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本來,我要笑你兒女情長,可是,你不正是在完美履行一個父親的職責?本來,你幾處寫到“男兒有淚”,我只會一笑而過,而此時此刻,我竟感到一陣陣扎心,于是一次次彈淚……
手機上關注了1500 多個公眾號,每天博覽群號,自得其樂。不過,只有“金陵說書人”,我是逐字逐句逐篇看的,3天時間,60篇隨感散記,一氣讀完。
可是,這個賬號從此不會再有更新了。它的主人吳鵬,一周前突發(fā)心梗,以女兒在他朋友圈里一段泣告畫上他人生的句號。
44歲,沒有留下一句話便匆匆西行!兄弟,這不是你的風格??!近些年,我們雖然有著頻繁的圈群互動,但是畢竟線下只有兩次見面。曾經的你,是快樂的,還是焦躁的?曾經的你,是從容的,還是忐忑的?曾經的你,是真誠的,還是矯情的?我不得不急切地打開“金陵說書人”,去字里行間找尋往日的你。
在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短章里,在那些拉拉雜雜的隨筆里,原來藏著一個不加濾鏡、沒有特效的你。到底是從教二十年的語文老師,鍵盤之下涌動著不一樣的視界,不一樣的情境,不一樣的意蘊。寥寥數語,便讓我在文字世界里見到少年的你、思鄉(xiāng)的你,見到有情調的你、有情懷的你。
而我,似乎更喜歡你筆下的那些小人物。你不怎么聊教學和管理,也許職業(yè)給了你太多太大的壓力,但是,你寫過一位特別的學生:
“不交作業(yè),不守規(guī)矩,特別是每每考試,足夠低的成績也讓我有些難堪,甚至因一些不良的嗜好在社會上惹了事,讓我聽聞特別吃驚。孩子母親勸我不要管孩子,我猶豫再三地接受了。驚訝的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可能是我的寬容,他每天中午為了逃避睡覺,會輕輕推開我的門,悄無聲息地坐在我對面的桌上,也不打擾我,看看閑書,背背詩文,發(fā)發(fā)呆,安安靜靜做個美男子。漸漸地,有一搭沒一搭,話多了起來,才知道他看書很深,《萬歷十五年》《中國人史綱》都已稔熟,一些哲學、文學的書也是廣泛涉獵。我很驚訝,也很鼓勵,但因為那些‘小錯不斷’讓我并沒有青眼相加。直到那天下午課前,他忐忑地從口袋里摸出兩塊華夫餅干,喏喏地說:‘您中午忙得沒吃飯,給您!’那眼神,那語氣,真誠得讓我為之震悚。從此,我真正接納了他,他也不自覺地好起來,直到期末得知自己及格了,來和我輕聲說了句‘謝謝’……”
這是一個被貼上“抑郁癥”標簽的孩子,在他的成長故事里,我分明看到那個熟悉的你、親切的你,看到那個寬厚的你、仁愛的你、隱忍的你、反思的你:年少為師,最看不得“叛逆”,看不得“不聽話”,稍有“不順從”,就想方設法用心里的“錘子、起子、板子”化作言語和行動改造他們,看著他們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很是得意。如今成了半大的“老混子”,看得多了,聽得多了,火氣也就淡了。感覺自己的字典里多了點包容和隨意,多了點“多大事啊”和“隨他去吧”。
羨慕那些花季少年,在最美的年齡遇見溫和的你。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你記敘親人的那些文字,簡單、輕松、幽默。
