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源
一
昨晚,媽媽打來電話,說這幾日阿姆身體狀況很不好。當時我耳機里正在播放一首純音樂,名為《她們》,心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詞匯是:陳家姊妹。大姨母四月份剛入葬。如今長姐已逝,八十一歲的陳家二姐,我親愛的阿姆,身體也每況愈下。實際上,媽媽在電話里進一步說明,相較于身體,阿姆首先是精神衰弱下去,喪失了讓身體恢復健康的意志,而這一點最為關鍵,老人步向生命終點的轉角處往往如此。阿姆一生未婚,我從小在她家長大。讀大學時,寒暑假回家鄉(xiāng),我也更喜歡住阿姆家,而不是住自己家里,似乎我家并非我家,而阿姆家才是我家。媽媽說,她這個星期一直奔波,去給阿姆煮三餐,因為護工做的東西她不喜歡吃,不動筷子。媽媽說,她晚上七點才回到家,給爸爸弄晚飯,幾天下來,實在跑不動了,打算安排阿姆先住院。觀察科?健康科?消費科?我沒聽真切。媽媽諳熟涉及醫(yī)院和諸多病癥的各色名詞。表姐夫是市里著名的胸外科大夫,但媽媽說,這一次,用不著你表姐夫出馬,他極忙,分身乏術。甚至也不用我哥哥出馬,她的寶貝大兒子人到中年,不能太累,同樣人到中年的小兒子遠在北京。對了,你阿黎表哥也不用出馬,你兩個表姐也不用出馬,你們這些在阿姆家長大的男孩女孩,統(tǒng)統(tǒng)不用出馬,反正小事一樁,反正媽媽熟悉入院出院的種種環(huán)節(jié)與流程,這既是工作經(jīng)驗,更是生活經(jīng)驗。媽媽幫同事辦手續(xù),幫朋友辦手續(xù),幫親戚辦手續(xù),幫自己辦手續(xù),她多年往返于途。媽媽請醫(yī)生開動超聲波儀器,將腎結石震碎,再自己打車回家,反正小事一樁,反正丈夫、兒子統(tǒng)統(tǒng)是廢物。作為陳家小女,陳氏大家族中年紀最小的女性,媽媽在一代人之中擁有最豐富的生死見聞,大大豐富于她自己的父親母親,豐富于她已逝的兄長和大家姐,也將豐富于自己的二姐,我阿姆。媽媽是陳家小女,她不得不習慣于目睹自己的長輩和同輩哥哥姐姐一個接一個凋零,先她而去。
我時常想起小說《恰似水之于巧克力》的開篇場景,想到書中那個美食層出不窮的墨西哥家族。也許可以說,陳家小女愛華與莊園小女蒂塔氣韻或有相似,但命運決然不同。沒錯,不妨認為,陳家姊妹默契分擔了整個蒂塔式命運……
上個月,時隔三年半,終于回到南寧。這座城市發(fā)生了不少變化,令我?guī)锥仁芫?。比如,第二天中午,我頂著炎炎烈日,去看望高中班主任田老師。行至半途,突然間察覺,整條街只有我一個人在騎共享單車,周遭男女都在騎共享電動車。他們輕松寫意,對騎單車的奇怪家伙視而不見,從一側嗖嗖超前,反差十分強烈。又比如,從往日就讀的中學走出來,由于打車軟件的實時定位功能不靈光,得跑到街對面上車。司機詫異地發(fā)現(xiàn),我雖是本市口音,卻不曉得近旁有個地鐵站,可以利用它過馬路。電話里,他懶洋洋的語氣令人不悅,乃至相當惱火,同時也讓我意識到,自己仿佛剛從長達四十個月的深度昏迷中蘇醒,還沒跟上新一輪城市建設的匆忙腳步。
媽媽說,三年半不見,我長壯并且長高了。這當然不可能,其實是她自己縮得更矮小了。媽媽已經(jīng)七十七歲,仍像烏蘇拉一樣夙興夜寐,整日忙忙碌碌,只可惜我并非發(fā)動過三十二次武裝起義的奧雷良諾·布恩蒂亞上校。然而,她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這無可改變,不論我們之間有過多少爭吵,彼此有過多少不滿,相處如何疙疙瘩瘩、磕磕絆絆,這也無可改變。母子關系的堅韌度超乎想象。媽媽習慣于旁敲側擊,習慣于拐彎抹角,她總是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言行,作為流露情感的起手式。她時不時將一些文章、視頻轉發(fā)給我,內容屢屢尷尬。那天晚上,媽媽找了個由頭,同我一起翻看家庭相冊。她找出一張拍攝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的黑白照片:并不是原件,而是一份制作精良的復印件,出自一度癡迷攝影技術的阿堅大表哥之手。老照片中,外婆身穿短袖旗袍,懷抱剛出生幾個月的阿姆,左邊站著九歲的大姨母,右邊是五歲的舅舅。照片背面空白處,有外公手書的幾行毛筆字,言明“岳父母二大人惠存”。當時媽媽還遠未出生。外婆過世得早,她與自己的小女兒并無合影,而媽媽對于外婆的記憶相當模糊。這張老照片之珍貴,并沒有讓我大發(fā)感慨,喟嘆時光飛逝,唏噓歲月無情,或諸如此類。媽媽的反應也相差無幾。她一向談不上多么激動,與其說是內斂,毋寧說是淡逸,是永恒青春之氣在媽媽身上發(fā)揮了某種作用。她無非埋怨了爸爸幾句,怪他不屑一顧,沉迷于研究彩票,從不花工夫整理照片。我們母子可謂凡塵中高人達士,爸爸則更甚于此,位居渡劫真仙之列。無論如何,相比十年前、二十年前,乃至三十年前,我們的情感并無太多改變,即便相處方式已大異昨昔……
在我本人看來,陳氏家族,始終是更廣泛意義上的諸位陳家姊妹共同構建的血緣關系網(wǎng)絡。眾多叔公、叔婆、表叔公、表舅公,以及表叔、表嬸、表哥、表姐,讓你眼花繚亂。在這個體系之中,我是陳家小女的小兒子,已無更年幼的同輩,倒不乏只比我大個兩三歲的表叔、表舅。我始終有個奇特的印象,陳氏家族猶如《神曲》中幽暗廣大的地獄圈環(huán),可大致分為三層。第一層由外公外婆的所有直系后裔組成,包括我在內十二三人而已。第二層,覆蓋了彼此走動較頻密的旁系親屬,主要包括外公的兄弟、叔伯、堂兄弟、堂叔伯及其后裔。到這一層,陳家姊妹的人數(shù)增長約一倍,我管她們叫姑母,也有年紀較輕的姑婆。同輩或姓陳或不姓陳,但我們共處于陳家體系之中,以陳家親戚的面目互相認領。這些歸屬陳家體系的男子女子,自然有許多事可以一說,他們置身其間的血緣網(wǎng)絡,近似于母系公社,讓你不由感慨陳家姊妹關系之緊密、力量之強大。接下來,陳氏家族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抵達更為廣闊、景致更為朦朧的第三層,其規(guī)模不詳,當中不乏一些平日很少見到,甚至從未見過卻不時聽到傳聞的人士,他們往往卓有建樹,或者天賦異稟,又或者身處外邦,因此有資格被陳家人提及。據(jù)說,舅舅在北流老家捐資修建的家族祠堂落成之日,其中若干人也不遠千里萬里,坐火車,坐飛機,回到故鄉(xiāng),躬赴宗氏盛典。這第三層陳家男女,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人早早投身于國家航天事業(yè),功成名就;有人從小是數(shù)學尖子,如今在大洋彼岸的加州伯克利當數(shù)學教授;還有人早年做過宋慶齡的英文翻譯(宋慶齡還需要英文翻譯?你會不會搞錯了??隙]錯,媽媽說。她一口咬定是宋慶齡,不是宋美齡);更有人因時代災禍的沖擊而發(fā)瘋。這些驚鴻一瞥的傳奇人物,興許增加了老陳家在晚輩心中的分量,但他們散落于天涯海角,與日常生活無關。陳家對日常生活最大的影響,是周末和假期的你來我往,是逢年過節(jié)無可逃避的家族集體行動,這些繁復的交際程序,包括先拜訪誰再拜訪誰,先喊誰再喊誰,完全搞不清楚,永遠搞不清楚。作為祖父苦難教育的承襲者,爸爸一直叮囑我,見人要有禮貌。作為陳家小女,媽媽也一直叮囑我,見長輩要有禮貌。于是乎,出門在外,我臉上每每掛著臨時工性質的笑容,向媽媽討教某某親戚該如何稱呼。天長日久,我那臨時工性質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張焊在臉上的面具。即便時至今日,我一旦流露這樣的笑容,仍不免想到媽媽,想到陳家小女待人接物的非凡能耐。
走親戚,常常讓我壓力倍增。男人們在舉重世界冠軍的大房子里吹拉彈唱,女人們嗑瓜子扯閑篇,媽媽和阿姆往往忙碌于廚間餐室。有時候,某個表叔或姑父,要我唱一支歌,配上現(xiàn)場伴奏。這簡直是陳家地獄景象的精確呈現(xiàn)。我萬般不樂意,但是,聽媽媽的話,必須有禮貌,大大方方。伴奏跑了調,我想奪門而逃,但是,聽媽媽的話,必須有禮貌,大大方方。啊,聽媽媽的話,別讓她受傷……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我逆反,我非常逆反。但媽媽及其操控者爸爸,從不低頭認輸,他們出盡百寶,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他們是百折不撓的家庭教育家!……去不去?不去,挨板子。去,有糖吃。不愧為賞罰分明的家庭教育家!……終于,好不容易,挨到變聲期,我抓住千載難逢的良機,在許多個放學路上拼命喊破了嗓子。讓聲嗓變啞的要訣,據(jù)本人實踐,在于喊到咽部充血時,不能停,繼續(xù)頂著喉頭的血腥味使勁唱歌。媽媽引以為傲的金子般的童聲毀了,幾乎一夕之間變成了令她厭煩的搖滾歌手式破鑼嗓。她一直鬧不明白小兒子的變聲期為什么如此短促而劇烈。
