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欣怡
“大家認識香港,往往是先看到許多有關香港的圖像:比方有關香港的書籍的封面、明信片、攝影冊、香港旅游協(xié)會對外的宣傳圖冊等,這些圖片展示維多利亞海港兩邊林立的高樓大廈,在畫面中央老是見到匯豐銀行和中國銀行大廈高聳的建筑物,這些影像好似被公認作為這個城市和它的文化的象征。”①圖像常以直觀的形式為觀者展示了一個城市的部分面貌,而一位作家則主要以文字來想象與構形一個城市。葛亮于21 世紀初赴香港求學,后定居香港,至今近二十年。葛亮的創(chuàng)作在香港開始,香港也成為了葛亮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一部分,經(jīng)由早期的短篇小說《阿德與史蒂夫》到近年的長篇小說《燕食記》,葛亮筆下的香港已然展現(xiàn)出復雜而獨特的面貌。
凱文·林奇曾將城市形象中物質(zhì)形態(tài)的內(nèi)容歸納與分類為五種元素——道路、邊界、區(qū)域、節(jié)點和標志物,認為“似乎任何一個城市,都存在一個由許多人意象復合而成的公眾意象,或者說是一系列的公共意象,其中每一個都反映了相當一些市民的意象”②,其中道路作為居住者在都市中接觸的最為密切的元素之一也被凱文·林奇認為是城市形象中的主導元素。具體到香港這座城市,筆者認為,由于香港的道路名稱也許是整個中國最富有特色的,因此在葛亮的小說中,香港的道路首先可以幫助讀者明確作品的“香港”身份,構建故事背景,在外部形式上對“香港”的構形有所幫助。香港許多街道的名稱與香港被殖民的歷史有關,即以歷任港督命名,這是中國其他城市所沒有的,如位于香港半山區(qū)的羅便臣道是以香港第五任港督羅便臣爵士命名。
香港作家董啟章的小說《地圖集》在深挖香港城市地圖方面頗下功夫,紀實的考據(jù)與虛構的小說形式緊密結合起來,其中就有專門的“街道篇”。相比而言,對香港道路的描寫在葛亮的小說中往往一閃而過,只成為人物生活的背景,如《燕食記》中寫五舉前往燈紅酒綠的銷金窟所在的駱克道找尋戴德,如《街童》中寫男女主人公在軒尼詩道的行人路上漫步。葛亮曾借小說人物之口對香港的街道進行了評價,《私人島嶼》中男女主人公行走在窩打老道時這樣寫到,“她聽他講起香港街道的掌故。香港人翻譯出的街名,都是別別扭扭的。誠心要你記不住。街道一路都是低矮的兩層住宅,顏色陰暗,很不起眼似的?!雹郾M管葛亮在小說中并沒有花太多筆墨來具體描寫香港的街道,但他在散文中卻對其有著細致的觀察和描繪,這種對香港街道的感受也一定程度上建立在其個人南京經(jīng)驗的對比中。散文《拾歲》里葛亮提到了許多令他印象深刻的街道,如一條靠著正街的用石板鋪筑的陡峭階梯是“密集集地下落,幾乎有點壯觀的意思?!雹苋绺呓帧斑@條街的陳舊出人意表,窄窄地從山道上蜿蜒下來。兩邊是陡峭的唐樓造成的峽谷,陽光走進來,也被囚禁了聲勢,成了淺淺的一條線。和南京的闊大街道相比,這條街的逼狹讓人有些許的不適?!雹?/p>
葛亮對香港街道的認知、感受和書寫總體可從兩個方面來概括:一是在街道名稱方面。葛亮認為,香港街道名稱的翻譯因為受了粵語的影響,顯得儉省而生僻,多少有些不著調(diào)。⑥正如筆者前文所提及的,香港的街道名稱在整個中國的城市中是最為特殊的,這形成了香港的一大特色。二是香港街道的“形狀”方面。葛亮認為,南京這座城市的天空顯得闊大,因為道路往往也是寬闊的,相比之下,香港的街道大多逼狹乃至崎嶇,以至于“太多逼仄而狹長的天空?!雹哌@一街道特點也正是凌逾教授在概括香港城市文化時所提到的“擠感空間”的具體表現(xiàn)。立足于葛亮對道路這一元素的書寫可以發(fā)現(xiàn),葛亮在散文中通過個人的觀察與體驗將道路作為構形香港的重要因素,但在小說中卻并未強調(diào)這一元素的價值和作用,其小說中道路主要作為人物生活的背景以及確認作品故事的“香港”身份而存在。
邊界與道路的含義與作用是有些交叉的,凱文·林奇對邊界的定義亦有些矛盾,一方面他認為邊界是除了道路以外的線性要素,它們通常是兩個地區(qū)的邊界,相互起側面的參照作用,并舉出了河岸與鐵路線的例子,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承認邊界經(jīng)常同時也是道路,將二者混淆乃至等同。筆者認為,這兩個元素的確息息相關,對邊界的認知應從其核心功能出發(fā),即對兩個不同區(qū)域所起到的分割或連接的作用。無論是人為的道路還是天然的湖泊,不論是線性或弧形,只要具備分割或連接不同區(qū)域這一核心功能都可稱之為邊界。正如葛亮筆下的香港中有兩類邊界值得注意,第一類往往是道路,分割出兩個不同的區(qū)域,顯示出兩個區(qū)域的不同特色,如《書匠》中寫到我與簡開車穿過海底隧道去觀塘區(qū),簡居住的半山區(qū)屬于居民區(qū),而觀塘區(qū)則屬于工業(yè)區(qū),海底隧道就充當了人為邊界的作用,顯示出兩個區(qū)域“功能”的不同。第二類邊界是香港天然形成的邊界,即海水與海岸線?,F(xiàn)在通常所說的香港實際上包括香港島、九龍半島、新界和周圍的諸多島嶼,海水與海岸線作為分割島嶼的邊界也自然形成了香港的邊界。正如葛亮書寫香港道路時會將香港的道路與故鄉(xiāng)南京的道路做一番比較,葛亮對香港“邊界”的認知同樣有時以南京為對照,長江從南京的版圖中流過,成為了南京這座城市的天然邊界,劃分出了所謂的“江北人”,香港也不缺水,“來到香港,還有水,這回卻咸下去,是海水?!雹?/p>
