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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造林局退休干部桑金海轉眼已經(jīng)退休10年,已經(jīng)是70歲的人了?;氐教c省林業(yè)廳朋友聯(lián)系,造林局朋友又安排,很快見面。
他第一次見張連印是2003年的11月,他才50歲出頭。這個時候,苗圃的房屋已經(jīng)建成,苗圃開始整理。桑金海記得,左云縣的11月份,天寒地凍,冷得不像樣子啦。他跟張連印在一起待了兩天。他講,這個老漢一說起植樹,那是真心要干。但桑金海跟他講,植樹不是目的,防風固沙、水土保持是基礎,重要的還是要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改善人居環(huán)境,進而發(fā)展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才是最終目標。
這些觀念后來都寫進林業(yè)勘測設計院幫助制訂的《張家場生態(tài)園林村建設總體規(guī)劃》里面。這顯然是一個起點很高的規(guī)劃。除了桑金海,張連印跟縣林業(yè)局、市林業(yè)局領導和技術人員也都請教過,逐漸明白,回村里義務植樹,那可不僅僅就是植樹那么簡單,遠不是一個簡單的戰(zhàn)術問題,而是一場需要多方面配合才能完成的大型作訓任務。
桑金海笑著說,這一下子把老漢給架到一個非常高的高度了。要是單單種種樹,做點好事,那就簡單多了。這個老漢啊,做事從來不張揚,心里謀事,然后一件一件去辦。這將近二十年了,我是眼看著他一步一步按規(guī)劃這一套來做的。但反過來講,謀再大的事情,也是謀,事成,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把手頭的事情一件一件辦好。更何況,他在決定要給村里植樹的時候,還完全是一個門外漢。
做成一件事不容易。
辦事頭一樁就給搞砸了。
2004年秋天,桑金海接到張連印電話,說要來太原拜訪他。從2003年底開始接觸,半年多時間過去了,往來雖不稠密,也不乏共同話題。桑金海在辦公室等來張連印,張連印一身作訓服,跟頭年見到的張連印簡直判若兩人,帽子戴得有些隨便,腳邊還沾著泥土,人瘦沒瘦沒看出來,卻是黑了不少,抬頭紋顯出來,額上白道子很顯眼,眉頭一皺能夾死一只蚊子。乍一看,就是一個剛從田野里勞作歸來的農(nóng)民。這一回,張連印肩上背著半尼綸袋子東西,寒暄畢,打開尼綸袋子,是一包土,還有幾株枯死的樹苗。
桑金海連忙讓座,張連印卻不客氣,說起最開始育苗的失敗,此行,是請老桑這個治沙專家給分析一下,這一次失敗的原因是甚?咱這個土壤到底適不適合育苗?
一包沙土。幾棵死樹苗。不用說,這沙土就是張家場苗圃的取樣。桑金海負責大同地區(qū)的治沙工程二三十年,對大同地區(qū)沿長城一線幾個縣份,天陽大,左右新,再加上廣靈和靈丘縣、渾源縣,幾個縣份的高寒冷涼山區(qū)用腳都丈量過多少次,哪一塊地方的土壤與土質情況,哪一塊地方適合什么樹種生長,那是再熟悉不過,走過的地方被隨口編成三六句。天就是天鎮(zhèn),陽就是陽高,大就是大同縣,左,不用說是左云,右,則右玉,新即新榮區(qū)。老桑拈起枯死樹苗,搓一搓,就問張連印:這是從東北調(diào)的?
張連印很驚奇,旋又不驚奇,老桑的手不知道這樣拈過多少種樹苗,看形,觀色,就知道產(chǎn)地。不簡單。
老桑講:問題就出在這里。
東北的幼樹苗,一年生的有十公分左右,二年又長十公分,顯得特別壯實。東北土地肥沃,所以人家育出來的苗子就壯實。而油松也好,樟子松也好,它要靠根部的根瘤菌來吸水,長途幾天幾夜運過來,根瘤菌全死了,沒有了吸水能力。而左云縣的氣候又特別干燥,植樹季節(jié)的五六月份,洗一件衣服兩三個小時就吹干了,這些幼苗怎么能適應?當然,土壤也有關系,沙質土壤,后期營養(yǎng)跟不上,有機質含量低,透水性強,含不住水分。不管怎么說,是東北的幼苗來咱們這里,水土不服。
如何解決問題?再調(diào)苗子的時候,提前十天半月讓他澆上水,讓苗子自己吸收足夠的水分,然后再裝回來栽。
老桑講,失敗一次,很正常,他這一輩子跟黃土黃沙打交道,不知道失敗過多少回。畢竟張將軍他是一個熱心家,還不是一個行家,失敗一下也正常。再一方面,鋪開這么大一個攤子,分分都是錢啊,饒你是一個將軍,那錢又不是刮風逮的。所以,他也考察,有關系,到處考察,哪里便宜他從哪里調(diào)。最后選定在東北調(diào)幼苗子,那里苗子相對要便宜一些。大同也有好多育苗基地,也可以調(diào),而且適應當?shù)貧夂蚺c土壤,好是好,但是二三十公分的苗子就貴多啦。而且,即便買了本地苗子,你不懂行,也保證不了就全部成活。
老桑記得,頭一次育苗,張連印調(diào)的都是至少兩年生的苗子,有三二十公分高。但成活率很差。
老桑記得,當時就這個樹苗和土壤的關系,兩個人聊了不短的時間。當時一位省領導已經(jīng)讓秘書安頓了飯,但張連印說,他們在崗,都忙,人家還得陪你。就推辭掉了。說完話,兩人找了個小酒館,要兩個菜,一盤土豆絲,一個燉豆腐,喝點小酒。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張連印吃飯就這么隨意,一盤土豆絲必點,一個燉豆腐已經(jīng)是營養(yǎng)餐,人多一兩個,就上一個炒雞蛋。他不吃肉,也不喝茶。后來他還了解到,即便在部隊里做主官,做將軍,也是這樣。在部隊里,張連印是出名的好招待、難交待的領導。好招待,是一盤土豆絲就行,難交待,是對待工作認真細致,問題再小他也能看出來。
老桑講,張連印首次育苗失敗,后來也請教了許多專家,逐漸摸索出育苗的規(guī)律,2004年一批沒有成活多少,到2005年、2006年再育苗,那就不一樣了。
一個軍人,對樹木完全外行,可他身上那個認真勁頭,那個鉆勁兒,那不是一般人有的??偟恼f,還是人聰明,鉆研,好學習,又身體力行。他訂的林業(yè)雜志跟桑金海差不多。經(jīng)營苗圃的人,老桑這幾十年接觸得也不少,都不是一帆風順。張連印將軍才失敗一次。
這是個有心人。2004年,整個大同地區(qū)的苗圃育苗,成規(guī)模培育樟子松的苗圃還沒有,對樟子松這個品種的認識也不到位,從1978年在山西43縣鋪開的三北防護林工程,再到2000年開始的京津風沙園治理工程,還有后來的京津冀生態(tài)治理工程,大規(guī)模的退耕還林工程,從雁門下的金沙灘,到塞上左云、右玉,還有黃河邊的呂梁山,上千畝上萬畝的人工林營造,以油松和側柏為主,樟子松比較少。張連印這個苗圃開了一個頭,開了一個什么頭呢?是左云縣,乃至晉北幾個縣里第一個大規(guī)模培育樟子松的苗圃。第一個吃螃蟹,不得了啊!
跟其他苗圃的區(qū)別還有。人家的苗圃,都有大量的資本注入,目的很明確,就是育苗,賣苗,攬工程,要占市場,就是投入、產(chǎn)出、利潤在那里滾動。張連印沒有,將近二十年,沒有什么資本投入,他的資金都是自己的工資,自己的工資哪里夠?還問兒女、戰(zhàn)友借錢,還有貸款。他的資金不是緊張,是一直緊張。后來苗圃產(chǎn)生了一些效益,可以勉強滾動發(fā)展,但也緊張。
正因為如此,就更不簡單。
那天跟老將軍在苗圃里“砍樹”間苗,然后隨老將軍沿著林間小徑散步,就說到當年的品種選擇。其實張連印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什么第一個大規(guī)模培育樟子松,也沒有想到第一個吃螃蟹,選擇樟子松作為主要培育樹種,實際上是一個淘汰過程,尤其是苗圃見效之后,移栽到山上的樟子松更適合晉北地區(qū)的氣候與土壤,耐寒耐旱,生長快,樹形又漂亮,到2005年和2006年之后育苗,基本上就以樟子松為主了。
買東北的樹苗在哪里買呢?老將軍食指豎起:這個產(chǎn)地,是遼寧省彰武縣章古臺鎮(zhèn)。我自己就往那個地方跑了八趟。說著就笑,說:這里頭有故事,回頭讓殿英他們給你講。
2004年初育苗的時候,失敗的不止是樟子松。起初不是做過規(guī)劃?站得高,想得大,瞄得也有些大,綠化樹之外還要發(fā)展經(jīng)濟林,前前后后引進二十多個品種。一個一個試嘛。有啥呢?油松、樟子松、側柏、云杉,還有山杏、桃,還有從唐山引進的香花槐、黃花槐、文冠果、沙地柏,還有楊樹、柳樹、金葉榆,除了沙地柏培育移栽成功,其它基本失敗了。
比方桃、杏樹,怎么栽也不開花,這些樹就像是好多第一次送往幼兒園的孩子一樣賭氣,三年二年都不給你開花。就想,是不是河灘上這個環(huán)境不行?就讓連茂拿幾棵栽到他院子里。他是個好農(nóng)民,種植,養(yǎng)護都上心??墒撬曰卦鹤永?,還好,開花啦,但一場霜凍下來,花全部凍落。轉年開花時沒有霜凍,終于花開之后掛了果,又來一場霜凍,果實全部凍落啦。咱這地方氣候不穩(wěn)當,“四月八,凍死黑豆莢”,農(nóng)歷四月八,就已經(jīng)進入陽歷五月了。連茂如果自己都弄不成,那其他人就更不行。張家場這塊地方,自我記得就沒有什么經(jīng)濟林,發(fā)展不起來,主要是氣候不行。
2004年10000株樟子松育苗失敗,秋天再補種,還是不行。大家都知道啦,戰(zhàn)友們就伸出援手。當年,我做副軍長的時候,有一個副旅長,后來在唐山那邊做師長,很有威望,他聯(lián)系唐山的林場,一下子搞回幾車幼苗。其中沙地柏就是從他那里搞回來的苗子,非常成功,栽下一棵,隔年就竄一大片,固沙效果最好不過。他一下子就拉來幾車,大家看著都說不好看,現(xiàn)在效果其實最好,尤其在風沙大的干旱荒地上栽種,起得作用大,也挺好看。所以,我常說,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干成的,是大家的事業(yè),是大家一起幫助我做成的好事。