哥哥上中學時,獲得赦免,不必十天半月走一次親戚,見一見老陳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哥哥長我五歲,當初,這年齡差是不可逾越的該死鴻溝,是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走親戚的日子里,假如我想有飯吃,而且吃得飽、吃得好,仍須老老實實,讓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一度懷揣希望,盼著早日上中學,以脫此難。誰知我上中學時,哥哥已赴武漢讀大學,從珠江流域竄到了長江流域,而本人還得十天半月走一次親戚,見一見老陳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哥哥對我為數(shù)不多的指點之一是:挨剋時,你別吭聲,你一聲不吭。很久以后我才領悟到,有時候沉默也極具攻擊性。哥哥深得沉默三昧。他越來越沉默。隨著年紀漸長,沉默的威力與日俱增。現(xiàn)今老頭子根本不敢惹他。哥哥已不必沉默如初,事實上也不再沉默如初,但沉默奠定了他說一不二的家庭地位,我能察覺到他今天的開朗表象包裹著昨天的沉默內核。媽媽說,你哥哥孤寒啊。孤寒不孤寒,關系倒不大。全家人都擔心哥哥腦瓜子有問題,原因是他三歲那年,感染過丙型腦膜炎。彼時,媽媽一個人在南寧帶哥哥,爸爸遠在中原,任職于地質勘探隊。孩子半夜發(fā)燒,情況越來越嚴重,媽媽六神無主,只在小醫(yī)院開了些退燒藥,多虧了阿姆,陳家二姐,當機立斷抱著哥哥去某大醫(yī)院看急診。阿姆一直夸說,你哥哥陸泉是我陳愛寧撈回來的,我讀過高中的,你媽媽初中畢業(yè)就去插隊,她懂個屁。這件事阿姆一吹四十年。我有記憶以來,無數(shù)次聽她提起。那么我哥哥腦子到底有沒有問題?丙腦,跟乙腦不同,丙腦不留后遺癥,阿姆說。而且你哥哥的數(shù)學,是我手把手教的,他七歲能算雞兔同籠,即使有問題,也沒什么問題了,阿姆說。
然而,我一直沒法像哥哥七歲學會雞兔同籠那樣,學會沉默以對。至于我和父母之間爆發(fā)的沖突,其緣由另文已述,在此不贅,總之裂痕已漸漸彌合,時過境遷,多談無益。說白了,我不信任沉默,不甘心沉默。最近這些年,同媽媽打電話,只要不是正好趕上手頭有工作,通話時間一般不少于四十分鐘,偶爾還得聲嘶力竭地跟她掰扯九十分鐘,乃至更久。很多次,夸張一點兒說,我再也不想接媽媽打來的電話了。大晚上的,你根本鬧不明白一個老太太何以有如此精力,跟你如此費神費力地交談。視頻聊天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因為光是語音聊天,我們母子便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一種負面亢奮狀態(tài),反復講理、辯論、爭執(zhí)、解釋、分析、勸導。部分內容是,她跟兒子們的關系,她跟兒媳們的關系,她跟丈夫的關系,她跟小姑子的關系,她跟龐大陳氏家族的種種關系,說不盡道不完。又比如,媽媽一直不樂意我白頭發(fā)日漸增多。干脆你染一染,年紀輕輕,那么多白頭發(fā),不好看,讓別人笑話。不染,沒工夫,也沒覺得不好看。表明了立場,我繼續(xù)抬杠。媽媽,我混得不好,吃不開,虧就虧在人們總以為我年輕。媽媽,年輕等于沒學問,等于淺薄甚至愚蠢。媽媽,不信等著瞧,哪天我頭發(fā)全白了,像奶奶年輕時那樣,就混出頭了,搖身一變,當上著名作家了……我不稀罕你當上著名作家,媽媽說,我想你白頭發(fā)少一點,你少熬夜,用腦太辛苦。媽媽,我繼續(xù)抬杠,我頭發(fā)變白,是遺傳,奶奶三十歲頭發(fā)全白。你哥哥頭發(fā)為什么不白?他得過腦膜炎,記得嗎?而且他頭發(fā)雖然不白,卻禿得厲害。再說了,媽媽,頭發(fā)白,也不是因為用腦太猛,是因為肝火太旺。我氣呀,不可能不氣,不可能不氣,悲憤出詩人你聽說過吧,你兒子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這通對話,以媽媽表示要寄來一袋三七粉、我答應每天用開水沖泡服食了事。當然,關于我白頭發(fā)的話題,母子倆永遠說不完。有時候,她不再介紹染發(fā)劑品牌,改為勸我制怒,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保持愉快心情。有時候,她不再寄三七粉,改為介紹西洋參的神奇功效,滔滔不絕,結合身邊案例。媽媽執(zhí)意將這個話題,變成一種母子之間的交流方式。
下面,回過頭來,談談陳家姊妹的蒂塔式命運。我多才多藝的親舅舅,處于家族核心,眾星捧月,相當于《神曲》中兩腳朝天倒插在冥界最深處的大魔王撒旦。他陳家少爺?shù)镊攘椛渌闹?,姐姐妹妹樂于為他忙前忙后。他是一汪肥水,我們作為他姐姐妹妹的兒女,自然也不算外人田。舅舅家年景最好時,啊,我實打實得到不少好處,媽媽則風風火火,滿城亂跑,為舅舅名下散落于各個街區(qū)的一眾房產收租。我們知道,陳家男子的血液中潛伏著瘋狂基因,甚至近幾年,還有年輕人考上了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這很危險,不開玩笑,媽媽時刻提防,生怕自己的小兒子發(fā)瘋。我安慰她說,我姓陸,乃蠻族,尚不至于發(fā)瘋。而舅舅,擅長揮金撒銀的舅舅,腦袋上頂著整座煉獄山的大魔王撒旦,他臨近生命終點時,正如我在另一部作品中所述,基本上已然發(fā)瘋,其種種荒唐作為,似乎是題外話,又不是題外話。媽媽一直指責他意志薄弱,不愿抗爭,不敢打敗病魔。我暗忖,舅舅雖然親切,雖然可笑,畢竟是大魔王撒旦,他憑什么要打敗病魔?如今媽媽不無驚恐地看到,陳家人意志薄弱的壞毛病,開始在二姐身上發(fā)作,行將置她于死地。而陳家人另一個壞毛病,更可惡、更致命、更貽害無窮的壞毛病,亦即花錢如流水的做派和行徑。這毛病,早已不可避免地遺傳至舅舅的獨生子我阿黎表哥身上。為此,媽媽感到不寒而栗。
我四五年沒見阿黎表哥。他間或跟我通電話,向我打聽打聽這個,咨詢咨詢那個。他言談一直很商業(yè),偶爾很專業(yè)。我從中學到大學,衣褲鞋襪,其中不少是阿黎表哥送的,當時他是某服裝品牌的地區(qū)代理商,在市中心步行街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專賣店,在另外一些地方似乎還有鋪子。賺到錢時,阿黎表哥出手大方,三親六戚人人得益。然而服裝生意的利潤越來越薄,且難以升級擴張,阿黎表哥又不肯繼承外公、舅母的行當,去做木材貿易,大約是嫌它不夠光鮮、不夠時尚,聽說木材場很臟很亂,塵土飛揚,舅母每次去,都累得一身臭汗,比街上表演的猴子還慘。阿黎表哥本人沒跟我講過這些。上述所謂他的想法,大多由媽媽轉述,乃至揣測,乃至杜撰。但我哥哥也說,阿黎是要穿著西服、喝著咖啡談生意的。不管怎樣吧,阿黎表哥終于決定,改做少年課程培訓和兒童戶外拓展之類的業(yè)務。這顯然是一個轉折點,很可惜阿黎表哥的房地產投資也接連失利。你們勸勸他,別再干了,什么培訓,什么拓展,誰指望你培訓,誰稀罕你拓展,媽媽說,即使收收房租,也足夠他一家老小吃喝了。其實,媽媽非常清楚,不干是不可能的,表哥需要一個諸如“青年企業(yè)家”的名頭(當然,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是青年,甚至即將由中年步入老年),而保持該名頭的代價是,阿黎表哥不得不三番四次,從各處千湊萬挪,盡可能集攏資金,咬牙向不賺錢、虛有其表的所謂新興事業(yè)持續(xù)輸血。養(yǎng)那么多人做什么,死要面子,凈賠本!媽媽嘆息。算了,算了,你也別勸他,勸不住,見你舅母更勿要提……
我滿腦子依然是青年時代的阿黎表哥。而且,跟媽媽聊天,同阿姆說話,不可能不談到他。正所謂妨于物者,輿情之所疾。表哥讓阿姆氣不打一處來。阿黎是她陳家的寶貝男兒呀,是她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至親侄子呀。他要借錢,玉英嫂子跑來哭求,能不借嗎?得借,得一而再、再而三借。根本不指望他還,指望他停手、止損、出盤,別發(fā)瘋。阿姆為小學生補課,每人每次收一百五十塊錢,反手幾十萬幾十萬投進阿黎表哥的生意無底洞。你哥哥也借了他十幾萬,我自己又借了他不少,媽媽說。阿黎表哥還從自己的岳丈家借到兩三百萬。魅力不減啊,表哥,陳氏之子??蛇@魅力只夠對付家族成員,他無法收回賬款,整整一年沒錢給雇員開工資,甚至沒錢給小轎車加汽油,又來向媽媽、阿姆伸手。是了,還找表姐借錢,你表姐夫有錢,但再怎么有錢,也架不住這種借法……
四月二十七日,夜空清朗,涼風習習,我們母子沿公園路步行。八點半初中同學請夜茶。媽媽說很近,我可以走路過去,正好也陪她散個步。公園路長長的陡坡,我一直不能忘。以往清明節(jié)拜山,是陳家一件大事,回回要走公園路。當天,成千上萬名趕赴郊外拜山的市民一齊出動,如鮭魚般逆流而上,把公園路擠得水泄不通。華南的氣候不同于中原,清明并不落雨,往往烈日當空,暑氣鼎盛。我坐在爸爸單車前杠的小木凳上,暈暈沉沉,恍恍惚惚,看到時走時停的冗長隊伍斜上方,紙人紙馬紙房子紙車子也徐徐移動,反射著刺眼的金光銀光,我生怕它們下一刻就躥出火苗,騰起滾滾黑煙。路難行啊,行之欲斷魂。而今,三十多個寒暑過去,公園路在時間飛輪的持續(xù)刮磨下,在溫柔夜色的籠罩下,顯得似幻似真、若虛若實,彼此相繼的不同年代隱藏于斑斑駁駁、閃閃爍爍的明暗光影之中。我們左一步右一步,跨過臨街小飯館排出的廚余污水。沒想到,公園路原來這么狹窄,而且竟稍顯冷清。媽媽試圖僅憑言語,為我恢復公園路舊貌,可是辦不到,幾乎辦不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與本世紀一二十年代在五六百米的公園路中狂亂嵌合,交織錯雜,難分難解,氣息相混相融。至于周邊地名,又依然保留著更久遠時期的古樸意蘊,比如雙孖井、望州嶺。媽媽像考古人員發(fā)掘歷史遺址一樣,細細區(qū)分街景不同時代的不同土層。豈止如此,她還一心二用,穿插講述自己腦海中應景閃現(xiàn)的諸人諸事。某某第三次中風了,某某的女兒研究生畢業(yè)跑深圳去了,某某離婚了,某某離婚又結婚又離婚了……這時,我們走到坡頂,媽媽指著一條岔路:“你燕玲姑母在這邊住過,區(qū)體委,肖伯伯,還記得嗎?”又一位已逝的陳家姊妹,第二層的陳家姊妹,如果認真算輩分,應該是姑婆才對,只不過叫姑母叫習慣了。“我還以為,燕玲姑母一直住在對河……”“搬到對河得1990年以后了?!表樌沓烧抡劦窖嗔峁媚傅膬号饕剝鹤?,陳家問題都出在男丁身上。阿洋,從公家單位退職,同樣生意失敗,賭球,欠一屁股債,自作主張,折價賣掉了舉重世界冠軍父親的冠軍樓豪華套間,讓叔叔們、舅舅們大光其火,車禍,撞斷腿骨數(shù)根,如今一事無成,靠姐姐阿怡來養(yǎng),好賴有口飯吃,年近五十……
