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 寧
一
三十歲,在我進城,搬到樓房里之前,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衣柜。母親的瓦房里,除了八仙桌,缸與甕,也從來沒有過衣柜,只一個碗櫥,還是舅舅搬家替換下來送給她的。也就是說衣柜,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母親的生活里,直到母親去世。
衣柜,也只是存在我的期盼與渴望里。其具體的存在是偉收媳婦喜房靠東墻的角落。一米八的個頭,一米六寬,四開門,核桃木色,高大穩(wěn)健,似乎喜房里衣柜一落地就開始發(fā)光。菱形的門把手上紫紅色的“寶石”耀眼奪目。衣柜左邊整塊的大玻璃,潔凈明亮,像一片秋后的湖水。那是我見到的最大的鏡子,竟然能把整個人裝進去。偉收媳婦的娘家在我們村向北二十里地外的一個漁村。她父母常年漂在海上以打魚為生,家境比我們村的人家都好,買了衣柜作為陪嫁。那個時候,鄉(xiāng)間都叫衣柜為“大立柜”。新媳婦結婚都坐牛車,而“大立柜”也是坐了牛車到的我們村。大立柜上的玻璃反射著太陽的光。把黃河的流水、天上的鳥雀、娶親隊伍的鑼鼓聲歡笑聲都裝了進去,算“入世”。以后它會以寬闊的空間,堅實的臂膀,陪伴女主人在另一個村莊的生活。
母親趕集買了紅頭繩,自己揪一個小辮,到偉收媳婦的大立柜前照照,父親趕腳回來買的鐵盒也拿到玻璃前照照,似乎照一下,鐵盒就會變出很多美妙的東西。比如糖,比如紅藍鉛筆,比如女孩子用的衛(wèi)生帶。
十四歲來潮以后,忽然的一次照鏡子,發(fā)現(xiàn)了自己隆起的胸部,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甚至潮紅洶涌之時也偷偷跑到鏡子前看看經血有沒有染了褲子。偉收媳婦生孩子坐月子后,大門緊閉,把我擋在了鏡子之外。我們沒有大立柜。褲頭、罩胸的小褂子都裝進一個塑料袋,塞到被窩的腳頭,或者壓在麥草的枕頭下,某個隱蔽部位。似乎這些是應該隱藏不能見天日的。外穿的褂子、褲子都懸掛在墻上的木撅子上。借著昏黃的煤油燈,有時感覺有人爬在墻上一動不動。
我上初中那年,父親趕腳帶回來一塊右上面缺角的玻璃。很顯然那是一塊衣柜的玻璃。上面還有別人生活的氣味和痕跡。右下角的一點紅色似乎是指甲油,左上角露出的黑色劃痕好像是打架留下的佐證。我很欣慰地判定這是一塊來自城市的玻璃。它一定見識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生活的不同。譬如城市的街道是硬的,有汽車還有很多的人。他們要么坐汽車,要么騎自行車,反正不像我們村的人坐牛車上坡下地。那牛車慢得就像一個鏡頭。但是沒有人著急,也不去打牛讓它快點走。
父親找來了零碎的木板,在我居住的房間開始給我打造大立柜。地上挖出四十公分的凹槽,把兩塊木板插進去固定,作為柜壁,把那塊玻璃鑲嵌進一個舊木門上,作為柜門,木板上方不用封頂,橫一塊木棍作為掛衣桿,一個大立柜就算完成了。有了一個密閉的屬于我的空間,有了一塊能照出整個人的鏡子,有了一個大立柜,讓人欣喜得難以入睡。我把隱藏很多年的內褲、罩胸的小褂子拿出來掛在木棍上。原先它們隱藏在被窩的角落時,從來沒感覺它們的丑陋,而現(xiàn)在它們帶著我身體的形狀懸掛著,褲頭是由大人不穿的秋褲改的,褲腿肥大,直接像一條褲子被剪去了褲腿。