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亞仙、鄭元和的故事從唐中期即在民間流傳并引起文人關(guān)注。至宋代二人故事經(jīng)民間說話藝人播揚,傳播更廣。到元代被石君寶等雜劇作家改編搬上戲曲舞臺,二人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加之雜劇演出的特點,故事遂更為傳揚,影響日益擴大。在元代,二人故事頗受文人青睞,持續(xù)出現(xiàn)在文人散曲作品中。這樣一個書生與妓女的愛情故事受到一代文人的喜愛,究其原因是和當(dāng)時的文人心態(tài)有關(guān)。其中既有文人對底層行業(yè)的理解認同,對封建綱常倫理觀念的質(zhì)疑,也和文人自尊及學(xué)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相關(guān),同時涉及其內(nèi)心潛藏的復(fù)雜情感需求、教化因素等。
關(guān)鍵詞:李亞仙;鄭元和;散曲;雜??;文人;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J809 " " " " "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4(c)-0001-06
On the Mentality of Scholars in the Yuan Dynasty
—Taking the Evolution and Spread of the Story of \"Yaxian\" and \"Yuanhe\" in Yuan Opera as Examples
SUN Yan1, REN Congying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ohhot Minzu College, Hohhot Inner Mongolia, 010051, China; 2.Culture and Touirism Department, Taiyuan University, Taiyuan Shanxi, 030012, China)
Abstract: The stories of Li Yaxian and Zheng Yuanhe have been circulating among the people since the mid Tang Dynasty and have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literati. The story of the two of them in the Song Dynasty was spread more widely by folk speaking artists. By the Yuan Dynasty, they were adapted and adapted by zaju writers such as Shi Junbao, and their characters were even more vivid. In additi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zaju performances have made the story even more popular and its influence is expanding day by day. In the Yuan Dynasty, the story of the two was highly favored by literati and continued to appear in their Sanqu works. The love story between such a scholar and a prostitute was loved by a generation of literati, and the reason for it is related to the mentality of literati at that time. Among them, there are not only literati's understanding and identification with the underlying industries, questioning the feudal ethical concepts, but also related to literati's self-esteem and traditional concepts of academic excellence, as well as complex emotional needs and educational factors hidden in their hearts.