既然談到了阿洋表叔,不出所料,媽媽肯定得再次談到阿黎表哥。兩人幾乎同齡。阿黎表哥的兒子阿寶,我外甥,這小男孩聰明伶俐,頗有天資。媽媽說,前幾日,阿寶老喊肚子疼,沒人搭理,終于在某天晚上疼到徹夜慘號。陳家姊妹趕忙出錢,把侄孫送去醫(yī)院,診斷結果是慢性腸炎。媽媽和阿姆又氣惱又痛心,她們斥責表哥,告誡他不可讓阿寶受罪。我這才意識到,狀況之嚴重,超乎預想?!捌鋵崱眿寢屟哉Z猶疑,似乎某種觀念在她心中發(fā)揮了作用,不太情愿把真相告訴自己小兒子,但因為另一種觀念也同時在她心中發(fā)揮了作用,又不得不把真相告訴自己小兒子。“其實……你不要跟別人講……你阿黎表哥名下的房產,已經(jīng)全部抵押過一遍……”媽媽最近才得知,她侄子還一度借高利貸,受到人身威脅,血光之災隱現(xiàn)。高利貸?這并不是一個文學修辭,它真真實實在我耳邊炸響。高利貸?表哥到底做什么生意,非得碰高利貸,猛于虎的高利貸?……看來,我想岔了,單只貪圖一個“青年企業(yè)家”的名頭已不足以解釋一切,實情應該是,即使不考慮高利貸,阿黎表哥也必須讓公司運轉下去,否則一旦啟動清算,銀行將立即收走一眾抵押物,拍賣償債,而破產者若無人接濟,唯有露宿街頭。
當晚回到家,我掏出記事本,拿起筆,草草寫下幾句話:
底層生活還緊巴巴,中間市民階層卻大面積頹廢,這頹廢之中又摻雜著一類特殊的頹廢:投資失敗。從自己的階層下滑,并不全然是想象。陳家的衰敗看來并非個案。子弟想過一種港劇般華麗輕浮的生活。某種南方的成功敘事。而實際上,全憑家族最后的本錢在維系體面。年輕一代和更年輕一代,生病,生蟲。陳家姊妹全部凋零之時,將是家族徹底瓦解、個人徹底孤立之日。到那天,誰會知道是怎樣景況?更年輕一代只得自尋生路,各自謹小慎微過活……
此次短暫回邕,我沒見到阿黎表哥,沒見到阿洋表叔,也沒見到其他表哥、表叔。陳家男丁的事情,還可以講三天三夜。似可聽見媽媽的心在發(fā)顫,為陳家的衰敗,為陳家男丁的頹廢而發(fā)顫。無怪乎,她盯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十分緊張。從前我并不能理解她幾近神經(jīng)質的緊張,這些年才漸漸了然。想一想,陳家小妹一路走來,她看到了怎樣的風景。陳家是教師之家,是醫(yī)生之家,是半個書香之家、半個商人之家。舅舅中風前,陳家小妹的哥哥倒下前,家族力量豐沛,大伙年華正盛。許多個周末,我們在舅舅家度過,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各得其樂,生活仿佛將如此永恒延續(xù)。然而,各時代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必將在各國各地區(qū)反復上演,興許這災禍才是真正的永恒場景。三十年前,媽媽處在家族成員的包圍之中,也不妨認為媽媽一個人包圍了所有家族成員,她因此感到安穩(wěn),她消融于家族內部。家族,作為一個系統(tǒng),概言之,比核心家庭容錯率更高,僅此而已。陳家姊妹發(fā)乎本能地希望家族得以存續(xù),并且自覺或不自覺,為它作出了貢獻,作出了犧牲。眾所周知,家族之消亡無可避免,畢竟使家族得以存續(xù)的土壤已趨于消亡。甚至,你可以說,全仗著天時地利,陳氏家族才多支撐了好些年。媽媽不無憂慮地盯著兩個兒子,我以為,尤其盯著小兒子。是啊,子弟無法再指望大家族的庇護,力量分散了,崩塌了,消淪了,化為遺跡,化為云煙,更多年輕人幾乎赤裸著,茫然走進社會的重重林莽,各憑本事拼爭,艱難前行,有一天,他們終于傷痕累累地返回家園,與年邁的母親一同翻看老相冊。反顧之間,我心中不由生起某種近于殘忍的絲絲快意,猶如戰(zhàn)士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從疆場歸來,撫摸著曾經(jīng)伴他成長的若干舊物。
二
媽媽打電話問我:缺錢嗎?
普通回答是:缺錢了跟你說。
文藝回答是:媽媽,請記住,你兒子永遠不缺錢,但你如果寄錢來,我當然收下。
錢,十分敏感的話題。又或者錢作為話題,母子之間的話題,未見得有想象中那么敏感,只不過它非常實際,而作為話題參與者,我本人十分敏感,偏又不那么實際。講白了,大學畢業(yè)快二十年,我一直薪資菲薄,掙得很少,沒攢下什么錢,何止沒攢下什么錢,還問人借了些錢。而且出于某種禁忌、迷信,我三次拒絕了無緣無故的資助。說一千道一萬,我沒錢,自始至終沒錢,媽媽知道,我知道她知道。這一點,我與哥哥不同,哥哥如今能言善辯,卻又依然保持著某種沉默底色,讓人捉摸不透,尤其讓媽媽捉摸不透。比方說,哥哥從不談工作,他一向自己管賬,大權在握,家務事井井有條,而弟弟的做法是將收入全數(shù)上交,銀行卡夫妻共用,網(wǎng)購至今只買過書,也只會買書。毋庸置疑,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所以媽媽不得不雙線處理兩種母子關系、兩種婆媳關系。想必她樂在其中吧?……我平時根本沒工夫關注這些個雞毛蒜皮,此刻思及落筆,覺得自有一番情味??偠灾?,鑒于各人現(xiàn)實,媽媽的大部分好奇心仍須從小兒子的生活和際遇中獲得滿足。她不愿看到我太辛苦,她盼念我某天幡然醒悟,早上一起床便痛改前非,悔過自新,從此甩掉“孤寒”的惡名,懂得與人好好相處而省些氣力,頭發(fā)少白幾根。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媽媽的幻想:這既不可能也沒什么用,你整天笑嘻嘻,混個半飽還行,想上桌吃主菜,未免癡人說夢。而媽媽希望看到,由衷地希望看到,有朝一日,我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名利雙收,發(fā)財致富,乃至混個一官半職,步步高升,改寫小布爾喬亞的卑微命運。狐朋狗友不時刺激媽媽:瞧,作協(xié)主席的作品獲獎了,作協(xié)副主席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了。媽媽,別聽那些狗屁,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跟她們八竿子打不著,她們妒忌,她們扯東扯西,含沙射影,欺你良善??蓩寢層终f,外公對兒女們講過,行走世間,錢是膽,不管怎樣,得存下些錢,得有積蓄,當作膽……啊,媽媽,親愛的媽媽!第一百零一次,我該如何回應?第一千零一次,我該如何表達?是須采用陳氏強辯,還是宜報以陸氏沉默?媽媽,你小兒子研究生讀了財政學會計電算化方向,畢業(yè)論文研究房地產企業(yè)的納稅籌劃問題,他妄圖指點房地產老板,教他們怎樣轉移利潤,怎樣捂緊錢袋子,不讓火眼金睛的稅務局官員輕易得手,取千百萬稅款有如探囊取物……扯遠了,媽媽,我意思是說,切勿同她們一般見識,中了圈套,你小兒子不是個蠢貨,又或許你認為,他是個蠢貨?請問蠢貨怎么寫小說?寫小說豈是蠢貨能干成的事業(yè)?……媽媽,你小兒子走上文學這條路,沒錯,沒錯,這條路不好走,不好走,每天得死多少腦細胞啊,深夜寫作……媽媽,別擔心,我不是阿黎表哥,不是阿洋表叔,不是陳家的老少瘋子,我又沒考上北大數(shù)學系!……更何況,跟遺傳基因無關,大師說過,文學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什么,哪位大師?媽媽,你不要管哪位大師,不要管是洋大師還是土大師,是活大師還是死大師,甚至說這話的家伙究竟是不是大師,是一流真大師,還是三流偽大師,統(tǒng)統(tǒng)沒關系,光榮不光榮,荊棘不荊棘,也統(tǒng)統(tǒng)沒關系。媽媽,你有沒有想過,我大概天命如此,天命不可違?……什么,你是唯物主義者,你不信天命?媽媽,不信天命很好,非常好,其實我也不信天命,開個玩笑而已,反正你別再勸我考公務員,我也不打算考博士……什么,你支持我考博士,贊助我生活費?媽媽,請記住,大師說過,我永遠不缺生活費!……媽媽,我不去找八叔公,不去找三六一十八叔公,也不去找什么作協(xié)主席,什么作協(xié)副主席,找不上,沒人搭理你,媽媽,男兒膝下有黃金!……媽媽,我有本新小說快出版了,終于快出版了,媽媽,它寫得好極了,你信不信,它鐵定一炮打響……
就這樣,十幾年來,借由白天黑夜的一通通電話,借由遠隔千里的歡笑和淚水,我安慰媽媽,也安慰自己?;蛘咭部梢哉f,陳家小女身在南寧,頗有參與感地見證了欣快癥兒子人在北京而無視風雨的文學之路。
媽媽一向認為,我天生反骨。從小到大,“反骨仔”這詞我聽了不下九千遍,至少九千八百遍??磥砦也粏喂潞?,還反骨,簡直自絕于人世。媽媽說得對,我反骨、硬頸,不聽話,三分錢鴨頭得張嘴,我跟父母一次次吵架,頂撞他們,屢屢頑抗,我羽翼漸豐,越戰(zhàn)越勇,我叛逆,犯渾,遠走高飛,把他們好心好意的勸告當耳旁風,把他們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智慧一腳踢開,更有甚者,我豈止不受良言,還反其道而行之??墒牵瑢嵲拰嵳f,這二十多年來,但凡有什么好事情,甚至算不上什么好事情的事情,我依然第一時間通知媽媽,幾乎迫不及待,想讓她高興高興,不,主要是想讓她安心,因為在媽媽的價值序列里,安心無疑在高興之上,而真正的高興也無非安心。有時候,我先向爸爸傳遞消息,不是因為我更重視爸爸的感受或情緒。父子關系屬于另一個維度,完完全全屬于另一個維度,在此按下不表。之所以先向他傳遞消息,只因為某些事情,離媽媽的生活圈子太遠,對一個多年炒股的老婦人來說太虛渺,我唯恐她不能透徹理解其意義,從而低估了它們,從而低估了小兒子作為文學怪胎在塵世間鉆天打洞的過硬本領。我指望通過爸爸,通過這個多少還有一點兒眼界的犬儒知識分子,讓消息得到拆解、分析、梳理,我指望爸爸富含尼古丁的腦汁如反芻動物的胃液一般,將繁雜且致密的消息好好發(fā)酵發(fā)酵、提煉提煉、加工加工,以酶化作用使它們升華,變成一顆顆昂貴的貓屎咖啡,總之是攪拌一番,折騰一番,待爸爸吃透了事情本質,再由他自己組織語言,娓娓向媽媽轉達。