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文版改編自俄羅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由上海大劇院創(chuàng)制中心攜手韓國原班主創(chuàng)制作出品,從第二部老費堯多爾·卡拉馬佐夫的死亡之謎切入,揭露兄弟之間的矛盾和猜忌。為使劇情更加緊湊,音樂劇剔除了原著中的佐西馬長老、格露莘卡及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等角色,僅保留了父親費堯多爾、長子德米特里、次子伊萬、小兒子阿遼沙及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五個角色。演出從倒敘開始,由幾位兄弟各自陳述對兇殺案的看法,并融入了老卡拉馬佐夫的幽靈敘事,截取了小說中戲劇沖突最為激烈的幾個片段加以呈現(xiàn)。
十字架對抗癲癇
音樂劇開場充滿了戲劇張力,頗具偵探小說色彩。老卡拉馬佐夫被殺,兇手究竟是誰?“追兇”成為最明顯的一條敘事線索,并由此揭示了人物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和兩股勢力之間的沖突:宗教的愛與人性的惡。前者以阿遼沙和佐西馬長老為代表,后者以老卡拉馬佐夫、大兒子德米特里和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為代表,次子伊萬則介于兩者之間。
舞臺上的“十字架”象征阿遼沙繼承自佐西馬長老的宗教救贖精神。在“父子爭風吃醋,佐西馬長老下跪”一幕中,阿遼沙模仿長老的下跪動作,與其融為一體。阿遼沙披上了修道士的長袍,試圖隔絕家族之罪。“因為他的心靈急于掙脫世俗仇恨的黑暗,向往愛的光明?!彼胍谢O(jiān)獄中的大哥德米特里,贈予其十字架,象征宗教之愛的傳遞。在他的獨唱《雖然想愛》這一曲時,全場燈光熄滅,營造出一種肅穆氛圍。隨后蠟燭依次亮起,仿佛一瞬間照亮心靈。然而阿遼沙信奉的宗教精神無法真正安撫兄弟和父親。
二哥伊萬曾經信仰基督,但最終轉向無神論。他秉承冷靜的理性邏輯,在同阿遼沙爭辯時提到了宗教大法官燒死神之子的故事。面對伊萬提出的有關神的存在的質疑,阿遼沙僅用一句“信仰不需要證明”進行回應,未免顯得有些單薄。阿遼沙無法說服伊萬,象征宗教感化人心的失敗。另一方面,作為伊萬心魔的現(xiàn)實化身的私生子親手實施了“弒父”的惡行。私生子對伊萬亦步亦趨,將他的話奉為圭臬。這個看似卑微的仆人卻擁有極其清晰的犯罪邏輯和毀滅性的力量。他受伊萬思想影響,設計殺死了老卡拉馬佐夫并嫁禍給大哥,同時在幾個兄弟之間挑起矛盾和沖突。
伊萬否定宗教的救贖作用,想要結束父親的生命,私生子進一步將復仇欲望化為行動?!栋l(fā)作》這一曲將私生子被心魔吞噬的過程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鞍d癇”猶如臺詞中所述“骯臟的血”,是老卡拉馬佐夫遺傳的惡之基因。戰(zhàn)勝“癲癇”,象征著人物克服了惡的沖動;而屈服于它,則象征角色向惡魔屈服。西方文學中有時視疾病為惡魔的印記。如托馬斯·曼所著的《浮士德博士》中,作曲家阿德里安通過沾染梅毒與魔鬼交流。私生子在演繹《發(fā)作》時展現(xiàn)了雙重人格,在歇斯底里的宣敘調和老卡拉馬佐夫惡魔般循循善誘的唱段之間切換自如,展現(xiàn)了主人格和老卡拉馬佐夫的邪惡人格之間的拉鋸戰(zhàn),最終惡魔性占了上風。舞臺上伊萬與私生子的相似處也通過“癲癇”發(fā)作進行暗示。伊萬癲癇發(fā)作時解開領帶,拋棄了理性的面具,表現(xiàn)了與私生子的相通之處。他最終承認自己默許了私生子的弒父之舉,也要背負同樣的罪。
徘徊于善惡之間