都不敢想象,它是如何被我的粗布褲子無情擠壓,緊貼著我的皮膚的。那罩胸的小褂子也像把一個大褂子剪去了下部,沒有乳房的形狀,更談不上性感。所幸我有了一面鏡子、一塊玻璃。我時常與鏡子里的我對視交談,妄想找到一條逃出農村的道路。有時,我也鉆進大立柜里一待就是一天。那是一個封閉的世界,黑暗、逼仄、靜寂。我陷入各種冥想:考上大學、嫁一個白馬王子、擁有一個胸罩、一個像褲頭的褲頭……有時,閉上眼睛傾聽老鼠走動的細微響聲,聽老鼠咯吱咯吱磨牙,聽壁虎從一個墻洞里鉆出來,在暗影里爬行一會,又消失在一個看不見的墻洞里。有一次我在大立柜里睡著了,我感覺自己擁有了一個真正的衣柜,像偉收媳婦那樣的大立柜,衣柜里掛著我的裙子和他的西裝領帶,我們站在衣柜前擁抱接吻,親密無間。當我們沉睡或者外出時,衣柜還照出了細微的部分:一塊藍色碎花的布頭、一只闖入屋內蹁躚的蝴蝶、一只在墻角結網的蜘蛛……
而事實上我并沒有這樣的一個衣柜。它只在我的記憶深處閃爍著光芒。高考落榜那年,我把自己關在西屋的衣柜里自我摧殘,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當壓制不住的悲傷打碎了那塊玻璃,摧毀了衣柜,我拿起一塊玻璃的碎片割傷了自己的左手腕。那塊玻璃,從彼岸到此岸,從城市到鄉(xiāng)村,依然鋒利無情,我與它接觸時,聽到了皮肉的撕裂聲,“從看見到看見,中間只有玻璃”。
城市的新家做衣柜,拒絕做帶玻璃的,自己也越來越不喜歡照鏡子。似乎照鏡子只屬于懵懂而反叛的青春歲月。至于與鏡子里的自己對視對話的勇氣,早已喪失殆盡。衣柜完全成了儲物的一個空間。它像床鋪一樣普通不再有吸引力。我甚至討厭它被格式化的空間,討厭由木料碎片壓制而成的柜壁,還有虛偽的貼紙。柜門上不再有帶“寶石”的把手,而是推拉門。那塑料門閃電般的滑動,讓我特別懷念“大立柜”的持重和淳樸。
二
在某個人造古村落,名曰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條街上見到它們時,我頗為驚訝。街道上形狀不一的青石,泛著陳舊的氣息,街道四周飛檐灰磚的高大房屋,將整個村落向遠古推去。
那些缸,體型龐大,缸壁呈坡形,底部到缸口逐漸張開,顏色古銅,外壁粗糙,口沿灰白,像訓練有素的儀仗隊,站立在街道的中心,成為搶眼的風景。我更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跑過去撫摸,凝視,輕輕敲擊缸壁,它們發(fā)出了渾厚的陶的回音。很顯然,這些大缸沒有現(xiàn)代制作的印痕。它們來自歲月深處,某一個不起眼的村落。在村落里它們是財富的象征。一個家庭里如果沒有幾口大缸“壓陣”,就說明了這家的貧窮。女子找婆家,先差遣媒人到男方家里看有幾口大缸,大缸里是否糧食滿缸,才決定是否將女兒嫁到男方。如果男方家里沒有缸,這門親事多半告吹。難以置信,一個陶器,一口缸,竟然能贏得一個女子的芳心。這缸的重要性,也相當于現(xiàn)在的汽車與樓房了。
一個家庭里一般都有好幾口大缸,有的用來存水、存糧。用缸存糧食,不但老鼠無法偷吃,糧食還不長毛腐壞。在我的故鄉(xiāng)魯北平原,大缸用來腌制咸菜時方見其肚量,其胸懷寬大。一地排車的白菜或者蘿卜,一個一個跳進去不見了影,再放入晶體的白色粗鹽粒,一整個冬天的菜就都在缸里了。晚上用大鐵鍋煮上一鍋豆子黏粥,再撈上一片咸滋滋的白菜幫子,也算是一頓豐盛的晚宴。