過去幾年,有那么三五次,我打著如意算盤,喜滋滋等著媽媽來進一步探聽詳情。誰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媽媽電話,忍不住一問,這才知道爸爸收完消息,轉身就下樓買彩票去了,根本沒跟她說。像布魯諾·舒爾茨筆下的父親雅各布一樣,爸爸也日益沉湎于自己的世界,而我們往往稱此為老糊涂:老頭子嘛,老糊涂了,司空見慣,實屬正常,無須大驚小怪。于是乎,災變發(fā)生了,我只好在莫名其妙的倉促狀態(tài)下,在媽媽不停打斷、插嘴、搶著發(fā)表意見或提供建議的艱難情形下,奮力講解我近期的種種進展,或者進步。這樣的時刻,簡直可悲透頂,我?guī)缀鯕饧睌?。媽媽,什么直達外國語學院的公共汽車,別再提外國語學院了,跟外國語學院不搭界!……媽媽,你不要瞎出主意,只管聽著,不是那樣一回事,不是,跟文學院也不搭界……媽媽,沒這么輕巧,談何容易,得一步一步來!……唉,更多時候,我們的想法南轅北轍,不,并非想法南轅北轍,是看待事物的方式、角度、層次差異甚大。我們的經(jīng)驗不同,我們腦中形成的圖景不同,我們的判斷和預案也不同。有時候,真希望媽媽信耶穌,那樣我就可以扯一些圣經(jīng)故事了,就可以跟她談論談論奇跡了。沒錯,談論奇跡,談論奇跡之奇跡!這比談論客觀規(guī)律,談論可恨的主觀能動性,談論矛盾統(tǒng)一辯證法,談論歷史路徑,談論文化傳統(tǒng),省力太多太多,簡單太多太多。可是,如前所述,媽媽自詡為唯物主義者,她不相信靈魂不滅,她不買賬。實在了不起啊,媽媽,硬氣的小老太太!我欽佩,我心悅誠服。好,不談論奇跡,作為不可知論者,亦即較為謙遜、包容的無神論者,我持相近立場。關鍵是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具體到寫小說,讓媽媽覺得陌生,難以揣度,它每每與心血來潮、標新立異、郁郁寡歡、朝不保夕、離經(jīng)叛道等危險乃至邪惡的字眼相關聯(lián),進而與陳家的瘋狂基因相關聯(lián)……兒子呀,休息一下,先別寫了,寫這么多還不夠嗎,工夫長過命啊,媽媽有時候意圖模糊地、半開玩笑地勸說?;蛘撸嚎梢詫憣懮⑽穆铩N艺娌幻靼姿秊楹卫蟿裎覍憣懮⑽?。匪夷所思。憑什么偏偏是散文?不,沒有瞧不起散文,絕沒有,我自己本就一直寫札記,寫散文。媽媽好為人師的勁頭,不問也知道她跟誰學的,大部分跟爸爸學的,其余部分跟阿姆學的。千百次,我感到苦澀,因為母子又陷入了有意無意讓對方難受壓抑的惡性循環(huán)。聊到新書,她往往先關注版稅多少。她一向嘮嘮叨叨,讓我加入某團體,找到組織,依靠組織。她一貫提醒我寫小說可以,別影響工作。所以,不難想見,我辭去出版社編輯的工作時,她著實受到不小的心理沖擊……
在媽媽看來,我對金錢缺乏概念。用廣府白話說,我是銀紙咬荷包,用北京話說,我是窮大手。她這番印象,其來有自,但早已不符合實情。大學時代,我?guī)锥绒讚?jù)窘迫,談不起戀愛。對,不是談不上,是談不起。我深感無力,深懷沮喪,放過了若干同屬小布爾喬亞階層的可憐女學生,畢竟,闖入情場的窮光蛋未免太過悲慘,而認識到這一點,何啻悲上加悲,慘上加慘。公正地說,如果我老老實實,開口問媽媽要錢,或多或少,她當然寄來一些??墒前?,讀者,請細細揣摩前述措辭!我不喜歡那么干,覺得難以啟齒,天生孤寒、天生反骨、天生作家的病態(tài)敏感,像一根看不見的羊腸線,把我嘴巴牢牢縫上了。在我印象之中,那是一段劍拔弩張的時期,但如果此刻找媽媽對質,她必定矢口否認,反怪我胡思亂想,自說自話,竟把人編派得如此不堪。媽媽的慣用伎倆??倸w是我神經(jīng)搭錯線,令她大受冤枉。天底下哪有媽媽不疼兒子的?媽媽怎么可能不偏心你?真夠了。我整天泡圖書館,泡期刊閱覽室,吹免費空調,打免費開水,與圖書和期刊做伴。我為了仨瓜倆棗去計算機房值夜班。我教小孩下圍棋。我從偌大城市的西北角跑到東南角去領一份兼職。我一如既往頂住,絕不向媽媽開口要錢,直至寄人籬下,拎著旅行箱,拖著五六個蛇皮袋的寶貝新書舊書。媽媽,你和我,到底是誰對金錢缺乏概念?你幫我買了一張去烏魯木齊的單程票。媽媽,你小兒子剛通過論文答辯,囊中羞澀,他該如何回到北京?……
問題的核心是,你為什么孤寒。其實,媽媽說得對,脫離社會我們沒辦法生存。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若沒個三五幫手,要怎么在這個風起浪涌的世間站穩(wěn)腳跟?媽媽感嘆,大兒子好歹壓住了自己的孤寒病,似乎未再發(fā)作,但小兒子的孤寒病多半是無藥可治了,這輩子是沒盼頭了。不,媽媽,寫作沒讓我更孤寒。為了說服她,我不止一次向她展示自己的通訊錄。你看,媽媽,我沒有脫離社會,這位是某某老師,那位是某某大佬,他們并非小角色,并非阿貓阿狗,他們賞識我,提攜我……媽媽,你放心,我不會走投無路,臥軌自殺。有那么一陣子,這方面的話題,比金錢的話題更讓她關注。這是好事,因為兩相比較,金錢的分量便大打折扣了?!耙唬魈煳壹男╁X過去……”效果立竿見影。
無論如何,創(chuàng)傷形成了,陰影形成了,根本不想談錢。當困難無從克服,不得不試著無視它。阿源,媽媽上星期打新股,又賺了銀紙幾許。好哇,好哇,我隨口支應,心中五味雜陳。負面情緒在隱秘處蠢蠢欲動,母子談話又岌岌可危。直接掛斷電話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實際上,我真這么干過,重新?lián)芡〞r借口剛才信號太差,并趕緊轉移話題,遠離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種種精神陷阱。
普魯斯特在其永不完結的巨著中寫道,有一類家伙,讓人覺得他們用心險惡,恰恰是由于他們說話的方式與眾不同。這一根本困境,不難想見,增加了孤寒之輩的窘迫。為什么不去考公務員,我解釋過至少一百次。也許媽媽只是想力所能及地支持小兒子,但你理不清她支持小兒子,與小兒子做公務員之間復雜的邏輯關系,這絕非一目了然,這十分微妙礙口??墒?,很奇怪,當我們終于談到人際網(wǎng)絡的幽暗結構,媽媽要么假裝搞不懂,要么拒不正視它充斥六合八方的真實意義。她強行開啟了雙標模式,又稱小布爾喬亞自我欺騙模式,亦即小布爾喬亞生存話術模式。媽媽,沒想到天真和市儈竟可以熔于一爐。不過,天真也好,市儈也罷,冷酷的現(xiàn)實擺在面前:你無能為力,整個殘破的陳氏家族都無能為力。有些話,本不愿掰開細說,以免互相傷害。然而不細說又不行,否則母子便無法真正和解。我必須把全部力量集中到一點,這是寫作之道,是寫作者進取之道。我無意在心頭積下一星半點渣滓,徒耗神魂。媽媽,我當初借調到一個大衙門,你反反復復說,那是機遇,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我應該鼓足干勁,抓住機遇,可惜最終沒抓住。媽媽,塵世間處處坎坷不平!……衙門里有個小頭目,當然你覺得他是個大頭目,甭管小頭目大頭目,他面癱,并不是較為常見的亨特氏面癱,而是更詭異且難纏的貝爾氏面癱,這個姓張的面癱老煙槍第一天打照面,就問我,你父母做什么工作。我說他們退休了。此人的眼神轉冷。媽媽,看,還不夠直白嗎?你想想,我從什么地方來,我是何方怪物,我來到北京,這里深不見底,我天生孤寒,什么背景、門路、靠山全無,你覺得陳家那點兒氣數(shù),在這里還頂用嗎?世界并不向所有人敞開,它相當封閉。媽媽,我只有一支筆,這支筆非常好使,但也僅僅是一支筆,它不是金箍棒,我也不是孫悟空……哦,你以為小兒子搞到了兩張文憑,挺不賴,哐哐作響,足足夠夠?媽媽,過了好多年,我才總算弄明白,那兩張文憑啊,它們長歪了,害我結結實實吃了些苦頭……不,不是它們長歪了,是我自己長歪了,是我自己發(fā)癲,錯盡錯絕。你瞧,媽媽,我跑偏了賽道,前方空空蕩蕩,連個鬼影都看不到,沒人向我招手,身后倒有一兩名小字輩在觀望逡巡。通常路徑是,我去財政廳,去稅務局,或者去證券公司,總之諸如此類。媽媽,這通常路徑,我第一千次、第一萬次告訴你,它行不通。我是天生作家,是天生反骨并孤寒的作家,不可能不寫作。如果推倒重來,我跟你保證,仍舊一個樣,連頭帶尾一個樣!……媽媽,既然聊開了,再跟你扯一扯辭職這檔事。我受了委屈,唾面自干,我跟朋友說,無妨,無妨,我自己正想辭職,在家寫一部長篇大作。我沒撒謊,這確乎是實情,但并非全部實情……媽媽,我挨了板磚,挨了悶棍,我不怪罪誰,無人可以怪罪,除了怪罪我自己。是,我心高氣傲,我不懂人情世故,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媽媽,過去十五六年,請注意,我只換了一次工作,這還不叫踏踏實實?……媽媽,你是百事通,你八面來風,你在南寧交際廣闊,幫人說媒作伐,助人求醫(yī)問藥,你應當知道,如今有多少四十上下的男女,我這般歲數(shù),學歷不差,失業(yè),每天早晨假裝去上班,其實偷偷在咖啡館待一整天,下班時間才回家。媽媽,詩人說,你需要光明,常常得到黑暗……
有一天,借著些微酒勁,我在朋友圈發(fā)言:
如果文學是一個競技場。假設是。錯誤比喻。如果是。我曾以為憑著赤手空拳,憑著武藝,必打出一片天地。但有人是穿著神器套裝出現(xiàn)在競技臺上的。而你拿著新手村配發(fā)的鐵劍。我人劍合一走到今天。