所謂第一,所謂首次,所謂吃螃蟹,人的選擇誠然重要,但與其說是人自己選定的目標,莫若說,促成這些第一和首次,其實是人與自然對話形成的結果,是選擇本身的選擇。重要的,可能還不是這個第一與首次的結果,還需要對話者足夠的誠意。
開始不懂得苗木品種選擇,不懂得一個品種的生長、發(fā)育特點,這個可以慢慢學習,慢慢在實踐中捉摸。但有些不行。
張將軍背操著手,一邊走一邊說:也有閃失的時候啊,防不勝防。
繞苗圃走了一圈,快接近北部邊緣進入院子,一片大榆樹黑黝黝突兀而起,將陽光嘩地擋一下,在松柏成林的苗圃里顯得特別,張家場附近林地里特有的大喜鵲在繞樹巔繞樹干嘰嘰喳喳叫,三匝兩匝,互相問候。老將軍不說,以為是原來十里河灣上的老樹,高而粗壯,榆錢兒還沒有吐出來,枝條繁密。老將軍說,這也是從河北省拉回來的苗子,你看,十七八年長成這個樣子,老榆樹。這也是朋友幫忙定的樹苗,我們?nèi)ズ颖倍ㄖ菝缙钥吹臅r候,是金葉榆,挺好看,說拉回來試試,結果也是拉回幾車??傻乳L大啦,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金葉榆就是在普通榆樹上嫁接了黃葉枝條,嫁接的枝條很快褪化,都長成這老榆樹。這家伙費水又費地,在村里栽植還可以,一上梁就不行。后來全伐了。我說不要全伐掉,留幾棵,算是留個紀念。這也不能怪朋友,他也不懂。會買的不如會賣的,就上了這么一當。
“閃失”不止一樁。2004年雖然育苗失敗,但張連印逐漸認識到,樟子松這個樹種特別適合在張家場繁育,2005年之后連續(xù)幾年,都往彰武縣章古臺鎮(zhèn)調(diào)樹苗。也是撞在風口上,這個時候,東北的樹苗供不應求。當時內(nèi)蒙古出臺一項政策,要求境內(nèi)準備開煤礦的企業(yè),先在當?shù)卦远嗌贅洌缓蟛沤o辦理相關手續(xù)。再加上長城這一頭山西省三北防護林建設、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都全面鋪開,苗樹供不應求,價格一路上揚,一斤樟子松籽能上到1萬多元。松籽如此,遑論樹苗。不說是金枝,已然是玉葉。
但東北的苗子就是好,再加上張連印幾赴彰武縣親自驗看,提前十天半月就澆水,2005年拉的兩年生的苗子成活率尚好,50%,60%,最后能達到85%,而且東北的苗子回來育在苗圃里,一年長10公分,二年就是20公分。春天栽下去,到夏天就發(fā)旺,滿眼的鵝黃翠綠,這樣的苗子,在苗圃里長三年就可以大批量移栽到山上去。張連印此時心里那個歡喜自不待言。但長途拉樹苗的時候,還是出問題了。
2005年頭回拉苗子,一下拉了8萬株,又拉了第二回,結果回來卸車驗貨,每一次都有三包五包跟買的苗子不一樣。顯然給掉包了。那損失就大了。一包苗子一百把,每一把一百棵,三包五包,那就是3萬5萬,小一半的樹苗讓調(diào)包了。在東北買的是好苗子,回來有一半次苗子。當時彰武縣的樹苗不獨在北方,在全國都是搶手貨,價格奇高,在當?shù)毓蛙囃貋?,人家在半道吃飯的時候,早有車輛在飯店外接應,吃飯中間掉你個三包五包不顯山不露水。
把張連印氣得!但口說無憑,只能自己精心。再去調(diào)苗子,安殿英和二女兩口子親自押車,人不離苗,苗不離車。半道司機下去吃飯,還熱情招呼說吃點哇,二女兩口子硬是不下車吃飯,就那么盯著。就那樣,卸車的時候,還有短缺。
僅2005年,從彰武縣拉回的樟子松幼苗有160萬株。晉北諸縣苗圃,還沒有哪一個苗圃一下子育這么多。這就有了晉北第一樟子松育苗基地,就有了第一個吃螃蟹。
事過多年,將軍感慨:一行有一行的訣竅,一行有一行的路數(shù),干啥你就得研究啥。
但在東北,因為這個樟子松,張連印很結交了幾個朋友,尤其大家知道這個將軍回鄉(xiāng)義務植樹,感動,支持,覺得自己也有必要參與進來。2005年到2012年間,苗圃每年都聘請東北來的技術員幫助育苗育種。頭一個來的叫魯安,后來來的是劉志剛。開始幫助育成苗,后來干脆買松籽回來自己繁育。
到2010年,300畝苗圃大部畦壟被綠意蔥蘢的松苗覆蓋,一年生,兩年生,三年生,直到六年生,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松籽在育苗袋里冒頭舒枝,幼苗開始分杈紀年,六七年生的大苗子試探著一再將樹冠往高天鉆去,他們一天一天向上探,十里河灘上清風林濤,叢林蓊郁,鳥飛獸走。
魯安走的時候,惜別在即,張連印不舍,拿出一塊上海世博會一套紀念章送給他,話不多,從此莫逆:你幫我栽好了樹,我感謝你!
10
2003年10月開始鋪排蓋房子,整理土地。帶回來的30多萬元告罄,這就有了跟兒女們張口借錢的事情。兒子曉斌兩口子都是現(xiàn)役軍人,2003年全部積蓄加起來也就10萬元。大女兒拿自己在石家莊的房子做抵押,貸款20萬元。小女兒呢,剛剛轉業(yè),有3萬元的轉業(yè)費,準備結婚,婆家給她2萬元置買結婚新衣裳,全拿出來。這個不必細說,新聞報道已然渲染得很充足了。
兒女們湊了35萬元,大致與張連印帶回張家場的前期費用相當。既然相當,就意味著還是一個“濺不起水花花”來,遠遠不能滿足來年的工程所費。
2003年冒風寒收拾好這個“攤攤”,苗圃初具規(guī)模。2004年,張連印一邊整理苗圃開始育苗,一邊開始植樹?;貋淼哪康氖橇x務植樹,話已經(jīng)說出去,得見行動。2004年,先從村北的北梁上開始植樹,那里本來就是村里的林地,過去都栽的是“小老楊”,七死八活,也是張家場的重要風沙源。多少年,春風來,秋風勁,北風緊,大風沙先起于大河灣一座荒灘,再起于北梁、西梁兩座禿嶺,南北夾擊,天昏地暗。
北梁那地方,也是“缸房院”的祖塋所在。小時候每逢清明節(jié)、七月十五、春節(jié)幾個節(jié)點,祖父就帶著張連印代筆寫好的封包上北梁去祭祖,祭掃罷先祖張志剛和“張楊劉王氏”幾個先祖母,再依次行禮祭掃,禮敬如儀。逢這日子口,張連印得以和兄弟伙伴在北梁玩上一小會兒。北梁祖塋西頭,有一座身量不小的黃土墩,村里人說那是一座烽火臺,也有人說那是一位不知道什么朝代的將軍墳塋。那里是小伙伴們經(jīng)常上去玩的地方,因為這個大土墩臺是張家場的制高點,站在上頭,南可望見十里河蜿蜒從村莊邊緣流過,東西兩邊五里十里的村莊盡收眼底,背后則是綿亙的摩天嶺,還有摩天嶺上烽燧相矚的長城身影。大嶺和長城都浸在鋼藍色的霧靄之中。
義務植樹的第一個地點,就選在這北梁。北梁大部分是林地,有部分耕地,多少年實際也撂荒在那里。實施退耕還林政策,這部分撂荒地也在退耕之列。兩項加起來的面積不小,總共2200畝,按照當年的植樹造林標準,1畝地要栽植120棵左右幼松,2200畝那就是264000棵,事實上,逐年在北梁栽的樹也就這么多。2004年,幼樹的行情正高,一年生的幼苗一棵也在10元以上,兩年生三年生,隨行就市,30元,50元,那就沒譜了。即便按一年生幼苗購買下來,2200畝要全部買苗子栽植,沒有260萬元的投入,休想完成。
這是一大筆開支。此時,苗圃草創(chuàng),尚未生產(chǎn),只能到外頭調(diào)成苗。剛剛起步,不可能就把2200畝全部栽完,能栽十分之一也就是200多畝了,200畝需要多少苗子來栽?當過會計的張連印根本不用撥拉算盤珠子,需要24000棵。24000棵,大數(shù)也就是24萬元,子女們集過來的錢,綽綽有余。
且慢。到苗圃買樹苗是夠了,還不得雇車往回拉?又是錢!拉回來,先需要在北梁的荒山上劃線、挖坑,不得雇機械?那地方,黃土覆蓋層薄,一鍬挖下去不是矸泥就是石頭,不動機械根本不行。又是錢!拉回樹苗運到山上,得人往坑里埋吧?得雇人拉水澆吧?還是錢!2004年,雇工工資尚不算高,為每人一個日工50元,一個植樹季30天左右,再加上機械、拉水的工費,也接近10萬元。
樹苗成本,再加上運輸、栽樹工人成本,35萬元,也可可夠。將將夠。剛剛好。
2004年的籌劃里面,還有大工程,北梁栽樹、河灘育苗全面鋪開,300畝河灘地還需要打井、開渠、修路等一應基礎設施建設,不能耽擱。這又是大投入。
所以,2003底和2004年初,張連印考慮一年的“營生”之外,大部分時間在四處張口籌集資金。怎么籌的?細節(jié)如何?張連印只記得個大概,要細說,還得翻賬本。時間過去將近20年,要縷述其詳,著實也難。時間過去將近20年,緊箍咒就念了將近20年,資金一直緊張,就沒有輕松過?;I錢,做“營生”,再還錢,一直就這么來回循環(huán),哪里能詳細說清楚這個流水賬的來來去去?中間苗圃產(chǎn)生效益,倒是好過那么三五年,但很快這個緊箍咒又念回來了。張曉斌記得,除了他們子女們拿錢支援老爺子的事業(yè)之外,老爺子回石家莊跟戰(zhàn)友們也開口,甚至母親王秀蘭也出馬幫助丈夫,向在石家莊跳廣場舞結識的老朋友開口借過錢。再后來,信用社、銀行貸款,甚至還委托過戰(zhàn)友從石家莊的典當行挪借過高利貸。
張副司令開口籌款,過去的老戰(zhàn)友和老部下們都很吃驚。大家都知道,張連印在生活上是一個非常不講究的人,穿的,吃的,用的,都很隨便。從入伍到退休,一直是隨職務調(diào)動住軍營住公寓,去過他家的人都知道,家里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不曾有的,沒有大花項。退休回鄉(xiāng),蓋起房子安頓下來,雇一個大車把家里的舊家具舊床鋪都搬過來,沒有添置新東西。夫妻兩個盡管退休,退休工資收入還不能說低,突然張口借錢,說給誰誰相信?