但如果將劇中角色完全劃分為善惡兩個陣營,無疑是將小說和音樂劇想要表現(xiàn)的思想簡單化了。音樂劇精彩呈現(xiàn)了小說所要體現(xiàn)的“復調”精神。一開始由每個人單獨敘事,后來采用了多聲部重唱,并穿插宣敘調片段描述劇情,展現(xiàn)了角色之間的情感碰撞和靈魂拷問。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兒子和父親鬼魂互相指責的那首《一派胡言》,以密集信息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并在多聲部重唱中將劇情推向了高潮。三兄弟在舞臺中央吵得不可開交,各執(zhí)一詞。私生子用和聲在一旁伴奏,在陰暗角落里緊盯三兄弟。這一幕看似在展現(xiàn)人物之間的斗爭,其實也提示觀眾每個角色心中都有善惡之爭,他們之間互相影響和滲透。
原著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想以阿遼沙為中心人物,但沒有完成全部作品。已經問世的小說其實只是他構想中的第一部,伊萬反而成為中心人物,其心中的善惡爭斗使其成為最具戲劇性特色的角色。伊萬接受了知識和科學的洗禮,出場時西裝革履,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大哥和父親的惡行進行批判,并堅信大哥就是兇手。隨著劇情發(fā)展,他逐漸展現(xiàn)心魔。舞臺上每次伊萬為魔鬼控制時都會有紅光閃現(xiàn),暗示其精神墮落。伊萬與私生子仿佛鏡子的兩面。盡管伊萬從未用平等的眼光看待私生子,私生子其實是伊萬心魔的現(xiàn)實化,他作為伊萬的影子,采取了弒父之舉,也體現(xiàn)了伊萬思想的影響。在下半場的《宗教大法官》一曲中,得知真相備受刺激的伊萬用詠敘調展現(xiàn)了神性和理性的崩潰,時而怒吼,時而質問,表現(xiàn)了極強的舞臺能量。
私生子這個角色的身上,體現(xiàn)出了多重人格,他原本屬于受侮辱被損害的一員,行走時始終歪著身體,低眉順目,在其他人敘事時坐在陰暗的角落。同時他又是老卡拉馬佐夫的病態(tài)版本,是伊萬放大的惡的化身,其角色歌《水蒸氣》象征其短暫而可悲的人生。即使身份低賤,私生子心底仍殘留一絲對愛的向往,他渴求兄弟親情,以及從未獲得的父愛與母愛。但有限的親情只存在于合法的三兄弟之間。私生子洞察到三兄弟心中最隱秘的部分,如他揭露眾人都喜歡的阿遼沙亦存在弒父動機,只有肉體上的父親死去,阿遼沙才能毫無顧忌地信仰精神之父,修士服和十字架只是偽裝。阿遼沙才承認自己也曾期盼父親的死亡。同時他又像伊萬的一面鏡子,迫使其正視內心,其演繹的《發(fā)作》也可視為對伊萬內心劇烈的道德沖突的隱喻。小說中此處伊萬向阿遼沙承認“他就是我”。
阿遼沙原是小說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選定的靈魂人物,名字源于作者夭折的小兒子阿列克謝。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阿遼沙代表一種尚未定型的自我,仍有可塑性。劇中阿遼沙也是類似“純潔的小天使”的存在,父親、大哥和二哥都喜歡他。舞臺對阿遼沙心中隱藏的惡的展現(xiàn)極為微妙。因為音樂劇致力于刻畫伊萬,僅有幾處細節(jié)展現(xiàn)阿遼沙的另一面。一個線索是阿遼沙也患有“癲癇”這一病癥,在伊萬和阿遼沙回憶時曾經提起,暗喻阿遼沙也有可能發(fā)展為下一個伊萬。阿遼沙雖宣稱宗教的仁愛,也認為伊萬故事中下令讓獵犬撕碎孩子的將軍應當被“判處死刑”。阿遼沙退場時方向也與其余三兄弟不同,暗示他未來將選擇一條不同的道路。
大哥德米特里是父親的一個縮影,繼承了父親所有的不堪,就連看中的情婦也是同一個人。他酗酒好賭,沉迷肉欲,卻又偶爾閃現(xiàn)善念。舞臺對這個角色的呈現(xiàn)顯然超越了小說文本。德米特里在法庭上承認自己的種種惡行,命懸一刻之際仍然不忘表白對格露莘卡的熾熱愛情,并具有自我批判的真誠,比原著多了幾分英雄氣概。大哥曾經問過阿遼沙,“你有沒有愛過誰?”正是這句話促使阿遼沙進行自我拷問。