通過對維多利亞港與離島兩種海水與海岸線的描寫和對比,葛亮展現(xiàn)了其深厚的歷史意識。維多利亞港位于香港島與九龍半島之間,成為了這兩個區(qū)域間的邊界,它是天然形成的良港,是香港重要的資源,港口附近的碼頭“整齊地排列著橘色和藍色的集裝箱”⑨,以繁忙的貨物運輸見證著香港的經(jīng)濟變遷。同時它也是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葛亮所言,“乘坐天星小輪,往返維港兩岸,漸成熟悉的經(jīng)歷?!雹獗M管維多利亞港在香港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中如此重要,但葛亮卻并沒有對其海景進行夸贊,亦沒有描繪其繁華,而是評價到,“其實不像海,窄窄的一灣,水聲卻不小。”[11]面對維多利亞港海岸線的變遷,葛亮充滿了對歷史的感嘆和對香港過度城市化的反思,畢竟“這港曾經(jīng)是廣闊的,填海取地改變了天然的海岸線,造就了港內(nèi)的風浪”[12],可未來年輕一代的香港人“大概難以想象維多利亞港灣,也曾港深水闊,可以容納五十艘萬噸巨輪的歷史?!盵13]同樣的深思也出現(xiàn)在香港作家陳浩基的筆下,他在小說《遺忘刑警》中借人物許友一之口感嘆了維多利亞港附近海岸線的變遷:“現(xiàn)在所處的新海旁街,以前是海的中心,距離岸邊至少一百米……工程車把泥土倒進大海里,那些愉快的時光只能變成回憶?!盵14]
與維多利亞港的海水與海岸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香港離島的海水與海岸線。葛亮在小說《龍舟》的開篇借主人公于野之口對維多利亞港的海景進行了點評并借此贊揚了離島的海景:“于野的印象里,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于野是在海邊長大的。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不受馴服的水,依著性情東奔西突?!盵15]小說主人公于野也正是在對維港海景的“不滿”中才來到了離島,遇見了一片宜人的海景,“海灘寬闊平整,曲曲折折地蔓延到遠處礁巖的腳底下,略過了一些暗沉的影。干凈的白沙,松軟細膩,在斜陽里頭,染成了淺淺的金黃色。”[16]從葛亮對香港的天然邊界——海水與海岸線的描寫來看,葛亮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褒貶皆有的,充滿歷史反思的。
“區(qū)域是城市內(nèi)中等以上的分區(qū),是二維平面,觀察者從心理上有進入其中的感覺,因為具有某些共同的能夠被識別的特征。這些特征通常從內(nèi)部可以確認,從外部也能看到并可以用來作為參照?!盵17]島嶼本身作為能夠從外部被識別的特征是構成香港這座城市重要的區(qū)域因素,如小說家劉以鬯就有一部名為《島與半島》的長篇小說來描寫香港。葛亮也曾在散文《拾歲紀》中寫到,“還可說的,是香港的島嶼。不知道從哪一天起,開始熱衷于對離島的探訪”[18],并在《龍舟》《街童》《殺魚》等多篇小說中描寫了離島。
葛亮不僅展現(xiàn)了離島這一區(qū)域內(nèi)獨特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情,反映了離島這一區(qū)域的物質(zhì)和文化特色,如寬闊的海灘與漫天的火燒云等自然景觀、賽龍舟及太平清醮等節(jié)日習俗、傳統(tǒng)寺廟與祠堂等特色建筑等,還展現(xiàn)了這一區(qū)域內(nèi)產(chǎn)生的變化與面臨的危機。小說《龍舟》中隨著香港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來離島的人逐漸變多,“觀光客,旅行團,在非節(jié)假日不斷地遭遇”[19],海浪中攜裹著游人丟下的易拉罐,離島的海灘慢慢被改變了模樣。《殺魚》中主人公阿佑的阿爺在島上以殺魚為生,有著高超的殺魚技藝,然而漁場越來越多地使用機械化殺魚的方式,阿爺?shù)膫鹘y(tǒng)技藝面臨著消亡的危機,小說中阿佑與阿爺?shù)拇H矛盾實際上隱喻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暗示著離島年輕一代對傳統(tǒng)的背離。更大的危機在于,小說中龍婆的房屋連同離島上的整個村子都面臨拆遷,拆遷后的人們將搬到元朗居住,屆時,離島的歷史與文化將會被徹底“抹去”。
盡管《殺魚》的結尾離島面臨的問題暫時得到了解決,如村子的拆遷取消,阿佑學會了殺魚,但“決定區(qū)域的物質(zhì)特征是其主題的連續(xù)性,它可能包括多種多樣的組成部分,比如紋理、空間、形式、細部、標志、建筑、使用、功能、居民等”[20],那些在《殺魚》中看似被解決的問題到了《街童》中已變成無法挽回的事實,離島這一區(qū)域的功能、居民、建筑等要素都已發(fā)生了變化?!斑@房子政府也要征收,建什么度假村。阿嫲要和他們拼老命”[21],《街童》與《殺魚》的情節(jié)巧合地聯(lián)系在一起,被征收可以視作香港離島的村莊面臨的共同危機。《街童》中布德離開村子后去香港市區(qū)打工,布德的大伯也搬離長洲島而遷往元朗居住,唯獨阿嫲和一些老人留在村里。從區(qū)域內(nèi)部來看,葛亮筆下的離島逐漸從落魄的漁村變成了秀美的度假區(qū)或景點,區(qū)域的功能從居住變?yōu)槁糜斡^光,一些居民因拆遷獲得了一定的收入搬到了交通更發(fā)達的地方,構成區(qū)域主體的居民也從漁民變?yōu)橛^光客。在離島這一區(qū)域的轉(zhuǎn)變中,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被破壞了,構成區(qū)域特色的居民和功能不復存在,離島的文化傳統(tǒng)也出現(xiàn)了斷裂或消失。在這樣的變化產(chǎn)生之后,離島或許仍可以從“島”的外部特征進行辨認,但其內(nèi)在的獨特性卻消失殆盡,從這個角度來看,葛亮對離島的書寫有著深刻的悲劇意識。
