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熬糖大姐
外婆五六歲時就被送到外公家,是那個年代所說的“童養(yǎng)媳”。倒不是外公家多有錢,只是一家窮,另一家更窮罷了。
小時候,每到陽光燦爛的星期天,媽媽就牽著我去外婆家。那時我們住的家屬院院子里有棵大梧桐樹,鄰居奶奶們在樹下面支張小桌子,放幾把小竹椅,燒了飯菜、切個西瓜端出來吃。她們坐在竹椅上蹺著腿扇扇子,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媽媽牽著我路過時,她們熱情招呼:“回家?。俊蔽覌屝χ貜停骸笆前?,回家?!?/p>
那時候,我不懂,明明是從自己家去外婆家,怎么能叫回家呢?
等人到中年才明白,媽媽也有媽媽,有媽媽可喊,就有家可歸。
走出家屬院,爸爸騎上“二八”大杠,前面坐著我,后面坐著媽媽,騎大半個小時就到了鄉(xiāng)下。那時候,路上沒有那么多交警,也沒有那么多汽車。
外婆家在王家村,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個城中村。村里大部分人姓王,家家戶戶算起來都沾親帶故。每戶人家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小生意,有炸豬皮的,有炸豆腐果的,有做豆腐、磨豆?jié){的……外婆家門口有個小豬圈,幾只白花花的豬仔拱來拱去,豬圈外面守著我4歲那年抱回來的小黑狗。出了屋門,走幾分鐘就是菜地,種了青菜、長豆,記憶里似乎還有些草莓。冬天支起大棚,媽媽把澡盆和熱水提進去,我就在大棚里洗個暖烘烘的澡。
印象中,外公不太管家里的事情,房前、屋后、菜地、家禽都是外婆在張羅。外婆太辛苦了,媽媽時常嘆氣。這嘆息里,有對外婆的心疼,也有對外公撒手不管的小小抗議。
進了家門,第一件事就是被外婆用三輪車拉著去村口唯一的小賣部,買兩包話梅,一瓶“香檳酒”。想來那不是真正的酒,大概就是充了氣的葡萄汁,但已足夠讓我欣喜。這些都是只有去外婆家才能享用的美味。
這美味我不會一個人獨享,村上有個大我?guī)讱q的女孩,胖乎乎的,愣頭愣腦,大家叫她“小傻妞”。
她每天在村里無所事事,看看這家的雞鴨,和那家聊上兩句,日子倒也稱得上無憂無慮。講起來,我和她是老熟人了,但我一直搞不清楚她的家人是誰,因為她總是一個人出來晃悠。小傻子很喜歡我,每次聽說我要來,就早早在門口候著,見到我,一臉憨笑:“糖糖,你來啦?!蔽揖桶咽稚系脑捗贩纸o她一些,有時候,她也會帶一包麥麗素分給我。
我們在空曠的屋前逗弄小黑,小黑帶了些狼狗的品相,長得高大粗獷,脾氣卻像個溫順的小孩,總愛賴在我懷里。那時候,我很是有一些“本領”,比如跳繩、吹笛子、轉(zhuǎn)呼啦圈,總想著顯擺兩下,唯一熱情捧場的觀眾就是“小傻妞”。她總是耐心地站在一邊,用欣賞的眼神看我表演,最后喃喃總結(jié):“糖糖好厲害?!?/p>
那個時候我不懂,現(xiàn)在想來,她也許確實不聰明,但話里和眼神里,似乎常常透露出一些復雜的羨慕。
到了晚飯時間,外婆叫我吃飯,也會喊她一起吃。
她從未答應過,外婆的邀請對她來說仿佛是在趕客,于是,她帶著憨憨的表情和我道別。她知道,吃完晚飯,我就該回家了,下一次碰面,得過上兩三個星期。而我也是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我也許是她童年里唯一的玩伴,即便她有些愚鈍,但這愚鈍不足以掩飾她見我時的開心與分別時的不舍。
晚餐的飯桌上永遠有我愛吃的嫩炒豬肝,外公遞給我一個小酒杯,讓我鄭重地滿上“香檳酒”,認真和每一個人碰杯。
有時候,我們會去看住在村子另一頭的太婆—外公的媽媽。太婆在我記憶里一直是很老很老的樣子,她的臉上布滿溝溝壑壑,眼睛是凹進去的兩條縫,聽說是年輕的時候遇到意外導致的。
每次去看望時,裹過小腳的太婆都要顫顫巍巍拎一個小凳坐到屋外,絮絮叨叨和我們說好久的話。說實話,我和她之間,隔了太多的年歲,沒有多少能聊的話題。她的家門口有一棵不那么茂盛的鴨棗樹,夏天會結(jié)不那么飽滿的果子,看起來和不那么有力氣的太婆很相配,那是我去看她的最大動力。外婆可以陪太婆聊一整個下午,她們是婆媳,但更像母女。我就慢悠悠嚼著鴨棗消磨時光,把果核擺成畫,偶爾把咬碎的果肉扔在地上,看螞蟻把它們慢慢抬走。
相較而言,我的爺爺奶奶頗有些嚴厲,每次去見他們,我總要帶上成績單和三好學生獎狀,然后聆聽一通教誨。他們時常讓年幼的我感到沉重。而去外婆家的心境是特別輕松的。他們從不問我讀書怎么樣,考了多少分,有沒有新獎狀。他們只關心今天燒的菜我愛不愛吃,零食有沒有吃夠,這一天玩得開不開心,然后夸我是個特別厲害的小孩。
