)有雅鄭,并情性所鑠,淘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
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八種類型:典雅、遠(yuǎn)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糜。
婷婷是個好姑娘。但是……
9月2日星期一晴
上午到鄉(xiāng)馬鈴薯種業(yè)公司組陪,微型薯生產(chǎn)、農(nóng)機(jī),會議交流。下午去看孫大娘,順手帶些常用藥給她,還買了一箱奶一袋燕麥片和蘋果,花了100多塊?;貋頃r發(fā)現(xiàn)去山藥地里的路不能走了,修路修到很晚。
明天可能要變天。
9月3日星期二雨
躺在炕上不想睡了,剛清晨7:00,這種情況難得??傆X得休息不夠,再加上無休止忙碌,能夠把身心調(diào)整到全面放松狀態(tài)也確實很幸福了。
雨還在下,打在房頂上,叮咚叮咚。這時候只要不看手機(jī),整個山村就是我的。雨水打在荒蕪院落里的雜草上,愈顯恬靜。村莊偏僻留不住人,布谷鳥呼喚不回他們來。山貧水瘠養(yǎng)不住人,但碧綠莊禾下面的土地里,有一股血脈在。
雨還在下,才是9月份,趙家洼就涼爽得讓人有些經(jīng)受不住。故意把手機(jī)放在很遠(yuǎn)的地方,有信息也不去查看。趙家洼這一刻歸克書記一個人所有。一些前塵往事隨雨滴入思緒,不成陣勢,散兵游勇般出沒。也有幾個性格鮮明的和幾段歷歷在目的,在這個寂靜的雨天擠進(jìn)克書記。
寂靜是好的,但若是常態(tài)人就非常受不了。手機(jī)放在很遠(yuǎn)的地方,但不能由此就否認(rèn)喧鬧是個大背景。
下雨天的克書記是詩人身份。先聽雨,在雨聲中捕捉一些寫詩的靈感吧??藭浤∩耢o下氣,把感知放在兩個耳朵上,聽。
雨密集而扎實,下成均勻的幕布,重重疊疊。仔細(xì)聽去,遠(yuǎn)近高低,是多種聲部疊置的結(jié)合構(gòu)成,及其近,又縱深至無限遠(yuǎn);然而又連接緊密,下在樹梢上的淡一些,滴在瓦檐下的濃一些,打在石頭上的薄一些,組成一排浪,橫著往前推。
趙家洼的雨是先天寒素,以詩人的耳朵去聽,是邊塞特質(zhì),能聽到摻雜在其間的金戈鐵馬、西風(fēng)古道,斷腸人走在天涯。趙家洼的雨也是先天剛硬,聽到的人不免一時王圖霸業(yè)、氣貫長虹。
趙家洼的雨激烈,趙家洼的雨輕柔;趙家洼的雨靜謐,趙家洼的雨喧囂,齊齊涌入克書記,包圍克書記,浸漫克書記,滲透克書記。趙家洼的雨是來拯救世界的,后來又被世界所拯救;趙家洼的雨濁浪滔天,趙家洼的雨滴滴入地。
詩人靈感閃電樣劃過克書記,克書記打開本子??吹酱禾鞎r給一首詩寫下的開頭一個“啊”字,不由笑了。寫下這個“啊”,他就去春耕了,直到今天才有閑暇再次寫詩。當(dāng)時是想在“啊”字后面寫什么呢?想不起來了。
門縫處閃過一個人影,“誰?”克書記打開門,“呀,是個曹大叔?!北豢藭浐安艽笫宓?,是曹繼六。曹繼六穿一件闊大的黑色雨披,兩個胳膊篬開,像個夜蝙蝠?!翱爝M(jìn)來呀?!笨藭浾f。
曹繼六把腳伸到房檐雨簾下沖洗干凈鞋上的泥,脫下雨披抖去雨,疊整齊了放在臺階上,這才進(jìn)了克書記的工作站??藭浗o曹大叔倒水喝,曹大叔從兩個衣服兜里各掏出兩根玉米和三個紅薯來,笑呵呵給克書記看。
“我說你兩個胳膊怎么是篬開的呢?!笨藭浺残α?。
克書記住的這個工作站原是村委會,三間房子一盤炕,地上放一張和炕差不多大的書桌,桌上全是資料和書本,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屋里溫度確實不夠高,曹大叔給灶火里點(diǎn)了一把柴。冒過大煙后,曹大叔把玉米和紅薯放進(jìn)灶膛里。
生了火,屋里溫度一下起來,人也舒適不少。放進(jìn)灶膛里的玉米和紅薯很快發(fā)出植物變成食物的清香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
兩個男人一個屋,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藭浵肫鸩艽笫迳窠?jīng)官能癥嚴(yán)重的老伴兒,就問了一聲。曹大叔說:“視力弱化。”克書記問醫(yī)生怎么說?曹大叔說:“鑒定為二級傷殘?!?/p>
一時間又沒了話。
良久,曹大叔從灶膛里扒拉出玉米,剝?nèi)ネ饷婵窘沟钠ぢ冻鰺釟怛v騰的玉米粒。兩人一人一個。曹大叔不容易,老伴兒有病,打理照外全是曹大叔一個人的事兒,用曹大叔的話說,老伴是“油瓶跌倒都不扶”的人。
“也是個命苦的。從小死了娘,是她爹把她拉扯大的?!辈艽笫宓固胬习閮弘y過。一輩子了,做飯洗衣,操持家務(wù),都是曹大叔。