有的人家則放一口大缸在門口,缸里不放糧食不腌制咸菜,只清凌凌的一缸水,俗稱為“門?!?,取意門前有海,海水可以撲滅火災。故宮的太和殿、保和殿、乾清宮等隨處可見青銅、鐵質大缸,工藝精美,光彩奪目。相對于故宮這些地位顯赫的大缸,散落在民間的這些則顯得樸實,憨厚,可愛。
那些口徑狹小、肚子鼓出、底部較小的甕,則被眾多不規(guī)則的青石舉在了半空??谥型鲁龅囊蝗~蓮花“可遠觀不可褻玩”。它們外部灰白,粗礪,四處的磕痕明顯,口徑的一塊三角形陶片不知所蹤。往事卻被它的腹部儲存,時間久遠,一直在發(fā)酵,并在我經過它們時散發(fā)出舊時光的醇厚味道。那是一種醬香的味道,那是一種豬油的味道,或者炸貨的味道。甚至,那是一種歲月的靜寂之味,緩慢澄澈。我嘗試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冬天,用一場雪的白,打開一個村落的內部。那個冬天離我很遠又似乎剛剛過去。一向販賣粉皮粉條的父親,忽然拉來了一地排車的缸與甕,而且還是在大雪飄飄中。下堤壩時為了不讓缸與甕成為一車碎片。父親往后傾斜身子,死命拉著韁繩,讓毛驢放慢腳步。毛驢的嚎叫響鼻,車載吱吱扭扭的響聲與父親吆喝毛驢的聲音撞開了故鄉(xiāng)的黎明,激蕩起黃河的浪花。與其說他們是走下堤壩的,不如說是滑下去的。村人圍著雪人似的父親,圍著體型巨大的缸與甕,驚奇父親是怎么把二十多個缸與甕,在博山裝車,剎車,經過一路顛簸,安全到達村落的。父親用高高揚起的皮鞭,用幾絲微笑,隱去了那令人提心吊膽的過程,開始按用途幫人挑選缸或者甕。當當當、當當當,人們圍著這些陶器轉圈。用他們的手指敲擊缸壁或者甕沿。有人把自己的身子探到缸底,只留兩條腿當啷在外邊,有人直接跳了進去,試試缸的牢固度。響聲清脆渾厚,說明缸燒制的火候恰到好處。如果一口甕發(fā)出薄弱的聲音,這甕八成無法使用太久。父親一個一個敲著它們,似乎已經懂了陶器,懂了泥土加入火焰被燒制時的疼痛與蛻變。
那些缸體型龐大,一個人難以搬動。把缸放倒?jié)L動回家,顯示了村里人勞動的智慧。缸上的釉早已成型,即使巷子的地上坑洼不平,即使有石頭瓦塊也奈何不了一口大缸,從它們身上滾過去,滾進一個木板子門,滾進一個家庭的瑣碎日子。村里沒通自來水的年月,水缸都在正屋的一角,靠墻而放。缸里的水長年不斷,是生命之源的承載者。通了自來水以后,很多人家依然在自來水龍頭下放置一口大缸,缸里依然儲滿了清水。這是對陶器的一種情緣與不舍。歲月悠長,日子里的甜蜜與苦痛,歡樂與悲傷,缸——都替他們保存著。而甕只能充當配角,但是也是重頭戲。煮熟的豆子晾曬后,一把一把放到甕里,封口,搬到炕頭上任其發(fā)酵。隔著厚厚的紗布,我們能聞見豆子的香氣。甚至能感覺到缸里勻稱的氣泡。很想一把撕了紗布,挖一勺子豆醬抹在地瓜餅子上狼吞虎咽。無奈,豆醬釀好之后,母親在吃飯時總是挖一勺,分來給大家吃,地瓜餅子上只有蜻蜓點水似的那么一點。因為一甕的醬需要吃一個冬天呢,哪能像喝糊糊一樣,想吃多少吃多少。有一年麥收季節(jié),我們吃完了最后的一勺醬,母親把甕刷得錚亮,北屋東面的窗戶下,靠墻根而放,不知什么時候一條蛇潛入了甕中,把甕當成了它的避暑勝地。我們趴在甕口偷看,它把自己帶斑點的長身體盤在甕壁上,悠然自得地朝著我們吐著紅色的蛇信。父親怕它傷了我們,敲擊甕壁驅趕它未果,把甕抬到了胡同,用木棍將蛇纏繞,放到了南邊的樹林里。父親一邊用棍子擊打沙土驅趕它,一邊念著我們聽不懂的咒語。這口甕回到我們的生活中,從此閑置,像是一條蛇,在甕內布設了陰森恐怖的東西。
三
赤手空拳擰開封在巷口的鐵絲網,手指流血了也要擰開;從兩米高的土堆上翻越過去,即使一再摔下來也要翻越過去,回家(老宅)。