有一年,舅舅還沒過世,他讓我寒假結束回北京時,捎上些土特產,無非牛肉巴、羅漢果、龜苓膏、黃皮醬之類,送至玉淵潭附近的八叔公家。我流汗奔走,不辱使命。然而,當天的經(jīng)歷看似尋常,許多細節(jié)卻在心里烙下深印。還記得,我用單車馱著個大紙箱,從學校西門出發(fā),在三環(huán)路上,在華北平原蒼涼、浩闊、充斥沙塵的春風中騎行許久,來到一座院子,再把死沉死沉的大紙箱扛上五樓。饑餓,疲累,脫外套太冷,不脫則太熱,只好才脫下又穿上,才穿上又脫下。但別說一頓飯,我連一杯水也沒喝,便原路返回,還得假裝若無其事,假裝自己是一個精力充沛、風風火火、干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的愣頭青。換作今天,我一定說明,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說明,得吃點兒東西再走,不必正餐,高低得吃點兒東西,因為,你們請看,我瘦瘦巴巴,低血糖,肚子癟了全身發(fā)軟,搞不好會一腳踏空,栽倒并昏死過去,就此撒手人寰??墒亲x者啊,我年輕時臉皮薄,很羞澀,這個羞澀的年輕小伙怎堪以上述拙樸言辭,向長輩,向幾乎全然陌生的長輩如此講說?或許真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我當天的領悟是:這等錯誤,今世只此一回,不可再犯。接下去的若干日子里,思想進一步升華:從今往后,無論什么親戚,無論他們多管用,無論他們的名頭多高級,我一概不攀附,以免挫損心志,徒增恥辱。妻子回憶說,那天我回到學校,臉色慘白慘白,又餓又乏又氣。彼時我們尚在談戀愛,她當即請客吃大餐,安撫了我好一陣子,我埋頭猛嚼,無以為報,此生敢不承命。這番經(jīng)歷,父母是否知道?如今我不太確定。即使知道,他們大概也不當一回事。時隔六七年,媽媽來北京看望八叔公,我陪同前往,心中已不存芥蒂,臉上再度浮現(xiàn)臨時工性質的笑容。有禮貌嘛。大大方方嘛。我想起《追尋逝去的時光》里那位年輕的侯爵,羅貝爾·德·圣盧先生,他跟人打招呼時,臉上肌肉紋絲不動,漠無表情,眼神冰冷,而實際上呢,其種種表現(xiàn),不過是家庭教育使然,是貴族子弟的特殊社交習慣,他本人向來誠摯且殷勤。我當初的情形,則恰恰相反:臨時工性質的笑容近乎諂媚,乍看之下,相當可親可近,但也僅僅是家庭教育使然,遠不足以反映小布爾喬亞的本真情緒和實質好惡。媽媽一貫強調大大方方。殊不知,大大方方這等氣質,從根子上與我們無緣。她一路回溯陳家姊妹與八叔公的交往過程,無奈歲深月遠,畫面十分朦朧?!澳愦笠棠竿骞H近,你阿姆同八叔公更熟絡。我當初太小了,”媽媽說,“跟他們玩不到一起……”我掌握節(jié)奏,適時提一兩個問題,讓媽媽一直沉浸于回憶之中。那時節(jié),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已基本寫完第一部長篇小說,正一邊修修補補,一邊創(chuàng)作第二部長篇小說。我十分快慰,知道自己告別了早先那個患得患失、片言可動的文學青年陸源。晚上,與八叔公、八叔婆閑侃之際,媽媽或多或少察覺,似乎小兒子不同于往日,答話更從容自然了,應對也更沉著穩(wěn)健了,令她不禁刮目相看。上天眷佑,我借由文學創(chuàng)作而再度生長發(fā)育,真正生長發(fā)育,所以困惑迷惘、孱弱卑怯、幼稚輕狂、愚蠢自大,諸般種種,才在談吐中悉數(shù)消失不見。倘若八叔公、八叔婆通曉世態(tài)人心,且仍未老眼昏花,他們想必知道,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來訪,最后一次跟他們半尷不尬地費時瞎聊了。
如今,經(jīng)歷無數(shù)斗爭、僵持、妥協(xié),以及淚花盈眶的耐心陳說,好吧,各退一步。媽媽老了,我也貌似成熟了。事實上,所謂老,所謂貌似成熟,興許是我們各退一步的托詞,興許是我們各退一步而外顯的某種表層現(xiàn)象。沒錯,母子之間,何至于此。如果說我們是凡塵中的高人達士,幾十年來我們的情感并無太多改變,那么時光也絕非白白流逝,毫無效力。根據(jù)長期觀察,我發(fā)現(xiàn),每回去殯儀館,參加完辭世老同事、老同學的追悼會,媽媽往往更通情理,于是交談也更輕松愉快。我不必再突然掛斷語音聊天,有了殯儀館和追悼會保底,只須把話題引向一位已經(jīng)死去的熟人或親友,比方說,裝作一時興起,打聽他們后代的生活狀況。媽媽歡迎我打聽,這是小兒子逐漸擺脫孤寒的良好跡象,應予鼓勵,引導他回歸塵俗,況且她原本也喜好此類話題。只見媽媽化身馴獸師,揮舞著無形皮鞭,吆喝著號子,賣力講解為什么好人一生平安,為什么惡人終有惡報,而某甲又緣何不幸,某乙又因何早夭。她使勁概括,使勁總結,還不忘憐惜逝者。媽媽逐漸承認,我不受教化,我選擇的道路固然辛苦,固然賺不到錢,并且危險,加重孤寒病,令她心驚肉跳,令她擔憂。但平心而論,寫作仍不失為一種活法,挺湊合,相當湊合,她沒意見,甚至,三不五時想起,再看看身邊情形,還不禁有點兒贊賞……
說實話,我盼著媽媽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多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作這番表達似乎太直接,頗有不敬之意??墒?,撇開那些涉及追悼會的語言禁忌,穿越那些環(huán)繞追悼會的觀念盲區(qū),不妨說,你如果去殯儀館參加過追悼會,稍許品嘗過追悼會微苦回甘的滋味,理當真誠認同,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殯儀館堪稱心靈的療養(yǎng)院,追悼會堪稱一份體驗上佳的心靈凈化劑,或者一份副作用極少的心靈軟化劑,其藥力可持續(xù)三十天,乃至更久??傊?,光陰鐵一般冷峻流逝,它以殯儀館和追悼會為具現(xiàn),發(fā)揮了意外溫柔的彌合功效。感謝光陰,讓人成長并擁有殯儀館和追悼會,讓我們母子之間,雨過天晴,迎來數(shù)十年一遇的和平紀元。
三
媽媽年輕時是個美女。但爸爸偏要說,他早早看中了媽媽的善良?!爱敃r,你媽媽是班上生活委員,她把分量大的餐點發(fā)給同學,分量少的那一份留給自己?!蔽也幻鈶岩伞巴瑢W”的真實所指,不是張三李四,正是爸爸本人。不過,幾乎可以確定,爸爸眼中的媽媽有多善良,他在少年時代就有多狡詐,他一日日奔向中山路陳家就有多殷勤。幾乎沒費什么工夫,爸爸很快討得外公的歡心,贏得舅舅的信任,獲得陳家姊妹的認可。爸爸這份狡詐,我從未操縱自如,它隱藏得很深,輕易不能發(fā)覺,遑論學習模仿。這份狡詐,關乎我本人的誕生,但往往只見間接證據(jù)。無論如何,父母的戀愛史渺似遠古神話,唯一留傳下來的,是每個星期天去外公家吃晚飯的牢固傳統(tǒng)。
在外公家,媽媽滿心歡喜。她跑進跑出,身形投射于各個犄角旮旯,同阿姐、阿嫂一起準備豐盛大餐。有時候,我隨她們去交易場買菜。不知為什么,那些下午和傍晚十分冗長,經(jīng)常得憑借一小盒雪糕,或一小碗冰甜的海帶綠豆湯,抵消其冗長,為我孩童的疲倦靈魂充能,點亮回家之燈。當年,朝陽溝的污水極黑極臭。爸爸說,在這污水旁走路、呼吸,久而久之,智商難保不受損。因此,我每次經(jīng)過朝陽溝的鐵橋,進入西關路,總是不由自主,三步并作兩步,快速穿行。
我一開始以為,爸爸凡事聽媽媽的。后來發(fā)覺不對,其實是爸爸做主,媽媽負責執(zhí)行。再后來發(fā)覺仍不對,應該是媽媽故意讓爸爸做主,借以實現(xiàn)自己的圖謀。足見媽媽也不乏狡詐。但我并不想弄清楚他們的生活還潛藏了什么秘密??偠灾?,爸爸有點兒像一條鯰魚,滑不溜秋。其心魂,數(shù)十年如一日靈敏如獵兔犬。
爸爸諱疾忌醫(yī)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皼]病找病。”老頭子的基調多年未變。媽媽極其不贊同這一點,而她不贊同爸爸的情形極其少見。讓他去體檢,千難萬難,不啻打一場戰(zhàn)爭。勸說他每天吃一粒復合維生素片,興許還做得到。要他戒煙、戒酒,則斷然不可能。這時候,爸爸搬出他成名已久的“熱鍋”理論:假設有一口燒得通紅的鐵鍋,你讓它繼續(xù)燒下去,還能燒個一時半刻,如果你朝它上頭澆一盆冷水,鍋底立即就穿了,對不對?于是,沒辦法,媽媽只能任這口鐵鍋繼續(xù)燒。早年間,我哥哥三歲時,祖父五十九歲,罹患胃癌,拒絕手術。他是新中國第一批水利工程師,是廣西水利廳干部,公費醫(yī)療,然而拒絕手術?;蛟S,爸爸敵視體檢,是受他父親“生死有命”觀念的熏染所致,又或許,爸爸當真相信他自己捏造的神秘主義,即人體是一臺精密機器,本具備解毒、排毒功能,但醫(yī)學興盛,反倒大大削弱了我們的解毒、排毒功能,讓我們依賴于藥物,變成一個個半死不活的藥罐子,變成纏綿病榻茍延殘喘的可憐蟲……
爸爸始終不喜歡港臺歌手,從張明敏開始就不喜歡。爸爸指控,他們把“一直”發(fā)成“呃一直”。評價是:“令人作嘔。”媽媽依樣畫葫蘆,同樣不屑一顧。爸爸喜歡蔡國慶的聲線,于是媽媽也喜歡。我讀大學時,爸爸集中火力批判周杰倫?!霸诔裁垂?,好像上臺之前餓了三天?!薄澳悴皇钦f,餓唱飽吹嗎?”“那也不能餓三天,唱成這樣。況且咬字不清,哼哼唧唧,在唱什么鬼……”爸爸毫不掩飾自己對周杰倫的反感。但他喜歡周華健。為何厚此周而薄彼周?“你聽聽,聲嗓圓潤。”呣,懂了,明白無誤。再往后,爸爸便分不清那些個小字輩歌手了,竟一律視作周杰倫。“這幫周杰倫!……”他說。從此周杰倫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種群。受爸爸影響,媽媽的看法也大同小異?!白呗纷髶u右擺的,腳跟不著地,”她補充說,“短命相!”
爸爸愛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句話,同樣是媽媽的口頭禪。全憑這句話,市民階層扛住了日常災殃……我本想聽從權威閱稿人的建議,在此補充一兩個例子,無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例子太普遍,太一般,干脆作罷,請讀者自行以想象充填非虛構敘事的缺失和空白。
媽媽在無分大小的許多見解上追隨爸爸。比如,每次奧運會開幕,爸爸總得提到昔年的體操王子李寧。“當初李寧如果急流勇退,”他說,“就不會從吊環(huán)上栽下來,摔個四仰八叉……”“是啊,”媽媽接茬道,“毀了一世英名?!弊鳛樘焐垂堑挠差i小孩,我從小討厭急流勇退。奶奶的,我心想,就不急流勇退,就頂著干,死不悔改,怎樣?