葛亮對北角這一區(qū)域也極為關注。北角位于香港島北岸,北臨維多利亞港,隨著抗日戰(zhàn)爭后來自上海的新移民的涌入獲得了一個“小上?!钡姆Q號。到了20 世紀80 年代,新移民變成以福建人為主,北角的稱號則變成了“小福建”。香港作家也斯曾在《也斯看香港》一書中以散文和圖片記錄了北角,不僅涉及對這一區(qū)域的整體概括,還追憶了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店鋪與街道。葛亮的《飛發(fā)》與《燕食記》不僅都是發(fā)生在北角的故事,而且相同的是《飛發(fā)》中的莊錦明與《燕食記》中的戴明義都是在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從上海移民到北角并定居于此的。從小上海到小福建,區(qū)域稱呼的變化映照著時代的變遷,這兩篇小說亦正是在中下層上海移民與福建移民混居的時代背景中展開的。
《飛發(fā)》中這樣描述莊錦明剛來香港時的北角,“那里有許多的上海人,殷實些的遷去了半山繼園。到他來港,還有不少散居在民間,在春秧街、明園西街等處和福建人混居在一起。這里便被稱為小上海,自然也帶來了上海人的品味和生態(tài)?!盵22]《燕食記》用了幾乎相同的描述,“到了戴家來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勝景不在,上海籍的有錢人家陸續(xù)遷出,搬往地勢較高的半山。福建人在這一區(qū)多了起來……所以明義家所見的北角,品流已成多元,上海味兒其實凋落了不少,但他們還是感到親切?!盵23]小說中北角這一區(qū)域內(nèi)部顯然具備以下特征:建筑多為唐樓;居民多為上?;蚋=ǖ牡讓右泼?,職業(yè)較為多樣;文化品味上有老上海的氣息,但也呈現(xiàn)出多元的趨勢等等。如果說離島主要以其外部特征構成了香港特色鮮明的區(qū)域,那么,北角這一區(qū)域的特色則主要因為其內(nèi)部獨特的歷史文化。
葛亮在作品中當然不止描寫了離島與北角這兩個區(qū)域,但他對這兩個區(qū)域的書寫都別有深意。葛亮對離島的探尋是試圖以對邊緣的關注來審視香港的鄉(xiāng)土/ 傳統(tǒng)文化在城市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面臨的危機,對北角的關注或許因其本人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對北角的移民文化具有好感,但或許在于北角這一區(qū)域?qū)嵲谑窍愀鄣摹翱s小版”,它不僅深受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雙重影響,也混雜了上海文化、嶺南文化乃至東南亞文化等多種地域文化,是一個具有鮮明特征與特色的區(qū)域,葛亮對離島與北角的關注是其探尋香港多元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途徑。
對于葛亮而言,地鐵構成了其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還是城市,香港,從我工作的地方到住處,有許多重復的景致。它們往往與都市的脈絡——地鐵相關?!盵24]在散文《氣味》中,葛亮以溫情的筆觸描寫了地鐵站口的一些人與物:地鐵站旁一家婚紗店前黑色的小貓與野貓,站口前常出現(xiàn)的童子軍或環(huán)保組織,地鐵口邊昏黃的燈光下賣缽仔糕的年邁老人等等,因此,地鐵站實則是葛亮觀察和構形香港的重要“節(jié)點”。凱文·林奇認為,“節(jié)點是人們來往行程的集中焦點,是觀察者可以進入的戰(zhàn)略性焦點,與道路與區(qū)域具有重要關聯(lián),典型的如道路連接點或某些特征的集中點,如街角的集散地或一個圍合的廣場?!盵25]在現(xiàn)代都市中,地鐵站往往具備著連接、聚集、轉(zhuǎn)換的特質(zhì),無疑是一座城市的重要節(jié)點。
散文里葛亮對地鐵站的觀察充滿溫情的目光,而在《私人島嶼》《浣熊》《退潮》三篇小說中,葛亮則更直接地強調(diào)了地鐵站作為城市節(jié)點的作用?!端饺藣u嶼》中男女主人公來到香港時乘坐的便是地鐵,當女主人公站在地鐵東廂的一個角落時窗外的香港是灰色與黃色的,略帶荒涼的,地名是鄉(xiāng)野與空曠的,而當她在九龍?zhí)琳鞠萝嚦稣緯r,迎面而來的卻是通明的燈火與川流不息的人群?!熬琵?zhí)琳镜某隹谶B接著香港最為繁盛與昂貴的商區(qū)——又一城”[26],小說中的九龍?zhí)恋罔F站是一個極富代表性的節(jié)點,它成為了小說女主人公進入與觀察香港的重要焦點,轉(zhuǎn)換與表達了人物對香港的感受——從荒涼到繁華。地鐵站是城市中人群聚集與行動的重要節(jié)點,也自然適宜作為一個讓男女主人公邂逅并發(fā)生愛情故事的場所。