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頭:濃稠墨綠
飛機降落前,從舷窗望出去,眼底下是一片濃漿似的墨綠。微型的道路屋宇、機場跑道,仿佛是拼力從那片濃稠綠漿里爭擠出來的。抵達法蘭克福后,馬上就換乘火車前往慕尼黑。鐵路沿線連綿的山原牧場,田疇農舍,或麥田的金黃,或玉米地的蔥綠,都被這片浩蕩起伏的濃綠逼壓著、追趕著。仔細看,鐵軌兩邊的密林,由一根根腰桿細直筆挺的紅杉組成,攙手并肩地擎起這片綠云;遠山上的濃綠色塊,則是山山巒巒凝固著、積壓著的一片片林海林濤,隨意涂抹著濃淡深淺,顯得默然而又怡然——綠色,原來可以是這么一種單一而豐富、咄咄逼人卻又懶洋洋的顏色!車窗外掠過紅瓦頂的村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最吸引眼球的,竟是屋頂上、斜坡上并陳有序、鱗次櫛比排列的太陽能光板。這是一大片渾樸、天然的鄉(xiāng)野景觀里,最“人工”“人為”的突兀影像,卻每每把我心頭的小鼓,撞得咚咚響。
——這是一方小小心心呵護著這片濃綠、又被這片濃稠墨綠仔仔細細呵護著的土地。難怪逢山必青,遇水必綠;見人呢,無論問路也好,路遇打招呼也好,不檢票的城市交通也好,好像都因為這方濃綠氛圍的環(huán)擁烘托,而變得隨和、融暖與自然、自信了。
中國塔
是“休閑的狂歡”?還是“狂歡的休閑”?
說不清了。這兩個詞兒顛來倒去在我腦門上折騰的時候,我正在慕尼黑郊外烏泱泱的一大片“咸豬手”、啤酒盅和烤魚片之間穿行?!跋特i手”這個詞,原來就得自于這種德國無處不在的美食——烤豬肘。人聲鼎沸。香氣四溢。盛夏的炎暑,抵不過眼前一陣高過一陣的人潮熱浪。連綿放射狀排列的露天餐桌,隨同著浪濤喧囂一樣的人聲,海一樣地鋪滿這個名為“英國花園”的城市中心地帶。
穿越公園的小小而激蕩的溪流,竟然還設了沖浪區(qū)。一群半裸的小伙子輪流踩著沖浪板,在狹溝巨浪間起伏騰跳。
然而,被這一切狂歡熱潮環(huán)繞著的中心,卻是“中國塔”——一座帶尖角飛檐的,據說已經有二百多年歷史的五層木塔。檐端掛著小鈴,塔的造型幾乎融合了中式、日式、泰式諸般因素,也許是當初設計者按照他的“東方想象”造出來的這么一座“中國古塔”。二層塔臺上,有一支像是由退休老人組成的小型樂隊,在演奏著巴伐利亞的民間樂曲。塔下長桌環(huán)繞綿延,人流擁擠,啤酒杯碰撞,人海聲浪一波一波地起伏激蕩。雜色的遮陽傘錯落其間,反倒成了沸騰海面上的一片片風帆。
入鄉(xiāng)隨俗。雖然平生與酒無緣,我和妻卻要了一扎啤酒和烤魚、香腸,選了一個樹蔭下的陽臺位置,把烈日下奔波一天的疲身倦足徹底放松下來,隨即,便融入到這片佻達、恣肆的人潮聲浪里。
一曲終了,各成圈子的雜色人群并沒有吝惜他們此起彼伏的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
這里是另外一個慕尼黑,和街上那個神色耿嚴、行色匆匆的慕尼黑迥然有別。
我想,就像學校里有些調皮搗蛋的學生,每每成年后會成為特別能干、能折騰、也能成事的人物一樣,一個懂得放松、悠閑和玩耍的民族,才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民族。是的,一個善于享受“無用”之“用”——無功利地享受“無用”時光的人,才會是一個活得有生趣、有意思的人!
綠夢青衣
一潭綠酒,咕咚咚喝下去,會有什么樣的反應?被一道綠色的閃電擊中,噼里啪啦,心上的琴弦,會迸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響?