Key words: Li Yaxian; Zheng Yuanhe; Sanqu; Zaju; Literati; Mentality
唐中期文人審美趣味由雅趨俗,對民間“說話”頗為留意。在當(dāng)時,李娃之故事已在民間流傳。元稹曾在其詩句“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焙笞宰ⅲ骸坝謬L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盵1]此處之說《一枝花》話的主人公一枝花即是李娃。元稹亦寫過《李娃行》一詩,《一枝花》和《李娃行》(僅留殘句)今已亡佚,唐代相關(guān)作品中保留下來的僅有白行簡的傳奇《李娃傳》?!独钔迋鳌窋⑹隽肃嵤献优c李娃相戀,被李娃與老鴇合謀所騙,陷入絕境,后李娃于情不忍,扶助其功成名就的故事。該作品完成后大受歡迎,成為唐傳奇中的名作。
在唐代諸類作品中李娃并無全名,鄭氏子亦無全名。至宋代羅燁《醉翁談錄》中話本《李亞仙不負鄭元和》中有“李娃,長安娼女也,字亞仙,舊名一枝花。有滎陽鄭生,字元和者,應(yīng)舉之長安”[2]句。之后相關(guān)戲文、雜劇中遂沿用李亞仙、鄭元和之名。話本《李亞仙不負鄭元和》作為說話藝人使用的底本,文本敘述較為簡單。情節(jié)與傳奇《李娃傳》基本相同,說話時全靠藝人的潤色發(fā)揮。到了元代,雜劇作家石君寶和高文秀又對李鄭二人故事進行了改編和敷演。高文秀劇《鄭元和風(fēng)雪打瓦罐》已佚,難窺原貌。石君寶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尚存。
1 “亞仙”“元和”故事在雜劇中的流變
在《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故事的主框架和主要人物依舊,但主人公的形象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1.1 李亞仙形象的變化
李亞仙的形象趨向于完美,由之前對鄭元和先騙后悔,繼而改過贖罪變成了始終有情有義,為捍衛(wèi)愛情不屈斗爭。在唐傳奇與宋話本中,鄭元和鐘情李亞仙,耗盡資財后被老鴇與李亞仙一起設(shè)計驅(qū)逐。不管李亞仙是主動參與還是被動參與,她確實是狠心欺騙了鄭元和。而在石君寶的雜劇中,李亞仙以求神賜孕為由,連環(huán)設(shè)計欺騙、驅(qū)逐鄭元和的過程被剔除。二人在曲江池偶遇,即一見鐘情。亞仙視元和為良人,真心托付,渴望脫離苦海。并已預(yù)料到老鴇貪婪勢利,必成二人姻緣阻礙。“咱既然結(jié)姻緣,又何須置酒張筵?雖然那愛鈔的虔婆她可也難恕免,爭奈我心堅石穿,準(zhǔn)備著從良棄賤”[3]中已表明亞仙的真情實意。
1.2 鄭元和形象的變化
在唐傳奇和宋話本中,鄭元和之個性并不鮮活亦無可稱道者。雖“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4],卻單純、不諳世事,甚至迂腐軟弱。他在被騙之后,反應(yīng)僅是“惶惑無所歸”“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余愈甚”[5]。取得功名,授官赴任后,主動拜見潦倒之時拋棄自己、鞭笞自己以致瀕死的父親,并無一句怨言。雖說囿于禮教森嚴(yán),卻有愚孝之嫌,缺乏真性情。此外,其在功成名就后,對待李亞仙的態(tài)度亦不是很堅定。而在石君寶劇中,其形象有了質(zhì)的改變。唱挽歌謀生差點兒被父打死,被李亞仙救醒后說的卻是:“姐姐,你不怕旁人恥笑,媽兒嗔怒,俺家爺爺怪恨那?”[6]他擔(dān)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考慮亞仙的難處,表現(xiàn)出對亞仙的深情厚誼??婆e中第后,外放洛陽縣令。拜謁上官時,拒不與虛偽狠毒的父親相認。頗有了些個人的主見與擔(dān)當(dāng),更加富有人情味和煙火氣?!拔蚁朐痛松恚M不是父親生的?然父親殺之矣。從今以后,皆托天地之庇佑,仗夫人之馀生,與父親有何干屬而欲相認乎?”怨憤的理由在情理之中,更見真實。李鄭二人形象的變化,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更加符合當(dāng)時人們的思想認知和心理需求。故事搬上舞臺之后也就更容易得到觀眾的認可和喜愛。
