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歌
1978年3月8日,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天下著蒙蒙細雨,我們手提肩扛,來到了常熟。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藏在毛玻璃后面,朦朦朧朧的,不讓我們看清楚。是的,細雨的天氣,就像一塊巨大的毛玻璃,隔在我們和常熟之間。它的神秘,以及濕答答的拒絕,讓我忐忑又興奮。
我去蘇州地區(qū)師范學校報到,母親囑咐哥哥送我。我們像兩個鄉(xiāng)巴佬,下了長途汽車,被學校接走。我們一路東張西望,有點兒茫然不知所措。我感覺常熟跟吳江根本不是一樣的地方,它就是一座繁華的大城市,應該是跟蘇州一個級別的。從長途汽車站到學校,中巴車不知道走了多久。密密的細細的雨的后面,是一座陌生而傲慢的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是看著濕透了的世界,希望自己不是在夢中。
進了校園,我忘記了我們的狼狽和自卑。幸福的感覺,一下子充盈了我的胸懷。這是多么美麗的校園啊!它簡直就是一座園林,有假山池沼,有亭臺軒榭,既古色古香又寬廣大氣。它是“我的”學校,我將在這個地方住下來,學習、生活,真是讓我心花怒放??!
整個校園,都向我張開了熱情的懷抱。歡迎的標語是那樣醒目,一張張氣質(zhì)高雅而真誠友善的面孔,氣球般懸浮在早春的細雨中。潮濕的空氣里,蒸騰著青澀的喜悅,以及莫名的慌張。
當天晚上,在我們的教室里,我聽到同學李劍平說,他要把這城市走遍,直到了如指掌。他因為興奮,聲調(diào)很高,一下子就被我聽到了。他的話,像鼓槌,把我的心敲得激情震蕩。是啊,是啊,要了如指掌,我不也是這么想的嘛!
班主任宓勵平老師竟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宓”字,做了自我介紹。以前我不認識這個字,但我瞬間就認識了。她為什么這么年輕,而且還這么漂亮?她不過二十幾歲吧,雖然我當時只有十八虛歲,比她肯定小一些,但是,班里有比我大十來歲的同學呀,跟他們相比,她不是一個很小的小妹妹嗎?
我們那一屆,正逢國家恢復高考。十年沒有高考了,十年的高中畢業(yè)生堆積在了一起,同時參加這一年的高考。之前的十年,我們幾乎沒讀什么書,更不知道高考是怎么一回事。后來宓老師透露說,她看到了我的檔案,我的高考數(shù)學成績是27分。如果我數(shù)學考得稍微好一點兒,就不會被“服從”到蘇州地區(qū)師范學校,我就會被南大錄取,至少也會是蘇州大學中文系。但我一點兒都不后悔。我慶幸自己來了這里,這里不僅有仙境般的校園,更有美麗的宓老師。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受。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和全銜、李劍平、詹德聲等當年的同學聚會,說起宓老師,大家都覺得她絕對是一個大美人。她有秀氣的身材、白皙細膩的皮膚、漂亮的五官,以及大方優(yōu)雅的氣質(zhì)。
幾年前在常熟舉行過一次同學會,我因為當時在西班牙,只能在陳力克寄給我的同學會光盤中看到各位,也看到了宓老師。四十年的時光,仿佛并沒有將她摧殘碾壓,她還是那么秀雅美麗。面對采訪的鏡頭,她竟然還提到了我,說荊歌當年作文就寫得好,她又是如何在他的一篇作文上畫了很多紅圈。作為老師,她感到驕傲。時光早已把我們帶到了遠離校園遠離當年的地方,但聽到宓老師夸我,我還是受寵若驚,就像還坐在教室里一樣。
有這樣一位老師在講臺上講課,我想底下的學生,有很多肯定與我心情一樣。我們班只有五個女生,其他都是從十八歲到三十歲的精壯男子。大家的目光牢牢地盯著美麗的老師,不想入非非才是不正常的。
對于宓老師的講課內(nèi)容,我常常充耳不聞。我看著她的身影和臉龐,內(nèi)心充滿隱秘的欲望。為此我自責不安,覺得自己邪惡猥瑣,骯臟的想法見不得人。但是沒辦法,仿佛心里住著一個魔鬼,它始終不讓我專心聽課,它不停地絮絮叨叨,讓我心猿意馬,神思恍惚。