外婆——“搬進宜興城,外婆隔代親的方式從烤山芋換成了紅燒肉、茶葉蛋、韭菜餅……只要你說這個好吃,下次回來,外婆總能不動聲色地拿出一模一樣的來……可是,我的阿婆,您卻不在了!房子也賣了!我到哪里去找您??!您倒是回來再給我烤個山芋,做個茶葉蛋,做堆韭菜餅,買個甘蔗??!阿婆,我想您啊,我要您回來啊!我和妻兒還沒吃夠,還沒當面重重地和您說聲感謝!您不是最想讓我們一直吃您煮的茶葉蛋、您做的韭菜餅嗎?此時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淚流滿面,香甜的紅薯嚼在嘴里,卻怎么也吞不下去?!?/p>
母親——“吳女士現在的新知識基本來自微信,不管對不對,只要她認為兒子需要看看,只要能改變他的各種‘陋習’,‘百科女王’會毫不猶豫一股腦推送,還溫馨留言:要看,要做??!其中,對于飲食少油少鹽格外看重。自從被微信蠱惑后,家里的菜基本就吸引不了我了,紅燒肉罕見了,炸魚沒有了,炸春卷別想了,連熬點豬油都要再三懇求,送到手里時還一再叮囑,按劑量服用……”
父親——“雨越下越大,我有些著急,臨時安排的會就要開始,這是女兒即將放學的時間,提前已經拜托父親去接,但心中總是放心不下,因為他學會騎電瓶車不久。等推門回家,餐廳里女兒已經在狼吞虎咽,父親短衣短褲,已然倒好了一杯楊梅酒……我忙問回來順利吧?女兒含著飯,驕傲地說:‘爺爺騎得可穩(wěn)了,只是他自己全濕了?!粗畠荷舷乱琅f干爽的校服,我有些淚目了。”
女兒——“放假的深夜,饑腸轆轆,偷偷地從房間溜出來,打開冰箱,剛拿出來,對面房間的小腦袋就探出來,一臉賊笑:‘一起吃,就不告密!’于是,‘老賊’領著‘小賊’,擠眉弄眼,悉悉索索,切切察察……”
還是女兒——“初冬來的急促,除了天氣預報,誰都沒通知。幾個小時內,接送孩子的路上,黃葉飄零,秋風欺人,小雨凄寒,金陵瞬間換了頻道。騎著小牛,帶著小妞,邊騎邊把她好奇的腦袋往防寒兜里塞,嘴里輕斥著:‘快進去,別凍著!’沒心沒肺的饞貓突然大喊:‘爸,停一下,有栗子味,好香!’一把急剎,穩(wěn)穩(wěn)地停在大唐板栗的門口,這時候人不多,四目相對,異口同聲:‘買點兒!’”
……
在你的文字里,家人們那么可親、可近、可愛,而你樂于自毀形象,頑固地夾帶著你的“吃貨本色”,寫景寫物,寫人寫事,同時寫吃。本來,我會笑你是正宗吃貨,可是,這何嘗不是知足常樂、享受人生?本來,我要笑你兒女情長,可是,你不正是在完美履行一個父親的職責?本來,你幾處寫到“男兒有淚”,我只會一笑而過,而此時此刻,我竟感到一陣陣扎心,于是一次次彈淚……同事好友去你家吊唁,情緒失控,淚如泉涌,你家老爺子更是泣不成聲:“哪怕是癌癥,也能拖個幾年再走……他一句話沒說,人就沒了……”
有人悲憤交加地發(fā)問:上天不公平!好人,為什么不長壽?我們同在的“歡樂谷”微信群里,一陣沉默。夜深時分,群主老馬才敲下一段話作為回應:因為好人往往被更多關注,他們的離去,也更加讓人同情惋惜,所以有“好人不長壽”的強烈感受。其實,這可能只是一個錯覺。壞人也有很多不長壽,只是被人們忽視,甚至被認為理所應當,死有應得。
我見過好多生離死別:當年一位同學,三十出頭,酒后猝死;早年一位文友,四十開外,不治身亡;前段時間,同齡的同事,身染重疾,醫(yī)治無效;現在,又有小弟吳鵬英年早逝……我發(fā)現自己已經漸漸變得心理強大,不再恐懼死亡的話題。那天,當好友傷心追問“好人為什么不長壽”時,我又一次打開吳鵬的公眾號,同時回看與他的聊天記錄,心里隱隱覺得:他在文字世界的快意表達和釋放,也許是尋求一種現實世界的抽離感;他在不斷搜索所有美好的回憶,也許是想對沖眼前的茍且,尋求與自己的和解。正是在那些瑣碎的文字里,我找到問題的另一種打開方式:人生本無常。即使不長壽,我們也要選擇做好人。
假如吳鵬泉下有知,我確信,他又會第一時間為此手動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