那真是一段最純粹的日子,閃耀著清澈童年的萬丈光芒。
時光就這樣慢慢走,慢慢走。守著豬圈的,從一只小黑,變成小黑和她的一群寶寶;再走著走著,狗寶寶們各自被領養(yǎng)或者跑丟;最后,小黑也沒了。
隨著年紀漸長,外婆不種地了。外公拿出臨街的一間房,開了個小賣部,我不用再去村口的小賣部買話梅了。
小黑沒了,菜地和豬圈沒了,到后來,村子也沒了—王家村要拆遷了,在原地蓋樓房,建小區(qū)。大家各自出去租房過渡,待樓房蓋好了,還搬回來原地安置。
可是到那時,就不是原先樣貌的王家村了。大家陸續(xù)搬走,村民們互道“保重”。在這里住了60多年的外公外婆,對著墻上畫了圈的“拆”字,坐在刻滿歲月的門檻前哭紅了眼。
媽媽倒是松了一口氣,老兩口終于也能住樓房、吹空調(diào),冬天不用去大棚洗澡了?!鞍捕韧砟辍边@幾個字,聽起來就很幸福啊。
我也長大了,課業(yè)日漸繁重,純粹的童年漸漸遠去。等再去外婆家時,大家已經(jīng)搬進新小區(qū)里的新樓房,王家村的村民們在時隔兩年后,又聚到了一起,只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隨時在田間地頭相見。
住進新房子仿佛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那一年,我們經(jīng)歷了兩次刻骨銘心的悲傷。
第一次,是很老很老的太婆去世了,漫長的生命定格在百歲。搬進樓房的太婆,終日困在她的小房間里,這里的一切都已不是她熟悉的王家村。她再不能自己摸索著出門,摸索著擺弄土灶,摸索著去照顧那棵飄搖的鴨棗樹。我想,在她的生命體征消失之前,心就早已先行一步了。
第二次,是外婆病了,胃癌晚期。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外婆越來越小了,不知不覺,已經(jīng)矮了我整整一個頭。
我們?nèi)ネ馄偶业拇螖?shù)又變多了,媽媽總是找各種名目把大家湊在一起:過生日,過完陰歷生日過陽歷的;過各種節(jié)日,“來得人多,家里熱鬧,病人高興?!眿寢屵@樣說。
外婆在病榻上纏綿了3 年多,最后的那些時日,她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大部分時間在昏睡,偶爾低聲喊疼。外婆是一直在忍,實在忍受不了了,才低低喊兩聲,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毅力在支撐。這個五六歲就當了童養(yǎng)媳的女人,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種了幾十年地,剛要過上好日子,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外婆安葬那天,王家村上下四代、幾百號人都來了,我站在墳頭,看著下面黑壓壓一片人頭,感慨萬千。這一個村的人,平時也有磕磕絆絆,但關鍵時刻誰也不缺席—這種一個村隨時擰成一股繩的壯觀場面,我們這一代城里的獨生子女,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見識了。
我沒在意人群里有沒有“小傻妞”。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她已被我遺忘了好多年。
外婆走后,媽媽說她沒有家了。“以前總說,回家去,回我媽家去,現(xiàn)在媽沒了,不知道要怎么說。都說回娘家回娘家,沒有說回爹家的。”
也許自小就被送走的外婆沒有體會過母愛,因此不愿讓女兒再有愛的空白,媽媽最懂媽媽。
如今媽不在了,女兒再無媽媽可喊,再無娘家可歸。
媽媽沒了媽媽,我去外公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今年過年,我去探望外公,走到小區(qū)門口,居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穿著肥大的棉衣,像一只笨拙的鴕鳥慢慢走到我面前,咧嘴沖我憨憨一笑:“糖糖,你來啦?!?/p>
那一刻,天光乍亮,時間仿佛倏然回到30年前,一切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