我當然不敢將這種感受與同學交流。負罪的感覺讓我自輕自卑。每當宓老師走近我,或者跟我單獨說話的時候,我就萬分緊張。我害怕她看穿了我的內(nèi)心,怕她生我的氣,怕她像厭惡一只蟑螂一樣厭惡我、鄙視我。當然,更怕她說穿了,然后讓我好好反省,做出深刻檢查。
所以我是盡量回避與她面對面的。單獨接觸的機會,按理說對我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我卻會因此緊張得發(fā)抖。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她的宿舍,那是一個空氣中飄蕩著淡雅香氣的地方。我的緊張不安、自慚形穢可想而知。宓老師給了我一顆糖,然后親切地對我說,她的一位同事認識我的媽媽,她同事向她轉(zhuǎn)達了我媽媽的托付,希望老師多多關(guān)心督促,要我在學校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澳隳茏龅降?,讓媽媽放心,是嗎?”她微笑著對我說。
我甚至都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很多年以后,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無限美麗之地》,在文章中,我用詩意的筆調(diào)贊美了常熟,也贊美了宓老師。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在網(wǎng)絡(luò)上傳播,被一些人讀到。
也就是五六年前吧,我的微博突然收到一封陌生人的私信,他自稱是我的粉絲,讀過我許多作品。但他留言不是為了說他的讀后感,更不是向我致敬,而是問我,《無限美麗之地》中寫到的宓老師,是不是叫宓勵平?他接著寫道,他在美國底特律撿到了一本宓勵平的護照,這個姓氏讓他想起了我的那篇文章,因此猜測護照可能是我文中提到的宓老師的。他說,宓老師丟了護照一定很著急,他希望通過我轉(zhuǎn)告宓老師,如果護照果然是她的,那就趕快聯(lián)系他。他留下了他的姓名和電話號碼。
我打電話給宓老師,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悅耳,“哎呀,真是太神奇了,怎么有這么巧的事情的呀!”她說。我想象她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是多么驚喜的表情。
能為宓老師做一件好事,我感到非常榮幸。能得到她的一句“謝謝”,能被她表揚,我是多么受寵若驚??!
她確實是在作文課上表揚過我的。其實我一向都不是一個好學生,那時候,我跟全銜、詹德聲經(jīng)常逃課。我們帶了一包散糖,去書臺公園喝茶。那兒極其風雅安靜,游人寥寥,相傳曾是昭明太子蕭統(tǒng)讀書的地方。一眼清泉,有葉圣陶先生題寫的“焦尾泉”三字篆書。我們總是要一杯紅茶,加入帶去的紅糖,喝著茶,享受著公園的寧靜,享受著逃課的樂趣。方塔公園也是我們常去的地方,登塔可以俯瞰常熟城全景。有一天上午,霧還沒有散去,我們登上寶塔的最高層,眼前所展現(xiàn)的,宛若仙境。常熟城里高高低低的建筑,都在這虛無縹緲之間。這一幕令人難忘。后來我把它寫進了作文,將那天的所見大肆渲染了一番。宓老師在一些她認為好的句子下面加了鐵絲網(wǎng)一樣的紅色圈圈。她還在課堂上表揚了我,夸贊這個作文對景物的描寫淋漓盡致,有神來之筆。
我大膽猜測,在當年,我們班里肯定有人會斗膽追求宓老師,直接向她表白,或者給她寫灼熱的情書。我是不敢,也不配。我在她眼里,一定是個小屁孩。但是我們班上是有成熟男人的,有人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有人雖然尚未婚配,卻已經(jīng)是在社會上混過,年齡與宓老師相仿,甚至比她大,人生的經(jīng)驗,跟我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問過全銜,你有沒有追過宓老師?因為在我看來,全銜又帥又成熟,他是有這個資格的。當然,我問他這個話時,我們都已經(jīng)是年逾半百的老頭了,問和不問,追沒追過,都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一種“話桑麻”罷了。