曹大叔種40畝地,拉扯大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還都“送出去了”。老大送去糧食貿(mào)易學(xué)校;送了老大,老二“送不起”了,去參軍了;老三“不好念書”,學(xué)了焊工,現(xiàn)在北京打工;一個閨女,“是個好的”,現(xiàn)在天津機(jī)電職業(yè)學(xué)院就讀,會計專業(yè)?!敖衲陮I?,考上了?!辈艽笫逭f。
兩人說著話,克書記看見曹大叔兜里露出一角白本子,就問那是個啥?曹大叔平時有在本子上寫畫的習(xí)慣,今天克書記要看看曹大叔都在本子上寫畫了些啥。
克書記一要本子,曹大叔臉紅了,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把本子掏給克書記。
本子是兒女們上學(xué)時留下來的作業(yè)本或筆記本,曹大叔在本子背面的空白處寫字:
雞叫頭遍早燒火
吃了早飯洗了鍋
窩窩山藥黃米湯
吃飽喝飽去放羊
“這是民歌?”克書記問。曹大叔的字雖然強(qiáng)硬了些,但寫下的內(nèi)容是克書記喜歡的。曹大叔搓搓手說:“是我按民歌調(diào)韻,自己寫的?!辈缓靡馑紭O了,解釋給克書記說,“都是些四六句,瞎寫?!?/p>
克書記再翻一頁,上面寫著:
沒有永遠(yuǎn)的貧窮,只有永遠(yuǎn)的勤勞
再翻一頁。這一頁字寫得滿:
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
往來花不發(fā),新舊雪仍殘。
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
自驚牽遠(yuǎn)役,艱險促征鞍。
下面一行小字:唐代詩人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所著《經(jīng)行嵐州》。
曹大叔還抄唐詩?克書記不由多看曹大叔幾眼,曹大叔說:“因為是寫我們縣的,我又讀著好就抄在本子上了?!庇终f,“杜甫寫詩就好,沒想到他爺爺老杜也好。這要是擱現(xiàn)在克書記,這杜老師怎么也得是個省作協(xié)的主席吧?”
克書記大笑。再看一頁,上面寫著:憶當(dāng)年養(yǎng)育四個兒女之艱難,作詩一首———
子孫無錢難更難,養(yǎng)育四子苦難堪。
(若)干年已把錢花盡,夢想求人不敢談。
克書記一下明白了曹大叔為什么要在下雨天懷揣玉米紅薯來找他的原因了,曹大叔是個詩人。曹大叔話不多,天生里的羞澀,但愿意在下雨天來找克書記坐坐,他沒把克書記當(dāng)扶貧干部,是把他當(dāng)詩人才來的。
曹大叔寫在本子上的或許不是詩,但克書記寧愿認(rèn)為是。詩無非心聲,無非感觸,在曹大叔這里,還該是艱難生活的一個段落分割線,還該是與蒼茫趙家洼的一種對話。一句寫罷,四句連綴,對土地,對莊稼,對四面環(huán)山的反叛出來了;四六句不成才,技術(shù)上差了些但情感上毫無疑問,而詩詞反對的恰恰是技術(shù),依賴的正是情感。
得到克書記夸贊,曹大叔一時緊張又一時歡喜,搓好幾遍手,才試探著問:“克書記,你也是個詩人,我能不能,也看看,你寫的詩?我想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誠懇的曹大叔想要看詩的態(tài)度過于隆重,把克書記也弄得不好意思起來??藭浻趾螄L不是個少言少語,天生害羞的人嘞。
曹大叔捧著克書記的本子,翻開一頁,上面就一個字,“啊———”曹大叔會心一笑,說:“一看就是首好詩?!?/p>
翻開第二頁,上面一首詩,是克書記剛剛寫下的:
因為擁有翅膀
鳥群高于大地
因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鳥
因為物我兩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為蒼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間
雨停了,天高起來,趙家洼新鮮如剛從水里撈出,山和樹,草和石,都呈現(xiàn)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狀態(tài),寡言語,天生羞澀,深林里般的馥郁氣息,是詩人特質(zhì)。下雨是寫詩,雨停了也是。貧困不是詩,但在貧困的間隙里與夢想對話是。剝?nèi)タ窘沟挠衩灼ず图t薯皮,彌散在空間里的和時間里的香甜,不歸玉米不歸紅薯,不歸灶膛,不歸工作站,歸詩。
喔
入冬以來,趙家洼天寒地凍,若再下上一場雪,幾乎就是孤立的一種存在了。雪消之前,克書記減少回太原的次數(shù)。下一步,遷出趙家洼,搬進(jìn)移民新村是工作重點(diǎn)。