國王湖,國王湖,真的讓我忌憚了。
這幾乎是平生從未見識過的綠——如此清透明澈,卻又如此深邃玄奧的綠!如此似夢若幻,卻又如此在捧在握的綠!如此欲染欲燃,卻又是如此俯首陷身、向你盡情傾吐的綠!天哪,竟是這樣讓人欲仙欲死又歌又哭的魔性的綠?。?/p>
被阿爾卑斯山環(huán)抱的這座位于德國與奧地利交界的國王湖(德語:K?nigssee),據說是德國最深的湖。因由冰川侵蝕而成,故擁有如北歐挪威峽灣一樣狹長的地貌,卻又兩岸青山夾峙,嵐氣相招,使人渾然不覺它巨偉的深度——那正是這“魔性之綠”的真正淵源吧。我們的自駕車穿過貝希特斯加登小鎮(zhèn)來到這里,才登上游船,一霎間就陷身于這潭酒綠醉綠墨綠沁綠之中,真的像被一道綠色的閃電擊中了。
靠著舷窗坐下,那酒樣的碧濤就滾蕩著傍你前行。游船可停靠三站——第一個克肖站沒什么景點,一般無人下船;第二站名為“紅頂教堂”,即圣巴托洛梅修道院,其間有一條遠足的登山步道,下船的多是全副攀緣裝備武裝的年輕人;我們和大多數游客一樣,選擇的是水路最長的第三站——內湖颯勒特,也是為著可以一路“沉浸式”地和這汪醉人綠水盤桓癡纏吧。游船行近紅頂修道院附近,兩山夾峙間似有一道回音壁,一位大胡子船員舉起一把小號站上了船舷,輕輕吹奏起一段莫扎特的輕快旋律。一時間山鳴谷應,連綿回蕩的清響,在空間天際、心房耳畔騰躍穿越,連船頭的浪花,都為之舞蹈起來了。好似又舉起一支蘸滿濃稠顏料之筆,再往這潭碧翠里添色加綠;又似在嚅嚅低語,解釋著這片綠水青山與人之間的精神密碼。我的心弦抖顫著,船艙里的掌聲和著樂聲節(jié)拍同奏,一時間麗日朗天豁然照心,雪浪清波蕩洗襟懷,真是不知今夕何夕,在天堂還是在人間了!
都說明月清風無價。這里的明麗山水卻是有價的。為著維持這潭澄碧醉綠不受玷污,據說所有來往船只都只能用電動或手動,不得用汽油、柴油等污染能源。游船的每一段旅程都計費精細(一站一計),甚至連剛才那曼妙的小號吹奏,都是要游客付小費的。據說兩岸山邊的許多豪宅住戶都被政府搬遷走了,難怪沿岸所見的,大多是帶獨特徽號或航務標志的小屋。人類小心呵護般地付出,遠遠不足以抵消爾等對自然的巨大虧欠,而眼前自然賦予你我的心智享受與靈魂滋潤,其“性價比”,卻是大大超值甚亦是無價的!
一道斜陽,從山峽間如白練瀉下。光,是一支魔棒,光波霧靄間的這汪綠水,嬌迎傲復,笑愁多變,忽而幻化成了一個展演各種色彩角色的大舞臺。最先跳入我眼簾的,是“大青衣”這個意象——眼前湲湲悠悠的綠水,綠得如此端莊哀艷又一唱三嘆,可不是就化作了天地舞臺間一位坦蕩拂袖而來、碧翠透綠的“大青衣”?不遠處,那一疊疊飽蘸光影嵐氣的乳色浪花,可不就是飾演慈顏母親的“老旦”?真嗓真聲、脆亮果斷地呵護著綠得這汪稚嫩的新綠。嘿,那幾道透著翡翠光斑的跳躍波瀾,則就是功架齊全的“文武生”了;還有綠出各腔各調的老生、小生、巾生、官生等等,真是盡顯“綠為百色之冠”的“角兒”的氣場與才情呀!哈,岸邊暗涌而來又畫紅映蒼、飛花帶卷的那片雜色的綠,于是就成為這個綠峽舞臺上的“大花臉”了——無論是重“綠之吟唱”的“銅錘花臉”,還是講究“綠之做工”的“架子花臉”,你們,都綠得如此夸張恣意、不管不顧啊!