大家都不相信。還在不相信著,電話就過來了。張副司令客氣,客氣到底還是借錢。前前后后,因因果果,不消多說,大家已經(jīng)明白老首長的意思,老首長張口借錢,遇到的困難肯定不會小,許多轉業(yè)到地方的戰(zhàn)友紛紛伸出援手幫他,有的說,首長,我支持你5萬元,不用還了。張連印就笑:一碼是一碼,是怎么就怎么嘛!打欠條,簽字畫押,手續(xù)完備,按約還款,分毫不爽。
宗宗件件算起來,2004年開局,張連印籌集的資金就是一個大數(shù)目,大致有百萬之巨。當然,這些款并不是一次籌集而來,缺一點,籌一點,來一點,用一點,2004年的開局還是不錯的。
連茂講:籌錢的時候,我哥人家不對我們講,可是到秋天要給工人們開工資,看見他就急,比雇用的工人們還急。春天干了活,難免有不湊手的時候,干完活欠工人的工資的事是有的。但一到秋天,他就著急,又得開始借錢。雇的民工過來育苗、栽樹,你欠一月兩月可以,半年六月也是有的,到了秋天,你就不能欠著啦。為啥呢?一到秋天,家家戶戶不是孩子開學,就是家里有使喚錢的地方,這個誤遲不得。我這哥,考慮別人多,就是怕別人作難。
2004年開局,張連印撲倒身子干了整整一年,春天清明一過,各自分工,連茂負責苗圃首次育苗,他和老伴兩個則帶人到北梁栽樹。這個春天,是忙得不能再忙,連功、連雄兄弟們招呼村里五六十號人跟上來,妹夫王鳳翔還有表妹夫安殿英也在單位暫時請了假回來幫忙,兵強馬壯,轟轟烈烈開上山去。河北省軍區(qū)支援的一臺小型拖拉機和農(nóng)用三輪車派了大用場,一趟一趟往山上拉水澆樹。只是,2004年,村里通往北梁的路全是土路,溝一道,坎一道,馬力小,爬坡能力差,稍不小心就會側翻,也果然發(fā)生過幾次側翻,所幸沒有傷著人。
那一個植樹季,張連印往右玉威遠苗圃去了四趟。這個將軍,已經(jīng)迅速轉換身份,轉換角色,從軍人轉換成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人,像一個正經(jīng)農(nóng)人那樣務實,像一個正經(jīng)農(nóng)人那樣精明,當然,也得像一個正經(jīng)農(nóng)人那樣辛苦。就像別人對他的招呼,將軍,老漢,來來回回轉換,順暢自如,身份轉換也如此自然。他把左云和周邊縣份的苗圃轉了一個遍,應縣、山陰、右玉都去過。去應縣,是從石家莊辦事回來,從大同直接趕到朋友推薦的苗圃,天剛剛亮,苗圃的管理人員還在被窩里沒起來。頭一回去右玉威遠苗圃,天色尚早,走的時候沒趕及吃早飯,要找一個吃早飯的地方,奈何右玉縣城還沉浸在霜氣十分濃重的早春季節(jié),只聽見遠遠近近一聲聲公雞打鳴。清晨的陽光需要等待兩個多小時才會跳出東方,將霜氣驅盡,縣城老街巷睡意惺忪,慵倦未醒,冥寂無人,早餐店開門還要等兩個多小時呢。
四處走,不是看稀罕,是像正經(jīng)農(nóng)人一樣比較樹苗行情,比較各地苗木價格和質量。最后選定威遠苗圃。
時任右玉縣威遠苗圃主任的辛存保,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但說起第一次見到張連印來他苗圃的時候,還記得清楚。那時候,他年輕,張連印也不老,連茂、連雄一行陪著張連印前來考察樹苗,一群兄弟當然內(nèi)行,問東問西,張連印穿一身迷彩作訓服不動聲色四處看,聽人說。老辛當時只是短暫地奇怪了一下,怎么人群里冒出一個軍人?看得出,一群人是唯其馬首是瞻的。奇怪了一下,也不在意。過了十多天,才聽人說,那是個大人物,是一個將軍,回鄉(xiāng)義務植樹的。后來,張連印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荷包鼓鼓,是來調(diào)苗子,老辛才真正跟這個特殊主顧開始接觸。兩個人也像兩個農(nóng)人一樣分分厘厘斗智斗勇,討價還價,談到最后,主顧之間成了朋友。張連印要在張家場鄉(xiāng)村公路兩側栽樹,老辛就推薦側柏,要在張家場北梁綠化,老辛又給他推薦樟子松。右玉的苗子質量好,更兼與左云的氣候相同,苗木馴化充分,服了水土。張連印滿意,老辛也盡心。知道將軍義務植樹,取取舍舍也有一個“讓”字。
2004年春天,張連印從右玉威遠苗圃調(diào)了20多萬元的苗木。每一次去,趕上飯點,老辛要請張連印吃一頓飯。張連印推不過,就說隨便找個小飯店咱一碗面就行。老辛過意不去,以為是張連印“拿心”。一來二去,卻發(fā)現(xiàn),這個將軍不是“拿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好啦,經(jīng)過精心準備,張連印心心念念要為鄉(xiāng)親們做好事,回家鄉(xiāng)義務植樹的心愿就這樣落了地。按照防護林典型設計要求,橫行縱列,行距株距,不愧是軍營里排兵布陣的將軍,栽樹之前,用石灰劃線、定點,然后人工挖坑,百十畝山梁地上像落下一張齊整大網(wǎng),齊整而壯觀。樹苗子拉回來,組織人馬立即上山栽植。
拉回來的成苗,根部帶有母土土丘,然后用塑料網(wǎng)包起來。栽植的時候,需要先將塑料網(wǎng)除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樹苗帶土丘放置在挖好的坑里,然后圍圈,然后澆水,然后掩埋。張連印第一個將幼樹從車上抱下來,一邊操作,一邊給工人們示范:要像抱小孩子一樣小心,輕輕地放在坑里。第一棵泛著綠意的幼松迎著春天被栽下去,張家場的北梁一派蕭瑟,地老天荒,這些幼松一枝枝松針被風吹得抖起來,仿佛要將這春風梳洗一番。北梁上有了春意。
2004年,苗圃育苗失敗,但從右玉調(diào)回來的苗子差強人意,成活率還可以,算是一些安慰。夏天,春天栽下的綠苗苗的個子一公分一公分躥高,松針緊湊,枝舒葉壯,長勢還好。即便有個別苗子成活不好,秋天再補栽一些就是了。
過了一個夏天,過了一個秋天,補栽了一部分。一年忙碌,可以歇口氣緩一緩。下過一場雪,再下過一場雪,田野安靜,村莊安靜。雪落在房檐上還沒消化,煙囪起炊煙。
臘月,張連印和妻子回石家莊與子女們團聚過春節(jié)了,臨行,再到北梁上看看栽下去一年的樹,看看這些幼小的樹苗越冬情況如何。一行人出村,雪在腳下,腳踩上去,咯吱有聲。人走過,雪地上落下腳印。
進入林地邊緣,張連印心里其實是忐忑的。植樹季結束,秋天再補栽,又忙苗圃里打井、修路、開渠這一攤子,就沒有勻出功夫上梁來看上一眼,幾個月過去了,長得怎么樣?補栽的苗子可成活?期待,擔心,心情復雜。這些幼苗遠非草木,竟或就是自己的娃穀!
想象著,栽下幼苗的地方,雪會融化出一小片,形成一個黑色小坑,小坑里這些四季常綠的幼松,會展開枝,冒出頂,微風拂過,松枝輕微顫動一下,巋然,傲然,向上,像小孩子想像自己十七八歲長大的樣子。
可是,北梁的雪野一片潔白,哪里是想象中的樣子!他緊走幾步跑進地里,看一棵,再看一棵,那些秋天已經(jīng)長到30多公分的幼樹,不是攔腰折斷,就是枝葉不全,有的甚至連根拔起。百十畝林地,十之六七,尸首不全。張連印的心頓時涼哇哇的,比這冬天的風更寒,比這冬天的冷更冷。
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故意破壞?想想,不至于。蹲下身子,撫摸折損的幼苗,不得要領,看一棵心涼一次,看兩棵,心疼兩回,這是怎么回事?連茂看過十幾棵,一棵一棵端詳,吸口氣:唉———灰的!這是羊啃啦!
左云老百姓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就會唉聲嘆氣:灰的!意思還不是壞了,或者糟了,這里頭有濃重的自責意思在。怪就怪自己不操心,百密一疏,樹栽好之后,竟然忘了設護林員。但反過來講,成本得一再節(jié)約,護林員又是一筆花費啊。連茂又嘆口氣:唉———灰的!說著話,招呼哥哥過來看。指頭粗細的幼松干上,有羊啃過的牙印兒!牙印兒錯雜,仿佛在重新回放綿羊山羊歪頭急急碎碎啃食幼苗的樣子!再扒開雪看樹周圍,果然有稀稀拉拉的羊糞,還有一堆一坨的牛糞。一群牛來過,一群羊又來過,一匹牲畜就是一把鐮,一把鋸,這些樹哪里能架得住這樣糟害。
大家沉默,大家憤怒,大家又吵吵起來。張家場和張家場周邊有幾群羊,幾群牛都是能數(shù)得起來的,是誰把牛羊放進樹地里,不用費多少周章就能找到。有人說:逮起來打那狗日們的一頓。有人說:報警哇!破壞林地,這是重罪!
連茂首先否決:瞎說呢,那能?!
但到底怎么辦?他也不知道。在村里待了半輩子,他知道這事情有些撓手。
張連印表情嚴肅,沒有說話。
11
2004年,先是苗圃育苗不利,再是羊啃幼苗,不能說鎩羽而歸,至少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大雪,小雪,臘月將近,過罷年,張連印就將自己送過六十歲門檻,心情反而平靜。臘月廿三小年一過,他和老伴收拾行囊回石家莊,臨走的時候,將弟弟連茂叫過來,拿出一疊子錢,連茂捏了捏,小一萬塊錢的樣子。
張連印吩囑弟弟,這要過年了,來不及逐家逐戶去看望,這些錢干什么呢?村里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按300元,個別貧困的誰誰誰,給上500元。連茂辦事踏實,張連印信得過他。
誰知道,在石家莊還沒待過幾天,連茂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怎么回事?發(fā)錢發(fā)出毛病來了。連茂告訴張連印,他還在制表,準備發(fā)錢,結果村上的人就不滿意了。說將軍發(fā)錢呢,怎么還制訂那么個死杠杠,非得八十歲以上的?七十九、七十八離八十歲也不遠嘛,為什么就不給發(fā)?意見挺大。連茂和幾個兄弟商量,自古道善門難開,干脆不用發(fā)了。
張連印電話里告訴連茂:那不行,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人家也說得不錯,七十九、七十八,跟八十歲也區(qū)別不大,虛一點實一點,也就八十歲了。他叮囑連茂,先了解一下,有多少人有這個訴求,凡是到了七十八、七十九歲的,一概按照八十歲以上來對待,每人300元,發(fā)!
連茂也是哭笑不得,但轉念一想,農(nóng)民嘛,就是個這。所謂“共產(chǎn)黨的柴棍棍,人人都有一份份”。大家以為將軍在給大家發(fā)錢,就相當于政府給發(fā)錢。連茂這才明白,將軍回鄉(xiāng),遠不止是游子還鄉(xiāng)那么簡單,還有另一重身份。
多少年之后的2022年春天,張連印跟我在苗圃里邊走邊說,說農(nóng)民。他講,咱做過農(nóng)民,知道。對待農(nóng)民,這里頭學問大了,但農(nóng)村還是要講情,農(nóng)村里人與人交往那一套,他有自己的一套處世方法和處世原則,這個你得發(fā)現(xiàn),也得理解。咱當過農(nóng)民,知道里頭的曲折。
將軍回村植樹,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重新融入鄉(xiāng)村生活的過程,當然跟在生產(chǎn)隊里當社員不一樣,但也跟那個時候差不多。
上山栽樹,要雇村里的農(nóng)民,苗圃育苗和管理得雇更多的人。從2003年開始,張連印完成身份轉換,把在部隊帶兵管理、組織作訓那一套語碼轉換成為與苗木、土壤,與市場和農(nóng)民打交道的諸般方法,用來籌劃“營生”,其難度一點也不比部隊管理來得更簡單??瓷搅郑^苗圃,將近二十年經(jīng)營下來,井井有條,紋絲不亂,確實需要非常到位而且細致的管理。
曾跟老池池恒廣探討過,我講,多虧將軍回來得早,58歲,有了相當?shù)娜松?jīng)驗積累,而且年富力強,剛剛從部隊管理崗位上退下來,所以他能夠應付裕如。
老池講:將軍回來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精力旺盛,辦過大事,經(jīng)見過大場面,胸中有大格局,不要看栽樹這個事情小,苗圃不大,實際上也不小。義務植樹6000畝,苗圃育苗300畝,這都是大手筆。像一般農(nóng)民房前屋后栽個樹還可以,靠個人的力量造這么大的林子,蓋上八床被子睡覺都不敢想呢。這么些年交往下來我就看不見老漢有愁的時候,2003年回來植樹,想得簡單,用咱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緊錢吃面”,把手里30多萬買樹苗栽上就行啦,沒想到這么復雜。而恰恰是這么復雜,是一個大工程,也就是一個大挑戰(zhàn),把老漢給激起來啦!可能人家心里就不怕這個挑戰(zhàn),越有大挑戰(zhàn),他越有精神。這么多年就下來了。實際上,能沒有難處嗎?沒錢你得張口借,遇到事情你得協(xié)調(diào)你得跑,有難處,但從老漢的情緒上你看不出來。可是在細節(jié)管理上他很細致,你看這幾天,每天早上五點鐘準時起床,先沿著大路走一圈,在林地里走一圈,最后在院子里轉一圈。這是長期軍旅生活形成的習慣,每天早起走一萬多步,體能訓練。實際上呢,那可不白走,哪里有欠缺,今天該干什么,檢點得清清楚楚,連廁所里放沒放紙都要檢點到。非常細致。
2004年冬天,牛羊啃樹,七嘴八舌,大家著急,紛紛出主意。做法有的是,新栽樹地,撒藥以防牲畜進入是其一,網(wǎng)圍柵欄是其二,大紅標語插警示牌是其三。當然,發(fā)現(xiàn)樹苗被毀,報警走法律途徑最有效。
方法種種,做起來有效也管用。可是,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張連印再清楚不過。為什么羊倌、牛倌會大模大樣把牲畜放進林地?究竟還是有隔膜,說到底,這種隔膜來自群眾的不信任與懷疑。送進耳朵里的議論有兩種:一種議論是,將軍回鄉(xiāng)植樹,不過是做做樣子,植完一坡樹,一拍屁股就走啦。一種議論是,將軍回來搞這么大個攤子,在山上栽了樹,又是承包又是寫合同,不為了賺錢為了啥?