初中畢業(yè)后,媽媽去南寧的郊縣插隊。這一去整整十年,橫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大部分時期,漫長得令某些同齡人感到驚異。其間她坐火車,花了四天三夜,來到北京看毛主席?!拔覀冊谖蹇盟膳抨?,沿長安街往天安門走,”媽媽說,“走了將近六個鐘頭,才走到天安門?!弊罱K看到毛主席了嗎?“看到了,又沒看到。”媽媽說,“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吵得耳朵發(fā)聾……”我不由想象,身材嬌小的十九歲媽媽,梳著兩根麻花辮,穿著軍裝,挎著軍水壺、軍書包,下巴頦掛著汗珠,在漫天匝地的意志狂潮之中,在瀕于暈厥的亢奮和兩腿不停打抖的虛脫之中,在不辨東西南北的朦朧視野之中,她手搭涼棚,雙眼半瞇,雙唇半啟,朝同伴們指示的某個方位極力望去。大團大團暑氣,壘砌于廣闊空間,明炫如海市蜃樓,十九歲的陳家小女恍惚看見一抹淺藍身影,輪廓模模糊糊,微微閃動于煙光稠密處,整張畫卷似濃霧彌漫,又格外清晰,所有線條、所有色彩、所有情緒,無不匯聚于一點。哦,是了,是毛主席,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向千百萬保衛(wèi)黨中央的紅衛(wèi)兵小將招手……媽媽三言兩語,如疾駛的大卡車呼嘯而過,可實際上,她向我描述了一輪暖色調的、近乎溫柔的恢宏夢境,其深邃,其渺遠,其雋永,其渾穆,使人不禁想起《動物世界》的開場短片:萬類霜天競自由,此誠英特納雄耐爾之精義!君不聞眾聲鼎沸,似虎嘯,似熊嗥,似猿啼,似鶴唳?……請允許我說句題外話,你們誰還記得,短片中那只黑殼蟲,那只悠閑劃水的龍虱?啊,龍虱,孩童歲月的完美圖騰,它細長的游泳足,不疾不徐掄擺,輕靈、優(yōu)雅、堅韌,而短片的背景音樂迅猛又不乏神韻,噔噔咑,噔噔咑,噔噔咑,與前者對比強烈,卻也相得益彰,給人留下無可磨滅的印象!……言歸正傳,媽媽,陳家小女,十九歲,芳華正灼灼,此時此刻,她人在天安門廣場,站在一道含義不甚明確的分界線上:插隊將滿五個寒暑,還得再持續(xù)超過五個寒暑。媽媽,你也承認,兩代人的青春,并不相通,你們有你們的辛苦,我們有我們的艱難。媽媽,你也承認,年輕人總歸可憐,雖然可憐之處,彼此各異。媽媽,這個節(jié)點上,爸爸在做什么?對了,他在抱頭鼠竄,他奔逃于南寧和昆明之間。安全第一啊,革命時期的愛情!革命時期的革命情誼,非同小可呀,足以轟平一整座山頭,父母的經(jīng)歷讓我感到命懸一線……
三十多年后,我來北京讀書,媽媽借機出游,母子倆在天安門廣場合影留念。她記憶中的長安街比現(xiàn)實中的長安街更寬,也更長。從五棵松出發(fā),天不亮開始排隊,揣著干糧、白開水,走了六個鐘頭。以這神圣一日為基準,陳家小女過往的經(jīng)驗得到了精確測量。她三歲時,南寧解放。她八歲時,公私合營,父親原本是商行襄理,夠不上資產階級的標準,遂劃入工人階級。她十歲時,“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今天不難理解,這一系列事件,由宏觀至微觀,均可視作陳家小女步向她十九歲神圣一日的前置條件。媽媽在中山路小學讀書。于是,爸爸登場了。他這個轉校生相當頑皮,尚未領教時代的毒打,至于他如何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善良,如何以自悟的狡詐,捷足先登,多年混跡于中山路陳家,始終是未解之謎。神圣一日之后,永恒青春一日之后,媽媽的生活從浪漫主義飛速過渡到現(xiàn)實主義,簡直不容喘息?;爻堑那熬埃瑖衣毠さ那熬?,婚姻的前景,懷胎十月的前景,漸次浮現(xiàn),環(huán)環(huán)相扣,討債的兒子急不可耐,腦袋已幾乎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而她將在文化廳下屬一家事業(yè)單位當會計,三十載如一日噼噼啪啪撥動算盤珠子。爸爸在云南待過六年,在河南待過八年,其間夫妻互寄的信件,我看過很少一部分,統(tǒng)統(tǒng)不是情書。爸爸的字跡認真、悅目,卻一直在扯些雞零狗碎的瑣事,也不妨認為,它們的重要性早就被光陰磨了個干凈。不過,在諸多泥沙之中,我仍找到一顆珍珠。當時爸爸去昆明讀大學,地質專業(yè)……說是讀大學,其實校園內外,陷于運動的旋渦,與今日校園有云泥之別,而爸爸身邊奇人奇事迭出,多的是舍生忘死的戰(zhàn)爭機械師,令吾輩艷羨不已……抱歉,我欣快癥患者的發(fā)散思維不太受約束,又一次打岔,攪亂敘述之流……好,重返主線,且說當時爸爸人在昆明,接獲消息,得知媽媽坐到生產隊二把手的鳳凰牌單車后座上,回了趟南寧。他一刻沒耽擱,立即登程返鄉(xiāng),撲去找媽媽,誓要穩(wěn)住她。鳳凰牌單車!它本身已經(jīng)是最大警訊。鳳凰牌,勝過今天的寶馬、法拉利,興許蘭博基尼可與之差堪比擬。爸爸向來是一個球體,以最省力原則往前滾動。但那一次,他變身閃電俠,飛速敉平媽媽的躁動。沒多久,兩人領證結婚。當初生產隊二把手看上了媽媽,這無須多言,關鍵是,媽媽怎樣想?回城的希望一直飄蕩在天邊,相戀多年的男友同樣飄蕩在天邊,還將飄蕩得更遠,女知青未免迷茫,而鳳凰牌單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鳳凰牌單車的主人是根正苗紅的生產隊二把手!此情此景,此一組合,殺傷力極大。為什么不試試?同樣一輩子,另一番景色,另一種活法。老實說,孰優(yōu)孰劣,誰又分得清楚?總之,那一刻,媽媽動搖了,坐到了鳳凰牌單車的后座上,絕非兒戲……“不,”媽媽堅決否認,“我怎么可能動搖,我動搖了還有你哥嗎,還有你嗎?……”其實所謂動搖,合情合理,何足為奇,不動搖才古怪才見鬼。長久追求某個目標而收效甚微,竟毫不動搖,敢問誰做得到?我們又不是鐵塔金剛,又不是木頭疙瘩。至于你動搖了還有沒有今天的大兒子,還有沒有今天的小兒子,媽媽,這完全是另一碼事,是個偽命題……
最終,如諸君所見,必定有某些超越于單車牌子,超越于根正不正苗紅不紅的東西,發(fā)揮了作用。據(jù)媽媽回憶,當年在鄉(xiāng)下圩市間,她看到有個胖子,將像章的扣針直接扎在胸脯肉上,血流一身?;蛟S此類情景所施加的反作用力,讓動搖的媽媽產生了反向動搖,即動搖之動搖,迷茫之迷茫。又或許在她眼里,爸爸多才多藝,他好像什么都能來兩下子。如果媽媽聽說過張岱,那個栽花養(yǎng)魚、撫琴狎妓的江南名士張岱,沒準兒會覺得,此公也沒什么了不起。爸爸是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布爾喬亞張岱。雖然大師說小布爾喬亞知識分子沒有出路,但爸爸以豐富多彩的生活堅持著孤梗不合群的人文理想,企圖把日子過成一系列去蕪存菁的知識分子風俗畫。拄著概率論手杖步入晚年的彩票世界之前,他吹口哨,吹薩克斯管,吹新鮮的樹葉,他喜歡凄涼哀婉的云南小調。他彈鋼琴,彈手風琴,踩腳踏風琴。他下象棋,下圍棋,下五子棋。他寫字,他尋章摘句,只是不畫畫,鋼筆畫除外。他踢足球,他打籃球。他來來回回玩《帝國時代》單機版。他?雞,動刀時大聲念叨:雞呀雞呀你莫怪,你本是人間一碗菜……
媽媽說,有一天晚上,爸爸喝了點兒酒,騎車搭著哥哥,行至一個斜坡的拐彎處,他沒剎閘,徑直往下沖,飛進了道邊的爛泥塘,摔在兩塊大石頭中間。當時女人自己載著剛足歲的小兒子緊隨其后,她全程目睹,嚇得魂飛魄散……我記得那個地方,位于望州南路中段,園湖北路修通前,我們一直走這條路去中華路姑姑家,去看奶奶……寧謐,曠寥,圓月當空,涼風吹拂,正是我從媽媽前述回憶中獲得的印象,關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南寧的最初印象。
爸爸提供的建議向來恰當。這些建議有分寸,穩(wěn)健而積極。“可是他只建議別人做,自己從不那么做?!眿寢屩肛煹?。
前幾年,爸爸提及一件往事。他三十七八歲時,有一次帶著媽媽和兩個兒子從新隆村坐班車,去淥井礦看望舅公。通往礦區(qū)的簡易公路很危險。爸爸說,在一處高峻山崖上,大客車爬坡熄火,往下滑行,我嚇得抱緊媽媽。他當時不知所措,感覺心臟快頂?shù)搅松ぷ友邸D鞘悄腥艘簧薪^不能忘懷的旅程。既然事先已清楚路途狀況,則無任何理由攜妻兒犯險?!皫资赀^去了,”爸爸打字說,“但它結成的瘡疤,此刻仍附在我心尖上?!彼掍h一轉,自咎變成了訓導:“許多人常常忽略自己對妻兒的責任……”每次我坐飛機,老頭子必定說,安全降落后,發(fā)個消息來。爸爸在地質隊工作過八年,見識了不少生產事故,偶爾還相當慘烈。他一貫認為,天底下不存在什么理所當然沒問題的事情。他多次表示,只要我和哥哥同行,他便睡不踏實:怕一鍋端了。他對世間萬物是否抱著深深的不信任,我不得而知,但他一輩子金風未動蟬先覺,早已有目共睹。
圖大事者,不矜細行。爸爸這一生沒圖成什么大事,他一路走到今天,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興許在媽媽看來,爸爸跟個膿包差不多。而在我看來,仗著有青梅竹馬打底,他們夫妻關系并沒有破裂,倒實實在在是一個奇跡。沒錯,每一對夫妻關系,都無異于一個秘密。所以不必就這些問題談論太多。
媽媽有一個響亮綽號,“幺幺零”,意指她有求必應。她這輩子似乎一直在幫別人干這干那。寫下這句話,恕我直言,并不含任何贊賞成分。媽媽有個朋友,偶得偏方,要食用大量豬尿脬,拜托媽媽代為收集。大清早,她去菜市場的肉鋪挨家挨戶詢問有沒有豬尿脬。有的肉販子客氣,跟她笑笑,擺擺手,有的肉販子則不假辭色,反問她,阿姨,你天天來買豬尿脬,你說一頭豬有幾個豬尿脬,這個市場一星期又能幾條豬?……如今,幺幺零老了,累了,頂不住了,多次金盆洗手??梢晦D身,陳家某姑婆打來電話,請陳家小妹幫某某介紹相親,她們謀議良久,導致燒煳了鍋。媽媽的聲望累積到一定高度,被請去當遺囑見證人,鄭重其事錄音、錄像,在一份文件上簽字、按手印。立遺囑的岑阿姨與媽媽同年同月生,退休前是軍醫(yī),參加過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立過三等功。她丈夫在世時,似乎是個大官,平日有警衛(wèi)保護。媽媽講過幾個發(fā)生在身邊的遺產爭奪案例,其中便包括岑阿姨親姐姐家的故事。兄弟姊妹之間,幾代人之間,為了錢,為了房產,撕破臉皮,互相控告,視彼此如仇寇,老死不相往來。這樣的場景,自然是媽媽不能容忍的,但她又強調,自己早就拋棄了不合時宜的家族觀念。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豈能有如此落伍的精神寄托!……那么,上個月我回南寧,時間倉促,媽媽策劃家族聚會未遂,又該怎樣理解?只是出于親情,她說。這回答很含混。至少我所體驗的親情,和媽媽所體驗的親情,并非同一事物。詞語給予的意義,往往很稀薄,其豐厚者大量存積于詞語水面之下,這些潛意義、暗意義、隱意義,綿綿密密,需要數(shù)量千百倍的詞語,形成某種圖像,構成某種秩序,才有望闡釋清楚。