異地扶貧搬遷也不是新一輪脫貧攻堅才有的,是中國扶貧走過將近40年的過程探索出來的有效辦法。趙家洼搬遷涉及,不止是留守在趙家洼這些朝夕相處的大爺大娘大叔,全村17戶貧困戶,包括在村里有房有地的都要一一征求意見,大量工作得提前做準(zhǔn)備。
愿意搬的,不愿意搬的;愿意進(jìn)城的,不愿意進(jìn)城的;想要“人挪活”的,不想離“土窩窩”的,趙家洼一時天地蒼茫。
扶貧工作從來不是一個純經(jīng)濟(jì)維度的單純業(yè)務(wù)性工作。一時間,克書記覺得自己太理想化,對趙家洼的了解膚淺了。一時又覺得趙家洼是條老舊木船,走過90年,養(yǎng)育四代人,已經(jīng)耗盡養(yǎng)分,不在進(jìn)程中了。一時又猛然警覺,趙家洼哪里是一艘船能夠比喻的,它小,不過是個小山村,它要大,那可是全天下;它要淺,它就是眼前的貧與困,老與殘;它要深,投一塊石子下去,歷3000年未必能到底,穿九千萬里可能還見不到頭。
封河了。天寒地凍??藭浂自谕淋ㄉ峡刺炜罩新舆^一只鷂鷹。12年和黑狗結(jié)伴去小樹林里玩,路過克書記,雙雙停住腳看克書記。遲疑片刻,交換個眼神去遠(yuǎn)了。大紅公雞帶領(lǐng)一群母雞刨食,那是給孫三女的扶貧雞。冬天的樹刪繁就簡,只剩下枝干,一棵樹一個腦血管圖形,深深扎在大地里。趙家洼的房屋與院落,墻壁與小路,柴草與田地,不說假話,呈現(xiàn)的是衰老與破敗之相,被雪覆蓋住,再被太陽一照,潔白晶瑩又玲瓏剔透,宛如一顆眼淚,懸垂天地。
克書記站起身來。等轉(zhuǎn)頭再看時,眼前豁然。角度一變,趙家洼哪里是眼淚,分明就是條船,前提是不當(dāng)成是里程碑也不當(dāng)成是供人憑吊的紀(jì)念場。更不能在船上劃刻痕,說那是劍掉下去的地方。若順著刻痕的指向去找劍,就真成了劉蘭香說的,“那是你們對我們的想法”了。
克書記站在土塄上,對著四面環(huán)山,對著山體鋼藍(lán),對著天高云闊,對著荊棘密實與山風(fēng)彪悍,對著寒谷荒崖,斜梁陡坡,大喊一聲:啊———
啊,天空上那只鷂鷹,回應(yīng)了一聲。
“七十五?那是多大?”這是轉(zhuǎn)過年來劉福有的最大疑惑。
又是一年春來到,趙家洼的桃花如期綻放。太陽和月亮照舊輪班,新一茬禾苗又破土,泥街陋巷還裹藏窮相,土地照舊根植血脈。春天一閃,夏天與去年一樣,騎著馬來,用一夜時間。
夏夜照樣涼爽,趙家洼的好是無論多熱,總有風(fēng)從腋下穿過。抬頭看,星星滿天。不同以往,今年雨水極少,禾苗干旱死了大半。
6月,克書記送孫三女的兩個孫娃子,一個曹清秀一個曹秀麗,去忻州上特殊學(xué)校。不叫阿大阿二的曹清秀和曹秀麗,換上工作隊給買的新衣服,背著新書包,有點(diǎn)秀麗有點(diǎn)清秀,還有點(diǎn)興奮。只孫三女一個不好受,這一送就是一百多公里,往后破門孤院里就剩她一個了。
虎人一個人住大洼里,但每天都愿意來工作站坐一會兒。虎人74歲,五保戶,老光棍,腿有殘疾,與人交流少??藭浢扛羧逄旖o他擔(dān)滿水,把院子掃干凈。退耕還林后,虎人還種著6畝地。今年,虎人種了幾畝西瓜地。
“為啥?”克書記問。種瓜不同種玉米,玉米種進(jìn)去基本再不用管了,種瓜卻是個技術(shù)活。
這一問把虎人問羞赧了,“我是專門給工作隊種的。你們給我送米送面送牛奶,我就不能種點(diǎn)西瓜來謝你們???”但其實,虎人想說的是,一輩子了,只有工作隊和克書記,迎面喊他“虎人大爺”。
克書記很感動。不為瓜,為虎人大爺這么懶的人居然動起來了。能種瓜,瓜能換幾個錢,好事情。
入秋后孫三女大娘突然發(fā)起高燒,克書記趕緊給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電話,李院長開著車,不到十分鐘就來了。病情兇險,李院長和克書記又開著車,把孫三女送到縣醫(yī)院。下午三點(diǎn)送到CT室,晚上才出來結(jié)果。是肺部感染。她本來就有肺氣腫。
住院一段時間后,孫三女還是病懨懨的總說不舒服??藭浿?,單位領(lǐng)導(dǎo)更著急,把孫三女拉到忻州醫(yī)院檢查了一次,但沒個所以然。孫三女懷疑自己“得下賴病了”。十年之間,男人和兒子都是得下賴病死的,不由人不疑心。
克書記和單位領(lǐng)導(dǎo)一合計,干脆送孫三女到太原腫瘤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用春秋筆法寫,就是幾經(jīng)周折,最后化驗報告出來了———沒有大問題。
一到9月份,“1+8+N”的易地扶貧搬遷已經(jīng)就位。
劉福有問:“七十五,有我現(xiàn)在的攤子大?”劉福有掄胳膊朝著自己的房子劃一圈??藭浾f:“有兩個這么大。”
劉福有“喔”了嘴。
“啥叫個1+8+N?”
