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中魚（湖南 永州）

一

為追尋明末清初那位天地大儒在永州的行蹤，我與朋友們來到了雙牌縣境內(nèi)的云臺山。

山如臺，云如帶。云帶繞山，似一幅水墨，果然是好山，好云，好風景！

此處，離雙牌縣城頗遠，離永州市區(qū)更遠。只有到了云臺山這樣的地方，才有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覺。

年少時，總是向往城市的繁華與熱鬧，總覺得只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才能感到自己真實的存在。

時至此時此地，方才醒悟：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沒有回程的孤獨之旅。一路前行，一路相逢，有聚有散，方為常態(tài)。

而這次，我們要在常態(tài)的人生中，追尋一個人往昔的“非常態(tài)”。他為什么來這里？在這里干了一些什么？若不仔細追問，似乎還有許多謎團無法解開。

在山路上，我一邊聽取當?shù)卮迕竦慕榻B，一邊瞪大眼睛努力去探尋，期盼在某棵古樹下、某條小路上，邂逅他漸行漸遠的消瘦背影。

而在追尋的過程中，自己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種“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感覺，渴望像古代君子那樣，邀請我追尋的對象在此共圓一個隱居夢，拋卻名利，在屋前栽花，屋后種菜，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只是今天，我能穿越時空，與三百六十多年前那位本名叫王夫之、后人稱為王船山的大儒在此相遇嗎？

春雨歇腳之際，云霧漸漸散開，前方的數(shù)座山峰現(xiàn)身而出，似出水芙蓉，十分美麗。只是不到片刻，云霧又纏繞而來，特別是一縷云彩，竟仙道般向我撲來，挨近時卻又化成亂絮旋即隨風而去。

我見了，心里一震：那是羽化的王船山嗎？

可是他為什么卻又馬上離去了呢？難道是我的腳印湊巧重疊了他的腳印，因而驚擾了他棲息在此的寧靜？難道當年他也是站在這個位置眺望遠方的，因而帶給今天的我某種心靈感應(yīng)？

遠方，有他的人生理想，有他的遠大抱負，自然也有他的滄桑經(jīng)歷和心酸回憶。

是啊，他曾在此駐足眺望，沒想到一轉(zhuǎn)身卻已三百六十余年。

想到這里，我腦海里忽然涌出一句漢詩：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在云臺山尋尋覓覓，我耳畔似乎傳來一個朗誦的聲音：“佛宇不可知，云留高樹里。日落鐘磬聲，隨云度溪水。”

這是王船山先生寫在這里的《云臺山》詩，收錄在他的文集里。

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按圖索驥，我找不到當年的佛宇，看不見當年佛宇里的佛陀身影，只在附近見到了一些殘剩的寺廟遺址；側(cè)耳傾聽，再也聽不到當年佛宇悠揚的鐘聲，只有注入附近瀟水的那條溪水尚存，但也似乎瘦了許多；只有那變化多端的云，還似當年那般頑皮，仿佛要告訴我們船山先生當年棲息在此的點點滴滴……

二

據(jù)《王夫之年譜》記載：“國朝順治十一年甲午（1654），明桂王永歷八年，公三十六歲……秋八月，公避兵零陵北洞釣竹源、云臺山等處，敉公留侍。”

永州學者張澤槐先生的《永州史話》亦有類似記載：順治十一年（1654）八月，王船山避難于零陵北洞釣竹園、云臺山等處。

從王船山留下的文字來推測，北洞釣竹源應(yīng)當在祁陽縣與零陵交界處，但從現(xiàn)有地名中確實難以找到痕跡。所幸，《船山文集》中收錄了他寫的一首《釣竹源》詩：

杉竹迷千嶂，豆苗縈一灣。

從詩中可以看出，釣竹源是一個風景秀美、生態(tài)良好的地方，很適合隱居。大約是追緝太緊的緣故，令他不得不做了放棄。

而他在永州的第二個歇腳點云臺山，在寂寞三百六十余年后，畢竟等到了我們這些探尋者的足印。

云臺山在今雙牌縣上梧江瑤族鄉(xiāng)，海拔八百余米，臨近瀟水，四周林木茂盛，晴朗之日，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據(jù)雙牌朋友和本地村民介紹，云臺山曾有兩座古建：一座是山頂?shù)墓赔郑蛔前肷窖臈魍鯊R。