2003年底回到村里,別的不論,張連印自身豐富的閱歷、眼界、經(jīng)驗和影響力,鄉(xiāng)村兩級黨委政府都重視,希望能得到點撥、啟發(fā),村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請張連印幫忙出主意,或者出面協(xié)調(diào)。張連印呢,回到村里就是村里的老百姓,也樂意幫助干部們出謀劃策,但這個度他把握得好。2004年年底,村兩委班子開會,張連印破例出現(xiàn)在會場。他出現(xiàn)在會場,語出驚人:我本來沒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但因為事關重大,不得不親自來。所謂何事?張連印講:我鄭重承諾,我回村義務植樹,第一不要林權,第二不要地權,第三,30年合同到期,所植的樹和生態(tài)建設成果,全部歸村集體所有。
已經(jīng)不是承諾,乃為一再的強調(diào)。因為張連印跟村集體簽訂合同的時候,合同已然明確,在退耕還林地上植的樹,林權歸農(nóng)民,在荒山荒坡上植的樹,林權歸集體。退耕還林補助款一律歸原土地承包者所有。
小時候,張連印就牧過牛,放過羊,還放過豬?,F(xiàn)在鄉(xiāng)村的牛倌、羊倌,跟過去差不多,盡管有個別養(yǎng)殖戶,但大部分是受雇于人的那些苦漢,夏頂烈日,冬歷風寒,辛苦非常,張連印怎么能不知道?
更深一層,如果單說起放羊牧牛,一段熟悉而親切的旋律會油然而生,這就是地方二人臺《五哥放羊》,張連印會唱,而且臺步輕盈。這段唱詞啊,現(xiàn)在簡得是不能再簡,小時候張連印學會的時候,旋律要繁復得多,歌曲從一月里數(shù)到十二月里,月月都苦情,日日都溫情,心里彌漫著熱撲撲的愛情,唱到那“二月里”“三月里”:
二月里來刮春風,
五哥放羊出了村。
羊在那個前頭人在那個后頭跟,
只見大羊小羊綿羊山羊騷胡圪頂一炮黃塵,
不見哥哥的人。
三月里來桃花紅來杏花白,
五哥放羊回到村村來,
你給哥哥縫上一對藍布幫幫實納底底牛鼻鼻鞋,
哥哥穿上兜跟兜跟得勁得勁腳輕腳親紈妹妹來。
看看繞得有多歡!此種情愫,全部來自天然。羊倌和牛倌,掙錢謀生不易?。∷翘烊桓@樣的人親啊。自己就是這樣的出身穀。
張家場和張家場周邊十村八舍,豬兒洼、小廠子、瓦窯溝、雙泥河、白煙墩、黑煙墩、田家村、遠尚村、段村、麻家窯等等,幾群羊幾群牛,幾個“放羊的哥哥”“牧牛的漢”,扳指頭就能數(shù)出來。牛羊啃樹苗事件發(fā)生,鄉(xiāng)政府也重視。不說是哪個栽的,就是百十畝林地被毀十之七八,在鄉(xiāng)鎮(zhèn)一級政府那里也是大事件。何況,張家場梁地上栽松植柏,還是開天辟地第一遭,畢竟,鄉(xiāng)親們第一次見到郁郁蔥蔥的蒼松翠柏種在自己身邊,也是第一遭,哪個不心疼,哪個不心焦?鄉(xiāng)政府出面,把羊倌和牛倌都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張連印跟大家說得是掏心掏肺。
“我也是農(nóng)民出身,知道大家伙放牛、放羊不容易,回來種樹,我不要林權、不要地權,就是想為家鄉(xiāng)做點有益的事情,把咱這荒山荒坡綠化好,把咱家鄉(xiāng)建設好,希望大家?guī)鸵话?,不要叫牛羊進林地,相當于替我護林?!?/p>
話說得懇切,效果也明顯。這么大個將軍,而且也是放羊娃放牛娃出身的一個將軍跟大家這樣說,牛倌羊倌成天跟牲畜打交道,但鄉(xiāng)村訓練出來的樸實厚道還是有的,盡管拙笨不文,說不是故意為之,有些過,說是無意為之,又不盡然,遂心生愧怍,低頭不言。
2004年年底開過一個會,牛倌羊倌形成默契,到了北梁就繞開去,不讓一頭羊一頭牛進去。人家將軍自己掏腰包,十幾萬二十幾萬的投進去,苗苗小,苗苗幼,哪一枝梢哪一棵樹不是真金白銀,將軍的錢也不是刮風逮的。何況,人家還是為了大家,為了村子。
過年,資金稍稍緩解了一些,但仍然緊張,村里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們都有慰問,托連茂去辦。他自己在臨回石家莊之前也沒閑著,讓王鳳翔去縣城里采購十幾雙膠鞋,干什么去?去看望牛倌羊倌。
臘月,牛倌羊倌不得閑,所謂“家有萬貫,張嘴的不算”,牲畜張嘴要吃,人就閑不下來。牧人生存不易。但中間有一個空當,放牧出坡,須待太陽升高,將地表的霜氣散盡。利用這個空當,羊倌牛倌可以從容整理牛舍羊圈。墻邊拴的土狗忽然篬起毛咬得汪汪的,一條叫開,另一條和另一條也開始叫,吠聲在空曠里蕩得很兇。不用說,這是來生人了。遠遠一輛黑色轎車從山道上開過來。早知道那是將軍乘坐的車子。當時軍改還沒有開始,退休的將軍可以有自己的坐駕。到了境前,果然是將軍來啦,著迷彩服,穿舊鞋,風塵仆仆,手里提著東西。將軍說:快過年啦,過來看看大家。說著話,遞上手里的東西,掂一掂,嘴上說:將軍來就行啦還帶啥東西,您這客氣的。將軍卻將東西從盒子里拿出來,才看見是一雙黑膠鞋,心里就是一熱。將軍說:你看,是這樣,想來想去,還是這個東西實用,成天雨里雪里,地上又是泥又是水,這個東西穿上,省得天天回來洗呢。
將軍說:我回來栽樹,給鄉(xiāng)親們做些好事,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還得靠大家哩!樹活了活不了是我的事,樹長大長不大,可是你們的事啊!
大家唯唯,說將軍放一百個心吧。
五里五里又五里,轉個彎彎十五里。轉山彎,越溝澗,把村里和周邊村莊十幾個羊倌牛倌看遍,消息已經(jīng)在村子里傳開。大家說啥?大家說:這么大個將軍,人家還得“溜舔”放羊漢放牛漢呢。“溜舔”,在方言里就是下情巴結的意思。將軍聽大家說,關上車門拍拍手:管他的呢,咱栽樹,還得托人家給咱維護呢,咱不溜舔他們溜舔哪個?
從此后,每年八月十五提上月餅,臘月里提上春節(jié)年禮看望這些“放羊的哥哥”“牧牛的漢”成為慣例。
牛倌羊倌也有情有義,多少年,將軍的樹栽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義務護林的地方,自己的牲畜不進,別人的牲畜也不能進。風氣所及,即便是煤炭價格上揚到1000多元,他們上山砍老樁死樹,也絕不動林地里一個松枝。
麻家窯村一個牛倌,有一回碰到張連印,說啥時候騰開空到家里吃上一頓飯哇。沒想到張連印笑盈盈地答應了。馬家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是一個小村落,闔村十多戶人家六十多口人,現(xiàn)在走得也只剩下一兩戶,牛倌因為養(yǎng)牛還住在村里。兩三戶人家的村莊,生活質量可想而知,環(huán)境差,生活差,什么都差,牛倌還心里嘀咕,將軍答應下來,真的是會到咱這土坯房房土炕上來吃飯。哪里想到,幾天之后,將軍提上東西就來了,團腿坐在土炕上,土酒土飯,一頓飯可吃了個香。
牛倌逢人就說:那么大個將軍,人家到我家里吃過飯。那人,這好那好哪都好,沒架子,哪里像是個將軍??!
2014年,張連印要回石家莊檢查身體,池恒廣要晚上跟他吃個飯,電話接通,電話那一頭是啦啦的風聲,是此起彼伏的狗叫,是甕聲甕氣熱熱絡絡的問候,風聲人聲兼狗吠,一片嘈雜,隔著電話都可以聞到牛圈羊圈里的味道。老池就笑了,這又是看望牛倌和羊倌去啦。不便打擾:您忙您忙!待見了面,就笑著跟張連印講:又看您這朋友圈的朋友去啦?這兩個牛倌的名字張連印還記得,一個叫劉大,一個叫劉三。
兩個人明白,這個朋友圈的作用太大了,從2004年到2022年,植下去18000畝林子除了防止羊啃牛拱,還有義務護林,這些牛倌和羊倌發(fā)揮的作用有多大!
張連印就說:人家笑話我的朋友圈都是些牛倌羊倌,牛倌羊倌又如何?管他的呢。
12
2004年開苗圃,育苗失利,北梁第一次栽的樹被牛羊啃斷十之七八,兩項相加,往少里說也賠進去二三十萬,損失那就非常大了。
也正是這樣一個幾近于失敗的開局,在張連印那一頭,當然是不服輸。他就不是那種輕易服輸?shù)娜?。百折不撓,現(xiàn)在剛剛才幾折,如何讓他屈服?
2005年正月一過,和老伴兩個從石家莊趕回張家場苗圃基地,籌劃來年的“營生”。大家發(fā)現(xiàn),進入2005年,60歲的張連印倒顯得從容許多,一邊要管理苗圃基地的育苗事宜,一邊還籌劃協(xié)調(diào)給村里植樹的事情。
此外,這個老漢的行蹤讓全村人看在眼里,來蹤去影,簡直讓大家捉摸不定。村里人頭天上午見他收拾東西,說是要回石家莊,第二天,早晨起來就發(fā)現(xiàn)老漢邁開步伐在村道上走。再問,說是剛剛進村回來放下東西。開始大家以為這是“虛說”呢!