我是今年春天趁著祭祖的空當,把這個夢變?yōu)楝F(xiàn)實的,竟然像一個遠游而歸的孩子心情激越。村民早已棄村而去不再返回,只有我這個早年脫離故鄉(xiāng)的人偷潛回來,想尋覓什么:一個腳印、一聲咳嗽或者一件器物。昨天那場大雨對于老宅進行了毀滅性的打擊,正屋屋頂已經塌陷出一個大窟窿,上面露著不規(guī)則形狀的一片晴空。蘆葦狂野地鉆進了正屋成為新的主人,它們披著一身綠衣,舉著刀子似的葉片,把自己的枝干從屋頂塌陷處伸出去,想要上天似的。
那張八仙桌在正屋對著門口靠東的方位,幸免于難。一米二九見方,九十九公分高,桌面下拉棖處鑲嵌雕花流云的圖案,幾經歲月,云花依然清晰,“骨架”尚且健壯,四條桌腿下還墊著棗木的小方塊。很顯然它已經成為舊物,屬于過去我曾經參與過的慢生活。
桌面上塵埃很厚,一把白色帶粉花圖案的茶壺,幾個豁口的茶碗,一個哈德門煙盒,幾個一次性簡易打火機,一個圓桶狀、三十公分、口徑很小的鹽罐,保持著我們離開時的樣子。那個母親使用過的打火機,微弱的光亮穿透了歲月,將八仙桌從厚厚的塵埃中剝離出來,熠熠生輝?;秀遍g我看見母親坐在桌邊,她正喝著一壺從麻灣集市上買來的廉價茉莉花茶,一根煙在她嘴唇上發(fā)出時明時暗的煙火。她的目光慈祥、深邃,像是在思考關乎生活的大事,又像是一直朝前看。我在她的目光里近了又遠了,像一個虛幻的影子。
我們站立良久,開始搜尋可以帶走的東西。抽屜已經松懈,一些細小的物品呈現(xiàn)過去日子的模樣。我從纏繞成一團的細鐵絲中扒拉出一枚藍色小鐵架,以前是我夾作業(yè)本用的,又從抽屜的邊角捏出了幾枚生銹的鐵釘。其中一枚鐵釘我很熟悉,它在柴火堆里被我發(fā)現(xiàn),并扎傷了我的腳心,它們已然生銹,但是鋒利依舊。小妹看著我,拿起一件物品又放下,最后什么都沒拿,似乎這個養(yǎng)育她的老宅與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我拖動了一下八仙桌,有把它帶走的意圖,又想揭下幾張墻畫。這次偷潛,雖然以我拿走一枚鐵夾和幾枚鐵釘而結束,總是感覺有些東西已經長在了這方泥土上,我挪移不動,譬如黃河。有些東西我早已裝滿心胸,譬如鄉(xiāng)間的樸實、溫暖,過去日子的慢與苦。
那個春天,一根水曲柳木在木匠張老三的眼里晃動成一件藝術品。他用手丈量木材尺寸,放倒,閉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目測木材曲直。最后把布滿樹皮皺紋的臉頰湊到柳木年輪上自言自語: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桌不離九。
一塊木材去皮、分割,散發(fā)出青澀好聞的味道。刨子刨出的白色花兒滿院子飛舞。鑿子下落處,榫卯成型,這一場精彩的演出,吸引了我好奇的目光。斧頭、鋸子、鑿子相互碰撞,如“坎坎伐檀兮”。春天在老宅里跳起迷人的花式舞蹈,一條墨線緊貼木材,時而伸出,時而縮進黑色的小匣。我很想把那條線偷著揪出來,畫在明晃晃的大地上。
腿、邊、牙板三個部位的榫卯相接固定,刷桐油,上漆,遼金時代就已出現(xiàn),盛行于明清的一面八仙桌像一個人,大氣平和,頂天立地。在堂屋正對門靠右六寸成為歲月里重要的存在,雕花木椅、錚亮的茶壺茶碗、白瓷的鹽罐,整潔沉默,敘述生活另一個鮮活的層面。尤其北墻上幾張父親趕腳帶回的內丘神碼,給八仙桌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墻畫上的神仙有樹枝一樣頭發(fā)的女神,有留著八字胡的井神,有頭戴瓜皮帽,手持如意的上房仙。尤其“家堂”族譜上的人物畫像,身材高大結實,豎眉圓目八字胡,身著綠衣錦緞,胯下一匹棗紅馬做奔跑狀,好似我的祖先曾經是威風凜凜、叱咤戰(zhàn)場的將軍。