我在班里的年齡是倒數(shù)第二位。最小的是江陰的李劍平同學,他戴了一副眼鏡,老是在我面前閃著兩道白光。他身上當然也是有著天真爛漫的孩子氣,卻又常常背著手,像老夫子一樣說話。他很幽默,也擅長朗誦和表演。我還跟他合作在班上表演過相聲的。但是天曉得那有多么不好笑!年屆六十的時候,我們相聚,說起那次的相聲表演,劍平說,當年他是在臺上忘了一段詞的,結(jié)果,我不僅埋怨了他,還有好幾天不理他。我倒是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卻還記得,可見當年有多么委屈。
前年,我的少兒小說《詩巷不憂傷》出版,承蒙毛天鴻同學安排,在常熟新華書店搞了一次新書分享活動。李劍平和陳力克都來捧場,他倆還合作朗誦了書里的一段。陳力克普通話好,劍平則繪聲繪色地模仿書中的陶老師彎腰說話,逗得孩子們樂不可支。
當年班上有三四十號人,分別后的四十年間,我只跟全銜、陳力克、李劍平、毛天鴻、詹德聲等有限的幾位同學見過面,所以當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本記憶深刻卻積滿了塵灰的舊書,讀過之后,再也沒有拿下來翻一翻。十年前丁曉原兄邀我去母校講課,見到了宓老師。那也是我們畢業(yè)之后僅有的一次相見。
同學的時候,我?guī)缀跏侨暤母ㄏx。我就是喜歡跟他一起玩,不僅為他英俊的外表所吸引,更折服于他的多才多藝和淵博。他雖然只大我四歲,卻無論是在文學上還是為人處世上,都堪稱我的導師。
進地師之前,我讀過的書實在少得可憐,根本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如此浩如煙海的名家名作。走進圖書館,任何一本書對我來說都是陌生而新鮮的。我一本本借閱,不求甚解。我還做過很缺德的事,悄悄把書里的作者肖像撕了下來。我覺得海涅、濟慈、拜倫這些人長得特別帥氣,他們的肖像讓我深深著迷。不過,偷了幾次,我就后悔了,終于管住自己,再也沒有繼續(xù)下去。并且,還把原先借閱的書再次借來,撕下來的那頁,又悄悄夾了回去。
無論我在全銜面前說起哪位作家,他仿佛都能說出他們的作品,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書,他都已經(jīng)讀過。我對他的崇拜敬仰,真的如滔滔江水。跟他一起看電影,一開始,凡我看不明白的時候,就會問他。后來便再也不問。因為他很不耐煩地對我說:“看下去你不就知道了嗎!”
我想那時候我肯定不是他理想的玩伴。但是,他可能也沒有更好的人,并且對我的熱情,也覺得卻之不恭。我們便經(jīng)常在一起,如影隨形,當然,我是影子。
他父親是位干部,家里條件好。所以全銜身上總是有比別人多一點兒的零花錢。我要感謝母親,她差不多每次給我寫信,都在信內(nèi)夾上一張一元或者兩元的紙幣。有時候,打開母親的來信沒有發(fā)現(xiàn)紙幣,我會感到特別失落。我和全銜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去常熟城里的美味齋餐廳吃一份大排炒年糕。那種美食,在今天已經(jīng)絕跡。今天的餐廳,無論大小,都不再做得出那時候的味道。味道是和時光糾纏在一起的,味道也和記憶連在一起。味道里不僅有好的食材、有好的烹飪,還有饑餓和荷爾蒙。美味齋的炒年糕好吃,店里的收銀員美若天仙。全銜因此得出結(jié)論:常熟姑娘長得好看!后來有一天,他神秘地對我說:“去不去常熟人民醫(yī)院?”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要去醫(yī)院?是你病了嗎?他說沒病,還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去人民醫(yī)院,是要見一位姑娘。不知道是哪門親戚為他介紹了這個對象。我跟著他去相親,一路上兩個人卻都沉默著。我不敢多問,他也沒有多說。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的內(nèi)心是充滿了期待的。因為他說過,常熟姑娘是漂亮的。常熟人民醫(yī)院的那位護士,也像美味齋的收銀員一樣美嗎?