“就是8個村在1個中心集鎮(zhèn)安置,再引入一些鄉(xiāng)村旅游、電商什么的?!?/p>
其實早知道,但不妨一再問。皆因為自從有了易地消息,就是一陣高興,一陣潑煩;一陣愿意,一陣又不愿意。天地蒼茫不是一天兩天了。
“老劉大爺,”克書記知道劉福有在猶豫,“你自己算,按照政策,每一個貧困戶易地補(bǔ)償款是3.88萬。你一家,你,大娘,再加上奶奶,你們是三口人。”
三三得九,三八二十四,是11萬多。這還用算?
“下來,你搬出去,村里的舊房子要復(fù)墾。房屋、窯洞、畜舍,甚至廁所都要作價進(jìn)行貨幣補(bǔ)償?!笨藭浾f。
“原來的林地、耕地,包括房前屋后的樹木產(chǎn)權(quán),還屬于你,過去該給你的退耕款還給你?!笨藭浾f。
“現(xiàn)在種地也不像過去了,如果不科學(xué),也打不下多少糧?,F(xiàn)在種地都是現(xiàn)代化、機(jī)械化,您這兒種地,還拿個鋤頭一棵苗子一棵苗子地挖。”克書記說。
“老劉大爺你想想,別的咱不說,你在村里頭,有個頭疼腦熱的,叫醫(yī)生買藥都不方便。再說了,還有奶奶……還有吃水問題,現(xiàn)在工作隊在村里,工作隊如果不在呢?”克書記說。
倒也是。劉福有看著克書記點(diǎn)點(diǎn)頭。他發(fā)現(xiàn)克書記瘦了好多也黑了很多,沒了初來趙家洼時像個做皮鞋的那么氣派了。難為這孩子了,那么個不愛說話的人,現(xiàn)在說話也不節(jié)儉了。
克書記和老劉大爺說好,“明天帶你們進(jìn)城去探房。”
二天,老劉大爺、曹繼六都來了,孫三女大娘還沒來。太陽都照到對面山頂上了??藭浻行?dān)心。69歲的孫三女還種著9畝多地,耕、種、耙、耬,還有種子、化肥、雇人,靠她自己顯然不能夠。這些,工作隊全包。種植、管理、收割,也都是工作隊。還有擔(dān)水。
每天早晨克書記第一件事,是先看看孫三女孫大娘家的煙囪冒不冒煙。冒煙,說明孫大娘起來了;不冒煙,克書記頭皮就發(fā)緊,得去大門口喊幾聲。喊到孫大娘應(yīng)聲了,這才放心。
“孫大娘?!笨藭浾驹趯O三女家的鐵柵欄門外喊。
“來了?!睂O大娘應(yīng)一聲。原來她是想順便打醋,在家里找醋壺呢。
從趙家洼到縣城的廣惠園移民新村,坐車是30分鐘。老劉大爺?shù)男录以?號樓5單元2層,曹繼六的在7號樓3單元2層,孫大娘的在9號樓1單元1層。
一輪討論,一輪自愿報名,天地蒼茫的趙家洼共有18戶35人搬遷,趙家洼“我們幾個”6戶,都在廣惠園新村。
“廣惠園新村,規(guī)劃700畝土地,三期工程,將建設(shè)3486套保障性住房,能夠容納20000人居住。學(xué)校、醫(yī)院、移動、幼兒園,基礎(chǔ)設(shè)施齊全。”這是寫在廣惠園一進(jìn)大門口牌子上的。去物業(yè)拿上鑰匙,先去劉福有家。家里有工人師傅正在做木工,柜子已經(jīng)做好了,床也做好了,此時正安室內(nèi)門呢。
“喔。這就是75平米啊?!贝笈P室、小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地暖,劉福有一間一間打量。
床、沙發(fā)、茶幾、窗簾、立柜、熱水器、燃?xì)庠罹?,還有沙發(fā)上面的大幅照片,“這都是統(tǒng)一的?!笨藭浾f。
劉福有家是這樣,曹繼六、劉蘭香、孫三女、虎人,都這樣?!皝碜?,只需要帶上鋪蓋?!笨藭浾f。
“喔?!?/p>
天地蒼茫
最后,克書記是在宋木溝找到劉福有的。大家都忙亂著搬家,劉福有只想陪著他的耬、耙再坐一會兒。
集鎮(zhèn)安置點(diǎn)居民設(shè)計,縣上花了大心思,請的是中國鄉(xiāng)建院專門搞中心集鎮(zhèn)安置點(diǎn)設(shè)計的。沒白請,設(shè)計出的安置點(diǎn)超前、現(xiàn)代,但不失傳統(tǒng)、鄉(xiāng)土。人家的理念是“把鄉(xiāng)村建得更像鄉(xiāng)村,原址,原貌,原大小?!?/p>
“啥意思呢,就是利用舊宅基地,收集舊建筑構(gòu)件。舊街舊房,盡量按原樣修整。建新房盡量用舊梁舊瓦舊磚,連街上的鋪街石都是從本山取來的石料?!彼詣⒏S邪峒?,他再也用不著的耬啊耙啊,全都送到宋木溝了。表面上看,宋木溝還是原來的鄉(xiāng)村,但實際上地下網(wǎng)管、雨污分流、電、網(wǎng)、水都入地通往終端。地面上,道路、綠化、照明、候車點(diǎn),應(yīng)有盡有。宋木溝原來是趙家洼的一個自然村,現(xiàn)在是旅游好地方,每到周末節(jié)日,自駕車旅游的人都往宋木溝跑,游客最多的時候達(dá)到上萬人。
劉福有想陪著他的耬啊耙啊再坐一會兒,克書記也就陪著劉福有再坐一會兒。耬啊耙啊,和劉福有有說不完的話,每一個身上都浸著劉福有的油和汗,光滑如包漿,這就撕扯著,要分別了?