——噢噢,山水,山水,真是宇宙的舞臺,宇宙的音樂!山水以宇宙為懷,宇宙則以山川草木為其存在依據。山之高和水之深,這其實就是宇宙昭示的大理大道——時間與空間、有限與無限、渺小與浩大、付出與擁有、實體與虛無……都在山水里留痕,都以山水為教誨,都借山水作頓悟。所以人之“三觀”——人生觀、世界觀和宇宙觀,都隨時需要山水的陶冶、山水的滋潤和山水的洗滌。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云:“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眼前,這潭如夢之醉綠,恰是我等飽賞的醇酒而可以福樂于心??!
“新天鵝堡”之殤
“李后主”“宋徽宗”——這兩個名字嘭嘭敲擊著我腦門的時候,我正行走在“新天鵝堡”的雕花甬道上。
德國巴伐利亞南部的“新天鵝堡”,被諸般旅游攻略解說為“迪斯尼游樂園”里白雪公主城堡的原型(西方有好幾個古城堡都在爭這個“原型”的專利)。它是最后的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幾乎傾畢生之力精心建造的行宮之一??梢杂煤芏嘣娨夂屠寺墓P調,去描述路德維希二世這位身材偉岸、長相英俊卻終生未婚的年青國王。“Sentimentalism”——感傷主義色彩,正是這位年輕國王最突出的性格特征。路德維希二世在十八歲時(1864年)即登基成為國王,他與表姑——奧地利皇后伊莉莎白(即著名的茜茜公主)保持著終生親密的友誼。兩人同樣熱愛大自然和詩歌、藝術,互為知音知己,將自己分別比作老鷹和海鷗。 他崇拜作曲家瓦格納并成為他的終生好友及資助人、庇護人。在他還是王子的時候(1861年),他第一次領略瓦格納的歌劇《唐豪瑟》和《羅恩格林》的魅力,并為之著迷,喜歡在家里和至友一起扮演瓦格納歌劇中的角色。于是這座他登基后親自監(jiān)工建造的“新天鵝堡”,便處處留下了“瓦格納歌劇”的印跡。他想把城堡建成瓦格納作品里的日耳曼神話世界,連建筑設計師都交給某著名劇場的舞臺設計師擔任。城堡內的裝飾極盡奢華,變換著各種巴洛克、歌特式、拜占庭的風格,所有門窗、列柱、回廊,都遍布舞臺風格的壁畫和精雕細刻的圖案?!疤禊Z”的意象自然是無處不在的,家具和房間的配飾都是形態(tài)各異的天鵝造型,連臥室、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都設計為天鵝頸的樣式。據說光是鋪設“王位廳”一塊由二百萬塊小馬賽克石組成、鑲嵌有巴伐利亞動物世界圖案的地板,其工程就達兩年之久。
可以想象,沉迷于瓦格納幻想又癡迷于建筑的長達十七年的“新天鵝堡”工程建設過程中,王位上的路德維希二世對國事朝政是無所用心、無暇他顧的。1866年的普奧戰(zhàn)爭,登基不久的他在簽署了戰(zhàn)爭動員令后,就把與戰(zhàn)爭有關的事務直接扔給了內閣部長,而自己則動身到瑞士與他的偶像瓦格納見面。由于戰(zhàn)敗,巴伐利亞王國被迫接受對普魯士三千萬古爾登元賠款的和平條約,此外還將格爾斯費爾德地區(qū)以及奧爾布行政區(qū)割讓給普魯士。史載,“新天鵝堡”成了巴伐利亞王國滅國的最后標記。路德維希二世在他自己建筑的“新天鵝堡”中的最后逗留,是他在1886年6月被政敵軟禁之時。三天后他在附近的施坦貝爾格湖因不明原因去世時,“新天鵝堡”還沒有真正完工。在十七年的建筑時間里,他其實只在其中逗留過172天,那時候只有三分之一的房間是完工的。