我今天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來那個護士小姐的長相了。如果不是因為寫這篇文章而陷入回憶,我差不多已經(jīng)將這件事情徹底遺忘。“姑娘姑娘長得漂亮,警察警察拿著手槍——”何勇高亢得凄涼的歌聲,此刻在我耳邊響起,成了我這段回憶的背景音樂。那一天,在常熟人民醫(yī)院,我看到了全銜要見的姑娘,同時也確實看到在醫(yī)院門口還站著一名警察。也許,美味齋收銀員的美麗,成了一種阻礙,是她拔高了全銜對相親對象的要求,甚至是對一切適齡姑娘的想象。他在醫(yī)院門口見了她一面之后,便沒有了下文,也許正印證了我的分析。
學校卻是嚴格禁止談戀愛的。那時候校方明文規(guī)定,在校學生必須恪守“三不準”,即不準抽煙,不準喝酒,不準談戀愛。校長在每次大會上發(fā)言的主要內(nèi)容,似乎都是老生常談約法三章,不準不準不準,至關(guān)重要的就是不準談戀愛。雖然,上文已經(jīng)說過,我們這一屆學生,年齡差甚至超過十歲。也就是說,像我和李劍平這樣的小毛毛蟲,卻跟有家有室甚至有兒女的人坐在同一個教室里。不準談戀愛的規(guī)定,當然只能約束尚無婚配的人。對于已經(jīng)成家的同學,這條規(guī)定又有什么意義呢?不準合法夫妻談戀愛嗎?當然不能,除非他們自愿不談。盡管這樣,已經(jīng)成婚的同學畢竟還是少數(shù),所以戀愛對絕大多數(shù)同學來說,就是森然的禁區(qū)。
全銜的行為,當然違規(guī)。但我不會出賣他,除了他和我,誰也不知道。何況去醫(yī)院見了一面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并且,“三不準”的執(zhí)行,也許只局限于校內(nèi)吧?同學之間,戀愛肯定是在禁止之列。但是出了校園,誰又管得著呢?
在地師讀書的第二年,我和全銜經(jīng)常跟文藝班低我們一級的兩名女生在一起玩。花元瑜和王微微都是吳江人,最初我與她們相識,也是因為老鄉(xiāng)吧。全銜加入之后,四個人就經(jīng)?;煸谝黄稹T谛@里見面聊天,也會去校外逛逛。最遠的一次,是去興福禪寺游覽。因為接觸頻繁,自然引起了一些關(guān)注。但是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是像兩小無猜的玩伴,只是覺得在一起說說笑笑很開心,彼此之間并未產(chǎn)生男女情愫。同學們一定非常不解,為什么這四個人如此要好,卻又不發(fā)生點兒什么?宓老師對此不置一詞,可能她并不知道。倒是小花她們的班主任,據(jù)說很有些不滿。她不止一次說,這四個人,談戀愛不像談戀愛,看老鄉(xiāng)又不像看老鄉(xiāng)!她這樣說很有分寸,既表達了她的疑惑與不滿,又沒有草率定性。
毛天鴻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他大我七八歲。我因為覺得他的長相與當時的電影明星達式常很像,所以對他充滿好感。而他對我,也像對自己的弟弟一樣友善。在校期間,我倆還交換過一條圍巾。前幾天在黎里古鎮(zhèn)“荊歌會客廳”聚會,他還提到了這件往事。并且說,他的圍巾較長,但是質(zhì)地不好;而我換給他的,卻是一條羊毛圍巾。真的如他所說嗎?那時候就有羊毛圍巾嗎?我是再也回憶不起那兩條圍巾長什么樣了。那時候在閑談之中我了解到,他在老家唐市鎮(zhèn)上,是有一個對象的。其實他即使公開這一信息,也不算違反校規(guī)。因為他有這個對象,是在考入地師之前。任何法律都不會追究立法之前的事情吧!總不見得為了遵守學校規(guī)定,立刻終止已經(jīng)確立的戀愛關(guān)系吧?總不見得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人,也要為了校規(guī)而離婚吧?