“是人搬走的當(dāng)天,房子就拆?”劉福有再次與克書記確定。
“嗯。”
搬遷之后,老屋子就要拆掉復(fù)墾。想一想也對。老房子蓋起之前,那本來就是一片長著草長著樹的土地,把房子蓋在人家身上,已經(jīng)壓了人家快一百年了。
那一年爹娶娘,不能再娶到土窯里了,決定蓋房。一家起屋,全村都來幫工。會泥匠的壘墻,搭架上瓦;有力氣的和泥,打土基,搬磚,搬石頭;女人們挽起袖子,會生豆芽的生豆芽,會剝蒜的剝蒜,會炸油糕的炸油糕。蓋著蓋著,沒石料了,趕緊去河灘里撿河石,去山上背個石頭,給咱彌上哇。蓋著蓋著,瓦不夠了,劈個青石片,給咱補(bǔ)上哇。蓋著蓋著,少了根椽,砍上兩截柳樹,給咱接上哇。
房蓋起了要安鍋。灶臺上抹洋石灰,光溜溜,平壓壓,怎么看,怎么愛?;h笆做墻,編木為扉,炊煙升起,雞犬相聞。爹和娘在這屋里生兒育女,打熬日月。
日月下成長起來的好青年劉福有給隊里馱石灰,在路上碰見一個老漢,一老一小相跟了十幾里地,說話十分投機(jī)。
老漢說:“那樹長得不錯。”
好青年劉福有說:“對,長大了能當(dāng)個柱梁。”
老漢說:“這小孩不錯?!?/p>
好青年劉福有說:“對,長大了能當(dāng)個權(quán)貴?!?/p>
老漢不小心放了個屁,好青年劉福有說:“這屁不錯,長大了能做個雷聲?!?/p>
好青年劉福有,有見解,有認(rèn)識,有眼色,會說道,總是能把話款款遞到老漢心里,不大不小正合適。臨別,老漢對劉福有說:“我家在中寨公社壩灣村,家里怎么樣,你去打問吧?!?/p>
話再明白不過,這是老漢相中后生了想結(jié)一門親哩。壩灣老丈人家一個閨女叫李娥子,一雙眼睛大又亮,辮子粗又長。
娶李娥子的婚禮花項總共280元整。那幾年,劉福有的爹給隊里往來于保德、岢嵐兩縣倒販糧食,手頭“活套”一些。事宴辦得好,有煙有酒,煙是三毛二分錢的“白蘭”煙,酒是供銷社打來的“腰窩”燒酒。酒席上了一盆豬肉大燴菜,還有油炸糕。親戚朋友都來上禮,單人來上5毛,雙人去上1塊。舅舅來了禮最大,9塊錢。姑姑來了,掏不出錢,給裝了一袋帶谷殼的窩頭。爹做主,讓賬房記下一筆“主收禮洋2元”,實際是為了面子上好看,到底是個“沒收”。
結(jié)了婚,劉福有就思謀著蓋房,開始積攢木料積攢糧食積攢錢財。一來二去,人就往三十歲上數(shù)了。正趕上不讓濫伐濫砍,椽檁木料都是劉福有去縣里買的,再用騾子馱回來。
還是那樣,一家起屋,全村都來幫工。會泥匠的壘墻,搭架上瓦;有力氣的和泥,打土墼,搬磚,搬石頭。那時候,劉福有三十歲出頭,曹繼六二十歲出頭,楊天才二十歲出頭……
“克書記,我就是想問問,”劉福有說,“我娘的那個大件,放哪里?”
大件說的是棺材。棺材在劉福有的爹去世之前就打好了,和娘一人一個。爹去世用去一個,這一個一直放在空房子里,是家里財富的重要構(gòu)成。
克書記說:“也放宋木溝了,那里有個庫房。老劉大爺你放心,我都給妥善安排好了。”
“怎么安排的?我想去看看。”
回來見了娘劉福有說:“妥善。娘你放心哇??藭涋k事沒差錯?!蹦镆簿头判牧?,拍拍炕沿讓克書記坐,問:“我什么時候死呀?”
71歲的李娥子這一回沒給克書記倒水喝,她有點(diǎn)不高興。家里喂著兩頭牛,要搬家,牛就得賣。從一開始喂牛到現(xiàn)在,家里喂牛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村里坡地多,機(jī)械不好作業(yè),春天耕地全靠牛。牛是大功臣,家里種著20畝地,老兩口都七十多歲了,耕、種、收全靠牛。自家用完了,還雇出去給外村用,一個牛工50塊,一個春天,兩頭牛能給家里掙回四五千。
矛盾處在于,要往城里搬,牛就得賣。
“城里到處都是水泥路,又不長草,就是讓你養(yǎng)哇,你能養(yǎng)?”劉福有勸老伴兒,“到哪里給它們割草?到哪里給它們飲水?到哪里去拴它們?”