母親每天把八仙桌都擦得纖塵不染,并把桌子上的器具清洗干凈,規(guī)整整齊。如果做了像扁食、炸魚、花式饃饃等特別的吃食,母親也會先端到八仙桌上供奉一番,求得祖先護佑賜福,并說我們要仁慈要虔誠,日子才會越過越好。
當八仙桌的桌角寫上,狗剩、根州、梅、鞠等被辦喜事的人家借去“坐席”用,我們家的屋子好像一下被掏空了,墻上的楊柳青年畫好似翹首以盼做等待狀。當我的乳名“秀梅”,出現(xiàn)在八仙桌的一角,在鑼鼓喧鬧里,在深深的巷子里,被抬來抬去,我感覺特別神氣與自豪。八仙桌被抬回來時,桌面上多了辦喜事人家送的一碗肥肉片,而我的名字早已消失不見。
來串門的人,比父母輩分大的,被讓到右邊的椅子上時,總是朝墻上的家族族譜望一眼,似乎是請示。輩分小的主動坐左邊的椅子,也是坐有坐相,母親說祖先面前誰都不敢造次。有了八仙桌,串門的人多了起來,你來我往,有時談人情冷暖,談莊稼收獲。有時在八仙桌左右一邊各坐一個,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就那么坐在黑夜里像兩尊雕像,與墻上家族族譜的人融為一體,似乎沉默靜坐也是應對歲月的一種生活方式。
古人對于方是很執(zhí)著的,認為天圓地方,為人要方正,做人寧方不圓,要棱角分明。古代銅錢是外圓內方,你可以表面上很圓滑,但內在必須要有自己的原則。如此說來,八仙桌代表了一種心境,一種態(tài)度。重要的節(jié)日祭奠時,母親在八仙桌上擺貢果三盤,上三炷香,三炷香,代表天、地、人,敬天、敬地、敬人,三炷香為滿香,是萬物之極致。三在祭祀里,包含最大的敬意,因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倘若母親懂“三”這個數(shù)字的含義,知道對于天地和人類心存敬畏,心要如八仙桌方正。她何嘗不是八仙桌邊的一位女神,用自己的骨血生養(yǎng)了我們,并替我們阻擋所有的苦難。
四
對于鄉(xiāng)村童年的那些夜晚,光明是奢侈的。除了星光和月光之外,煤油罩子燈和馬燈曾是一個村子、一個家庭的使者,舉著光明的尚方寶劍,斬去黑暗的頭顱,讓我們得以在光明的照耀下,演繹悲歡離合的人生大戲。
煤油罩子燈底座大約8 公分,燈罩大約16 公分,外形如細腰大肚的葫蘆,上面是個形如張嘴蛤蟆的燈頭,燈頭一側有個可把燈芯調進調出的旋鈕,以控制燈的亮度。燈口的位置有五六個鐵片圍成的爪子,用來固定玻璃罩。一根棉線做的燈芯,一大部分伸到煤油里,只露出小小的燈芯。
等夜幕降臨,只聽嚓的一聲,一根火柴把罩子燈點亮,把鄉(xiāng)村的安靜點亮;只聽又嚓的一聲,一根火柴又把一個罩子燈點燃,又把鄉(xiāng)村安靜的夜晚點亮。整個村子的罩子燈,不約而同都被點亮了。屋子里不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窗口看去,燈火隱隱約約,微微弱弱地顫栗著,罩子燈照的范圍很小,只有一米或者幾米,人們要想做什么活計就得湊到罩子燈下才能看清楚。家里有上學的學生,得把罩子燈先讓給學生寫完作業(yè),不寫作業(yè)的人摸著黑拉家長里短。鄉(xiāng)親們彼此熟悉,只聽聲音就能知道誰的臉上長了幾道深溝似的皺紋。那個說話吞吞吐吐不利索的準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二大爺,那個看不清臉龐,身體上只沾取少許光暈的是會計股長,迷糊爺爺。他每一次來我們家串門,進門的時候,罩子燈芯雖然被罩子封著,但是還是搖動了幾下。