小說《浣熊》中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始于一個地鐵站的出口,“她有些頭痛,卻不能走。地鐵站的意義之于她,是工作的陣地?!盵27]另外在香港眾多的地鐵站中,有一個地鐵站作為節(jié)點的意義顯得格外突出,不僅在葛亮在小說《退潮》中寫到,在諸多關于香港的小說和電影中也有所提及,那就是地鐵羅湖站。該站是香港地鐵系統(tǒng)中最北端的車站,連接著深圳市的羅湖口岸,因此該地鐵站可以視之為中國大陸與中國香港的連接點,電影《過春天》中就有“水客”少女佩佩在走私中經(jīng)過羅湖站與羅湖大橋的場景?!锻顺薄返闹饕楣?jié)發(fā)生在深圳,但故事卻發(fā)端在羅湖,在羅湖站挨挨擠擠等待過關的人群中,她看見了正在行竊的他,而他也因此盯上了她。地鐵站這一節(jié)點所具有的聚集/離散特質(zhì)使其成為了都市現(xiàn)代性體驗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而在葛亮對香港的構形中,地鐵站是觀察城市人與物的重要視點,是展現(xiàn)城市荒涼或繁華的重要節(jié)點,也是一段都市愛恨情仇故事開始或結束的重要地點。
相比于城市中存在的眾多節(jié)點,或許標志物是構形一座城市時最為重要的城市元素。也斯曾舉例,在關于香港的圖像中“畫面中央老是見到匯豐銀行和中國銀行大廈高聳的建筑物,這些影像好似被公認作為這個城市和它的文化的象征”[28],抑或用帆船來作為代表香港的標志物,因為“過去香港不少舊日的攝影、繪畫、明信片,都充斥了帆船的符號?!盵29]的確,不論是匯豐銀行大廈和中國銀行大廈這兩個建筑還是帆船這一事物都曾在香港的歷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早已融進了香港的歷史文化,因此某種程度上稱得上是香港的標志物。“標志物通常是一個定義簡單的有形物體,比如建筑、標志、店鋪或山巒,也就是在許多可能元素中挑選出一個突出元素”[30],為辨別與認識一座城市提供了參照,但葛亮筆下香港的標志物卻并非是常見的高樓大廈或是帆船這類物事,而是唐樓。
葛亮筆下的香港自然不乏高樓大廈,小說《私人島嶼》就寫到了香港國際金融中心。該樓建立之初是香港第一大高樓,位于香港島中環(huán)金融街,是香港作為世界級金融中心的著名地標,也是游客觀光的重要景點。然而在小說女主人公的眼中,盡管這棟建筑是巍巍然的,鶴立在眾多鱗次櫛比的樓宇中,但卻是灰色的、造型突兀的。葛亮借男主人公之口說明,“舉凡高大的建筑,所謂摩天樓,都有著陽具崇拜的暗示。定海神針似的杵在那里,只因這一個突起,城市的性別就理直氣壯起來?!盵31]在得知其中具有的性暗示后,女主角再看這座樓時則“驀然覺得有些仇恨”[32]??梢?,盡管葛亮寫到了這類高樓大廈,但小說中人物揶揄與曖昧的態(tài)度卻顯示出作者葛亮較為否定的心態(tài)。在葛亮的“香港”中,幾乎沒有人物生活在這樣窗明幾凈、雄偉壯觀的高樓之中。
鐘華楠在《香港當代建筑》中指出香港戰(zhàn)前留下來三類主要建筑物:一是中式的傳統(tǒng)建筑物,如圍村、祠堂等;二是殖民地式建筑物,如港大的陸佑堂、立法局大樓等;三是唐樓,受戰(zhàn)前上海與廣州影響,樓下是店鋪,樓上是住家的四五層高的樓宇。[33]這三類戰(zhàn)前遺留建筑并沒有隨著香港的發(fā)展全部被淘汰或替換,而是同時混雜在香港都市之中。某種程度上,由于獨特的名稱、風格與歷史,這三類具有特色的建筑在作為香港的標志物上或許更具有優(yōu)勢,而唐樓則成為了葛亮筆下的“香港”的標志物之一,在葛亮的諸多作品中均有出現(xiàn)?!栋⒌屡c史蒂夫》中曾具體描寫了唐樓的環(huán)境,小說中“我”是個剛到香港讀書的大學生,居住在唐樓的頂樓,這棟唐樓“沒有電梯,樓頂有一個潮濕的洗衣房和房東的動植物園,鎮(zhèn)守門外的兩條惡狗,晝伏夜出的蚊子”[34],房間也被房東隔了又隔。除了《阿德與史蒂夫》,《猴子》中的猿猴飼養(yǎng)員李書朗與父母蝸居在荔枝角的一處唐樓中近二十年,《鵪鶉》中的“萬年青旅社”也位于一個破落的唐樓,《燕食記》中作為茶樓總廚的榮師傅雖然有豐厚的積蓄,但依然住在西環(huán)一個四十年的老唐樓中,周圍“年久失修,空調(diào)轟隆作響”[35]。
葛亮小說中的唐樓大多代表著破舊、擁擠、衰老,但同時也意味著煙火氣和豐厚的歷史感,這就使得小說《飛發(fā)》對唐樓的描寫顯得格外獨特。“路兩旁的唐樓都帶著煙火氣,保留了斑駁的外墻,甚而還能看見五十年代鮮紅的標語痕跡,墻上裝有簡潔的工業(yè)風外樓梯,雖也是復古的,但因為明亮的紅色,卻帶著勁健的新意?!盵36]對這種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改造又不失其歷史感,既保留了煙火氣,也能顯現(xiàn)新意的唐樓,小說中的“我”顯然頗具好感,亦側面體現(xiàn)了葛亮對唐樓的態(tài)度。唐樓代表了我國華南地區(qū)、香港及澳門地區(qū)19 世紀中后期至1960 年代的某種建筑風格,是一種混合了中式及西式風格的建筑,并且每個地區(qū)的唐樓又獨具特色,有著不同的名稱,如在我國廣州地區(qū)稱廣州騎樓,在新加坡則稱新加坡店屋。唐樓本身作為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結合體,是香港目前最具有標志性的建筑物之一,也代表了香港文化混雜的獨特性質(zhì)。葛亮選擇以唐樓作為其筆下“香港”的標志物之一,意在塑造一個不同于游客的想象中充滿繁華景象的別樣香港。