我和太倉同學居翔凌做過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我們私拆了毛天鴻的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對象寄來的,我們?nèi)鬟_室取來,實在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好奇,悄悄將它拆開讀了。很快我們就既害怕又后悔。我們小心地將信封重新粘上,但是此信被拆過,卻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怎么辦?我們都很緊張。最后不知是我還是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我們拿著信,興沖沖走到天鴻面前,做出要撕開的動作,嘴里一邊說著:“拆了!真的要拆了!”天鴻不讓我們拆,上前來搶,我們便動作夸張地把信封撕開了。天鴻完全不知道,這只是我們的計策,他以為我們只是當著他面拆了此信,沒想到兩個卑鄙小人之前已經(jīng)把信看了。
常熟有兩棵幾百歲的紅豆樹,一棵在興福禪寺,另一棵就在我們校園內(nèi)。我們的校園十分美麗,它的前身是曾園,就是大名鼎鼎的曾樸,寫《孽?;ā返哪俏?。紅豆樹高大招展,還有著些許神秘。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可是常熟的紅豆樹,并不是每年結(jié)籽。它是神秘而任性的樹。幸運的是,我們在校的時候,有一天傳來消息,位于英語班女生宿舍邊上的紅豆樹,已經(jīng)悄悄長出了紅豆!大家是多么興奮,誰不想獲得一粒寓意相思的紅豆呢?
但是等我跑去英語班女生宿舍那邊,紅豆已經(jīng)沒有了。掉在地上的被撿干凈了,樹上的被采光了,一粒都沒有了。彼時還有一個人猴子一樣從樹上爬下來,失望地搖著頭,什么話都沒有說。他從樹上下來,都沒有采到一粒紅豆,我還能指望什么呢?
據(jù)說這種才是正宗的紅豆,才是王維詩中寫到的紅豆,它扁扁的、大大的,甚至有人的小手指甲那么大,顏色并非鮮艷的紅色,而是紅得微微發(fā)紫發(fā)暗。我站在紅豆樹下,抬起頭,呆呆地仰望遮天蔽日的濃蔭。紅豆樹長得這么高大,經(jīng)歷了比人生更漫長的時光,許多在世上活過的人,曾經(jīng)采擷了它的果實,當作信物送給自己的愛人。愛人漸漸老去、死去,紅豆樹卻依然生存在世界上。它已經(jīng)很老,但看上去卻還這樣年輕。
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細碎的葉子從天上搖下一些金幣,在地上跳躍。
后來,英語班的一位女生送了一顆紅豆給我。她因為近水樓臺,那天有幸撿到了一顆。她特別強調(diào),把它送給我,只是因為知道我特別想要,并不代表有其他意思。
那你呢,你自己不是沒有了嗎?我受之有愧,便這么對她說。她無所謂地扭了扭脖子說,我可以再撿。
得了她的紅豆,我竟牽掛起她來。走在校園里,我的目光到處搜尋,希望可以見到她的身影。后來我要到了一張她的照片,那已經(jīng)是我們臨近畢業(yè)的時候了。畢業(yè)后同學們四散飄零,我和她之間通過幾封信??墒遣恢罏槭裁?,后來也就中斷了聯(lián)系。
在學校的時候,有好幾位同學做著作家夢,他們除了上課,就是在本子上寫啊寫。受了他們的影響,我也寫了一篇小說,題目是《秋葉沙沙地響》。那是一個我虛構(gòu)的愛情故事,肯定與紅豆有關(guān)。我?guī)滓灼涓澹阉すふ瓕懺诜礁窀寮埳?,準備投給《雨花》雜志。寄出去之前,我請全銜看看。因為在我看來,他的文學修養(yǎng)比任何人都高。本以為他會稱贊幾句,可他讀了之后卻對我說,雜志不可能錄取你的!我很受打擊,有點兒后悔給他看。雖然如此,我還是把稿子寄了出去,結(jié)果當然被他不幸而言中,很快就被退了回來。