遺憾的是，兩座古建早就坍塌，只剩下些許殘痕。

根據(jù)村民的指認，我們發(fā)現(xiàn)古庵的墻基還清晰可見，六個石頭柱礎(chǔ)散落在墻根，部分風化。在一戶人家的走廊上，還發(fā)現(xiàn)兩塊被用作了臺階的青石板，上有模糊字跡不可辨認。

據(jù)介紹，古庵原有上下兩棟殿堂和左右兩排偏房，庵內(nèi)有三口鐘。庵內(nèi)供奉著關(guān)羽像和十八羅漢，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都有人來燒香。

而我的視線卻聚焦在古庵遺址前的那棵大樹身上。風中的它，似乎在踮起腳尖，眺望瀟水。

我想，它對王船山當年在這里的一舉一動，應(yīng)該了若指掌吧。

順著大樹的目光，我仿佛看見一群人在楓王廟下面的瀟水下嶺鋪碼頭棄船上岸，從順治十一年（1654）的八月穿越而來。

領(lǐng)頭的是隱居在本地的王文儼，跟在后面的是王船山和他的家人。王文儼是王船山在永州的好友，一直照顧王船山一家的生活。

彼時，王船山三十六歲。跟在他身邊的是第二任妻子鄭氏，還有跟了自己三年的內(nèi)弟鄭顯祖，可能還有自己前妻的孩子等人。

至于文獻記載的“敉公留侍”，是指王船山二哥王參之的長子王敉。他自從1647年8月父親過世以后，一直陪伴叔父，走肇慶，赴桂林，又逃離桂林轉(zhuǎn)回衡陽，與王船山一同隱居耶姜山，誓不剃發(fā)。到了1654年，王船山原本打算回衡陽城內(nèi)的老家王衙坪休養(yǎng)一段時間，不料清廷偵緝很緊，王船山不得不避難到零陵北洞釣竹源。稍后，又來到云臺山。

可是，這一次王船山并沒有帶著王敉一起來永州，而是把他留在伯父王介之那里。對于在衡陽無親無故的鄭顯祖，王船山應(yīng)是帶在身邊“授爾讀”的。

王船山萬萬沒想到，與侄兒的這一別，竟成了永別。就在他避難云臺山期間，亂兵在衡陽一帶胡亂抓人殺人。八月，王敉不幸被亂兵殺死于道途之中，彼時，王敉只有二十五歲。

在云臺山住下不久，王船山就獲悉侄子遇害，從此茶飯不思，“悲激之下，時有哀吟”。在他的《五十自定稿》里，有四首悼念王敉的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時日荒荒打棗天，山頭回首杳虛煙。

當時不道今生別，猶向金風淚黯然。

割股分肌亦屢盡，如今萬矢倍攢心。

岳阡秋草應(yīng)含怨，萬樹嚴霜殺一林。

即便是三百余年后的今日，我們讀到這些詩句，也無不惋惜。

三

王船山從零陵北洞釣竹源轉(zhuǎn)來云臺山時，已經(jīng)十分窘迫。因為清廷緝拿，他從三十歲之后，一直到去世，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隱藏在鄉(xiāng)下。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他一直忍受著饑寒交迫的生活。

如果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的記錄，來還原他在湘南一帶逃亡三年的生活景象，我們幾乎不敢相信他當時窘迫到什么程度：居無常所，講無課堂，只得“借僧寺授徒”。“嚴寒一敝麻衣，一襤襖而已，廚無隔夕之粟”，常與弟子們一起“晝共食厥，夜共燃藜”，以山中野果果腹，燃野草取暖……

面對這樣一個落魄而堅毅的反清復(fù)明分子，云臺山只能用飄過山頭的白云和古庵悠揚的鐘聲來安慰他疲憊的心靈，只能借山下的清清瀟水來收藏他高大的背影。

假設(shè)當年的王船山了無牽掛地來到云臺山，也許會做到心中無一物，八風吹不動；也許可以像墻角一枝梅，幽處靜守，獨自安放；也許可以理清心中憂擾，撥開迷霧見月明；或者，像陶淵明那樣定心凝神，種豆南山下，在心間修籬種菊，寧靜且豐厚。