“虛說”在左云方音里,就是沒影子的事情。
為什么呢?回趟石家莊,先從車送人到大同,再從大同坐火車到石家莊,一來一回,何止千里,兩個千里也打不住,你身上莫非插一雙翅膀在飛嗎?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虛說”,就是頭天走,第二天早早就返回來了,從石家莊發(fā)大同,有一趟夜車,坐個臥鋪回到大同是早上五點多,再坐汽車趕回張家場,是早上七點多。車票15元整。不論是回石家莊,還是去大同,還是去太原,還是去縣城里,都是辦完事就回到張家場他那個基地。出是為了苗圃基地,回仍然是為了這個苗圃。苗圃是牽魂勾命的所在。
大家不由感慨:畢竟人家是當過兵的,行動起來唰唰唰唰,絕不拖泥帶水。
看今天張將軍,想當年老八路。老一茬人回憶說,當年在左云、右玉活動的那些八路軍,就是屬鬼的,剛剛還在給你擔水掃院,轉個眼花連個人影影都不見啦。半夜進了村,歇息開會,到天明時候,神不知來鬼不覺,走得連個腳蹤還留不下??纯慈思移桨玻寺奋娪只貋砝?。
張連印回村,并沒有把自己封閉起來,交往的圈子反比軍營里更廣。上至省、市、縣領導,跟省、市、縣,甚至更遠的北京、沈陽林業(yè)、生態(tài)專家成為朋友,下至牛倌、放羊漢,白丁坐上客,鴻儒往來稠。而且每一次回來,不大的寫字臺上會增加一些書,是林業(yè)和樹木植培方面的專業(yè)書籍,十本二十本幾十本,晚上收工,點燈學習到深夜。專業(yè)雜志也訂有幾種,每一期到手,如獲至寶。
2004年出師不利,但到2005年,張連印回鄉(xiāng)植樹的事跡漸漸在河北省軍區(qū)和左云縣引起反響。這個老漢是真的要干事,投入那么大,數(shù)折不撓,愈挫愈奮,是個真要干成事的人。
2004年省軍區(qū)支援的一臺小四輪拖拉機和一臺農(nóng)用三輪上山澆樹拉水,馬力不足,幾次側翻,老戰(zhàn)友協(xié)調(diào),將2輛部隊退役的油罐車改裝為運水車送過來,每年植樹季,這2臺運水車起的作用那就大啦。苗圃育苗失敗,這就有了唐山市、河北省正定縣的戰(zhàn)友支援苗圃育苗的事情,苗圃里香花槐、黃花槐、文冠果、沙地柏,還有楊樹、柳樹、金葉榆、沙地柏育苗試驗開始。老戰(zhàn)友、老部隊聞風而動。駐大同某部聽到將軍回鄉(xiāng)植樹缺人手,從2005年開始,每年外出拉練訓練的間隙,派百十名戰(zhàn)士上山梁,入苗圃幫將軍種樹、苗育。
2005年,苗圃育苗走向正軌,從東北拉回來的樟子松幼苗成活率高,在苗圃“馴化”一年之后,就可以移栽到山上,不需要額外再花費買樹苗的錢啦。但2005年,除了補栽北梁上被牛羊啃壞的樹苗之外,再往北梁之西北,稱之為“西梁”,大約有700畝的荒地,跟鄉(xiāng)里村里協(xié)調(diào),北梁繼續(xù)栽樹,西梁再辟園圃。
西梁之西北,已經(jīng)接近摩天嶺長嶺,那里的梁地,張家場老鄉(xiāng)一直叫它做“將軍臺”,說的是,古代有一位將軍鎮(zhèn)守在此,校場點兵,后人在此建祠紀念。張連印的林地規(guī)劃就在附近。700畝林地,沿山峁等高線一圈一圈自山頂而山腳展開,橫行縱列,規(guī)劃甚為壯觀。十九年后的今天,當年栽下的樟子松已經(jīng)成林。從連茂那里學來判斷樟子松的樹齡,一層一層數(shù)上去,共16層,這些長了16年的樟子松,樹形飽滿,枝繁葉茂,已經(jīng)長到八九米高,萬木參天,大蔭蔽日,樹梢頭還一個勁往藍天上探去。人說,要想知道這片林子的規(guī)模,得用無人機航拍。人在其中,管中窺豹,不能得其萬一。
掩映在林地中央高地上,有一座亭子。這座亭子在各種新聞報道里相當有名。電視上看著還不失巍峨,但近在眼前,如果不是漢白玉欄桿雕梁畫棟,根本不會格外注意到這個建筑的存在。知道了,這就是建于2005年的那座亭子。
當年,張家場鄉(xiāng)政府應群眾倡議,為感謝張連印回鄉(xiāng)義務植樹,就在他即將栽樹的西梁將軍臺附近蓋一座亭子,沿襲舊名,依然叫它“將軍臺”。鄉(xiāng)政府跟他溝通,令他非常不安。他講:我們左云幾代人都在植樹,我是一個黨員,只是加入到了這個行列里,事干了,這是大家的成績,沒有大家的幫忙,我一個人什么也干不成,千萬不要立什么將軍臺。
張連印一再拒絕,堅決制止,最后只能做罷。內(nèi)容改為“京津風沙源萬畝小流域綜合治理工程紀念碑”。不過,大家還是習慣于叫它做將軍臺。
正如桑金海所言,從1978年開始“三北防護林”建設,再到“京津風沙園治理工程”建設,從右玉縣五十年代開始植樹造林防風治沙,再到山陰、懷仁縣金沙灘綠化治理,從國家到地方,投入甚巨,也是在艱難的摸索中走過來,樹種選擇、外調(diào)樹種馴化、科學規(guī)劃、科學管理等等諸般,整個晉北、晉西北的植樹造林就是在失敗中趟過來的。更何況,即便是晉北、晉西北諸縣,海拔、氣候、土壤、風蝕的情況每一個縣又不盡相同。就左云縣而言,《左云縣志》有載:“左云近邊,天氣極寒。江南桃李花卸,此地草木方萌。七月隕霜,八月降雪。地多沙礫,夏有堅冰。古人云,‘雨過三旬飛白雪’,信然?!北M管受全球氣候變暖,農(nóng)耕線北移小周期影響,氣候條件較近古時期有所改變,但改變也不大。多年年平均降水量僅為408毫米,蒸發(fā)量是降水量的四倍之多,達到1847.8毫米。境內(nèi)黃土丘陵起伏,風蝕嚴重。這樣的氣候條件,不會因為你是一個將軍就一帆風順。遭受挫折經(jīng)歷失敗再正常不過,何況你還是一個外行。但反過來講,也正因為張連印這個人有意志,更兼好學,他在遭受挫折之后能夠迅速調(diào)整,迅速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植樹辦法來。畢竟,植樹造林不僅僅靠著熱情,不僅僅靠你有多少奉獻精神,更是科學。
所以,到2005年,經(jīng)受失敗之后的新開局,顯得格外順利。摸準了植樹規(guī)律,2005年在北梁、西梁同時開工,2004年開工100多畝,到2005年規(guī)模就大了,一下子鋪開將近千畝的林地。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也動員起來,過罷清明開始籌劃植樹,每天都有三四十號人跟著張連印兩口子上山,還有剛剛從部隊轉業(yè)、復員待安排的退役年輕人,還有從部隊請假回來探親的現(xiàn)役戰(zhàn)士,再加上駐大同某部官兵拉練訓練過來幫忙,人數(shù)最多的時候超過100人。
2005年開始,張連印的植樹團隊相對固定,連茂、連雄,還有植樹時節(jié)專門請假過來幫忙的安殿英、王鳳翔,再加上老伴王秀蘭,表妹三女,還有退休的親弟弟,村里幫助協(xié)調(diào)的連功,人手不多,也不少。外出調(diào)苗木,園圃開畦育苗,上山劃線,帶機械挖坑,帶人上山栽樹,雇司機開車拉水,一應事宜,分派出去,各司其職,都可以分工來做。然而,每一項張連印都要親自上手,即便托付給人領攤子,他也會時不時跟過來。指揮過上萬大軍的將軍,有這個必要嗎?
2022年的4月,跟張連印在苗圃里剪樹間苗,78歲的老人清癯瘦弱,一旦干起活來動作非常利落。正干活間,老漢的臉色很嚴肅,把四旺叫過來一通說,說得四旺臉騰地紅了,唯唯應承,諾諾答應,歡歡拿起工具復又鉆進樹林間帶工人干活去了。
原來,老漢帶領大家一起把間出的松苗往外拉的當間,忽然聽到農(nóng)用車發(fā)動的聲音。農(nóng)用車從院子里開出來,沿苗圃田間小道開過來,停下。四旺和工人們把攏在地邊的松樹很快裝了一車,用繩摟了,捆好,又發(fā)動了車子。四旺剛坐上去,讓張連印發(fā)現(xiàn)了。問他要做什么?四旺回答說先往城里送車樹去。結果招來老漢一通說,說得四旺趕緊熄火下車,鉆進樹林干活去了。
張連印講:你既是指揮員,也是戰(zhàn)斗員,必須走在第一線,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大家都在干活,你一個指揮員不在現(xiàn)場,不在第一線,你讓別人怎么干活?大家來一趟不容易,松一松,緊一緊,干活的效率就不一樣。
張連印說罷四旺,背操手跟我走在林間小道上,繼續(xù)講他的管理經(jīng)。2004年開始育苗,2005年再到山上栽樹,連茂懂農(nóng)民,白天黑夜不離開現(xiàn)場,干在前頭,組織得挺好。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特殊情況,一來熟人熟面,你抹不開面子說他,二來,老百姓出來,年齡都偏大,干著干著說說話,蹲下來抽袋煙歇一歇,不知不覺也就到了收工的時候。老百姓都是打日工,緊干也是一天,慢干也是一天,干夠一天100塊錢到手啦。所以,帶20個工人在干活,為什么我就要求領工的時刻走在第一線?要負責?因為你在一線和不在一線不一樣,你不在他就不出活。這就是管理問題,組織問題。工人們也互相影響,你不好好干,我也可以拖一拖,推一推,一來二去,馬上就下班了,但工資一分也不能少。農(nóng)民嘛,就是要見現(xiàn)利。
前幾年上山栽樹,我都是在第一線指揮,我?guī)ь^干,你也好意思不干?你帶頭做出樣子,大家也有勁。
如果用企業(yè)管理那一套,做定額,分開組,三個人一個組,承包下來,成活率必需達到80%的成活率,或者至少達到70%。分開之后,責任明確,做定額,你栽下去,成活多少,你得負責到底,等有了成活率再付你多少錢。這行嗎?在企業(yè)可以,在村里不行啊。老百姓說是打日工,干得多了,你也是那么多錢,干得少的,你還是那么多錢,所以這就需要你身體力行,率先垂范,身先士卒做出樣子。指揮員必需親臨一線。大家都是農(nóng)民嘛,你必需用你的“體態(tài)語言”來影響他,號召他,鼓勵他。在往年植樹育苗的時候,我也檢點,也發(fā)現(xiàn)有毛病的地方,做得不合格,我也不高興啊。但不能表現(xiàn)出來,還得鼓勵他,手把手教他,說:不錯不錯,比上回強多啦,還有什么問題得注意呢。這樣他就心順,就越干越好。這里頭沒學問,卻也充滿大學問。咱就是農(nóng)民出身,農(nóng)民怎么想,還能不清楚?
張連印說得輕松,“體態(tài)語言”一個詞就總結了一切。但僅僅是一個“體態(tài)語言”?這里頭,對人的尊重與理解恐怕更多一些。
四旺組織煤礦工人來苗圃幫忙剪樹間苗當天,20個工人,加上我,還有工作人員,一共3桌飯,安殿英兩口子從早忙到中午,備好齊齊三桌飯,大燴菜、小炒肉,簡單幾個菜,然后是饅頭、花卷、米飯,另外還備了小酒。張連印挨桌跟大家喝過,回到座位卻不動筷子。大家知道,老漢不吃肉,但也不至于不動筷子啊。他看大家吃,燴菜下得快,就跑到廚房說再燴一點,大家愛吃,他看著大家吃,待大家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他才掰塊饅頭就著土豆絲吃。
安殿英最了解自家的哥哥,說老漢“拿心”,看見飯不多了,心里頭就不安,每做一頓飯,總是吩咐多做一點,不要讓大家不夠吃。實際上,每一頓飯做下來,都要剩不少。
這一天,我忽然看見廚柜里剩有昨天的蒸莜面,急忙讓老安熱了,重上蘸湯重開籠,吃了一個不亦樂乎。將軍很驚奇地看我,慈祥地笑起來:沒想到你也長個莜面肚啊,這可來了個吃莜面的。
一行人吃完,呼啦一聲就出去,回房間里休息,剩下三大桌杯盤狼藉,安殿英和三女兩個又是一通忙,收拾。老將軍安頓大家完畢,并沒有走,一直在廚房里陪兩口子收拾,足足收拾了四十五分鐘,老漢就在那里陪了四十五分鐘。曉斌轉過來,看見父親沒有休息,就催他歇一會兒,這時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老漢跟我講:兩口子做在人前,吃在人后,雖然是親戚,雖然是你雇的人,給你幫忙,就不能說他應該干那個事情。我得陪他們。
都是閑話。
話還往回說。從開始植樹,第一線,最前線,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張連印的“體態(tài)語言”就沒有離身。安殿英從2003年開始就跟自家哥哥招呼“攤子”,陪伴張連印有18年。十多年前剛開始植樹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安殿英也是當過兵的人,上上下下的首長也接觸過不少,他講:像老漢這樣沒架子,撲倒身子跟受苦人在一起干活的人,實在不多。剛開始栽樹,安殿英負責植樹前前后后的外業(yè)組織,這十多年下來,“受苦人”在哪里干活,張連印兩口子就帶頭走在哪里,“受苦人”在哪里吃飯,他就在哪里吃飯。早上五點兩口子就起來啦,吃過早飯,馬上帶人上山,背點干糧,帶點面包,帶點方便面,再提上暖壺灌上水,至多煮兩個雞蛋。
安殿英所言,還遠不是2004年一年,遠不是2005年一年,而是一直堅持如此。每年清明一過,天氣開始轉暖,一直到五一節(jié),是植樹的黃金季節(jié),也是左云縣風沙最大的時候。風攪著沙,沙裹著風,天干物燥,山上又不能帶火種,中午吃在工地,暖壺里的開水倒在碗里,一會兒就涼了,就那么泡一泡就是一碗方便面,就著風,就著沙,就著土,調(diào)料豐富,就那么吃一頓。
這春風,揭皮剔肉,直砭入骨,一個植樹季下來,張連印和妻子被曬得臉上脫一層皮,風吹得嘴“”起來,像豬嘴一樣。每天早出晚回,回來可以吃一頓熱騰騰的飯菜,誰知道,嘴巴啃饅頭,稍一用勁,嘴唇上就滲出血,就著血,一口饅頭咬下去,白面饅頭上都糊的血,再連血咽下去,沒有那么個香法!