我們家的罩子燈是比較大個的那種,肚子里裝的煤油也多,一晚上也燃不完。吃過了晚飯,圍在罩子燈下看母親穿針走線,給我們縫補衣服,納鞋底做鞋子。母親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給我們講黃鼠狼偷雞吃的故事。我們支著耳朵細心聽著外邊的動靜,也繃緊了弦聽著雞叫的聲音。生怕我們家的雞被黃鼠狼叼了去。其實黃鼠狼啥樣,母親都沒有見過,但是在村子里卻傳得神乎其神,有的說像狗,有的說長的像狼。那年月,人都吃不飽,黃鼠狼能吃飽嗎?其實村里的雞也并不都是黃鼠狼叼走的,有的是耐不住饑餓的人偷吃了,又偽造了黃鼠狼偷雞的假現(xiàn)場。
我想,如果給雞窩上也安置上一盞罩子燈,黃鼠狼還會不會再來偷雞?而偷雞吃的人會不會連罩子燈一起偷走?同時丟失這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戶人家會覺得天都塌了!
罩子燈是會游走的,它在村民的手中游走,在村民的眼里和心里游走。甚至我想,我們村子的罩子燈會走到天上去,和天上的星星相互交換光明。
罩子燈缺油的時候,燈芯蔫吧蔫吧地打不起精神,過不了一會燈光像一個人的命一樣,忽地滅了。圍在燈周圍的人使勁地嘆息了一聲就陷入了黑暗,供銷社缸里的煤油也見底了,買煤油的人趴在缸沿上伸長脖子朝缸里瞅,似乎要用眼球搜索一些煤油出來。
學校夜晚的那種黑,濃稠而又安詳。那兩個木格子窗戶上全是黑洞,像被機關槍一陣狂掃過,黑洞到了夜晚似乎更黑,比墨跡比煤炭還黑。學校里沒有一盞煤油罩子燈,供上晚自習的學生使用,學生們不能把家里唯一的罩子燈拿來,只能自己制作煤油燈:空了的墨汁瓶,瓶蓋上鉆一個小洞,把棉花碾成的燈芯一頭伸到瓶子里,一頭露在外邊,一盞簡單的煤油燈就誕生了。為了不讓風把這微小的火苗撲滅,用五顏六色的紙卷成長圓形,再用漿糊粘牢,一個燈罩就成了。
隨著一陣驚呼,隨著彩色的隱隱約約的小如豆丁的火苗,在漆黑的深巷里閃現(xiàn),孩子們便三三兩兩沿著坑洼不平的街道去學校,沒有燈的孩子也跟著這小小的火苗,不敢大聲說話,小心翼翼走過又黑又深的巷子,在學校黑色的院子里集合??傆幸粌蓚€膽子大的孩子把教室黑色的門推開,把教室里的黑色逼出來,大家才把煤油燈舉過頭頂,蜂擁而入。一兩個孩子或者好幾個孩子聚在一起,圍著燈火讀書或是習題,小小的火焰在孩子們臉上跳來蕩去,火苗也把孩子們的鼻孔熏得發(fā)黑。
讀著讀著,我們的巷子里燈火通明,讀著讀著,自己就爬上了縹緲的夜空,長出了翅膀,有了飛起來的心和飛出來的夢。
去年春節(jié)回家,偶然看到父親的那盞馬燈,骨架不全地掛在墻上,寫下淺薄的一首詩:
那盞有四十年歷史的馬燈/退出夜的舞臺/父親漏雨的偏房里/獨自寂寞/輕輕一碰,就會成為時光的碎片;父親年輕的時候/提著那盞馬燈/去很遠的地方/為生產隊置辦農具/半夜起來為馬兒/增添草料,那盞馬燈/引領父親跳過歲月的溝壑;那盞馬燈也曾/照亮我上夜校的路/微弱的光亮是我理想火苗的起始/現(xiàn)在,燈的玻璃/燈的鐵,燈的光/均已沒有了靈魂/我在心里,嘗試/把暗藏的燈芯,撥亮。