遺憾的是，別人可以做到的，他王船山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是大明“遺臣”，必須聯(lián)合所有能聯(lián)合的力量，來實現(xiàn)反清復(fù)明的人生抱負。

永州反清復(fù)明力量活躍，也是南明政權(quán)的根據(jù)地之一。

據(jù)文獻記載：永州府屬湖南布政使司，領(lǐng)州一縣七。自清朝1644年建立政權(quán)，直到1664年，這二十年間，明兵與清軍在此屢屢混戰(zhàn)。如：1646年5月，明將曹志建、郝永忠（原李自成部將郝?lián)u旗），由江西潰退江華、永明。同年6月，明將何騰蛟等與清軍混戰(zhàn)于永州。1649年，清軍復(fù)定永州各縣。1652年4月，李定國（張獻忠部將）襲取永州。

這些此起彼伏的反清義舉，一直被王船山所關(guān)注。

云臺山周圍是瑤族的居住地，這些瑤人跟九嶷山、江華、永明等地區(qū)的瑤族同胞聯(lián)系緊密。王船山想通過自己的走訪，從中尋找志同道合的反清義士，努力光復(fù)大明。

這，才是他來云臺山的真實原因。

貌似來此避難的王船山，以云臺山為落腳點，他專挑行人稀少的小路出訪，進行秘密聯(lián)絡(luò)，足跡遍布附近的祁陽、零陵、寧遠、東安等地。

只是，結(jié)果并沒有達到他的預(yù)期。

四

作為一個重任在肩的學者和反清義士，王船山曾經(jīng)到過湘桂兩省的很多地方，包括一些深山古寺，可他無法做到“閉門即是深山”，無法像太平盛世的學者那樣盡情享受愜意的生活，卻在兵戈鐵馬的歲月里依然保持一顆清醒而堅定的心。

王船山在逃亡途中，未曾丟棄自己的詩心，曾創(chuàng)作《瀟湘十景詞》，其中前四首均與永州有關(guān)，茲抄錄于下：

蝶戀花·舜嶺云峰

九嶺參差無定影。湘竹陰森，回合清溪冷。一片綠煙天際迥，迷離千里寒宵暝。

香雨飛來添碧凝。認是當年，望斷蒼梧恨。東下黃陵知遠近，西崦落日回波映。

蝶戀花·香塘淥水

湘水經(jīng)東安縣東，有沉香塘，石壁隙插一株，云是沉水香。澄潭清冷，綠蘿倒影。

湘水自分漓水下。曲曲潺潺，千里飛哀瀉。冰玉半灣塵不惹，停凝欲挽東流駕。

百尺危崖誰羽化？一捻殘捍，拈插莓苔隙。憶自尋香人去也，寒原夕陽燒悲灺。

蝶戀花·朝陽旭影

在零陵縣瀟水側(cè)，去鈷鉧潭、愚溪不遠，北十里為湘口，是瀟湘合處。

瑤草難尋仙苑道。洞里春生，一霎韶光好。圓牖蘢蔥迎始照，天涯一點紅輪小。

無那云端迷海嶠。斷送金烏，悶損飛光倒?？v有晶熒開霽昊，斜陽又被寒煙罩。

蝶戀花·浯溪蒼壁

在祁陽縣南，元次山勒顏魯公中興頌于崖壁。苔光水影，靜目愉心。

誰倚磨崖題彩筆？記得中興，仙李盤根密。萬里湘天開白日，晶光長射蛟龍室。

欲泛扁舟尋往跡，路隔、舟梯、水弱、罡風急。日暮湘靈空鼓瑟，猿聲偏向蒼灣出。

從這四首詞中可以看出，王船山曾經(jīng)到過寧遠的九嶷山、東安的沉香塘、零陵的朝陽巖和祁陽的浯溪等地。這些地方，也因王船山的詩詞而倍增文化內(nèi)涵。

從王船山在湘南逃亡三年的軌跡來推測，他應(yīng)該是從衡陽耶姜山出來后，先坐船從水路抵達祁陽浯溪，游覽浯溪之后，在祁陽跟零陵交界處的釣竹源住了一段時間。可能是清廷追捕很緊，或者是聯(lián)絡(luò)反清義士不理想，故而溯流而上抵達東安，然后再折返到瀟湘二水交匯處的蘋島，溯瀟水而上，在零陵作短暫停留，瀏覽朝陽巖。爾后，繼續(xù)坐船上行，抵達云臺山。在云臺山期間，他又去了九嶷山等地。