雁北方言,說“腫”起來,說是“”。讀如“龐”。非常古雅的明清官話,要比腫的程度大得多。把人嘴腫成豬嘴,只能是“”了。張連印一旦“”起來,甚為兇險,嘴唇開裂,皮膚開裂,手指頭、腳后跟開裂,七枝八杈。指縫間泥一層,血一層,一年四季永遠是黑的,將膠布剪成細條兒,一條一條粘上去,白天干活脫落之后,晚上回來再沾。而且,春天里,艷陽出,一到中午照得是實心實意,一點假都不摻,老農(nóng)民倒無所謂,幾十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皮膚被一再曬黑,張連印兩口子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曬紅之后揭一層皮,然后再被曬紅揭一層皮,最后皮膚變成紫紅,就算穩(wěn)定下來啦。2005年五一節(jié),兒子和女兒利用五一假期來左云探望父母親,一行人從山上下來,遠遠地愣是沒認出來。是母親喊閨女的名字,女兒才發(fā)現(xiàn)戴草帽,穿迷彩,與一起下山說笑的農(nóng)民沒有一點區(qū)別的,居然是父親和母親,不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2008年春天,老胡胡萬金回村,迎頭碰見從山上植樹回來的張連印,當時的張連印,那是穿個舊作訓服,扛一把鍬,一雙鞋沾泥帶土,摘下帽子來,亂蓬蓬的頭發(fā),黑臉膛,沖著胡萬金笑。胡萬金還疑惑:你是咱平安?!
張連印說:老胡,你連我也認不出來啦?
胡萬金大驚:啊呀,你個討吃貨!放著城市里的福不享,回村受這大罪!
張連印說:咳,咱弟兄們從小到大就是受苦出來的,還怕受個苦?
胡萬金說:我看見啦,苗圃也建起來,樹也栽成啦,當初我說的話拉倒!這點營生啊,可是“著”好啦。
張連印說:你給我來做顧問吧。
胡萬金說:你現(xiàn)在是專家,我還給你顧什么問。
這點營生啊,可“著”好啦!
老胡再一次強調(diào)。
13
池恒廣跟張連印接觸比較遲了,是在張連印第一次手術回村的2012年。
老池并不是左云土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學校畢業(yè)之后分配到左云縣,先在煤礦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之后調(diào)到縣委組織部從事干部教育工作至今。跟張連印接觸的2012年,他擔任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分管全縣老干部和黨員教育工作。
老池長我一歲,所經(jīng)所歷都差不多,共同語言自然就多。跟張連印將軍接觸的這三五天里,明顯感到老少兩個非同一般的關系,昨天來了一點事,今天又一點事,說好明天不來啦,到傍晚又出現(xiàn)在院子里。中午飯罷,張將軍不休息,他也不休息,招呼起三五個人跟老漢“耍一陣”,也就是玩一會兒。玩什么?玩撲克牌。左云民間一種撲克競技,叫做“攉龍”。張連印一聽,嘿嘿嘿笑,然后脫鞋上炕。他上炕的動作讓我想起老派農(nóng)村老人的樣子,雙手托炕沿,然后兩條腿跪上去,跪上去并不急著脫鞋,而是兩只腳先互相磕一磕,撣掉鞋上的泥,再轉過身來坐在炕沿上,一只一只脫下鞋,彎腰放在地上?;蠲撁撘粋€農(nóng)村老漢。老安搬張炕桌放在炕當間,老漢盤腿斜倚“蓋窩”而座。所謂“蓋窩”,就是疊起來的被子和褥子,白天起床后疊起來,齊整靠墻壘好,晚上休息時候再分別鋪開。蓋窩被子,油漆炕布,火炕的墻上還畫有炕圍,讓人看了,恍然是另一個世界發(fā)生的事情,給哪一個說炕上那是坐著個將軍,打死也不會信。幾個人坐定,分牌,開始出牌。張連印打起牌來幾入無人之境,認真得簡直六親不認的樣子,斗智斗勇,戰(zhàn)略戰(zhàn)術,妙算神機,翻云覆雨,不失驚心動魄。看半天,所謂“攉龍”,就是民間常玩的“升級”增強版,四個人三副牌,不說如何復雜,對人能不能單手握那么多張牌就是不小的考驗。亮主、找對家、吃分,最后,算分,眼珠不錯不放過任何一張吃到自己名下的牌,張連印把最后一張牌一摔:吃夠分啦。或者,嗒然:沒吃夠,輸啦!
高興和沮喪之間,跟個孩子一樣。
張連印笑說,現(xiàn)在打牌是基地的一項重要活動,一說打牌,基地的人都愛打,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
老池說,老漢每天早上五點起來要走一萬多步,是從部隊上堅持下來的體能訓練科目,一有空就叫人來打撲克牌,其實也是一種腦力鍛煉。輸贏不是目的,這對老漢來說,也是一個挑戰(zhàn)自我的過程。張連印跟老池講,自己已經(jīng)78歲的人了,記憶力不能跟年輕時候比,退化是肯定的,但通過打牌,能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活絡腦筋,多鍛煉鍛煉,我這個得老年癡呆癥的幾率就小得多。
2013年,由左云縣委策劃,縣委組織部具體拍攝的專題片《綠化將軍》制作完成。在制作片子的過程中,老池最大的感受就是,張連印沒有任何架子。老池講,長期做老干部工作,見到的老干部也多,比張連印級別高的也有,低的也有,但老漢顯得特別。他這種境界,他的辦事作風,他的意志力,他的人格魅力,不正是共產(chǎn)黨員理想信念、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具體體現(xiàn)?不就是一個非常生動的典型嗎?
老池多年做教育理論工作,話題扯開,就是一篇激情飽滿的政論文啦。
他講:過去搞教育,給黨員們講的都是焦裕祿、孔繁森、雷鋒、白求恩,講的是這些人物。這些可不可以講?可以,但畢竟這些英雄、模范、楷模都不在身邊啊。你認識人家?跟人家一起工作過?你見過人家?要說,這些先進典型的長篇報告文學也看過,事跡也了解,看完之后也感動,戰(zhàn)爭時期的英雄人物咱不說,離我們畢竟遠了。和平建設年代涌現(xiàn)出來的先進人物讀來也讓人振奮,也讓人感慨。中組部、中宣部推出來的先進模范,他們的事跡我都學習過,都知道。五十年代的焦裕祿,六十年代的雷鋒,到九十年代的孔繁森,再到牛玉儒、鄭培民等等,都學習。但這些先進典型,都是在他們?nèi)ナ乐笳沓鰜淼?,組織部門宣傳部門做了好多工作,都是蓋棺定論啦。要說他們品德多高尚,怎么心系群眾,究竟是個啥樣?教科書式的人物,只能從教科書里讀到。
從開始接觸老將軍,就從他身上看到這些先進典型的影子,你說他為群眾辦實事,辦好事,不管大事小事,是好事就做,這不就是雷鋒嗎?退休之后回家鄉(xiāng)義務植樹,堅持了這么些年,6000多畝幾百萬棵樹栽下去了,這不就是楊善洲嗎?當年楊善洲從保山地委退下來之后,帶著二十多人,到大亮山林場植了6.5萬畝樹,用了20年時間,是二十多個人植的,咱這老將軍是憑一己之力啊,就兩三個人操持,老兩口加上一個司機,還有兩個叔伯弟弟,張連茂、張連雄,五個人啊,6000多畝。算下來,這個比例也不差。老漢才用了多少年?到現(xiàn)在也就十八九年的樣子。所以,這次中宣部那個表彰里稱老將軍是“新時代的甘祖昌,穿軍裝的楊善洲”。這實際上凝結了社會各界對老漢的評價。
這個身邊的,活生生的,感人的典型就在眼前。雖然老漢說,他是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在有限的范圍里,做一些有限的好事。但這個事業(yè)還不夠崇高?那么早,他就想著建設生態(tài),保護生態(tài),認識有多高。他的奉獻精神,他堅韌不拔的奮斗精神,這些都跟教科書式的英模事跡分毫不差。
老池跟張連印這么些年交往下來,自己總結,是“三大員”集一身:將軍精神的宣傳員,綠化荒山的工作員,總結經(jīng)驗的材料員。老少交往稠密,亦師亦友。
2011年7月在301醫(yī)院做右肺中葉切除術、縱膈肺門淋巴結清掃術,術后進行過五次標準化療,臨床癥狀緩解。2012年正月初六回鄉(xiāng),就跟一個沒事人一樣。自己跟老池私下里交流。當初病好之后,河北省軍區(qū)干休所建議他在化療之后到海南休養(yǎng)一段時間,可以鞏固治療效果,老伴也勸,子女們不用說也是個勸。他不,他怎么講呢?他說:我如果不回去,人家真以為我得了“賴”病,不行啦。做手術,化療拖了半年,苗圃怎么樣了?樹栽的怎么樣了?他一直放心不下。如果再不回去,這攤子事可就散啦,沒影兒啦!所以,執(zhí)意要早回,越早越好。正月初六,老兩口精神飽滿,面帶喜色出現(xiàn)在村頭。這對大家也是一個鼓舞啊。
也確實是,來看望他的鄉(xiāng)親們絡繹不絕,像平時跟上他栽樹一樣聚集了一家,噓了長,再問短,話說得稠。平時大家聚在一起,吐痰抽煙不拘束,今天,一群莊稼漢聚在咱平安身邊,大家都知道他得的是肺癌,怕嗆,煙癮再大的人也忍住,一根也不抽,一個火也不點,一派溫良恭儉讓。
過正月十五,村里扭秧歌,張連印又是紅火人,腰系一根紅綢子,走在人前頭,扭起秧歌唱起歌,這哪里像個病號?一點也不顯病容。
為什么初六回村?張連印有自己的考慮。鄉(xiāng)俗民情,一過破五,等于春節(jié)過半,是莊戶們籌劃一年“營生”的時候,就再不能吃坐在家里啦。正月十五點過平安燈,狂歡之后,農(nóng)活就開始干啦。接著谷雨,接著清明,清明一過,苗圃育苗,山上栽樹,熱火朝天,復又風生水起,張連印把活路規(guī)劃得妥妥帖帖,當年的老八路又回來啦。
2012年,張家場北梁2200畝和西梁700畝已經(jīng)全部栽滿,苗木的成活率都在85%以上,早一些的林子已經(jīng)顯示出相當效益,北梁西梁3000多畝林地發(fā)揮作用,南邊300畝苗圃蓊蓊郁郁,張家場的人感覺明確,春天起風,清得跟水一樣,沒有沙,沒有土,還好聞。張家場學校的老師知道新詞語,說這叫什么呢?叫做生態(tài)改善之后的人造氧吧。倒說了個洋氣。
不僅如此,碩大的喜鵲之外,還有各種山雞野雉也在林間飛翔,一大早起來,啥都聽不見,就聽見個鳥叫。野兔、狐貍、狍子這些野生動物也在林子里出現(xiàn)啦。連茂有好幾次碰見過,狍子一雙大眼睛看定他,不動,他說:你走哇。不動。又說:你走哇。狍子倏爾鉆進林子就不見了。有一回,一群戰(zhàn)士來苗圃里幫忙,圍住一只,大家要抓。連茂說:那東西,你們逮不住,甭瞎費功夫。大家不相信,十幾個人包圍它。那狍子站在那里不動,眼見得包圍圈越縮越小,突然騰空而起,躍過十幾個人的頭頂,輕盈如飛,倏爾不見蹤影。
從2011年開始,與鄉(xiāng)村兩級協(xié)調(diào),又在張家場東灣,雙泥河西梁,還有梅家窯北梁陸續(xù)開了工,后續(xù)還有小廠子、石框墻工地,幾項合起來,又是2900畝。這幾項工程大都是荒山荒坡,屬鄉(xiāng)鎮(zhèn)一級小流域治理范圍,再加上還有鄉(xiāng)鎮(zhèn)公路兩側景觀樹栽植,幫助學校、廠礦捐贈苗木,這些工程到2014年將全部完成。
工程量不小,張連印的勁頭可想而知也不小,實際上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熃Y束之后,要定期回石家莊取藥。因為是癌病處方藥,必需見到患者本人,所以每一次都得自己親自回去。也是,不用人陪,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老伴王秀蘭要陪他回,不讓,你還有一攤事呢,我一個人就行。而且,每一次回,幾乎都是被王秀蘭“逼”著回去,該到取藥的日子,張連印就說:遲上幾天也不要緊,現(xiàn)在哪里能走開?每一次,都是說:遲上幾天也不要緊。說得有一次王秀蘭給火了:你的命要緊還是樹要緊?你倒下誰來給你種樹?