李娥子狠狠瞪劉福有一眼,一輩子了都,從來就沒有抓住過要領(lǐng),這說的是技術(shù)問題嗎?這明明說的是感情問題。喂牛喂了三十多年,老牛老了,孳生小牛,小牛大了,再生小牛,把小牛喂成身強(qiáng)力壯的大黃牛,和養(yǎng)個兒子費(fèi)的力氣和感情一樣多。用手摸一摸,它還會用舌頭舔你的手,又有情,又有意。
劉福有不敢招惹老伴兒,本來搬家就不高興,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拿起哪一個,都是又有情來又有意。老伴兒不能不高興,老伴兒不高興了,不說話,不鬧騰,但是會不停地“做營生”。
不停地做。收拾完炕收拾地,收拾完家收拾院,收拾院了再去地里割青玉米,割回來青玉米又去喂牛,喂了牛又去收拾牛圈。這樣不停做營生,怎么受得了啊。關(guān)鍵還老在半夜里哭,把劉福有嚇醒來好幾回,“夢見牛被送到屠宰場了,要?dú)⒘?!”老伴兒說。
李娥子對克書記說:“要不,你去和領(lǐng)導(dǎo)說說,不要叫賣我那牛了?”
正說著話,孫三女進(jìn)來了,曹繼六也進(jìn)來了,李娥子給二人搬個凳子坐下。
孫三女來是問搬進(jìn)城里后的日常費(fèi)用。她問:“一年得多少錢?”果然,最先問到錢的人總是最沒錢的那一個。
克書記給孫大娘算,物業(yè)費(fèi)、電費(fèi)、采暖費(fèi)、閉路電視收視費(fèi)、煤氣費(fèi)、水費(fèi),一年算下來是3500塊左右。孫三女的新居為50平米,其他幾戶七十八十平米不等,大致差不多,不超4000塊。
這時候,劉蘭香也來了。
孫三女暗自盤點(diǎn)自己的家底,流轉(zhuǎn)承包費(fèi),退耕還林生態(tài)補(bǔ)償費(fèi)……夠,但……“對吧?”孫三女問劉福有。劉福有點(diǎn)點(diǎn)頭。一樣的顧慮,進(jìn)城固然好,但舉手投足都是錢,和在村里不一樣。
克書記懂,給孫大娘和老劉大爺打消顧慮說:“早聯(lián)系好了,搬到城里去,你倆都是保潔公司的職工,在廣惠園做保潔打掃衛(wèi)生,每月工資1050塊?!?/p>
“就我倆?繼六呢?天才呢?劉蘭香兩口子呢?”
“繼六大爺被縣玻璃廠吸收,進(jìn)廠工作,月工資2800塊。天才叔安排到焦化廠做后勤,月工資2700塊。劉蘭香兩口子在皮革廠,一個看門房,一個看車棚?!?/p>
“虎人呢?”
“虎人大爺沒有勞動能力,政策兜底?!?/p>
喔。懂了。
最后,劉福有的娘也提出一問:“人死了,還能埋回趙家洼嗎?”
下過一場雨,晝夜溫差開始大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早霜就下來了??藭浽谌沼浝飳懙溃?/p>
雨后,是幾個大晴天,是“秋老虎”余威。正是百谷灌漿的時候,夜里仔細(xì)聽去,可以聽到玉米嘎巴嘎巴拔節(jié)的聲音。土豆花在夜里就閉了,薄霧扯上來宛如在做一場夢。距離9月22號不遠(yuǎn)了……
在場
農(nóng)歷八月正是搬家的好月份。
進(jìn)入八月,一早一晚,秋風(fēng)悄然,酷熱宛如被吹翻過的一頁,嘩啦帶響。從田埂邊上走一遭,地里的莊稼沒有一株不是成熟干練的,城市里上多了學(xué)的人一樣,自信到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瓜果也熟了,葡萄在太陽下變紫,甜瓜在地里鼓起肚子。地一厚實,天就高起來了,人行走期間,腋下干燥,神情氣,皆為之一爽。
好日子,三、六、九,搬遷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即公歷9月22號。
搬家先要安鍋,就是把灶神從舊居請到新居。這叫“安鍋立灶”。
安鍋有講究。一大早,要在太陽沒有出來之前把鍋碗瓢盆搬到新家去,舊宅起灶之前,得在鍋里烙一張餅,不能翻,只烙一面。另一面是在新家的灶上烙。
搬家安鍋,先在舊居響三個麻雷子炮,去了新家那邊,再要響三個麻雷子炮。這是敬告天地,我們從這里,搬到那里啦。
趙家洼6戶“我們幾個”在這一天同時搬。來了很多人,縣里的省里的,寫稿子的拍電視的,雇來搬家的,還有穿紅馬甲的志愿者,說趙家洼搬遷是“一個開端,一個起點(diǎn),一個象征”。
一大早,趙家洼就起了煙塵,人也多,車也多??倸w是件好事,誰不愿意進(jìn)城里住新家呢。孫三女的東西最多,別看她孤寡一個,不搬家還好,一搬家之前不見的東西都出來了,呀,這兩個老油壺原來還在,找不見好幾年了;呀,這個罐子可不敢扔,跟了我快六十年啦;呀,這是兒子小時候穿過的虎頭連腳褲,是個念想啊。舍不得丟下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劉蘭香兩口子到底是年輕人,利利落落搬,挺有規(guī)劃。