愛是救贖
韓方導演吳世爀表示,人類因為無法看清自己的命運而進行無休止的掙扎。有人像瘋子一樣去愛去恨,有人發(fā)瘋般地憤怒或進行書寫,但都在努力地掙扎。即使人類看不清命運,也存在于掙扎的各個瞬間。他想要通過音樂劇表現(xiàn)人類努力掙扎的本身。舞臺展現(xiàn)了人性中善與惡的碰撞,最終回歸到愛的救贖。這種愛并非宗教之愛,更像是父子兄弟之間的親情。這也是音樂劇不同于小說之處。
舞臺上的兄弟之愛更為明顯。即使大哥德米特里具有種種惡行,阿遼沙依然想感化他,并且相信他的清白。大哥也表示自己最喜歡阿遼沙。二哥伊萬雖傾向無神論并同阿遼沙在“神的存在”這一問題上產生嚴重分歧,但仍然愛護阿遼沙。如阿遼沙和伊萬回憶時對唱的《在衣柜里》,少年伊萬遮住阿遼沙的雙眼,以免他看到父親侮辱生病母親的不堪一幕。這樣的兄弟情正是私生子渴望而不可得的。
較難理解的是父子之情。為了使這種愛的回歸合理化,音樂劇對老卡拉馬佐夫的形象進行了改動,升華了小說中純粹的“惡父”形象。臺上的老卡拉馬佐夫究竟是誰?他不敬宗教,無懼地獄,沉湎于肉欲。他似乎能夠看出教會的虛偽之處,想以縱情聲色加以對抗?!拔沂侨绱藷釔凵睿瑦鄣萌绱瞬豢??!彼麑ψ诮痰姆穸ê鸵寥f有些相似,而縱情聲色的惡習又傳給了長子德米特里。就如他所唱的《我不會腐爛》,他以另一種形式寄生于兒子身上。開場時老卡拉馬佐夫已死去。舞臺上他的幽靈重現(xiàn)繼續(xù)敘事。值得注意的是,舞臺上有兩條時間線,一條是過去時,將父親生前發(fā)生的一些事穿插其中,比如父子間的爭執(zhí)和父親死亡前夜,此時老卡拉馬佐夫是真實人物,他喜歡喝伏特加酒,對兒子又愛又恨。一條是現(xiàn)在時,四個兒子分析案情時與父親幽靈對話。兩條敘事線索時而分開,時而交織。這種戲劇性呈現(xiàn)超越了小說文本,也擴大了闡釋空間。比如老卡拉馬佐夫的幽靈敘事可以看作鬼魂再現(xiàn),這是最容易的理解。同時也可看成兒子對父親幽靈的想象,比如私生子和父親對話時,幽靈點出了他內心對親情的渴求,也有可能是私生子借想象的父親之口說出自己的訴求。有時幽靈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形象,帶有全知全能視角。原小說中的老父親是幾乎沒有愧疚之心的,而劇中的父親幽靈會對自己進行批判。這樣的改動顯然超越了小說設定。如果老卡拉馬佐夫具有這么深刻的認知,兒子們也許不會同他反目成仇。
兒子們渴望的父愛到底是什么?大哥所唱的那首《無足鳥》令人尋味。大哥剛剛表示了對格露莘卡的迷戀,如何能夠轉而承認自己對父親的愛。戲劇上無法做到這一點,僅靠一首歌來進行轉化也十分牽強。也許這首歌從四個兒子的共同角度理解更加合適。三兄弟從小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沒有感受過多少父愛,私生子更是被作為仆從對待。也許這里大哥并不僅是他一個人,他代表兄弟一起向往他們沒有獲得卻渴望獲得的父愛。這一幕明顯也超越了原著的闡釋。另一種解釋是將“父親”理解為一代俄國青年的“父輩”。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在《作家日記》中提到,父親哪怕再墮落,只要靈魂中還殘存了一絲偉大的思想和信念的影子,就有可能將這顆種子移植到孩子心中,孩子也會因此原諒父親——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是矛盾的集合體,他在書中宣揚美德和宗教,但在生活中也是縱情聲色,并患有癲癇。卡拉馬佐夫家族的父權制可以看作舊時代俄國的縮影,弒父之舉亦是對舊制度的一種挑戰(zhàn)。而對“父愛”的渴求則象征俄國一代年輕人對父輩的批判和思考,這也許才是真正的“愛之深,責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