自從得到那顆紅豆,我就一直把它放在衣袋里。不知是誰對我說,將來可以把它剖成兩半,鑲在兩只戒指上,跟愛人各執(zhí)其一??晌也幌脒@么做,因為這顆紅豆是一位女生送我的,我把它做成戒指,只有跟她各執(zhí)其一才有道理。把她送給我的紅豆,做成兩枚戒指,卻是跟另外一個姑娘成為一對,這是什么意思呢?所以我根本不做如此打算,只是將紅豆放在口袋里,沒事的時候掏出來,打量它,把玩把玩。
常熟的特產(chǎn)是叫花雞和桂花酒。放寒假回吳江老家,我買了兩瓶桂花酒帶回去。那時候交通不便,常熟到蘆墟還沒有直達車,須到平望轉(zhuǎn)車,路上幾乎要顛簸一整天。我背著一只軍用黃書包,里面裝著兩瓶桂花酒。旅途中突然口渴難當,又找不到水,便決定打開一瓶桂花酒,喝上兩口解渴。那是我第一次喝桂花酒,沒想到它竟如此芳香甘甜,真是名不虛傳。喝了兩口,覺得特別舒暢,卻似乎更渴了,于是又來兩口。就這樣一口一口,居然把一瓶都喝了下去。汽車快到蘆墟的時候,我醉了,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下車就哇哇嘔吐起來。從汽車上下來的人,都嫌棄地繞開我。我聽到有人說,暈車了,還好沒有吐在汽車上。
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衣袋里的紅豆不見了。它是落在了汽車上,還是下車嘔吐的時候滑了出來?如果它是掉在了泥土里,那么來年春天,那個地方會長出一株紅豆樹苗嗎?它會不斷生長,直到像地師英語班女生宿舍邊上的那棵一樣高大嗎?要長成那樣的大樹,需要多少年啊,至少也要兩百年吧!兩百年后我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以及所有我認識的人,也都不在人間了。而紅豆樹依然枝繁葉茂,結(jié)出扁扁的紅豆,被世人采擷饋贈,寄托相思。
我始終覺得,很多人向紅豆樹蜂擁而去,趴在地上撿拾,爬上樹枝采摘,這個場景十分荒誕。倒是可以把它看作是那個時代的某種象征的。那時候,大家思想上的探索和對情感或者說情欲的追求,既饑渴,又慌張盲目。盡管不免有幾分幼稚可笑,但似乎又是生機勃勃的。
另外一個荒誕的事件,發(fā)生得也是那樣突然而迅猛,似乎一下子將整個校園變成了一次化裝舞會。是的,幾乎所有的男生,以及少部分的女生,不管是哪個系科的,腦袋上都變魔術(shù)似的有了一頂甚至兩三頂帽子。帽子的形狀十分奇特,顏色也極度鮮艷浮夸。這是為什么?原來鎮(zhèn)上一夜之間冒出了很多銷售帽子的店鋪和攤位,數(shù)量之多,價格之便宜,都是驚人的。這些帽子原本是要銷往越南的,但是因為戰(zhàn)爭打響,所有的訂單都作廢了。于是廢物利用,廠家就把它們拿出來賤賣了。到處都是帽子,人人頭上都頂著帽子。我們只要一走出校門,就能隨便買到帽子,甚至還有人想把帽子搬進學校里賣。只須花上很少的一點兒錢,就可以買到一頂滑稽的帽子,甚至兩頂三頂。這是一種廉價的狂歡,所有人的熱情都被鼓動起來了,帽子下面,嬉笑的面容就像漫畫一樣夸張變形。帽子改變了大家的形象,把原本健康風雅的校園,一下子變成了荒誕戲劇的舞臺。集體的狂歡,是浮夸的、張揚的、無節(jié)制的、非理性的、玩世不恭的。
2022年夏天,李劍平在一個小群里發(fā)出一張我和他從前的合影:四十多年前,我倆蹲在地師宿舍樓頂?shù)钠脚_上,各自手上拿著一個羽毛球拍。我們的頭上都戴著帽子。不了解當時背景的人,一定不會理解,我倆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頭頂帽子,帽子的式樣又是如此之怪誕。我們的表情比較嚴肅,但是因為頭上的帽子,這份嚴肅倒像是故意在逗樂。
校方很快做出指示,希望大家不要在校園里戴這樣的帽子。校方認為,戴這種奇形怪狀的帽子是不嚴肅的,甚至是流里流氣的,不僅影響校風,也會不利于學習。雖然沒有像“三不準”那樣嚴格禁止,但校方的態(tài)度,讓帽子在校園里很快越來越少。帽子從許多人的頭上取了下來。最后,就很難再看到有人戴這樣的帽子了。仿佛一陣颶風,把所有的帽子都刮走了。