虎人東西最少,搬得最悠閑從容,活一輩子了,沒想到優(yōu)勢是等在這里的。
劉福有有兒子紅兵招呼著不用多操心,他把娘招呼好就行。
幾個人抬著,把娘裝進(jìn)克書記的小汽車?yán)?。娘出了屋,劉福有回頭再看,屋子生氣減下去大半。屋子旁邊,拆遷的挖掘機(jī)在一旁待命。劉福有轉(zhuǎn)回頭來正好接住克書記的眼。劉福有的眼睛說這也是故事??藭浀难劬φf這是史詩。
克書記啟動了汽車。
怕老人暈車,克書記車開得慢一些。走出去很大一截子路后,三聲麻雷子炮響那是趙家洼搬空后,向天地發(fā)出的告知。塵埃落地,搬家車隊出發(fā),一字?jǐn)[開,浩浩蕩蕩。
克書記的車慢。經(jīng)過八月的莊稼地,玉米在地里吐著褐色的纓穗;經(jīng)過剛剛收起花朵的土豆地,土豆一收花,莖下的土豆就吹氣球一樣生長;經(jīng)過莜麥地,一層薄霧剛來,銀灰色的莜麥苗左左右右鋪陳開來,乍一看,那是另一重薄霧;經(jīng)過老墳地,墳包躲在密實的莊稼后,露出來一下,露出來一下。
經(jīng)過一個村,是宋木溝村,娘的“大件”寄存在這里;經(jīng)過一條河,是嵐漪河,正在雨季,河水寬泛,曾經(jīng)是孩子們?nèi)ムl(xiāng)里念書時的必經(jīng)之路;轉(zhuǎn)過一個彎,道路兩旁兩排老楊樹,油綠的樹葉在高處沙沙做響,樹干上汩汩流淌著稠密汁液。老楊樹見證過生產(chǎn)隊時期趙家洼送公糧的騾車隊,而今又見證過趙家洼的搬家隊。
娘坐在車?yán)?,抱著爹的照片和她自己的,貼身抱,生怕弄壞了。
車到廣惠園,這里已經(jīng)等下很多人,縣里的省里的,寫稿的拍電視的??藭洶衍囃T趧⒏S屑覇卧T口,車門打開,大家紛紛上來攙扶劉福有的娘。娘下了車,有點(diǎn)迷瞪,“這是哪里呀?”李娥子回答娘,“這是咱新家呀?!蹦锩靼走^來了,“喔?!?/p>
娘是6戶人家里年齡最大的,也是趙家洼年齡最大的,只有她的雙腳踏在移民新村的土地上了,才意味著整個村子搬遷過來了。“奶奶,我背你上樓,”克書記伏下身子來,把劉福有的娘背在背上。
把劉福有的娘背在背上,克書記一步一步走樓梯。劉福有的娘91歲,和趙家洼同齡??藭洷称饎⒏S械哪?,就有一股氣息縈繞了他,這氣息是人體衰老到極致才能有的。像是有一個大庫,里面一層層碼放著各種糧食,以及最常見的白菜、蘋果和土豆。在最底下層,是一排油光閃亮的壇子。壇口用白布封著,白布微微發(fā)黃,上面落滿細(xì)密的灰塵。挑一個出來,揭開白布,灰塵飛揚(yáng)起來。白布下是壇蓋,打開壇蓋,一股幽深氣味撲面而來。壇里面的酒已蒸發(fā),白布封印下,是一壇天長日久的氣味。這是混合了糧食、白菜、蘋果和土地的氣味,混合了磚頭縫隙里白灰的氣味,混合了飛舞在光里的灰塵氣味。不能指定是哪一種氣味,是所有氣味綜合后的氣味。劉福有的娘,正是這種氣味。
同時,克書記還感覺到劉福有的娘很瘦,背在背上有多處骨頭硌出來。該是肋骨也可能是胸骨或胯骨。穿行歲月91年,無論哪一處骨頭,都曾經(jīng)那么堅定地支撐過劉福有的娘。瘦,卻不輕??藭浉杏X到背上的重量,有一捆莜麥苗那么重,有一抱黑豆苗那么重,上面結(jié)著鼓鼓囊囊的糧顆子。忽而又覺得輕,皮肉和骨頭沒有與年齡成正比,一個人活到91歲,輕得如同風(fēng)過山澗,如同莊稼尖頂上籠著的霧,如同遠(yuǎn)處重疊山脈罩著的山嵐。
李娥子打開新家的門,迎接娘。陽光隨著門打開的瞬間穿透而來,給娘和克書記的周身鍍了一層金。
新家,新被褥,李娥子早給娘鋪墊好,劉福有的娘坐定在新床上,跟進(jìn)來的人都鼓起掌來。一個女記者把話筒遞到劉福有的娘跟前,要她說一說“對新家的感受”。劉福有的娘對女記者也有一問,“我什么時候死呀”,不過在這一問之前,她先說了一句,“該吃糕?!笨梢姵愿馐麓螅裁磿r候死事小。眾人都笑。
搬家要安鍋,安鍋要吃糕,這是風(fēng)俗也是儀式。
該吃糕。糕是油炸糕,想把糕吃好,工序繁瑣。先由女人們淘洗黍子,淘過后再由男人們在臼里“搗糕”。搗好的糕,架在籠屜上蒸。蒸熟了糕,趁熱再由男人們“搋糕”。用拳頭把糕“搋”好了,再由女人們“捏糕”。揪一塊面團(tuán)在手里捏圓,往里包紅糖、包玫瑰膏、包豆沙餡。這一邊女人們捏糕,哪一邊男人們起火,往鍋里倒胡油,一到就是多半鍋,油少了炸不開?;鹨蟮荒芗?,等油溫上來,往鍋里下糕。糕一下鍋,“嚓”一聲通體起泡,打個翻身滾兒,漂浮起來。這樣的油炸糕,熱騰騰香噴噴,你吃上一口試試,心氣兒全能給你挑出來。
