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我的一位發(fā)小開了家火鍋店,主打豆花魚和現(xiàn)場炒制底料。每次回老家,我張羅的家庭和同學聚會都會去照顧他的生意,訂桌的時候會特意給前臺打電話:“麻煩給我留‘程旭廳’。”——這家火鍋店包廂的銘牌上用金粉鑲嵌著的,是老板家人和他好朋友們的名字。
以真名實姓做招牌的,還能見于家門口的小賣部和小吃攤,在中華老字號和西方著名品牌中更是屢見不鮮。數(shù)一數(shù)福布斯、英圖博略(Interbrand)發(fā)布的年度最有價值品牌榜單就能知道,使用姓氏作為品牌名稱的占四成左右,法國品牌最為突出。美劇《權力的游戲》中,泰溫·蘭尼斯特教訓兒子詹姆就說:“等我們都死了,尸體在地里腐爛時,只有家族的名字才能長久流傳下去,也唯有它才能永久。”商業(yè)英杰的榮耀也凝聚成品牌的名字,受其蒙蔭的人們將之代代相傳。
英杰的名字還見于地名,山川河流、街道城市所謂“以人名地”者,無不有個可以向孩子講述的悠長故事。我的一個東北同事講過,他們那旮瘩很多村組干脆就是一人名,取名邏輯和奢侈品牌的路數(shù)一樣,都是讓創(chuàng)造人“名垂青史”。這些人大多是來自山東、山西、河南等地的拓荒移民,最早定居于此,后來人丁興旺,就有了一個個堡和屯。
你的名字可以印在大地上,可以刻在月球環(huán)形山或小行星上,也可以是天體間引力平衡的最佳點;你的名字可以對草木鳥獸“指指點點”,也可以是一艘艦船、一所大學樓宇、一座獎杯或一枚獎章;你的名字可以是一種癥候群、一項法案、一道菜,也可以是一套體操動作或國際象棋的開局。而最頂級的命名,莫過于你的名字成為一種定理、數(shù)值、概念或實驗,字母語言中變成小寫,加上各種后綴變成動詞、形容詞、副詞等,一直折磨學生和研究者,甚至后世新的科學發(fā)現(xiàn)還要繼續(xù)加上你的名字。
日本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安倍晴明說:“名字是最短的咒。”念咒,就是一種呼喚,如《說文解字》所釋:“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混沌之始,夜晚人們互相看不清眉目和神情,便只能通過名字呼喚對方。待我們輕輕念出那些寄于物、寓于理的人名,也是在呼喚與欲望相稱的事物,呼喚真實的情感體驗,呼喚英雄之旅的歷險,呼喚即插即用、久經(jīng)檢驗的智慧。
發(fā)小火鍋店所在的一片平房前年拆遷,現(xiàn)在變成了城市廣場和商品房,那張寫有我名字的牌子恐怕早已變成建筑垃圾。然而,第一次走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包廂仍是我人生的閃耀時刻。這當然微不足道,所以我無法想象用自己名字命名宏大而久遠的事物會給本人帶來什么樣的巔峰感受。就像勸酒時常引“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自我安慰,做一個值得被呼喚的人,給這個世界多留一點信息,就算有名也有實了吧。
(高樂正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