行走在美輪美奐的“新天鵝堡”中,這位面容俊朗的路德維希二世的行為做派,無一不讓我想起吾國千年史冊中,那位寫下千古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南唐皇帝李煜——李后主,或是創(chuàng)制書法瘦金體、院體畫、宋瓷官窯的北宋末帝——宋徽宗——他和他們,都是藝術上有超人稟賦與驚世之才的“亡國之君”。我記得,自己很熟悉的一位兄長——哈佛榮休教授李歐梵曾把Sentimental(感傷,濫情)戲譯為“酸的饅頭”,并以“感傷主義與現代中國文學”為題,發(fā)表過許多振聾發(fā)聵的高論。一如不久前(2022年11月22日)逝去的林毓生先生所指出的:(人類社會)當邏輯的力量更多一點,情緒的力量更少一點,將會是繁榮與和平的時代;當情緒大行其道,邏輯無處藏身時,就是一次次的戰(zhàn)爭與苦難。
是的,“酸的饅頭”——無論藝術或政治的濫情、感傷,并不能成治國安邦之器,也更不能為民生充饑,為社稷福祉奠基。眼前的“新天鵝堡”,似乎成為了烙印在“酸的饅頭”之上的一個“國難”的圖騰標記。
綠之夢 —— 薩爾茨堡與莫扎特
“嘚嘚嘚”的馬蹄聲,從拱形窗外飄進來。耳邊講解器傳出的,是古鋼琴脆短的鍵盤敲擊聲。眼前這位戴著白色假發(fā)的紅衣少年,就坐在墊高的琴凳上,正給奧地利瑪利亞女皇表演鋼琴——完全是零距離的接觸。手邊,就是那張漫不經心潦草寫下來的《小步舞曲》的五線曲譜,還有那封寫給姐姐瑪麗亞的筆跡時粗時細的信箋。隔著百歲煙云,我輕輕握住了他纖細的巴掌,讓他止住他多動的手勢和多言的嘴唇,靜靜陪我坐一會兒,聽聽此刻充盈耳膜與天地間的,那段浸透陽光和蜜汁的C小調弦樂四重奏。
——莫扎特,莫扎特。奇怪,中國的愛樂者喜歡把“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稱為“老貝”“老柴”,卻似乎絕少把“莫扎特”稱為“老莫”的,都是直呼其名。在我看來,不是因為名字短(“貝多芬”也短),而是一個“老”字,怎么能落在那張永遠一臉憨傻氣、頑童氣的嫩臉上?怎么可以罩在那一片片灑滿朝露晨光、花馨乳香的曲譜上?聽說莫扎特的乳名就叫“小狼崽”(Wolfy),那真是一匹歡跳著嗥唱著攪動文明曠野、人類星空的小狼崽??!——莫扎特,莫扎特,人類永恒的青春之聲,最青嫩、最澄澈、最純真的生命歌吟,還有,最自然、最陽光、最痊愈的天籟之音的跳躍歌舞也!
因了莫扎特,薩爾茨堡成了全世界愛樂者神往追慕的一方夢土;又因了薩爾茨堡,莫扎特那短促的生命之光和飄渺的仙樂天音,才有了一片可觸可感、可親可近的永恒凈地,與一座可以安放英靈、撫慰眾生的不朽圣殿。作為沃爾夫岡·阿瑪迪烏斯·莫扎特出生和長大的城市,走在薩爾茨堡的大街上,你在這里的每一扇櫥窗、每一盞路燈、每一個街角里,都會遇見莫扎特——在糧食街上的出生地,你聞得見莫扎特嬰孩時的乳香和牙牙學唱的稚語;在馬卡特廣場的莫扎特故居,你可以觸摸到他閑置的樂器和頻繁好動的手勢和足?。荒亲?842年起便屹立守護在莫扎特廣場上的青銅像,在向你投來溫煦而戲謔的目光;而坐到老集市拐角處那家咖啡館里,你甚至可以聽到莫扎特遺孀向你嚅嚅抱怨照應貧弱多病的莫扎特的煩惱,還有直到臨終前他還欠下的一大堆債條賬單……莫扎特,莫扎特??諝饫锸悄兀煽肆κ悄?,紀念茶杯是莫扎特,路邊賣藝者奏的是莫扎特,整個薩爾茨堡的旅行中,真是一分一秒都離不開莫扎特。以至于,我在登車不舍離去的瞬間,心生一念卻又陡然一驚:倘若沒有莫扎特,今天的世界,會是一番什么模樣?