大家都笑。劉福有對娘說:“早就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坐好,咱的糕馬上下油鍋。”
克書記悄然退出人群。
一出單元樓門,陽光立即擁抱住克書記,今天太陽真好。趙家洼整村搬遷之后,從理論上講克書記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完整搬遷過來的還有對應(yīng)性針對貧困戶的扶貧政策,工作量不大了。
當(dāng)最后一座院落被推倒拆除,趙家洼作為一個行政村就消失了。從村落形成,到用了漫長的多半個世紀(jì),養(yǎng)育了至少四代人共計一百多口人的趙家洼,消散在落定的塵埃里。
走在太陽下,克書記想,他來趙家洼不是扶貧的,就像他生下來不是為了拯救地球一樣。他只是在場,只是拿出了一個詩人的真誠度,參與了趙家洼的消失與重建。褒揚(yáng)還是貶低,否定還是肯定,懷想還是留戀,趙家洼都是時代進(jìn)程的一個側(cè)影,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是土地也是生存,是命運(yùn)也是,詩歌。趙家洼作為鄉(xiāng)村,成為血,成為詩,成為胎記,永不消失。
茲事體大
五一路畢竟是五一路,滿滿一街道車、人、建筑,以及四季花開、酷暑寒冬、腳步匆忙,不得不說的還有綠化帶、銀杏樹以及隨季節(jié)輪流變換藥品促銷的廣告。一家商店開張了,一家商店倒閉了,飯店、小吃店、服裝店,在五一路上開張大吉,又在五一路上關(guān)門大吉??藭浝掳偃~簾,如同拉下舞臺帷幕一樣關(guān)閉一場演出,辦公樓臨五一路,又在高層,每一天想看不想看都在眼底。
這是上午時分,克書記正在編稿子,郵箱里的自然來稿把克書記的腦子都搞大了,里面懷著個憤懣的嬰兒———沒有一首詩是夠發(fā)表水平的。有些氣悶,克書記站起身來,扭扭脖頸,順手拿起手機(jī),看有沒有婷婷來的信息。從趙家洼回來后克書記減輕很多,眉目間山瘦水寒不復(fù)從前物質(zhì)豐盛的模樣,這是趙家洼給他的。你要是也蹲在趙家洼的土塄上看過四面環(huán)山,看過山體鋼藍(lán),看過天空中掠過一個頭鷂子,你也能??藭浽谮w家洼挪過一個窩兒后,之前堵死的現(xiàn)在全盤活了。
今天對克書記來說很重要,與婷婷約好中午一起吃飯,飯后一起去看電影。策劃這個方案已經(jīng)很久了,包下電影院一個小放映廳,在哪里預(yù)先埋伏下一捧紅玫瑰,電影結(jié)束,求婚開始。不能太隆重,怕嚇著婷婷,同時也給婷婷留下余地。也不能太簡慢,得有儀式感,要給婷婷留下一生美好回憶……
“克書記?!眲⒏S芯褪沁@個時候推門進(jìn)來的。
“呀,是個老劉大爺?!币荒甓鄷r間不見了,有點(diǎn)意外。
克書記連忙給老劉大爺端茶倒水,“我已經(jīng)不是克書記啦,叫我小克?!?/p>
“小克?”劉福有有點(diǎn)不知所措。一年多不見,克書記又有了做皮鞋的派頭,在省作協(xié)上班和在趙家洼當(dāng)書記就是不一樣。
“不能叫你克書記了?那,我有困難了還能找你嗎?”
“老劉大爺,你說。是退耕還林款沒有到位?”
“不是。”
“那是光伏扶貧的事?”
“不是?!?/p>
“那,是糧食直補(bǔ)?”
“不是。”
小克只好轉(zhuǎn)換個問題,“奶奶身體可好?”
“去世啦?!眲⒏S姓f,“就是因為我娘去世了,我才更說不清了?!?/p>
小克嚇了一跳,什么事啊還說不清了?
“克書記,你幫我寫個證明?!?/p>
原來,劉福有不叫個劉福有,爹娘給起名叫劉有福。那一年,鄉(xiāng)派出所來趙家洼錄名字,不知道咋回事,把劉有福就給錄成個劉福有?!皬呐沙鏊鰜砦揖统蓚€‘劉福有’啦。”73歲的劉有福攤開兩條胳膊,往小克面前一推,滿臉無辜加委屈。
小克沒忍住,笑了。
劉有福說:“開始吧我還覺著,劉福有也罷劉有福也罷,我還能不是個我?但現(xiàn)在,劉有福就是劉有福,劉有福不是劉福有,劉福有也不是劉有福?!痹秸f,劉有福還越堅定起來,雖然娘已經(jīng)去世,沒有證人證明他本來是個劉有福,但他的身份證名字,一定要從劉福有改成劉有福。
“茲事體大?!眲⒂懈Uf,“你幫我寫個材料,再給我出個證明,隨后你還得陪我去趟派出所……小克,書記,我的事兒,你還管嗎?”
責(zé)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