通過對葛亮“香港”構形中城市形象元素的考察固然能夠剖析“葛亮的香港”的內(nèi)在肌理,然而在此基礎之上,“葛亮的香港”仍需要給讀者一些更為整體的感覺以顯示其“外貌”。王德威曾經(jīng)認為,“輾轉(zhuǎn)于無常的政經(jīng)文化因素間,香港能屹立不變,正是因為它的多變。”[37]筆者認為,多變的“香港”有著多樣的面孔,“這城市的繁華,轉(zhuǎn)過身去,仍有許多的故事,是在華服包裹之下的一些曲折和黯淡。當然也有許多的和暖,隱約其間,等待你去觸摸?!盵38]葛亮筆下的香港所展現(xiàn)的恰恰就是這城市的繁華轉(zhuǎn)過身去的那些面,那不為人知的神秘,那繁華背后的黑暗以及包裹在黑暗中的溫情。
百年前王韜逃亡香港,在此寫文章,辦報紙,為香港的文化事業(yè)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半個世紀前張愛玲與香港的相遇則成就了一出“傳奇”流傳至今。在小說集《浣熊》的自序中,葛亮有意識地梳理了香港史上這兩次具有重大意義的“相遇”并把香港與不期而遇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將其定義為香港的一種特質(zhì)?!靶≌f香港,為這些年的遇見”[39],小說集《浣熊》更是葛亮與香港“相遇”的結果。
在葛亮的筆下,香港是各種身份的人與各種文化的相遇之處,騙子與臥底警察(《浣熊》)的愛情糾葛、大學生與偷渡者(《阿德與史蒂夫》)的友情,上海文化與廣東文化(《飛發(fā)》與《燕食記》)的碰撞,黃種人與黑人(《側拱時期的蓮花》)的“交鋒”、都市商業(yè)文化與香港傳統(tǒng)文化(《龍舟》與《街童》)的爭斗等等。葛亮的“香港”里,構成相遇的其中一方多是身份不明的人,《浣熊》里的辛赫表面身份是模特但其實是臥底警察,《阿德與史蒂夫》中的阿德是沒有合法身份的偷渡者,《鵪鶉》中的露姨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燕食記》中的戴明義是孤兒,《側拱時期的蓮花》中的阿咒則是被遺棄的黑人嬰兒。不論是人物的身份背景還是情節(jié)的安排與人物命運的發(fā)展,抑或是小說意象的設置,葛亮似乎始終在書寫著香港這座都市中那些頗為奇特的相遇以及這相遇背后所流露出的都市的神秘。
《阿德與史蒂夫》中“我”與阿德的友情逐漸升溫,但當我過完一個暑假再回到香港時卻再也沒有阿德的消息,“很久以后,每每想起阿德,我已不再悲傷。只是感到迷惑,為生活的突兀。一切,戛然而止?!盵40]小說中人物命運的轉(zhuǎn)折極為突然,人物之間的關系極為不穩(wěn)定,“我”所感到迷惑的,正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都市體驗,一種生活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一種屬于香港的神秘性。《浣熊》中不僅男主人公“身份不明”,小說情節(jié)也一再發(fā)生突轉(zhuǎn)。第一次轉(zhuǎn)折小說揭曉了前文被騙的男主人公辛赫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一位警察,女主人公陳小姐因此被拘留治罪。緊接著就是第二次轉(zhuǎn)折,女主人公在辛赫的墓碑前回憶到,“因為那個夏天,他可以與她走過出獄后的三十年?!盵41]簡單一句,讀者才會驚覺,原以為臥底警察不過是逢場作戲,誰知這場騙局最后竟真成全了一段愛情。有評論者認為《浣熊》的大團圓結局純樸到甚至可能有一些庸俗,[42]但筆者卻認為,此一結局頗有效仿乃至汲取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的意味?!朵叫堋烦扇谝粓龊鋈粊砼R的熱帶風暴,《傾城之戀》成全于一場突然爆發(fā)的戰(zhàn)爭,都在講述現(xiàn)代都市未知叵測的境遇中一段弄假成真的愛情邂逅。《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和白流蘇曾面對過一堵極高極高的,望不見邊的,古怪神秘的墻,而《浣熊》似乎也沾染了那堵墻的神秘色彩。正如浣熊本就是一種多出沒于夜間、行蹤神秘的動物,葛亮以此意象為小說題目想來并非強調(diào)愛情里的忠貞,而是要突出愛情來臨時的吊詭與神秘。
同樣以動物為題的小說《鵪鶉》更充滿了神秘與懸疑的色彩。小說主要講述了女孩張夏來到香港一家青年旅舍尋找未婚夫的故事,通過不同人物的視角,小說一方面將讀者引入有人在用鵪鶉乃至人體做實驗的恐怖境地,暗示張夏的未婚夫已遭謀殺,營造了懸疑的氣氛,另一方面刻畫了行為舉止奇怪的旅店老板露姨,暗示著她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極有可能是殺人兇手。但當張夏等人闖入神秘的309 房間時,她們發(fā)現(xiàn)露姨竟然是一個男人。這些鵪鶉的確是藥物平衡的試驗品,但卻是露姨用來維持生命的試驗品而不是殺人的試驗品,而張夏神秘失蹤的男友原來不過是去肯尼亞看了一場動物大遷徙?!儿g鶉》中這一戲劇性的轉(zhuǎn)折似乎令前文的懸疑色彩變得有些滑稽,讓這場尋人之旅似乎變得有些荒誕,但筆者認為,小說的真實目的其實就是通過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和懸疑氣氛的營造來講述這個“死在這里都沒人知道”[43]的酒店里一位身份不明的老板露姨的故事,進而展示香港這座都市神秘的一面。