——噢噢噢,那真是一個可怕的想象也!就像不敢問也不敢想象:中華文明漫漫的歷史長卷中,設若沒有了李白、杜甫、蘇東坡,會是怎樣一幅恐怖難堪的圖景一樣!此刻,我的腦海筆底浮現的是: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大片綠——彌滿人類精神心智空間的這片嫩綠、青綠、蒼綠、醉綠,被無情抹掉了!那是孕育生命的綠,又是撫養(yǎng)文明的綠;既是滋潤生活的綠,更是拯救靈魂、維系思維和創(chuàng)造及成長的綠——那,真是此天此地、斯土斯人如詩如夢、不可或缺的一片澄明大綠啊!
維也納冷落貝多芬
說是沖著音樂選的維也納,其實是沖著貝多芬而來。如果說莫扎特屬于大地青山不可或缺的那一片綠,我們憂郁的音樂圣徒貝多芬,則就是屬于星辰大海須臾不離的那一片藍了。然而,很失望,在薩爾茨堡可以隨時遇見莫扎特的“綠”,我卻在號稱音樂之都的維也納,很難尋覓到我心目中貝多芬的那一片——“藍”。
不想細描述,作為歐洲桂冠城市的維也納那眾多雍容華貴的景點之面相。夏日的熱浪滾滾中,我們避開了滿街私人導游會用中文向我們叫嚷的那個“金色大廳”,直奔各種旅游攻略均言萬不可錯過的“美泉宮”——可以媲美法國凡爾賽宮的奧德帝國當年的大皇宮。無論為王超過六十年的約瑟夫皇帝的勤政業(yè)績,或是茜茜公主的美貌和人生傳奇,還有她那位母儀天下的“惡婆婆”瑪麗安娜皇后(角色一如晚清中國的慈禧太后)的奇特行跡,包括拿破侖的兒子去世時所住的那個房間及其病逝塑像等,都可以用中國文化中的“興亡敘事”來作幽思感懷。但作為華夏游子,美泉宮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偌大宮殿中遍布各殿堂、寢室的中國元素——各種精美瓷器、大小花瓶、屏風的中式裝飾。有一間號稱造價最昂貴的房間號稱“中國藍屋”,墻紙為手繪的中國青花圖案,加以精致的中國漆畫作邊飾。我湊近一個大立花瓶,細讀出上面的中文字——“藏春亭三保造”,可見,當年的“中國制造”在那個歐陸帝國時代,是意味著高檔奢華甚至高雅品味的,也可以呼應今天的“Made in China”的世風潮變了。
傍晚,在美泉宮邊角的餐廳用完晚餐后(吃了維也納名菜——炸豬排),我們聽了一場皇宮交響樂隊演奏的音樂會。這種為游客準備的音樂會水準差強人意,當時我并沒寄望太高,卻又略感詫異:曲目基本都是莫扎特與施特勞斯,唯獨沒有貝多芬。劇場效果連歌帶舞的很熱鬧,卻讓我有點悵然若失。
翌日大清早,參觀完金碧輝煌、精美絕倫的維也納藝術博物館后,我們就開始了尋覓貝多芬遺跡之旅。先是到聞名遐邇的市中心公園去看各位音樂家的紀念雕塑。最精美的,自然是漢白玉拱門下那個施特勞斯側身拉小提琴的金色塑像。舒伯特、布魯克納等音樂家的塑像,也都是精雕細刻的講究。在園區(qū)尋找一圈,就是找不見貝多芬的塑像,很覺奇怪。幾經問詢,終于在園外對街找到一個“貝多芬紀念廣場”,卻是人跡冷清,境況寥落。那個貝多芬青銅坐像落滿鳥糞且污垢不堪,半圓的小石坪廣場上長時間疏于管理修整,顯得殘破不堪(與剛才園內那些精美紀念雕塑相比,感覺尤甚)。更蹊蹺的是,貝多芬自1792年二度抵達維也納后,一直到1827年在此地逝世為止,他的大部分音樂作品和崇高聲譽都完成于維也納;而“樂圣”貝多芬在世人心目中的崇高位置,更是不言而喻的。于是在我想象中,“貝多芬故居”必定會成為此地最熱門的旅游景點??墒牵瑥木W上搜到的遺跡地址,整整大半天的四處游走,幾乎問遍了全城竟然都無人知曉——何處為“貝多芬故居”?最終,直到離開時我們也沒能找到,想來真是咄咄怪事!我隨后也注意到,各種招攬游客,遍布維也納全城各種教堂、演出場所的夏天音樂會,其演出曲目也大多是莫扎特和施特勞斯,而完全不見貝多芬的蹤影;貝多芬墓地坐落于偏遠的維也納十一區(qū),卻又因旅程太短而無暇顧及,以至于我出發(fā)前就規(guī)劃的到維也納好好瞻仰一下貝多芬的故居遺跡以及聽一場貝多芬的音樂會,完全“一腳踩空”了。