辛奶奶和劉爺爺,老夫老妻,早年南下支邊,退休后,回北京頤養(yǎng)天年。他們住在朝陽門邊上,房子緊鄰外交部大樓。長久以來,在銀行系統(tǒng)尚不太發(fā)達的年代,總是由媽媽代他們領取單位發(fā)放的錢物,并轉達種種消息,逢時遇節(jié)也不忘打電話問候。有一天,辛奶奶向媽媽求告,阿華,你得幫幫我呀,大女兒打定了主意,讓我選:要么去養(yǎng)老院,要么搬去她家住……原來,前一陣子,劉爺爺過世,二老的子女們動了腦筋,欲將父母的住房拿去出租,或干脆賣掉。鑒于小區(qū)的位置,鑒于樓價,獲益當然極可觀。媽媽聽到這消息,登時一跳三尺高。要知道辛奶奶和劉爺爺在北京的房子,是單位向主管部門打報告,又聯(lián)系北京方面,忙前忙后幾許時日,頗費周折才為二老爭取到的。這件事,當初媽媽一肩扛起,不怕程序繁難,為房子落實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有人要違背老太太的意愿,把她弄走,把房子奪而占之,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時媽媽也已經(jīng)退休,但這事她非得管一管。很快,單位在任領導、同事,與媽媽一起赴京,調解辛奶奶與子女的糾紛,言明老太太原是單位職工,老太太的房子是單位依據(jù)國家有關政策,代為申請所得,單位關切職工的權利,支持職工的合理訴求云云。煙塵散盡,辛奶奶繼續(xù)在朝陽門的房子里住,商定女兒輪流來照看老母親。這是媽媽助人系列故事的一個小高潮。出于禮節(jié),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軟,家族式心軟,我多次去朝陽門拜望辛奶奶。老太太年輕時,在戲臺上是刀馬旦,她八十歲如十八歲,眉眼間仍有嬌滴滴靦腆神色。她請我們下館子,回回吃樟茶鴨,當然樟茶鴨并不難吃。她曾在兒子陪伴下,從朝陽門前往玉泉路,到我們租住的房子做客。前些年,辛奶奶以九十六歲高齡辭世。
母親節(jié)這天,媽媽接到我電話,沒聊幾句話,她又一次老調重彈,開始向小兒子介紹臺灣政客寫給年輕人的忠告。她好言好語提醒我,要謙虛、殷勤、嘴甜,山不轉水轉,諸如此類。(若換成爸爸來勸,勢必更文縐縐一些,什么不矜不伐,什么好言一句三冬暖,什么河海不擇細流而成其深。)少年主義的說法是:媽媽仍停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彼時我大約十六歲。又或者:多謝媽媽,讓我不斷逆生長,年齡不斷滑落,另類地恢復了青春。而中年主義的說法是:我年屆不惑,還讓媽媽擔憂,頻頻叮囑,未免于心有愧。早些年,我們的居住條件讓媽媽著實有些震驚。是啊,租金那么貴,房子那么破舊,空間那么狹窄,北京的冷峻之愛,你是否消受得起?在北京,媽媽首度見識到一個樓梯間有三戶人家的緊湊設計,客廳像過道,浴室堪可容身,廚房臟污油膩,六樓往五樓漏水,五樓往四樓漏水,樓上樓下,哀號不絕。媽媽,你別嫌屋子小屋子破,更小更破的我照樣住過,還得花七成工資來支付房租。其中有一套,灶間似乎由陽臺改建,窗子朝西,夏天煮飯時,燃氣一開,我們便化身為太上老君丹爐里燒煉的兩枚仙丹,而整個世界于烘熱中陣陣發(fā)臭。兒子啊,要不,回南寧算了。我一笑置之。為什么待在北京?媽媽問過,舅舅頹暮發(fā)瘋之際也一再問過。其實不待在北京又能到哪兒去?回南寧,隨口說說而已,算不上出路。某一年,你們集團公司的自建公寓樓,為什么不及時去申請?我無以應答。唉,那時節(jié),本人天真幼稚,自忖第一部長篇小說行世之日,所有困難將迎刃而解,前路一馬平川,又何必著急向媽媽伸手,要什么集資款,折騰什么集資房?……愚蠢的代價已有目共睹,我只好承受現(xiàn)實的溫柔教育,以致頭破血流。我不敢錯上加錯,我認認真真反省,從此夾著尾巴,瞪著眼睛,厚著臉皮。終于,我逮住了十年九不遇的機緣,箍住了轉瞬即逝的機緣:政策房!……我東奔西跑,瘋狂填表,蓋公章,填表,蓋公章,在南寧,在北京,在烏魯木齊,拼命證明自己是個窮鬼,并證明自己是個還得上按揭貸款的窮鬼,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搬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黃昏時分不再感到抑郁驚惶,那些黃昏浸透著種種哀愁,綿綿無已……令人感慨的遭際,凡此諸般,如果讓媽媽對小兒子的忍耐力有了全新認識,這苦倒也沒白吃,這房租倒也沒白交,這公章倒也沒白蓋。然而,十分可嘆,媽媽的忍耐力竟隨之提高,她認為我那點兒辛酸不值一提,挫折是成長的必修課,是成長的催化劑,甚至挫折本身即成長。吃苦吧,孩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苦,忍辱含垢,臥薪嘗膽!……唉,要讓媽媽不那么堅硬,不那么鐵血,尚需時日。我因此不得不相信,今昔一切境遇,全是上天眷愛。我本人的精神勝利法同樣達到了全新高度。憂煩艱困,唯寫作而已。比如此時此刻,坐在堆滿了寶貝新書舊書的小房間里,坐在一塊古老正方形顯示器前,不停噼里啪啦打字,光陰的流逝便消失了,諸多煩惱也消失了。跟媽媽說過這些嗎?沒有。媽媽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者。她真正關心的問題就一個:何時寫完。然而,我愿為媽媽辯護說,她真正關心的問題不見得是一個膚淺的問題??柧S諾說,在所有生產之中,詩性的生產最為物質性,只有做出來的東西才算數(shù),宣布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毫無價值。對,寫完一本書,是偉大的目標,是為神圣的工作畫一個圓滿句號。寫完一本書,是創(chuàng)作者激勵自己登頂?shù)拿烂钊皥D。但媽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寫作是歡樂,且首先是歡樂。這一點,無法向任何人說明。我必須以全部實踐,以時時刻刻的勞動,展示此一信仰。至于理解與否,已無足輕重。媽媽骨子里是不容易信從的,她這輩子除了信從爸爸,鮮少信從什么,她承認事實,折服于事實,雖然有時候看不到全部事實。那么,好,我寫小說,并且一寫二十年,它終于成為媽媽眼中不可移易的事實,就好像海平面逐年上升一樣,是不可移易的事實。至于其中歡樂,我已遠離多時,似乎近日才重新將它拾起。創(chuàng)作的歡樂啊,即興情緒的歡樂,精湛技藝的歡樂,寒宵之火,誰知此中味?……
記者曾問塞利納,當初《茫茫黑夜漫游》問世時,他母親反應如何。文學巨匠回答:“她認為這本書危險、下流且會惹麻煩。她覺得出版這小說沒什么好下場。她天生謹小慎微。”
幾年前《童年獸》發(fā)表之際,我預感到母子之間將迎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我根本不擔心爸爸,如前所述,父子關系屬于另一個維度。實際上,父子之間早已高掛免戰(zhàn)牌。但媽媽可不好打發(fā),看到我海參一般掏出了怨恨的內臟,她覺得冤屈,覺得忿懣,同時也覺得羞愧。“你怎能這樣說我?”媽媽氣哭了?!罢f你什么了?”有意省略主語,仿佛作者是另一個家伙,本人只不過忠實謄抄了他寫下的字字句句?!岸遥蔽已a上一句,畢竟仍有點兒心虛,“是小說……”
我曾試圖對父母隱瞞《童年獸》這本書,但爸爸是靈敏的獵兔犬,兒子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所幸我漸漸克服了窘迫癥。我不打算妥協(xié),我失去了很多,不介意再失去更多。聶棋圣說過,都棄了,就贏了。信哉斯言!媽媽,我于現(xiàn)實中棄子,于寫作中爭勝,我將一路凱歌,直至終局。母子關系承受了打擊,我沒什么可補充的,陳氏強辯和陸氏沉默在此均派不上用場。無論如何,保持通信,仍舊是母子之間的最大公約數(shù)。我決心永不停止同媽媽說話。有時候這么做并非徒勞,母子的天然羈絆展現(xiàn)了無與倫比的、令人擊節(jié)的堅韌。這些年,充分感受到周鄰友伴的親近和疏遠,他們倏聚倏散,移遷無常,據(jù)說這親近和疏遠其實密不可分。我等仿佛置身于流水之中,有些小船從天邊駛來,有些小船向天邊駛去。而母子之間,談不上遠或近,無非千輪百轉地彼此環(huán)繞兜圈。作為反骨仔,作為天生孤寒的小兒子,我早早從媽媽手邊蕩開,圓弧劃得很大、很決然,但始終不曾丟失她恒定的坐標,以便時時回到她身旁。
四
哥哥來火車站接我。三年不見。明暗光影之間,我以為他是三十年前的爸爸。哥哥說,媽媽這幾日一直為阿姆奔波。阿姆住院了。有一天,她胃口不好,沒吃什么東西,卻照常給自己注射胰島素,當場暈倒。看護阿姨立即打急救中心的電話,打媽媽的電話,打陳家其他人的電話。他們死命往阿姆嘴里灌糖水,大部分流到了床上、地上,所幸流進她肚子的小部分暫時拉住了狂跌的血糖指標。此后,反復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阿姆受病毒侵襲,狀況一度危殆,無力吞咽,不得已實施鼻飼。醫(yī)生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媽媽一聽,眼淚直流。表姐夫贊成使用一種昂貴且無法報銷的外國藥物。于是簽字同意,即刻治療。簽字這一細節(jié),讓我意識到,今年四月,大姨母一走,阿姆在世間最親近的人,只剩下媽媽了。陳家二姐,陳家小妹,這一生共同分擔蒂塔式命運的兩姐妹啊。昨天,我打電話給媽媽,她恰巧在為阿姆剪頭發(fā)。端午節(jié),北京正遭遇罕見酷暑,而南寧大雨滂沱,媽媽讓我聽窗外嘩嘩雨聲。阿姆的精神已經(jīng)好轉。我問候并叮囑她務必吸取教訓。是啊,媽媽插嘴道,讓她喝某某口服液,她不堅持,導致再次感染且病情加重……枇杷露不行,得攝入大量核黃素!……媽媽的醫(yī)藥名詞,我大多記不住。住院期間,阿姆開始像她們的哥哥當初病重時一樣,同陌生人談論自己的收入和積蓄。這是不祥的征兆。阿姆嚷著要出院,住院太無聊,這不讓干那不讓干。媽媽說,住院六天,合計花去四萬元,看護費一天兩百八,而平日一天一百二,沒敢告訴你阿姆,否則她喊得更起勁。媽媽好歹勸服了阿姆,該住院還得住院,有命才有錢……