當眾人撞破了露姨的秘密時小說這樣描寫到,“房間里掛著層層疊疊的旗袍,忽然幻化出了色彩,像是艷異的叢林”[44],一股幽幽的詭異氣息瞬間彌漫起來,這個不為人知的小旅館,這座城市——香港,都被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劉俊教授曾經(jīng)指出,葛亮有著對“神秘”的追求,其在《問米》中一再書寫“神秘”展示了他對人世間種種不可解現(xiàn)象的沉迷和關注,對世界/生命中“謎”的興趣和探究。[45]葛亮《側拱時期的蓮花》這篇小說則從題目到故事中人物和意象的創(chuàng)造都流露著神秘色彩。從附記來看,小說完成之時葛亮自身仍然不清楚“側拱”的確切含義,其自身都訝異于夢境中的故事竟與現(xiàn)實中的黑人村落有著“呼應”。葛亮坦言,《側拱時期的蓮花》的題材和內(nèi)容與其愛用的小說題材其實“大相徑庭”,其對香港還有這樣的黑人聚居地亦是“一無所知”[46]。葛亮的這篇意外之作和這樣一個意外的“香港”愈發(fā)顯示了葛亮筆下“香港”的神秘。
相比于一座都市的神秘,其實“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想象中反復浮現(xiàn)的城市是腐朽與墮落之源,是淫亂、道德淪喪之地?!盵47]張英進在討論20 世紀初期城市的形象時認為,城市的形象大多數(shù)時候被看成是負面的,因而才進一步催生出逃離城市這一主題并形成了黑暗的城市形象。在葛亮之前,許多作家在作品中試圖塑造的其實是一個功利性極強,競爭殘酷的黑暗的“香港”,較為典型的如侶倫的《窮巷》和東瑞的《夜香港》?!陡F巷》中的主人公都是從大陸赴港的青壯年男性,然而他們卻無法在香港生存下去,小說結局杜全跳樓身亡,其余幾個人物也依舊無法負擔房租,被房東三姑趕走,踏上回鄉(xiāng)的旅程亦或流落街頭。侶倫顯然試圖借小說批判性地反映當時香港殘酷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東瑞是70 年代移民香港的作家,《夜香港》從一位剛出社會的大學生的視角出發(fā),通過描寫“我”做導游接待日本游客時的復雜心理展現(xiàn)了“我”抑或是東瑞本人對“香港”的認識,一面是對香港這座城市繁華景象的贊嘆,一面則是對都市中灰色產(chǎn)業(yè)鏈所暴露的黑暗現(xiàn)實的批判,充滿了理想幻滅的失落與生存的焦慮。
葛亮對香港的認識和書寫同這些前輩作家既有相似,也有了一些不同的心態(tài)與視角。葛亮在小說中雖然同樣表現(xiàn)了香港作為一個商業(yè)城市所具有的功利性特質(zhì),描繪出了“香港”黑暗的面孔,但其小說主題卻并非以暴露香港社會的黑暗為目的?!朵叫堋返呐鹘顷愋〗阍诖髮W中掌握了良好的珠寶知識,本想成為一名珠寶鑒定師,卻迫于社會環(huán)境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找到了一份明面上是當星探實際上是騙子的工作。《猴子》中的飼養(yǎng)員李書朗作為名牌大學的文學系學生,在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情況下最后放棄幻想成為了一名動物飼養(yǎng)員。小說中的報紙記者同樣感嘆,“在這里,作為一個媒體人的理想,大概要一天天地磨掉了”[48],表達出理想幻滅的失落和對社會生存環(huán)境黑暗的感嘆。
葛亮在《浣熊》與《猴子》中描繪的大學畢業(yè)生在找工作時屈從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相比于東瑞在《夜香港》中所描繪的似乎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即二者都反映了香港作為一個黑暗之城的形象。但東瑞主要通過描寫大學生理想的幻滅與面對社會黑暗時內(nèi)心的苦悶來直接批判香港的商業(yè)性和功利性,而葛亮的小說中雖有對香港社會現(xiàn)狀的反諷,但其批判已不再尖銳,更多是嘲諷與無奈。如《浣熊》中陳小姐即便清楚自己是一個騙子,但對于自己能找到工作的態(tài)度仍然是慶幸的,《猴子》中記者即便認為整日追蹤的報道沒有意義和價值,但他仍然兢兢業(yè)業(yè),他們不似《夜香港》中的男大學生為自己做的事情內(nèi)心極度掙扎,為理想的失落而過分痛苦,而是能夠正視現(xiàn)實、自嘲與自我安慰。葛亮對香港“黑暗”面孔的這種描寫并不意味著他對香港“黑暗”的完全認同,反而顯示出葛亮對香港這座城市的獨特認知,即這種生存環(huán)境的“黑暗”是城市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無可避免的,“香港”繁華背后這“黑暗”的一面是必然存在的。葛亮并非與《窮巷》和《夜香港》的作者一樣直接批判和對抗黑暗抑或在黑暗中掙扎,而是以人性的溫情來消解“黑暗”,從香港的“黑暗”面孔中發(fā)現(xiàn)其“溫情”的一面。
葛亮以清醒冷靜的姿態(tài)審視了“香港”的黑暗一面,卻也同時注視著這黑暗之中的人性之善。葛亮在其香港構形中關注的不僅是普通人具體而世俗的理想以及最終仍難逃理想破滅的黑暗生存困境,而且關注著這些普通人在黑暗的生存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的人性之溫情,即其所言的“許多的和暖。”[49]