實話說來,維也納何以會如此冷落貝多芬?綠野遍地的維也納,何以會少了貝多芬這片“藍”?我至今不得其解也!
萊茵河上“晤”趙元任
都說我這個人有“老人緣”——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每個階段,總會有為我指路、助我成長同時與我心靈相契相通的老人相伴。我曾與張充和、趙復三等老人家成了忘年好友,甚至有幸為其中一二老人送終。沒想到,隔了洋又隔了代的,這“老人緣”,還真結到了萊茵河上。
趙元任,這位二十世紀中國百科全書式的奇才人物,我本已有幸于那些年(1980年代)在哈佛大學訪學期間,與他非常疼愛的大女兒趙如蘭結緣——我成為卞趙家中每月舉辦的“康橋新語”文化沙龍里的“茶童”,每次聚會必由我負責給大家沏茶端粥,被如蘭教授戲稱我為“茶博士”。萬萬沒想到,這次借參與一場法蘭克福的盛大演出而順路周游歐洲四國,卻在萊茵河的游船上,與趙元任的親外孫黃家漢和北平夫婦相遇,又續(xù)成了我的另一段“老人緣”佳話。
趙元任家“一門四鳳”。他的四個女兒中,二女兒趙新那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化學系,1949年后沒有隨父母定居美國,而是和夫婿黃培云一起留在中國,為長沙中南礦冶學院的教授。趙元任的外孫、趙新那的孩子黃家漢與我同一輩分,都屬于“文革”中的“老三屆”,都有過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的經歷。所以,自從參與到這個和知青題材有關的合唱組曲的演出后,在輾轉美國、澳洲各地的演出中,他們夫婦倆便和我這位歌詞作者結下了很深的情誼。這天清晨,我們結伴一起登上萊茵河的游船,在夾岸的群山古堡之間,流水清波,美麗傳說,一同蕩漾在我們的談笑風生之中。
船過一道曲彎峽岸,隨著導游解說,船艙喇叭里傳來一段優(yōu)美的樂曲?!傲_蕾萊之歌!”家漢兄輕聲喚起來。這首由詩人海涅作詞的著名德國民歌的曲調,大概是當年博學而跨界的趙元任在家中時時向女兒們吟唱的,因而從女兒流傳到孫子輩的記憶里。我們都一起把視線投向舷窗外,那片傳說是羅蕾萊出沒的河面上。清風習習,流水悠悠。綠綢緞似的幽靜河面,此時似乎隱現出那個名叫“羅蕾萊”(Lorelei)的金發(fā)仙女。一身白袍,長發(fā)飄飄。據說她是來自岸邊的村姑,愛上了一位遠航未歸的水手,夜夜在河邊歌唱,最后思念成石,化成了河畔一座秀美的山峰。每在月光皎潔的夜晚,路過船只的水手每每會為她魅人的歌聲著迷而不慎觸礁沉船,而更有眾多有幸聽過她歌聲的人們,從此便被好運和幸福追隨——“羅蕾萊”,因之也成為德國文化中一個代表安詳、尊貴的象征。