元代雜劇繁榮,興盛一時。戲班演出頻頻,遍及城市鄉(xiāng)村。各種類型的戲曲故事深受不同階層觀眾的喜愛,觀眾對諸多戲曲故事及其中之人物形象也越來越熟悉。單以“李亞仙”“鄭元和”故事而論,從舞臺觀賞的角度我們無法考證其當(dāng)時演出情形如何,傳播范圍如何,觀眾熟悉喜愛程度又如何,但這種書生與妓女的風(fēng)流韻事歷來受到文人的艷羨和追捧。尤其才子落難,佳人不棄,最終夫榮妻貴的模式更是符合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和大眾心理。從留存至今的元曲作品中可知,當(dāng)時的文人對“李亞仙”“鄭元和”的故事是耳熟能詳?shù)摹J龑殑?chuàng)作了《李亞仙花酒曲江池》,自不待言。其在另一部劇《諸宮調(diào)風(fēng)月紫云庭》中也提到過:“這李亞仙苦勸你個鄭元和,再休提那撒板鳴鑼。”關(guān)漢卿也在《趙盼兒風(fēng)月救風(fēng)塵》的第二折“幺篇”中借用了亞仙其人其事:“則你這亞仙子母老實頭?!备呶男愕摹多嵲惋L(fēng)雪打瓦罐》已亡佚,但想來以其“小漢卿”之才名,其劇在當(dāng)時亦應(yīng)為世人熟知。
在元曲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涉及同類題材時,不同時代不同故事的人物、情節(jié)通常會放到一起互證互用。久而久之,由此知彼、由彼及此,在作品問世之后,其中提到的其他故事、人物也就隨之為更多的人群知曉,客觀上起到了擴大傳播的作用。
2 “亞仙”“元和”故事在散曲中的傳播及原因
在元代散曲中,“李亞仙”“鄭元和”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時間跨度更長。從元初的關(guān)漢卿到明的湯顯祖,許多文人作品中多有涉及。在元代,為何文人會對這樣一個書生妓女的愛情故事如此青睞。究其原因其實是隱微曲折地透露了當(dāng)時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
2.1 文人社會地位下降,對所謂“賤業(yè)”有了更多認同
元代建立后,長期未開科取士,文人無法通過科考入仕,社會地位下降。很多文人淪落底層,混跡市井,“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首的士階級優(yōu)越感不再,等級觀念有所淡化。為養(yǎng)家糊口、維持生計,不少文人出入勾欄瓦舍,以做書會才人謀生。他們常與戲子娼妓為伍,對這些士階層鄙薄的“賤業(yè)”較之從前有了更深的理解與認同[7],如若說往昔熱衷于狹邪聲色,有高高在上的逢場作戲,有好狎游風(fēng)月的惡趣味,那跌落云端之后,從茫然無措到接受現(xiàn)實,諸多文人被迫重新審視自身處境,體認自身價值,對于底層百姓的遭際也有了更多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同是命運撥弄的無奈,同是淪落不偶的境遇,拉近了文人與戲子娼妓之間的距離,進而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感。
鄭元和出身宦門,頗有學(xué)識。竟淪落到送殯唱挽歌謀生,前后差距之大可謂霄壤云泥之別。正如同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前途無量的讀書人,未曾料到一朝會墮入凡塵,與市井細民為伍?!叭f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8],到而今反成了一個笑話。可以說其遭際是當(dāng)時很多失意文人生活的縮影。
例1:“鄭元和,受寂寞,道是你無錢怎奈何。哥哥家緣破。誰著你搖銅鈴唱挽歌。因打亞仙門前過,恰便是司馬淚痕多?!?/p>
——關(guān)漢卿《雙調(diào)·大德歌·冬》
潦倒落魄之時,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認,不離不棄的卻是一介受世人侮謾唾棄的娼妓。這未嘗不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諷刺,例1中關(guān)漢卿的這一句“恰便是司馬淚痕多”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之典故,也恰好說明了當(dāng)時文人對底層“戲子娼妓”的態(tài)度。天涯淪落,同氣相求。
2.2 對禮教的質(zhì)疑和對人格獨立的渴望