《阿德與史蒂夫》中阿德與曲曲都是香港的黑戶,沒有合法身份,他們的理想就是爭取到合法身份,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香港這座城市之中,但最后阿德參與的暴力行動以失敗告終,他被捕入獄,他的母親傷心自殺,而啞女曲曲其實也身患抑郁癥多年,在家中病死。小說結尾曲曲留下的那句遺言不僅是指向她個人的命運,也指向香港社會中許多像她與阿德這樣沒有合法身份的人,甚至也指向這座都市本身的面孔——“是暗的,不會是明?!盵50]然而即便前途黑暗,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極為動人,林醫(yī)生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收入頗低,但他不僅沒有收費,及時地救治了阿德,還在我與阿德離開時遞上自己熬的豬肝湯給二人補身體,而老虎叔亦深知林醫(yī)生的生活窘境和他愛面子的習性,于是趁阿德不在的時候?qū)㈠X“扔”給林醫(yī)生。這種溫情不僅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交往之間,亦表現(xiàn)在小說城市形象元素的書寫上。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大多居住在環(huán)境類似的破敗的唐樓或大廈之中,多處于黑暗的空間與社會的邊緣,這使得小說人物之間的情感交流顯得更為單純和真誠。
曾有研究者批評“《街童》的故事甚至很不香港,反倒像是大陸書生穿越到某底層世界去的英雄舍身救美”[51],但筆者認為,《街童》中真正拉近男女主人公距離的,是兩個闖入都市/中心但來自島嶼/ 邊緣的底層人相似的生存困境,真正要表現(xiàn)的,是香港這座都市中兩個孤獨者之間傾訴、陪伴、依靠彼此而形成的溫情?!稓Ⅳ~》中余宛盈之所以與阿佑敞開心扉,原因也或許在于阿佑所提到的展羽鳳的角色恰好是她“唯一沒靠男人得來的角色”[52]。在二人的這段談話中,身份地位之間的差距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短暫而真摯的充滿溫情的心靈交流。這種溫情在葛亮近年的《書匠》《飛發(fā)》與《燕食記》中同樣得到了延續(xù)。如《燕食記》中榮師傅在遭遇五舉“背叛”后就與其斷絕了來往,但戴明義與戴鳳行死去后,“明義墓碑前擺著一個食盒,里頭整整齊齊地,排了五只蓮蓉包。鳳行的墓前也有。每個蓮蓉包的正中,都點了一個紅點?!盵53]這些來自同慶樓的糕點顯示出榮師傅對五舉一家人的暗中關懷,仍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張愛玲曾用香港這一“她者”來理解自己的“家城”,荒誕、精巧、滑稽,其描繪多少是帶著嘲諷的。葛亮也曾將自己成長的南京比作“家城”,把香港稱作“我城”,但葛亮卻并非以審視香港來理解自己的“家城”。正如葛亮為“香港”所選擇的標志物是具有中西合璧特色的唐樓而非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書寫的題材并非一直是情愛的“傳奇”而是轉(zhuǎn)向那些關乎香港人日常飲食的“一盅兩件”,關注的并非始終是香港的黑暗而是轉(zhuǎn)向黑暗中的溫情,當葛亮把香港視作“我城”時,盡管他對香港的構形仍多半是外來者的視角,但他對香港這座城市已然多了份貼己的認同。
一個城市是一個復雜的組合體,城市形象的五種元素并非完全獨立,明確它們,對它們分類,掌握其特征,結合文本進行具體考察,都是為了更好地了解這座城市?!皹嬓紊婕耙恍┱J知和感覺行為,以便在一個原本無形式的、不可解讀的城市環(huán)境中把握空間與時間?!盵54]通過目前的考察,葛亮對“香港”的構形顯然一方面依賴于書寫諸多的城市形象元素——如標志物(如唐樓)、區(qū)域(如離島與北角)、道路(如高街)、邊界(如維多利亞港)、節(jié)點(如羅湖地鐵站),另一方面也依賴于對香港神秘、黑暗以及黑暗中帶有溫情等多重面孔的描繪。葛亮對“香港”的構形顯示出這樣的幾個特點:
第一,從邊緣觀照中心的企圖。葛亮并不著力于對香港現(xiàn)代都市景觀的描繪,而常常書寫那些不同于一般認知中的香港的城市元素與面孔,最典型的例子如他對維多利亞港和離島的描寫和對比。想到香港,人們似乎無法不聯(lián)想到維多利亞港的繁華,但葛亮卻注重反思填海取地對海岸線的破壞及對香港人歷史記憶的損害,相比而言,他更贊嘆的是香港的離島上那未經(jīng)人破壞的自然海景。顯然,葛亮有意識地站在了一個邊緣(離島)的位置去反思了中心(維多利亞港),這成為了葛亮構形“香港”的重要途徑。
第二,個人南京經(jīng)驗的對照。葛亮在其香港構形中尤其是在散文中時常將香港與其生長的南京有所關聯(lián)或比較,從而顯示出兩座城市的差異或類似。如葛亮提到了電影《重慶森林》中梁朝偉所飾演的角色居住的古董街,他認為這條街風格清幽而又有煙火氣,仿佛南京的朝天宮。[55]可見,葛亮對香港的感受并非只是現(xiàn)代的或商業(yè)的,香港的一些街道同樣充滿煙火氣。葛亮對香港街道的認知乃至對“香港”的構形正因為有了家鄉(xiāng)南京的對照而具有了一定的私人化特質(zhì)。