常常是這樣,下午到大同,坐夜車回石家莊,取上藥,再坐夜車往回趕,凌晨到大同,坐公共車,半道下車,跳溝回村,是早上七點多。中間就不停。有一回,曉斌和妹妹知道父親要回來取藥,備好飯等他回家來吃個團圓飯,結果左等右等沒等上,再打電話,人早就在返回山西的火車上呢。
2012年,苗圃基地的房子快十年了,條件簡陋,六一節(jié)之前冷得,根本不能在家里洗澡,一個多月山上山下跑,“營生”做下來,汗裹塵,塵裹泥,泥再裹汗,一搓一層垢痂。安殿英“兜沒的”:大哥啊,你這身上的土肥呢,可以開壟子種莜麥啦。
老安講起來,跟小說一樣曲折驚險。
沒辦法,只能隔一兩個月,回左云縣城找個賓館洗涮洗涮,洗完再從縣城回來。那一回老伴王秀蘭回石家莊正好不在,他在城里洗完往張家場返,隨便在街上打了一個車況特別不好的車,好像是個夏利車,已經(jīng)停產(chǎn)多少年了。就坐了那么個車往回走。走到段村那有個橋,結果,從橋上過來一個摩托車,兩個車就撞啦,把老漢從車里摔了出去,摔進溝里頭,跌在可粗一棵楊樹上。那個車啊,更慘,玻璃就不是咱們現(xiàn)在的鋼化玻璃,一碎,濺得到處都是,把老漢臉上手上割得血糊拉碴的。
當時老安和自家女人兩個正在井跟前做營生呢,沒在院里,人說將軍回來啦。老安跟女人才收拾趕緊往回走。出了車禍,他還就那么走回來。看見他身上有血,三女說:大哥你掉過臉讓我看看。一掉過臉,啊呀,全是血。三女大吃一驚:啊呀,大哥你這是咋啦?老漢說:沒事沒事。他一說自己的事就是這句話:沒事沒事。血流成那樣了還能沒事?問咋啦?沒事沒事。這才說,感覺腰這一側有點疼,這才斜躺下身子讓看。
咋回事呢?出了這么大的事,把人家那個司機“著”出來,沒事,摩托車也沒事,他自己怎么樣,倒不管啦。老漢還給打了110,讓交警過來處理事故。然后才從段村那里一路走回來。段村離張家場還有七八里地的樣子。就那么走回來。
最后檢查怎么樣?一側的肋骨有三根骨折,只能住院了。住院之前,老漢人家豎起右手一根指頭,小眼晴亮起來,灼灼如焰,一臉嚴肅,這就是將軍發(fā)指示呢:誰也不能給說,不能告訴老伴,不能告訴子女,尤其不能告訴曉斌!誰也不能給說!
住的是大同五醫(yī)院。住在醫(yī)院,一個人待在那里,一個人不能翻身,疼得。讓兩個人去陪著,住了十幾天。老安給張連印打電話:大哥,不行我去陪你哇。他說啥?他說:你不用操心啦,現(xiàn)在你領著部隊幾個人在干活呢,把活干好就行啦,不要擔心我這邊。
住了十幾天醫(yī)院。后來骨轉移也就是那一側,老安一直懷疑就是那一次車禍落下的隱患。
堅持了個2012年,堅持了個2013年,再堅持把2014年的樹栽完,三年栽下將近3000畝樹,任務有多重!就那么堅持下來。但他的腰一直疼,能堅持就堅持著,不說。他不說,誰也不知道,后來頂不住啦,才跟王秀蘭說腰部一直疼。幾年間,一到植樹繁忙季,王秀蘭不離身左右,收工回來躺在炕上給他輸液,按時把藥片放好吃上,也沒啥閃失??!王秀蘭以為就是干活重給抻著啦,但還是不敢大意,催自家老頭子快回石家莊檢查。
張連印自己有感覺,他跟池恒廣聊起來,就懷疑跟肺部的癌癥有關系。
2014年冬天,老倆口回石家莊,準備再到醫(yī)院復查一下,看看這個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這種情況下,臨走還特意要帶上東西進山里看望一下新栽林地附近村莊的牛倌和羊倌。人回到石家莊,并不急著去看病,理由充分:這病不是一天兩天攢下的,遲十天半月也沒事。老伴以為,休整一段時間再檢查也好。哪里想到,張連印并不是要休整,騰出十天半月時間干什么呢?去考駕照。
此前,張連印已經(jīng)考過科一、科二,剩下科三、科四還沒考。張連印回來跟池恒廣敘談,不說他的病,說他考駕照,好像當年在學校里得了第一名那么興奮??迫?、科四過啦。
池恒廣哭笑不得:你檢查身體嘛,著急考那個駕照做啥?
張連印有自己的道理,扳指頭數(shù):我回家之后整理我的證件,小學畢業(yè)證、軍官證、黨費證、結婚證、立功授獎證、炮兵學院畢業(yè)證、國防大學畢業(yè)證都有啦,就是沒有駕駛證,考了個半拉。過了2015年,我就不行啦,為啥?都70歲的人了,這是考駕駛證的上限啊,過了70歲,國家規(guī)定就不能考啦。能半途而廢?不行,我得把這個考下來。
池恒廣說:不讓考就不讓考吧,你身體要緊啊!
池恒廣講起來:人家老漢一輩子就這么個脾氣,你說他考這個本本有用沒有?也沒用??!莫非還真的想自己開車上山澆水?自己開車出行?雖然說退休了,身邊還有司機跟著啊。只是證明,這個人做事情從來不半途而廢,做任何事情都要干到底,直到有一個滿意的成績。就這么個老漢。
池恒廣佩服,想想駕校的考官要佩服到什么程度,怕是從來沒見過如此認真的大齡學員吧。檢查身體之前,張連印拿到了駕駛證C本。
然后去檢查身體,自己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肺部的病灶那里沒事,但癌細胞已經(jīng)發(fā)生轉移,沒有轉移到其他地方,直奔他受傷那一側的肋骨而去。
復查結果:癌癥骨轉移。
14
連茂有意思。講“我那哥”回村植樹前前后后,顯得興奮,講到最后,點了一根煙,坐在那里低下頭,吐口煙,抬頭看我,眉頭皺起來,臉上困惑。
連茂講,我那哥,直至現(xiàn)在,我也不理解?;貋硎司拍?,埋下頭來做這么個事情。你說,他圖啥?他為啥?錢不夠花,還是覺不夠睡?不能做點別的?頤養(yǎng)天年不可以?旅游啦,到海南療養(yǎng)啦,不可以?偏偏回來“著”這個事情,我知道他是高級干部,工資不少,嫂子也有退休金,加起來不是小數(shù)目,人家把錢都在這地里了。你說有回報也行,他是白栽,盡貼,你說說,他圖啥?!
連茂說“我那哥”義務植樹,是把工資“”在林子里。,用在這里,顯得這個行為是如此的輕率和不加思索。一說,連茂也笑起來:我說話你能聽懂哇?
他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對“我這個哥”的敬佩。
連茂說:我這個哥,就沒見過他個愁。這不是快二十年下來啦?別看他是個將軍,每年都在背上背著近百十萬的饑荒,人家不愁,自己貼也好,苗圃里出苗也好,總能倒騰開。叫我?我一個七十多歲的人,比他還小六歲,莫說背百十萬,就是背上個三萬五萬那晚上就睡不著覺啦。人家不愁,這個人啊,就不知道個愁,做事總要做成。
連茂說:我這個哥,我發(fā)現(xiàn)他就不怕死。不把那死當回事情。你看看,兩次那么大的病,不說第二次,就是第一次長那么個賴東西,嚇也嚇死啦。人家得了病,瘦了一圈,可是臉上根本看不出來是個病號。
有一點連茂是理解的。別人說,張連印這些年回來,就是圖了個名。名聲在外,又是大同好人,又是山西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又是全國的時代楷模,又是清風林教育園,又是到處做報告,又是省里的教育基地,圖名呢。唉,人家千軍萬馬都統(tǒng)領過,一個土農(nóng)民,一個孤苦無依的人,做到將軍一級,哪里還在乎那個。
但反過來講,放著城市不住,放著福不享,就是個山藥、白菜、老莜面,回來將近二十年。一般人,說城市住得膩啦,空氣污染啦,節(jié)奏太快啦,沒有鄉(xiāng)愁啦,要回村里來蓋房種地,也栽樹,回來的人有沒有?有,回來住上十天半月,住上一月兩月,再住就憋屈得不行啦。別人回鄉(xiāng),是為了散心呢,他回來,是真回來,泥里水里做營生,跟農(nóng)民沒啥區(qū)別,穿得連我還不如,吃的呢,我還隔兩天吃頓肉,人家不吃。又一身的病。要說楷模,那也是真楷模。我也是黨員,人家也是黨員,咱比一比,哪能比?
連茂說,在咱農(nóng)村,人一過60歲,一個花甲子,就把一輩子的米面吃完啦。過了60歲,擇個雙年雙日子,給自己置辦“家當”,有事干一干,沒事還不是在陽婆地里曬太陽等死?那也舒服呢!真是想不明白我那哥,他就不知道自己老。你說說。
連茂講的“家當”,就是棺木。村里人把棺木諱稱為“家當”。
說到這一節(jié),老池也深有體會。從2007年開始張連印的事跡陸續(xù)受到外界關注,2008年《三晉都市報》第一次將張連印的事跡在省級報刊發(fā)表,以后各級新聞媒體、宣傳部門宣傳,從省到市再到縣各級政府關注,新聞報道、電視專題片、主題演講,接踵而至,紛至沓來,這十幾年中間,有過密集的宣傳,也有過相對沉寂的階段,包括左云縣、大同市,包括省里,還有石家莊軍區(qū),申報過各種榮譽,有的落實了,有的就沒有選上。這些,老漢在意不在意?要說在意也在意,說不在意也不在意。
為什么這么講呢?老池發(fā)現(xiàn),大到省里組織的宣傳,小到報紙記者采訪,在張連印那里,就是政府或者黨委宣傳的需要,他盡力配合就是。他就是一個素材,他就是一個材料。包括最后評為“時代楷?!?,材料準備、上級審查,直到最后到北京領獎,老池全程參與。這個過程中,人家需要什么,張連印就說:有呢!就讓人找出原始憑證,原始底子。一切程序有條不紊,像是安排機關的工作。事實上,他也就是當一項上級交給的任務來完成的。你想想,一年兩年的賬好翻,一天兩天的事好說,這18年的賬目,都要調(diào),主要是政府和個人支持的資金,怎么用的,用在哪里,效果如何,都得看啊,比起審計來那一點都不差。要什么,老漢說,有呢。就叫人找。手下的人都是些受苦人,哪里經(jīng)見過這陣仗,就煩———遇給誰也煩。
都是白栽、干貼,都是“腳板子劃拳”,自己花那么多錢義務植樹,苦受個盡,罪遭不少,還這么查來查去,哪個能不煩?就勸老漢,快不用評啦!與其為這個榮譽鬧這么復雜,還不如栽幾苗樹去。
張連印跟他們講:不能把這種情緒表現(xiàn)出來,要認識到,這是上級布置的任務,要把這個審查當政治任務來完成。
這一次審查非常嚴格,前前后后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時間。審查完畢,新聞媒體大規(guī)模跟進,中央媒體、山西省、河北省報紙、電視臺記者,還有軍報記者,每天應接不暇,連陪同采訪的池恒廣都有些招架不過來??墒?,每一次,張連印都認真準備,像平時給前來參觀學習的人講課一樣,臨事從容,應付裕如,樁樁件件,安排得當。
這是多少年部隊訓練出來的作風。而從客觀上講,這一次“時代楷模”評選、審查,是對自己退休回鄉(xiāng)十八年過程和成績的一次檢閱,而能通過自己的行動達到宣傳生態(tài)建設,宣傳共產(chǎn)黨員的義務與擔當,初心與使命諸般,本身就是自己勞動的延伸,或者,就是自己勞動的一部分。至于榮譽,重要嗎?要說重要也重要,社會肯定當然重要,但得到社會肯定,恰恰是自己回鄉(xiāng)義務植樹本身在社會上引發(fā)共鳴和喚醒全民生態(tài)建設觀念的體現(xiàn)。要說不重要,也真不重要,一個接近耄耋之年的老翁,閱世歷事,風兮云兮,滄桑變遷,一輩子走過來,你說這些對他有多重要,也實在是勉強。
連茂到現(xiàn)在都無法理解“我那哥”,到最后也困惑。
這些沉匿于生活日常中的英雄,或者理想主義者,在連茂的認識里,這些人跟自己這個老農(nóng)民并不相干,沒見過面,沒遞過煙,沒吃過飯,沒喝過酒,都是寫在書里的,登在報上的,離自己有多遠。但他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員,如同這些英雄和理想主義者常常沉匿于生活日常中一樣,平時就是瑣碎日常,就是世情往來,沉睡在日常細節(jié)里,偶爾睜睜眼,有待被徹底喚醒。否則,如何解釋連茂跟“我那哥”干這么些年,為這番事業(yè)立下汗馬功勞?包括連茂,包括連雄,包括連功,還有天天忙碌在基地的王鳳翔、安殿英、三女,還有魏巧紅、田四旺,還有義無反顧陪父親回來的曉斌,還有,還有每天為張連印操心的老池池恒廣,能堅持在這里,沒有一點英雄主義,沒有一點理想主義,哪里能堅持下來?