我從小不挨家,已成習慣。離開圍棋隊后,我一直住在阿姆家,莫說周六周日,甚至除夕夜,也不回父母家。這一度引起高中班主任田老師關切,他認為必有蹊蹺。其實呢,根本沒什么蹊蹺。阿姆不結婚,又是小學老師,她家像新兵營房一樣,長年住著三三兩兩的男孩女孩。家族同輩之中,我年齡最小,可以一直待在阿姆家,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夠格住進來。
阿姆廚藝精湛,相較于媽媽有過之無不及??嘤诟哐獕旱娜找雇?,阿姆做菜早已不再放鹽,而在此之前,她是陳家當之無愧的掌勺者。從周末聚餐到除夕盛宴,廚房的主心骨舍阿姆其誰,舅母和媽媽心悅誠服地在一旁打下手。但相比那些個正經(jīng)大菜,阿姆做的小吃才讓我回味悠長。她會制作一種色澤瑩潤、香甜滑膩的可可糕,或者稱作可可凍似乎更貼切,理由是它頗具果凍的質感,只不過殊為凝實,其口感近于某些奶凍,而又愈發(fā)深醇。這種美食一層乳白一層淺褐,層層交疊,其截面如細紋斑馬的外皮,卻也十分勻整,線條平直,我大概從未在阿姆家之外的地方見識過。近十幾年,去各式餐廳吃飯,真還點過一些名稱上、形制上近似“可可糕”“可可凍”的食物,卻無一符合我最初的印象。那是童年的至味,是無可替代的夏夜清甜。阿姆的可可糕、可可凍,屬于我自己的瑪?shù)氯R娜小甜點……
這時候,長篇小說《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中莊園小女蒂塔的形象一分為二。而阿姆不僅分擔了更多蒂塔式命運,也領有了更多蒂塔式手藝。陳家小女和陳家二姐一起做米酒,做我鐘愛的卷筒粉,為此還搞來一個小石磨。她們一起做五杯雞,做檸檬鴨,春節(jié)時一起做大肉粽,平日一起釀油果,釀苦瓜,炒蕹菜,煲黃豆豬腳湯……沒有媽媽和阿姆的日子,是夜間打開舊冰箱搜刮殘羹剩飯的慘淡日子,是村上春樹認為只適宜寫三流作品的小布爾喬亞餿面包日子。
還有一點我沒向田老師交代,那就是本人在阿姆家過得完全像個少爺。初中兩年,高中三年,我?guī)缀跬耆诎⒛芳叶冗^。這五年,是自由與秩序之五年。阿姆對侄子、外甥們不大管束。我中午看完《灌籃高手》才小睡片刻,下午翻墻進學校上課。我半夜出門,跟朋友閑逛一番,或者去打電子游戲。高中緊張備考時,在學校附近吃晚飯,阿姆每個月給我一筆錢,除了夠吃晚飯,還夠下晚自習后吃夜宵,甚至仍有富余,可供其余花銷……媽媽,這下清楚了吧,你小兒子為什么銀紙咬荷包,為什么窮大手,那幾年,在阿姆家,我過得完全像個少爺,我在家里何曾有過這種待遇?所以我根本不在意。我對社會的毒打嗤之以鼻。誰少年時富足,誰就一生富足。媽媽,你親愛的陳家二姐才是偉大的教育者,你和爸爸根本不入流……
阿姆陳愛寧,1942年在南寧市出生,家中排行第三,祖籍北流縣陳村。我外公成長于一個六十多人的大家庭,讀完初級中學,由叔伯帶至南寧市工作,安家立業(yè)。他一直活到九十歲才去世。我外婆篤信佛教,逢年過節(jié)拜觀音菩薩,為陳家生有一男四女,其中三女兒因抗日戰(zhàn)爭南寧第二次淪陷,舉家逃難而失散于途(所謂失散,或許是某種委婉說辭)。大姨母是家中長女,比阿姆大八歲,舅舅比阿姆大四歲,而陳家小女媽媽,又比阿姆小四歲。南寧第二次淪陷于1944年初,疏散人口十余萬。如今阿姆聲稱,自己還記得當時遇到土匪的情形,還記得外婆把若干金首飾塞進她襁褓里。外公是電話局職員,隨政府機關疏散至鄉(xiāng)村,再回到南寧已失去原來的工作,遂在一家私營木材行做店員。阿姆從小在木材行成長。大人忙碌之際,曾將她放在一口新造的棺材里,她不哭不鬧,日復一日觀察外公計量木材的體積及價格,還沒上學,便掌握了不少算術知識。阿姆四五歲時,舅舅被美國憲兵開吉普車撞倒,后由國民黨軍醫(yī)救治,可她一直記成是美國人救治了自己哥哥。當初美國人在南寧向難民發(fā)放物資,阿姆說得到了奶粉,實際上只有一些用來做湯的營養(yǎng)粉。南寧解放前夕,很多人聽信國民黨方面的宣傳,以為共產黨實行共產共妻,急著把女兒嫁掉,導致一時間嫁衣和花轎奇缺。當時阿姆六七歲光景,她看到那些穿嫁衣、坐花轎的少女哭哭啼啼,感到結婚很恐怖。阿姆對惡性通貨膨脹造成物價飛漲也有所體會。1949年初,政府發(fā)行的紙幣在市面已經(jīng)無法流通,民間代之以大米或廣東毫銀。阿姆至今記得,理發(fā)要拎著米袋子去。阿姆說,親戚中有人是地下黨,跑到家里躲藏。這個親戚后來去了朝鮮戰(zhàn)場,中國和美國談判時,他作為中方翻譯參與其事。十二月,南寧解放。國民黨撤離那晚,城內有槍聲響起。阿姆說,家里不敢點燈,怕潰退的散兵趁機搶掠,為此她一夜數(shù)驚。第二天清晨,她看到馬路上睡滿了解放軍。舅舅膽大,幫著他們在街巷間敲門,這些穿陌生軍服的男女用毫銀向居民買米。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南寧,住房條件很差,兩家人擠在一棟逼仄的破木樓里,廁所由半條街的住戶共用,臭氣熏天,污穢不堪。阿姆從小希望過更好的生活。她自視聰明,念書頗用功,考上重點高中,還擔任物理科代表。此時,外婆去世,阿姆開始受到美尼爾氏眩暈癥侵襲。這病首先是家族遺傳,其次是命運遺傳。她出世時,抗戰(zhàn)正呈膠著態(tài)勢,生活顛沛,外婆因憂悸而奶水不足,致使二女兒從小體弱。阿姆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又值三年困難時期,她染上肺結核,沒資格報考大學,而家族同輩陸陸續(xù)續(xù)去外省讀書。阿姆說,當年大學招生人數(shù)比高三學生人數(shù)還多,所以她所在班級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沒有升入大學。接下來,阿姆被分配到南寧市歷史最悠久的民主路小學,當數(shù)學老師。彼時物資缺乏,很多東西都必須自己動手做,阿姆漸漸學會了剪裁衣服。其間,外公從公司退職,得到一筆補償金,改在廣西圖書館當臨時抄寫員。“文化大革命”時,南寧有兩個鼎鼎有名的派別,加入者眾,阿姆跟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沾邊。關于這兩大派別的故事,荒唐的故事,恐怖的故事,歷年來我零散聽過一些,樁樁件件,難以形諸筆墨,總之斗了個魚死網(wǎng)破。據(jù)阿姆自己說,從始至終,她沒沾上過絲毫政治狂熱。身為陳家人冷靜如斯,倒也難能可貴。我媽媽就不一樣了。想想看,神圣一日,陳家小女的青春之花,怎不叫你心潮起伏,遐思連綿……
阿姆一生未婚,朋友倒也談過幾個。少女時代,她常常給戀愛中的堂哥堂姐出謀劃策,也目睹過愛情悲劇,感慨縈懷。阿姆也一度被同班男生追求,她置之不理。直到阿姆五十歲,大伙還不死心,今天介紹這位,明天介紹那位,企圖丟個撒手锏,誆詐她進入婚姻圍城。阿姆當年脾氣可不小哇,媽媽只有乖乖聽命的分,但她長期是二家姐終身大事的主力謀劃者。你阿姆總說不合適,沒辦法……阿姆一個人慣了,媽媽根本不懂,也不想懂。
1982年,阿姆從民主路小學調到新創(chuàng)辦的星湖小學:當代史開啟了,我登場了。幼年時期,每個星期三晚上,父母一定馱著我去星湖小學,去看一看住在阿姆家的哥哥。有時候,爸爸興之所至,抄近路穿過一片廣布大小池塘的鄉(xiāng)野,那是真正的星湖之殘余,過不了幾年,這殘余也將不保。所以,還不滿六歲,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阿姆家,既不擔憂也不懷疑自己有朝一日,將仿照哥哥的軌跡,住進這里,度過整個小學時代,再加上整個中學時代。前文提到,其實阿姆家才是我家。沒錯,從臥房到陽臺,從飲食到穿衣,從街區(qū)環(huán)境到人際關系,無不一再表明,阿姆家才是我家。比之更詩學的證據(jù)是,星湖路、七星路在我心底留下了烙印,僅僅它們的名字便足以引發(fā)許多回憶和追想。而比之更反詩學的證據(jù)是,我戶口一直掛在阿姆家,讀大學方才遷走。
吃穿用度,阿姆相當講究。她在全校率先買電視,率先買電冰箱,率先買熱水器,可能也率先買空調。她兼職打理星湖小學的會計工作。她稱言并不熱衷于交際,標榜個人獨立。她為嫂子和侄子的生意幫過忙,出過力。她歷來自詡實干。她笑話我爸爸只動嘴皮子。阿姆五十五歲退休那年,外公辭世,她漸漸開始重視養(yǎng)生。此前她太喜歡甜食。阿姆一向不懷怨恨地強調自己體弱多病,運氣糟糕。她告誡我,正如媽媽時常告誡我,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實乃良言,不可不察。陳家姊妹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忘戳我痛處。
阿姆單身一人到今天。眼下,是媽媽在照顧她。但媽媽也老了,七十七了,她仍不停奔波,近乎掙扎,全憑積年累月的慣性和陳家小女的永恒青春之氣在撐扛。阿姆養(yǎng)大的男女之中,應該是小表姐出力最多,其次是我哥哥。阿黎表哥,不消說,把兒子丟給阿姆,自己神隱。大表姐和我本人不在南寧。如今,連小表姐也已經(jīng)退休兩年有余。即使孤寒如我、反骨如我,依然感受到阿姆身體每況愈下所造成的壓力,怕媽媽某一天再也頂不住了,更怕哥哥頂不住了。我一直在等待這些時刻降臨。這次回家,看到哥哥瘦下來不少,狀態(tài)改善,不由覺得欣慰,暗暗松一口氣。再看看阿姆,似乎沒什么大礙,無論如何料不到她一轉眼又住院,精神恍惚,狀況堪憂……這一刻,恨不得一秒鐘跨越三千公里,瞬移至南寧。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感到震驚。我忖度,再等一等,再等個三年兩載,不,再等個一年半載,我便如此這般,我回去,我不回去,我飛天遁地,無異于一根定海神針……然而,昔時經(jīng)歷提示,少做白日夢吧,還得實際一些。錢,怎么辦?北京的老人小孩,怎么辦?作為不名一文的荒誕英雄漢,難啊,我搖搖欲倒……至于寫作,沒問題,可以暫不寫作,可以擱筆,罷手。寫作二十年了,不妨緩一緩,放一放。時光,請停一停,歇一歇……算了,說了白說,不如咒罵一句,反正時光從不停歇,時光似肥皂泡般不斷生成繼而破裂……
二十年前,我寫道:“在火車站出口,看見媽媽的身影,她喊我名字,我愛她慢中有快的平實步調……”上個月某天我又要離開南寧,回北京,媽媽還打算像過去一樣,陪我到站臺,目送列車緩緩啟動。然而,媽媽,這是不可能的,你根本進不了火車站。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坐高鐵像坐公共汽車一樣,接受無形流水線的推動和篩查。我戴著口罩,拉著行李箱,媽媽似乎還想再交代兩句,但行進有序的隊列如時光具現(xiàn),不容遲疑,不容停留。我走入通道,把行李放到一條傳送帶上,朝外頭匆匆一揮胳膊,眨眼間已經(jīng)看不見媽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