“不知為了什么,我會這般悲傷,有一個舊日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那幽怨的歌聲還在河面上蕩漾回響,這時候,家漢兄打開了隨身的背囊,把一大摞紙張陳舊的雜物輕輕攤到小桌上,有相冊,也有散頁。他微笑道:“知道你和我大姨趙如蘭熟悉,還曾是她家的常客——那是外公回哈佛最常住的居所呢,我今天特意帶了些家里的老東西、老照片,想和你一起分享?!薄摆w元任!”于我,這確是一個大驚喜:我萬萬沒想到,在遙距故國千里萬里的萊茵河上,一位世紀老人的面影和足跡,會如此真切地鋪展在自己眼前!我輕輕翻檢著眼前這一幀幀泛黃發(fā)白的老照片——趙家四女兒與父母的早年合照,趙元任早年在耶魯雅禮協會門前與孩子盤坐著的合影(我指點著說:這樓房我很熟悉,就在我辦公室隔壁!);特別是一九七三年趙元任首次回國探親時,家漢的父母趙新那、黃培云陪同父親一起受周恩來總理接見的合影,還有一九八一年最后一次回國期間,趙元任老人家放懷高歌《叫我如何不想她》的留影……一位世紀老人斑駁卻絢麗的人生足跡,一個世紀的烽煙戰(zhàn)火、離合悲歡,一時間都在這萊茵河面上彌散、滾蕩。家漢兄特別提到,那次他父母陪同趙元任見周總理的一幕:因為氣氛極其融洽喜樂,從晚上七點一直聊到十二點還意猶未盡,周總理還特意為大家安排了夜宵。歷史的逸聞和時光的碎片,隨著眼前的萊茵河波浪起伏,綿遠流長,熠熠生光。我注意到照片里的趙元任老人家,幾乎每一幅都是面帶笑容的,并且每每笑得放達燦爛。愛笑真是外公的特點,家漢說,我們家人每次聚會,也都是被幽默和笑聲環(huán)繞的。我便說起趙如蘭先生當年叫我“茶博士”,在英語里是“Dr. T”,其實是當時一部肥皂劇里一個五大三粗的搞笑角色。家漢和北平也熟悉這個電視上光頭裸身的滑稽角色,不禁和我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水流天不盡,人遠思何窮”(蘇軾《宿余杭法喜寺》)。此一刻,歷史與人文的記憶流水和著萊茵河的綠水一起滾淌,仿佛也陪伴著海涅的“羅蕾萊之歌”不息地歌唱……
此次歐洲之行——數國之間十余日的自駕行旅,日復一日,我們穿行在一片又一片漫無際涯的綠之中——是的,綠。濃綠墨綠嫩綠青綠蒼綠醉綠……從機翼下那片濃稠如漿的綠,到國王湖濃酣若酒的綠;還有薩爾茨堡和莫扎特帶給世界的那片青春永恒的綠,以及萊茵河上“羅蕾萊”和“趙元任”賦予天光流水的那片閃爍著史色史光之綠……
噢噢,那真是一件覆蓋整個歐陸大地的“大青衣”——那是貫通此次行旅舞臺的這位“大青衣”的無盡歌吟啊!我知道,自己這個奇特的譬喻,其實正屬于某種“以心照物”之見。哦,這正是近時讀王陽明的“心學”所強調的:“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以心在旅,以心觀景,萬物寓心,心寓萬物。我神往沉醉于世間這片綠,消弭了膚色、地域差異的靈明之綠——這也可以印證西哲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世界的意義在世界之外”,“通過認識世界的神秘而達致完全幸福。”這片“大青衣”的綠夢想象,是這個藍色星球上,人類千百年來前赴后繼,不息追求的幸福安康、自由夢想的永恒之綠??!
【作者簡介】蘇煒,中國旅美作家、批評家,任教于耶魯大學。著有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米調》《磨坊的故事》,散文集《獨自面對》《走進耶魯》《天涯晚笛》《聽大雪落滿耶魯》等;現居美國康涅狄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