英雄和理想主義,不獨屬于張連印一個“老漢”和他的老伴王秀蘭,如果說張連印獨特,他應該就是那個喚醒庸常生活中英雄主義的人,推醒沉睡在鄉(xiāng)野大地上理想主義的那個人。
反過來講,如果讓每一個人都理解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們理解那個叫做甘祖昌的老將軍嗎?
甘祖昌,比張連印大整整40歲,大革命時期即參加革命的老紅軍。也是緣分,1937年,完成萬里長征的甘祖昌將軍擔任八路軍120師359旅供給部軍需科科長,隨部隊千里躍進,東渡黃河進入山西,挺進晉西北和雁北地區(qū)抗擊日軍,一待就是兩年。左云縣曾留下過將軍的足跡。1955年,甘祖昌被授予少將軍銜,1957年8月,辭去所有職務,帶領全家11口人離開新疆回到故里江西省蓮花縣坊樓公社沿背大隊務農(nóng)。脫下軍裝換農(nóng)裝,扛起鋤頭當農(nóng)民。
老將軍從1957年回鄉(xiāng)到1986年去世,當農(nóng)民29年,帶領鄉(xiāng)親們修建水庫3座,修渠道25公里,小水電站4座,公路3條,橋梁12座。29年間,甘祖昌工資收入加上原有存款,總額共計102452元,將其中的79032元用于村莊集體各種建設,占到總收入的70%多。
甘祖昌不僅自己當農(nóng)民,還硬生生將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兒子招回村里。天蒙蒙亮,甘祖昌就招呼孩子們快起床下地種樹,共栽種了500多棵果樹,等到掛果的時候,全部交給集體。
小甘祖昌40歲的張連印,同樣是少將,從2003年回鄉(xiāng),到2021年18年間,將工資收入的三分之二全部用于家鄉(xiāng)的綠化和植樹造林。兩人的事跡之間似乎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偶然的,但也是明確的。
他們理解那個叫做楊善洲的老人嗎?
楊善洲,比張連印大整整18歲。這位在解放前就參加工作的老革命,1988年從云南省保山地委書記任上退休。退休之后,回到家鄉(xiāng)云南施甸縣姚關鎮(zhèn)陡坡村。他的家鄉(xiāng)就在大亮山腳下。大亮山,距施甸縣城東南約50公里,海拔1800米到2619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大規(guī)模毀林開荒,原本林木繁茂、地下水豐沛的大亮山生態(tài)遭到毀滅性破壞,地下水枯竭,當?shù)剞r(nóng)民吃水都要到幾公里外的地方人挑馬馱,“人種三畝田,三畝吃不飽”,周邊十數(shù)村落都是極度貧困村,越窮越墾,越墾越窮,惡性循環(huán)之下,楊善洲少年記憶里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適合人類居住。
地委書記楊善洲是帶著負疚的心情回鄉(xiāng)的?;剜l(xiāng)之后,組建林場,扎根林場,率20多人義務植樹綠化,堅持22年,建成面積5.6萬畝,價值3億元的大亮山林場,并將林場無償捐獻給國家。
張連印18年堅持在家鄉(xiāng)植樹造林,其行其為,與楊善洲的事跡何其相似!兩人之間似乎也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偶然的,但也是明確的。
他們理解遠在大西北沙漠深處的治沙英雄牛玉琴嗎?
牛玉琴,比張連印小整整4歲。她是陜西省靖邊縣東坑鎮(zhèn)金雞沙村一名普通農(nóng)婦。靖邊縣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多少年來沙進人退,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從1985年開始,以承包的方式治理流沙。幾十年來,先后三次承包荒沙4萬畝,堅持常年植樹造林,種草攔沙。其間,這個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經(jīng)歷喪夫之痛,疾病困擾,累計投入360多萬元,使32800畝流沙基本得到治理,林草覆蓋率達30%以上。種楊樹8000畝,檸條700畝,紫穗槐1800畝,沙蒿6200畝,側柏300畝,搭設障蔽草格500多萬方。同時,投資為村里架設高壓線2公里,打井27眼,發(fā)展水澆地1350畝。
這個同處于長城邊塞上的村莊因為有牛玉琴帶動,整個陜北塞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得到根本性改善。
同在長城腳下,西有牛玉琴堅持三十年綠化治沙,東有張連印堅持將近二十年植樹造林,以同樣的方式守護著長城,其行其為,何其相似乃爾。兩人之間似乎也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偶然,但也是明確的。
截止我到訪的2022年4月,張連印回鄉(xiāng)植樹的第19個年頭,育苗栽樹,栽樹育苗,除300畝苗圃之外,共植樹綠化20209畝,栽植苗木205萬株。
注意,這是數(shù)字,這數(shù)字是一株一株苗,一棵一棵樹,是樹,是樹,是樹!洋洋大觀的數(shù)字,是綠云浮天的樹,漫山披紛而下的林?。?0209畝,可以構成什么景觀?如果想象不出來,不必親自去栽兩萬多畝樹,只需將左云縣地圖掛起來,拿一支紅鉛筆,將左云縣1294平方公里的國土分成100個格,然后涂紅1.04個格,那就是張連印這些年來種下的樹。全是樹。20209畝,合13.473平方公里,占到左云縣國土面積的1.04%還多。
跟鄭建國主席算這一筆賬,建國主席也是一怔,他說,荒唐假設一下,如果左云縣冒出100個張連印,連咱們的辦公桌上都栽的是樹,沒地方“鉆”啦。說罷,就笑起來。假設果然荒唐,可不是連個“鉆”的地方都沒啦?
張連印愛樹,惜樹。老池講過一個事情。有一回,兩個人坐車從工地回村,見路上拉樹苗的車丟下一株松樹苗,張連印連忙叫停下車來,把苗樹撿起,一邊說:這苗子不賴,活得好呢,可惜的。一邊將樹苗在路邊找了一個地方,上手三下兩下挖了個坑,再小心栽了下去。
這情形我見過。
那一天,將軍帶我往北梁,進林地,腳下落葉松軟,能聞到殘雪消化之后松針腐爛的味道,幼草芽在落葉下邊窺探,等那春風熙和,百草還陽。同行的還有連茂,還有巧紅,還有曉斌。將軍見一棵樹,抬頭望一望,摸摸樹干,仔細察看樹的生長情況,口里低聲念叨:不錯,不錯。
讓人想起展室里的照片。師長張連印跟戰(zhàn)士在一起,他面對年輕戰(zhàn)士時候的神情。王秀蘭曾講過張連印對樹的這種感情:現(xiàn)在哪里是不帶一兵一卒的退休軍官,人家的樹就是他的兵,千軍萬馬,二百萬的樹,就是二百萬兵!
確也如此。他察看這些松樹的神情,自言自語,莫不是與這些士兵談心嗎?他們之間似乎已經(jīng)達成某種默契,互相懂得的。也如連茂講:這些樹,仁義呢!
上到梁頂,因為高,樹長得不密也不高,因為那座大土墩附近還有人耕種,還有張家的祖塋。將軍言道:一來,這些地人還種著,二來,地勢高,可能含水量差,成活并不好,栽過幾回,效果有一些,但不太好。說著話,腳步已然邁開,往那個大土墩上爬。我直擔心,這么大年紀,78歲的人,爬兩丈多高的土墩子,不要有什么閃失。還不等我想清楚,人已經(jīng)上到土墩頂子上啦。墩臺被風蝕,被雨蝕,只剩下當年建筑時的一個大致輪廓,所以四周也栽上了樹。老將軍蹲下身子,扶一棵松苗。欣喜洋溢于臉:活啦!他又朝墩臺下的連茂喊:活啦!
連茂瞇眼朝上看:啥活啦?
將軍說:樹活啦。以為活不了,結果活啦!
像小時候弟兄倆在這里玩耍,兩兄弟一遞一句說話。連茂還是沒聽清“我那哥”到底說啥,“我那哥”并不管弟弟聽清沒聽清說啥,歡喜地自說自話:原來頂上種了一棵,結果沒成活,這是去年補栽的,你看看,活得挺好。
腳下的松苗不高,迎風,搖頭晃腦,實在是讓人歡喜。
將軍把這種歡喜一直帶到下了墩臺,然后望一眼已經(jīng)成活十六年、十七年的這片最初栽下的林子,神情嚴肅。驀然想起稼軒詞:
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高歌誰和余?是滿目的大林,是一棵一棵列開的松陣。將軍望著正欲參天的這些松樹,松樹其實也懂得這位栽下他們的主人公。因為它們也有應和。這應和是隨緩緩風起而來的松濤之聲,時緩時急,時強時弱,時遠時近,有韻律的,有節(jié)奏的,甚至,恍然之間,分明能看得到某些事物完完整整走了過來,又完完整整地走了過去,像波浪翻涌的大河,像天上卷舒自如的大云。一開始就有了疑惑,這均勻鋪排開的聲音是如何產(chǎn)生的?如果單是風拂之下,松針與松針之間磨擦、攪纏,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動靜。如果還有枝與干,枝與枝,干與干之間的侵擾互搏,哪里有這般勻均的聲響?
靜聽,再靜聽,你會發(fā)現(xiàn),這聲響來自樹木本身。一棵棵樹佇立,巋然,你看它一動不動,也正因為這些正欲參天的樹木一動不動,它才有了豐饒的身姿。它其實在動,內(nèi)心里生命的火,生命的焰一直在騰挪。其實它在舞,它從內(nèi)而外不斷調(diào)整身姿,體內(nèi)細胞一再分裂,一再重組,纖維結構也一再調(diào)整,一再擴張,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空氣、水分、陽光,還有氮,還有磷,還有鉀,還有風來的方向,根系向下,向四周延伸,深深扎在大地深處,向上,再向上,枝伸葉長,完成大地與蒼天一次又一次對話。令人震撼的,令人感動的,令人驚異的,這聲音來自于此。于是,最終匯成松濤的各個聲部。那來自林子深處的濤聲,有沉雄厚實的低音,有高亢如斯的高音,還有如流水般清脆的歌吟,飽滿、熱烈,最終成為合唱,這便是松濤了。
高歌誰和余?正是這松濤。驀然,稼軒詞再次呈現(xiàn)。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此刻,站在大林邊的張連印將軍,和這片延宕到更遠梁峁上的綠色波濤相互映證著,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啦!
尾聲
告別將軍,把酒相揖。
我言:從此之后,我就稱您是叔叔了。
將軍道:可以,叫我老哥也好!
誠惶誠恐:哪里敢,我跟曉斌一輩,還是叫叔叔的好。
我喚一聲:平安叔。
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口音完全是張家場的人啦:平南收!
將軍喜極,應道:哎!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