元代儒家思想受到?jīng)_擊,禮教束縛隨之松動。加上市民階層的壯大,很多文人的價值觀念亦沾染了市井之氣。鄭元和自幼讀書習(xí)儒,身上自然有文人的清高自持,但無論是后來的以唱挽歌為生,還是靠乞討度日,他都能屈能伸,內(nèi)心并無太多痛苦糾結(jié)。生計所迫之下,他接受并適應(yīng)了現(xiàn)實。“可堪老鴇太無恩,撇下孤貧半死身。仔細思量無活計,不如仍還去唱‘一年春盡一年春?!睘榱嘶钕氯?,賤業(yè)謀生亦不以為恥。他狎妓喪志的經(jīng)歷自無足取,不過這頑強求生的生活態(tài)度卻是沖破了儒家禮教的藩籬??瓶嫉霉俸螅懿徽J父?!案缸又H,出自天性。子雖不孝,為父者未嘗失其顧復(fù)之恩;父雖不慈,為子者豈敢廢其晨昏之禮?是以虎狼至惡,不食其子,亦性然也。我元和當(dāng)挽歌送殯之時,被父親打死,這本自取其辱,有何仇恨?但已失手,豈無悔心?也該著人照覷,希圖再活;縱然死了,也該備些衣棺,埋葬骸骨,豈可委之荒野,任憑暴露,全無一點休戚相關(guān)之意?”其言行更是掙脫了綱常倫理觀念之束縛,非復(fù)一味愚孝之迂腐,他對禮教的質(zhì)疑反抗,已然閃耀著人性覺醒的光輝。
而當(dāng)時文人對鄭元和這潦倒悲慘的經(jīng)歷,也沒有過多的嘲笑鄙視,反而是帶有同情之調(diào)侃,甚至于有些羨慕。
例2:“俺是悲田院下司,俺是劉九兒宗枝,鄭元和俺當(dāng)日拜為師,傳流下蓮花落稿子。搠竹杖繞遍鶯花市,提灰筆寫遍鴛鴦字,打爻槌唱會遮鴣詞,窮不了俺風(fēng)流敬思?!?/p>
——鐘嗣成《正宮·醉太平·落魄》
在綱常倫理思想高度強化的朝代,像鄭元和這種經(jīng)歷,文人們根本不可能羨慕,甚至還會鄙視,以為士林恥辱。但在其時自身地位下降,仕進無門,衣食無著的大環(huán)境下,禮教約束終究要讓位于衣食溫飽。越來越多的文人認清了現(xiàn)狀,他們開始審視并質(zhì)疑舊有的人生道路、生活模式。他們的思想和人格開始擺脫禮教的影響,嘗試獨立思考,自主生活。他們希望重新確立生活目標(biāo),重新找尋生命意義。如例2鐘嗣成這首《正宮·醉太平·落魄》,字里行間對鄭元和遭際的寬容何嘗不是對自己的寬容,何嘗不是對禮教的質(zhì)疑、對個性自由的呼喚[9]。
在石君寶劇中鄭父對元和的態(tài)度,亦反映出禮教對人性的摧殘。鄭父對身份門第、家族顏面的看重更甚于父子天性、骨肉親情。為了不辱沒家門,不惜打死親生兒子。在禮教的禁錮下,父親況且如此,又何況旁人。有錢有勢時,笑臉相迎者眾,不名一文后,雪中送炭者稀。劇中人無非世間人,當(dāng)冰冷無情的現(xiàn)實給了文人們重重一擊時,反思質(zhì)疑禮教,亦是對命運不公的反抗。
2.3 無法舍棄的文人自尊和放不下的入仕執(zhí)念
在傳統(tǒng)的“四民”社會,文人作為精英階層有其超然的社會地位,有其特有的驕傲與尊嚴(yán)。他們與生俱來的使命便是要入仕,似乎只要科舉高中,就可以改變命運,實現(xiàn)抱負。宋真宗為鼓勵文人勤勉讀書、努力科考,專門撰寫了《勸學(xué)詩》,極力宣揚考中之后的巨大利益。書中自有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之語在民間可謂婦孺皆知。這也是支撐無數(shù)寒門學(xué)子奮發(fā)的動力。十年寒窗苦讀,他們相信以自己的學(xué)識才華可以得來錦繡前程。即使一時困頓,但只要一朝得中,就可以一飛沖天,揚眉吐氣。元代科考時斷時續(xù),可謂斷了許多文人的仕進上升之路??沼胁湃A,無處施展。驕傲不再,尊嚴(yán)無存。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遇,郁結(jié)于心,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執(zhí)念,埋在心底,反倒是抑制不住的不甘與熱望。在元雜劇中,書生落魄受冷眼,一朝得志上青云的故事不是沒有,但像鄭元和這種相對極端的例子較少,同樣是先悲后喜、先辱后榮,可能對于敏感的文人來說,現(xiàn)實經(jīng)歷越悲慘,揚眉吐氣之后的欣喜才越真切,才越能體會那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淪落為乞如鄭元和都能脫胎換骨、功成名就,其他人又有何理由去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呢。畢竟很多文人心底都在期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鄭元和一樣,終究是等到了否極泰來的那一日。
例3:“透閨閣。俏名兒都識鄭元和。老來猶占排場坐。勸不的哥哥。無錢也怎過活。相識每嗑。推不動花磨。朱顏去了。還再來么。”
——張可久《雙調(diào)·燕引雛·有感》