我們這一屆有點兒倒霉,恢復高考第一年,我們簡直就是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考上了各種各樣的學校。有些在這一年沒能考上的,第二年再考,很多都進了很好的大學。當然,也有人還是考進地區(qū)師范。但是他們遠比我們幸運,因為我們這一屆已經(jīng)定局,學歷就是中師,而比我們低半級和一級的,以及以后所有級的,都將獲得大專學歷。這顯然很不公平。但是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要想改變談何容易。記得當時不僅有人在校內(nèi)貼出抗議書,還有意見領(lǐng)袖代表大家去省教育部門請愿,卻是無功而返。
因此臨近畢業(yè)的時候,校園里彌漫著一種悲涼的氣氛。許多人都覺得自己是背負著不公,走向渺茫的明天。我們畢業(yè)以后,大多被分配到偏僻的鄉(xiāng)村學校任教。最初幾年我就在八都中學教語文,那所學校的前身是一座庵堂。每到夜晚,整個學校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其他都是民辦教師,一放學他們就回自己的家去了。晚上還經(jīng)常停電,昔日的庵堂,陷入無邊的黑暗和孤獨。我只能抱著一把吉他,在夜的深處獨自彈唱?;蛘呔褪窃谟蜔粝伦x書,以此排遣孤獨,打發(fā)漫漫長夜。
不過我要說,從師范畢業(yè)起往后的四十年,一定是我們?nèi)松詈玫臅r光,也應該是中國三千年來最好的歲月。我很快就調(diào)到震澤二中,擺脫了石坊庵里比和尚更寂寞的日子。特別是進入新千年,我調(diào)入省作協(xié)當了一名專業(yè)作家,從此不用上班,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蝸居在家,讀書,寫作,是最能夠自我滿足的。把寫作作為自己一輩子的工作,這無疑是我最正確的人生選擇。往事如煙,卻并未在生命的天空中飄散,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就是由層層疊疊的往事堆積起來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往事也并非凝固不動的,它植物一樣生長著,根系在黑暗的地下汲取時光的養(yǎng)料,讓生命日漸豐富而厚重。
那天幾位同學來黎里古鎮(zhèn)“荊歌會客廳”聚會,都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了,但是大家真心覺得誰都看上去并不老,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仿佛也跟古鎮(zhèn)的風景一樣,畫片一般凝固了。全銜說,這是因為我們的記憶里,刻著大家年輕時候的樣子,現(xiàn)在的面容里,頑強地重疊著往昔的模樣,所以怎么看也不會覺得老得不堪。除此之外,我想,也許這幾十年的日子,大家過得也還算不錯吧。
上一次同學會的時候,我在西班牙沒法兒回來。陳力克當時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這也許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同學會了。她的話讓我心頭一顫。因為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個樂天派,遇到什么事都不會愁,也不會傷感,簡直是沒心沒肺的典型,又為什么會說出這個話來呢?聚一次有那么難嗎?后來聽她解釋說,之后再要聚會,人就會越來越少了,只會越來越少。
她說得對,我們都老了,慢慢就走不動了,吃不動了,也聚不動了。其實我們的第一次同學會,人就不是齊全的。班長陳漢漢四十來歲就因病去世了。還有一位老兄,白天教課,晚上打個手電去荒山野嶺捕蛇,想賣錢貼補家用,不幸被毒蛇咬死了。陳力克說得對,人只會越來越少。但是,多少才算少呢?也許每少一個,都會讓人傷感。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老,那倒確實還是相見不如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