第三,多重的角度。葛亮既關注到了香港作為一個現(xiàn)代化都市所具有的生存壓力和黑暗的生存環(huán)境,同時又關注到了黑暗之中的人性溫情,從現(xiàn)實和人性的角度對香港進行了構形。葛亮還留意到香港作為一個移民城市所具有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想象和書寫了香港那些神秘的不為人知的故事,描繪了香港神秘的一面,同時以文化的視閾來構形“香港”,在《燕食記》和《飛發(fā)》等作品中描寫了上海文化與香港本土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碰撞交匯,展現(xiàn)了香港的多元文化傳統(tǒng)。
曾有論者指出,“香港是葛亮小說里的夢想之城、現(xiàn)代之城。盡管南京和香港都是葛亮小說的生命之城,但葛亮對南京和香港的把握,確乎是不同的,物事人事自然也就所見所思各異?!盵56]通過對葛亮創(chuàng)作中香港城市形象元素的分析和對葛亮筆下香港面孔的描繪,筆者認為,“香港”未必是葛亮小說中的夢想之城與現(xiàn)代之城,葛亮筆下的“香港”是復雜的,是有著鱗次櫛比的現(xiàn)代化高樓的城市,也是混合著許多老舊特色建筑如唐樓的城市,是充斥著消費符號由填海取地而形成的都市,也是有著傳統(tǒng)鄉(xiāng)土習俗與自然風情的島嶼,是一座神秘之城與黑暗之城,而又在黑暗中具有溫情的一面,亦是中西、滬粵等多種文化的混合體。離島、北角、唐樓等這些經(jīng)過葛亮“篩選”后的城市元素與神秘、黑暗、溫情這些葛亮描繪到的面孔形成了一個多樣的“香港”形象,一個多元交雜的混合體,一個“葛亮的香港”。
①[28][33]也斯:《城與文學》,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4 頁,第4 頁,第4 頁。
②[17][20][25][30][美]凱文·林奇:《城市意象》,方益萍、何曉軍譯,華夏出版社2001 年版,第35 頁,第36 頁,第51 頁,第36 頁,第36 頁。方益萍的譯本中稱之為城市意象,但根據(jù)具體論述的內(nèi)容來看,筆者認為翻譯成形象比意象更為準確,因此雖然引文中為意象,但筆者在論述時主要用形象一詞。秦立彥在翻譯凱文·林奇的理論時也將其翻譯為形象,具體可參見[美]張英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秦立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
③[26][31][32]葛亮:《謎鴉》,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240 頁,第240 頁,第243 頁,第243 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8][24][55]葛亮:《小山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 年版,第4 頁,第4 頁,第4 頁,第9 頁,第16 頁,第17 頁,第18 頁,第16 頁,第18 頁,第40 頁,第41 頁,第23 頁。
[14]陳浩基:《遺忘,刑警》,新星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 頁。
[15][16][19][21][27][38][39][41][48][49][52]葛亮:《浣熊》,中信出版集團2017 年版,第75 頁,第78 頁,第80 頁,第152 頁,第7 頁,自序,自序,第36 頁,第71 頁,自序,第137 頁。
[22][36]葛亮:《瓦貓》,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167 頁,第97 頁。
[23][35][53]葛亮:《燕食記》,《收獲》2021 年第2 期。
[29]也斯:《香港文化十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24 頁。
[34][40][50]葛亮:《七聲》,作家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2 頁,第210 頁,第211 頁。
[37]王德威:《如此繁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版,第146 頁。
[42]蔡明諺:《論葛亮的〈浣熊〉》,《當代作家評論》2016 年第2 期。
[43][44]葛亮:《問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 年版,第122 頁,第50 頁。
[45]劉?。骸丁袄响`魂”的歷史沉迷、神秘追求和物的寄托——論葛亮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21 年第16卷第1 期。
[46]葛亮:《側拱時期的蓮花》,《花城》2021 年第6 期。
[47][54][美]張英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秦立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 頁,第6 頁。
[51][56]劉紅娟:《葛亮論:城與人,詩與史》,《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