馬燈比罩子燈的地位高些,同樣是一個家庭重要的財產和使者,馬燈明顯比罩子燈“裝備精良”。馬燈不但有圓形穩(wěn)固的鐵質底座,有像魚缸矮胖的玻璃燈罩,燈罩上有交錯的鐵絲,最重要的是馬燈有提手。馬燈能隨便游走,提著馬燈,可以去馬槽,可以去羊圈,可以神氣十足地走街串巷,可以堂而皇之地穿過一片墳地。
提在風里,風吹不熄它,提在雨里,雨澆不滅它。如果一個人提著馬燈深入田野,他的腳步就不會步履蹣跚,也不會因為恐懼而驚慌失措。馬燈的光亮雖然微弱,被一個人提著行走在大地上,足以壓倒一切鬼火,也足以讓一個深入莊稼地的小偷,望而卻步。
生產隊解散的時候,有的人搶牛,有的人搶耬、杈,有的人搶獨輪車,只有我爹,不顧一切地抱著一盞馬燈不放。他知道,冬天的夜里,一個人多么需要一盞燈的熱度;遠行的路上,一個人多么需要一盞燈的陪伴;疾病纏身的時候,一個人多么需要一盞燈給與希望。
我們家有幸有一盞馬燈,讓我覺得日子是溫暖的,也必將充滿光明。我們家的馬燈,不被點亮的時候,就被掛上墻,一個固定的木釘子上,而且這個位置一定是沖著屋門口。似乎馬燈不但能掃走屋里的黑暗,還能照亮屋子以外的時間和空間。也是在告訴村人,家里有了馬燈,日子會一步一步走向紅火。
有一年七月的某天,大雨像受了誰的指控,從早上到晚上一個勁地傾瀉,我家的院子里早已變成一片汪洋。吃完了晚飯,我爹忽然從馬扎上坐起來,說了一聲:壞了 !從墻上取下馬燈,匆匆點亮,提著從院子的水里,走向巷子的水里。
我們站在門道里,看著提著馬燈走在水里的爹。覺得水里全是馬燈,一閃一閃的,水里全是爹濕漉漉的影子,也一閃一閃的。
爹去了自留地,自留地里生長著三百棵玉米,正長勢喜人,正在抽穗馬上結果了,這大雨無疑是當頭一棒。我等著背著玉米干糧去讀高中,家人等著這些玉米果腹,玉米,可不能有事。
爹到了玉米地,爹的眼淚開始像雨似的下個不停,三百棵玉米東倒西歪,剛抽出的纓子,被雨一把一把揪得紛亂。爹顧不上馬燈了,他把馬燈蹲在連營的墳頭上,就蹚進玉米地的水中。先在地頭掘開一個口子,讓水流到溝里,再把一棵玉米從水里撈起來扶直,用腳在四周踩一圈,把另一棵也這樣,把三百棵玉米都扶直了身子。
到了大半夜,也不見爹回來,也不見雨停,娘帶著我們摸索著去自留地。到了自留地的時候,我們只見那盞馬燈,立在連營的墳頭上,火苗忽閃忽閃的,似乎在給我爹加油,也似乎是連營蹦出來給我爹加油。夜晚,全是黑暗,全是雨簾,一豆丁似的火焰,是對黑暗絕對的反擊。怕雨削弱我的聲音,我蹲下,身子幾乎挨著水面呼喊我爹,我爹在地的最東頭有了應答,他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馬燈又忽閃了幾下。三百棵倒地的玉米直直地立在雨霧里,我爹從地的東頭走到地的西頭,從泥水里拖出自己疲憊的身子。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爹臉上的溝壑里藏著,還沒有來得及流下來的雨以及泥巴。
爹看到我們抱著馬燈在等他回家,他的臉上有了馬燈的光亮和溫暖?;厝サ穆飞希R燈走在爹的前面,我們跟在爹的后面,我們一同在水里雨里閃閃爍爍,一點也不覺得冷和苦,就覺得迷蒙的雨霧里,還有一盞馬燈,在家里的墻上,發(fā)出耀眼的光束。它溫暖的呼喚,穿過深深淺淺的巷子,穿過坎坎坷坷的歲月之河,直照到我的心里和靈魂深處,直到現(xiàn)在也是它一次一次地引領著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