這些地方給他的印象很深，所以他每到一處就創(chuàng)作了一首詩詞。

這是他的行蹤記錄，也是他留給永州的最好財富。

1655年8月，離開云臺山之后，王船山又攜家人逃亡到常寧等地，為了維持生存，他開始收徒授課。然后，他像一只疲憊的鳥，馱著沉重的翅膀，于順治十四年（1657）4月，飛回衡陽老家，才結(jié)束了三年多的湘南逃亡生活。

若從1648年舉兵抗清算起，他則歷經(jīng)了近十年的漂泊與坎坷。

1660年夏，王船山帶著家人遷居到湘江以西的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石船山下隱居，發(fā)憤著書，直至謝世。

五

楊絳先生曾說：“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自覺自愿地改造自己?！?/p>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們的人生究竟要活成什么樣，終究還是要由自己說了算。人，害怕孤獨。孤獨，可以是生活上的，也可以是心靈上的和精神上的。

對于王船山來說，可能是三者兼?zhèn)??？紤]到他漂泊的路上有妻子和內(nèi)弟、子侄相伴，所以，更主要的孤獨是后二者。

仔細閱讀《王夫之年譜》或《船山公年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王船山的一生，有48年是在清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度過的。但他與清政府不共戴天，始終稱自己為“明遺臣”。他在長期的逃亡和隱居生涯中，一直在鉆研學術(shù)并著書立說，由此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和精神體系。船山精神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以堅貞之遺臣所體現(xiàn)的民族氣節(jié)、集豪杰與圣賢一體的人格理想、即事窮理經(jīng)世致用的求實精神。

最令我欽佩的是，自從滿清政府建立，王船山先生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骨氣，無論何時何地，都未曾向清朝低下大明“遺臣”高貴的頭顱。

王船山雖然學問博大而細密，但在很長時間里卻因為各種原因而默默無聞，直到晚清湘軍首領(lǐng)曾國藩整理出版了《船山遺書》之后，其思想影響力才真正逐漸為世人所知，其人格精神與思想學術(shù)卻得到了湖湘士子的大力表彰。尤其是以曾國藩、郭嵩燾、彭玉麟、胡林翼、羅澤南等人為代表的晚清湘軍集團將領(lǐng)，大多推崇船山學行。

可以說船山精神，是凝聚湘軍將領(lǐng)的一條重要的精神紐帶。

有當代學者如是評價：船山繼承和傳遞了湘學當中的性理之學與經(jīng)世之學，并且將之融會貫通，形成內(nèi)圣外王并重的學術(shù)精神；還將湘學之中深厚的民族主義思想傳統(tǒng)發(fā)揮到極致，形成了一種合圣賢與豪杰為一體的理想人格，具有這樣三方面特質(zhì)的船山精神，吸引、感染和征服了無數(shù)人，最終王船山儼然成為近代湖湘文化的一面旗幟。

不佞以為，這種評價比較中肯。

王船山七十一歲時，他的門生、畫家劉思肯造訪湘西草堂，為他繪了一幅小像。

繪完后，王船山有感而發(fā)，題《鷓鴣天》詞一首，以表堅貞自信之心志：“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龜于朽后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仗筆？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p>

乞活埋，好一個意志堅定的王船山！

只是有的人不知道，王船山這個名字其實是他晚年隱居到石船山下著書立說時才使用的，之前，他一直叫王夫之，使用筆名和自號有“玉壺”“壺道人”“夕堂”“一瓠先生”等。

我在想，當王船山暮年站在湘西草堂前，倚靠在自己種植的楓樹上，回憶起自己起伏跌宕的一生，感覺前塵往事猶在眼前時，恐怕是一種“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