從例3這首曲子可以看出李鄭二人故事在當(dāng)時的知名度。雖說文人和妓女的香艷情事容易為人津津樂道,但鄭元和能夠“老來猶占排場坐”,肯定不是因為他狎妓淪落到唱蓮花落,而是因他在之后金榜題名、洗雪前恥。比起諸多進無可進的失意文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年華老去、一事無成,鄭元和這發(fā)跡變泰,夫榮妻貴的結(jié)局,豈能不羨煞旁人。
2.4 內(nèi)心情感需求使然
歷來文人寒窗苦讀只求及第,但稱心遂意者終歸是少。在時代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元代文人想要通過科考晉身更為不易。未成名之前,生活貧寒衣食拮據(jù)的不在少數(shù)。冷眼冷遇,時常感受。困境之中,從情感層面來說,自然渴望伯樂提攜,知交匡助。若有紅袖添香,鼓勵陪伴,更是對自己的慰藉肯定。雖然這些都不是想求即可得的,但也不妨礙失意文人們心底暗暗企盼一下。在鄭元和的遭際中,李亞仙的角色可謂滿足了文人內(nèi)心多種層面的情感需求。她不因貧賤而變心,始終有情有義。她被老鴇威逼而不屈,據(jù)理以力爭。在元和最落魄之時依然對他充滿信心,甚至不惜代價自我贖身,收留已是乞丐的元和,讓他衣食無憂,讓他安心備考,助他功成名就,勸他父子相認。此等重生再造之恩,扶持相助之義,不離不棄之情,怎能不讓諸多文人為之傾心不已。在元代不同時期的散曲作品中,文人們從不同的角度表明了自己對“李亞仙”“鄭元和”故事的態(tài)度。對亞仙的欣賞稱贊越多,也就越反映出其內(nèi)心對元和的深深羨慕之情。
例4:“……愛賢,愛錢,兩件兒都從伊便。愛賢后誰強如李亞仙,愛錢把馮魁纏……”
——曾瑞《中呂·快活三過朝天子·勸娼》
例5:“煙花暗綺羅,車馬鬧鳴珂。樽前皓齒歌,醉殺人也末哥。閉月羞花賽姮娥。那老婆。送了他。鄭元和?!?/p>
——張可久《正宮·漢東山》
例6:“試點檢鶯花薄。細摩挲煙月文。真乃是有奇花便有東君……謝天香遂卻耆卿志。李亞仙疼煞鄭生貧……”
——湯式《牧羊關(guān)》
例7:“鄭元和。鄭元和打瓦罐到鳴珂。保兒罵我做陪錢貨。我為是未窮漢身上情多??蓱z見他靈車前唱挽歌。打從我門前過。我也曾提破。知他是元和愛我。我愛元和?!?/p>
——無名氏《雙調(diào)·殿前歡》
在元代同類故事中,文人們也常常提到王魁、桂英,雙漸、蘇小卿,柳耆卿、謝天香。王魁、桂英的故事是一個悲劇,桂英資助王魁赴考,王魁高中狀元后負心。王魁這種有悖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形象自然是被士林鄙視唾棄;雙漸與蘇小卿的故事,突出的是雙漸對蘇小卿的情深意篤。雙漸得志后沒有嫌棄小卿的出身,另娶高門。而是千里追行,解救了被騙走的小卿;而在柳耆卿、謝天香的故事中,二人能夠成就姻緣全靠錢大尹的智計成全。在后兩個故事中,蘇小卿和謝天香屬于典型的弱女子,蘇小卿無力反抗貪財?shù)睦哮d,被賣與茶商馮魁。她的命運完全取決于雙漸高中后對她的態(tài)度。而謝天香的形象亦顯軟弱,鐘情柳耆卿,卻無奈做了錢大尹的小夫人。相比之下,李亞仙這一形象則光彩照人得多。她理智清醒,深知老鴇的勢利狠毒,但為了元和卻不惜與老鴇對立。她果敢勇毅,下定決心與老鴇決裂便再不回頭。她處事成熟,頗有智謀:“我想元和將著許多錢鈔,都用盡在我家,致得今日狼狽。欺天負人,瞞心昧己,神明也不保佑。如今奶奶年已六十歲了,情愿將亞仙身邊所有,計算還你,勾過二十年衣食之用,贖我亞仙之身,與元和另尋房屋居住,教他用心溫習(xí)經(jīng)書,待到來年選場,必稱其志?!彼プ±哮d的心理,以天理神明威脅、人情事理說服、金錢財物誘惑,終于以弱勝強,獲得了自由。更為重要的是,脫離歡場之后,她并未讓自己陷入衣食不繼的窘迫之中,還能收留供養(yǎng)元和讓他得以攻讀應(yīng)考??梢哉f同為風(fēng)塵中人,蘇小卿和謝天香的命運靠他人成就,而李亞仙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運并成就他人。相形之下這樣的女性更有魅力,也更受到失意文人的欣賞喜愛[10]。
2.5 根深蒂固的教化觀念作祟
元代儒家思想的影響力雖有所下降。但是儒家的綱常倫理觀念早已深入人心,自始至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作為“四民”之首的文人,大多幼習(xí)儒業(yè),以圣人之道作為安身立命之本。即使客觀環(huán)境所迫,不得不去反思質(zhì)疑,甚至蔑視批判,但絕不可能超越時代發(fā)展,徹底摒棄儒家思想的桎梏。無論窮達,深受圣人之道濡染的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提倡和踐行教化理念。而維護綱常倫理、宣揚教化思想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維護自身階層的地位和特殊性。在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有一段對答的曲詞:
《牧羊關(guān)》常言道街死巷不樂,(卜兒云)你只看他穿著那一套衣服。(正旦唱)可顯他身貧志不貧。(卜兒云)他緊靠定那棺函兒哩。(正旦云)誰不道他是鄭府尹的孩兒?。ǔ┧且泄賿秳莸睦删#ú穬涸疲┧c人搖鈴兒哩?。ㄕ┏┧麚u鈴子當(dāng)世當(dāng)權(quán),(卜兒云)他與人家唱挽歌兒哩?。ㄕ┏┏旄枰彩撬辉庖贿\。(卜兒云)他舉著影神樓兒哩?。ㄕ┏┧媲胺Q大漢,只待背后立高門。送殯呵須是仵作風(fēng)流種,唱挽呵也則歌吟詩賦人。
老鴇為打消亞仙對元和的念想,拉著亞仙去看元和搖鈴唱挽歌的窘態(tài),而亞仙卻對元和處處維護,沒有絲毫嫌棄。這固然是凸顯了亞仙對元和的情深不渝,也未嘗不是在維護傳統(tǒng)社會的夫綱,即使元和卑微如塵,落魄不堪,亞仙還是得慧眼識珠,盡力維護。這才是忠誠于丈夫的表現(xiàn)。
元和得官后拒絕認父,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幾乎被父親打死,心中有怨也在情理之中,但從綱常教化來看,卻是違背了父子之親,孝道有虧。即“有悖于中國孝道所強調(diào)的子對父的絕對服從”,這也肯定會影響到元和的官聲和前途。此時自然需要有人來調(diào)解父子之間的不和,而亞仙無疑是最佳人選。
《鴛鴦煞》從今后把并頭花蕊甘生剉,同心摟帶拼教割。這的是萬古綱常,眾口評跋。暢道罪逆滔天,何時解脫?(做對末拜科,云)相公,妾今日怎么愛惜得一死?人都道鄭元和死為辱子,也只由的李亞仙;生為逆子,也只由的李亞仙。(唱)都為我潑賤煙花,把你個名兒污,不由不奔井投河。便封我到一品夫人,也榮耀不的我。
她站在綱常倫理的制高點上,以自盡相逼。促使元和父子相認,從此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她的賢惠其實就是維護了父綱,彰顯了夫綱?!叭f古綱?!庇绊懴?,風(fēng)塵女子尚如此,更何況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閨秀。閨中女子尚如此,更何況那些須眉男兒。李亞仙這樣一個全忠全孝有情有義的閨中???,所起到的教化作用不可謂不大。而其夫榮妻貴、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也似乎帶有了一些褒獎的意味。
例8:“[么]哎。你個多嬌。仔細聽著。你若是花下相招。月底來邀。琴瑟和調(diào)。同伴吹簫。喒兩個一世兒團圓到老。恁時節(jié)有下梢。尋一個安樂窩巢。散誕逍遙。倒大來志氣清高。當(dāng)日個謝天香李亞仙尋思到。知輕重肯辨清濁。后來受用金花誥。則學(xué)鴛鴦鸂鶒。休學(xué)那燕子伯勞?!?/p>
——趙彥暉《仙呂·點絳唇·席上詠妓》
3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元代文人對“亞仙”“元和”的故事始終鐘情并津津樂道,原因和其內(nèi)在復(fù)雜的心態(tài)有關(guān)。因此,元代不斷有文人在其作品中體現(xiàn)。書會才人的劇本、不同時期文人的散曲作品,都成為故事擴大影響的傳播途徑。再加上雜劇班子遍及城鄉(xiāng)的演出,李鄭二人故事在元代廣為人知。對于那些忙于三餐溫飽的市井百姓而言,那些花前月下、金榜題名的故事都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忙里偷閑的消遣,與自己的日常生活相去甚遠,而對于當(dāng)時的文人而言,這個看似尋常的書生和妓女的愛情故事才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其中,隱晦卻又真實地透露出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諸多想法。那些無法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夢想,那些不便直接言說的心理,就讓它在故事中淋漓盡致地完成,也是一種聊勝于無的慰藉和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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