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 風
在孟買的立交橋上他低頭觀察橋下那家乞討的游民:沒有成年男人,只是兩個女人和三個孩子,都穿著色彩鮮艷的紗麗和兒童短衫,雖然臟了,卻并無鶉衣百結之狀。
他見她們在路邊乞討,毫不猶豫地伸出黑膚色的手,朝外國人直逼過來,嘴里念念有詞。
在這個國度,乞討是被放縱的,哪怕大眾已聽到了很多乞討背后的“鬼故事”,譬如著名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但現(xiàn)實仍舒緩展開,每一天人們在街頭都能遇見表情可憐的乞討者,外國游客須硬起心腸才能不掉入慈善陷阱。
倘若背后不露面的那些控制者能把孩子一個個打殘以獲得乞討資格,換言之,以暴行勾引慈悲,那慈悲還剩什么體面?
回新德里搭機回國前他有一整個上午可資閑逛,他去了舊德里的街巷。
他迎著眾多瞪視他的眼睛走進喧鬧的、古舊的、仿佛離他兩百年的時空,心里與其說恐懼,不如說充滿悲憫:面前全是日常的印度人,是為幾個小錢耗費整天精力的微不足道的人。他們看外國游客的眸子流瀉出壓抑住的羨慕、嫉妒和憤恨……貿然闖入他們日常生活的是自以為高高在上、來尋找奇觀、對人間疾苦少有體驗的遠客,這些外國人總露出害怕、驚訝、感嘆或又厭惡又憐憫的神情,像他們跑來觀察一群搶奪泔水桶的野物……
有個高而瘦的當?shù)啬腥顺邅?,吐出含混不清帶口音的英語,飄來的眼神恍惚迷離,很可能剛吸食過毒品。
他躲開,朝前快走,擺脫掉令他反感的搭訕。不過他心里忽然悸動,那男子的英文回響在他耳邊,他竟聽懂了:那人說“我餓了”。
乞討財物可能是假乞丐,乞討食物常是真饑餓。
他背包里正有昨夜剩下的印度馕,已發(fā)硬干掉了。他掏出裝馕的塑料食品袋,回頭尋找那高瘦的家伙,可惜影子已一晃不見。他遺憾地掉轉頭,眼前已站著一個抱著小孩的瞎了一只眼的婦人,對他伸手。他趕緊把裝馕的袋子遞過去,拔腿往前跑開……
在新德里機場等待飛回浦東的D航客機,他走進候機廳茶館,是印度茶館,供應甜膩膩的奶茶。
不管怎么說吧,哪怕奶茶選用的乳品相當值得懷疑,卻是當?shù)厝双@取熱量的慣常方式,他點了一杯,先付錢,坐下慢慢消磨時間,借機再看一眼這依舊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一位上海姑娘同男友撒嬌,說喝不慣印度奶茶,只想喝點熱水。
上海男人站了起來,拿他自帶的杯子到柜臺前要一點兒熱水。
黝黑的神色憂郁的印度侍者絮絮叨叨,他說的是印度調子的英語,不過那上海男人聽懂了。
上海男人走回小圓桌,從雙肩包的斜袋里掏摸印度錢幣。上海姑娘埋怨說:“我不要喝任何飲料,跟你說了我只喝一點點熱水?!?/p>
她的男友無奈聳聳肩:“柜臺人員說熱水也得付錢?!?/p>
他看見那上海姑娘勃然大怒,一下子氣得臉發(fā)白。她站起來走到柜臺邊,把杯子往印度侍者面前一放,以流利的美式英語說:“我只要一點點水服藥,因為你們城市受污染的空氣,我不舒服了?!?/p>
她瞪著印度侍者,那已屆中年的黑膚色印度人尷尬、局促又悲哀地站在那里。
面對一個異族美女,他顯得理屈詞窮,他說:“女士,五個盧比?!?/p>
上海姑娘哈哈笑起來,那怪異的笑聲吸引了所有國籍的旅客,他們回頭朝柜臺看。
上海姑娘以一種算總賬的堅決態(tài)度說:“你的國家只知道錢錢錢!”
上海男人息事寧人地跑過去遞上盧比,把女友拉回身邊。不過,所有在場的西方游客都按捺不住低聲笑起來。
他看出那些頗有年紀的游客和上海姑娘一樣,滿肚子的不高興,只是他們不說;現(xiàn)在有人喊出來,他們,尤其是太太們,似乎找到了一個未曾預見的出氣口。她們的笑久久掛在臉上,互相竊竊私語。
印度侍者竟然臉紅了,他心事重重地低下頭,忍受著猝不及防的“侮辱”;他從熱水瓶里給上海姑娘倒了一杯水,用托盤端過去,同時把五個盧比還給了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說“拿著吧”,印度侍者訴苦說:“我們需要為水付費的,一切都有成本?!?/p>
是的,他暗自在一旁觀察了一杯水引發(fā)的情緒戰(zhàn),他沒笑,也沒覺得解氣,他到了印度從來沒生氣,他比那姑娘年長,更有閱歷,他只是感到真相的沉重:假如你生活在很難掙錢的地方,你就不得不忍受錢的惡……
錢對富人很順從,百分之百體貼,可錢到了窮人面前,就像到了仇人那兒,要作怪的。
其實,錢只是水,本身不含意義,你把它灌到怎樣的容器里,它就隨和地留在那里。但人的所想所為是作用到水上頭的壓力。如加以水槍的壓力,水就滋出去噴人,驅離他們;若是熱能的壓力,水就變燙沸騰,成為傷人的蒸汽;而冷壓力讓水凝成冰,也能用作石頭傷人……
他旁觀:每個國度,水受的壓力不同,那些各種各樣、難以解說的壓力,反映不同國度里不同狀態(tài)的人的本性。究其根本,人的本性還是一樣的。
D航的航班延誤了,這是不同尋常的延誤:機場通知說航班延誤七小時!
中國乘客們臉上布滿失望,紛紛找干凈地方躺下,想逆來順受挨過這“多余時光”。不過,印度乘客們興奮地在候機廳里打轉,雖互不相識,卻熱烈談論。
他坐觀將發(fā)生什么:果然,一百多個印度旅客排成了繞圈的蛇陣,后頭的手搭前頭的肩,輕聲排練一會兒,就此開動。
印度男女齊聲喊:“D航延誤,漠視乘客。Z國服務,差差差!”
他不由得微笑起來,這是他整個旅途看見印度人最團結的時刻。
整整兩小時,這批印度游客越鬧越歡暢。他們從機場朋友們那兒得到了內部消息:按航空慣例,機組不能在一定時段內連續(xù)飛行,通常航空公司會在國際航段的對方城市留一個機組對換。D航顯然沒這樣做,算計好一個機組能飛去又飛回(搶在規(guī)定時段內)??上頃r延誤,此刻已超出了規(guī)定時段,機組只能就地休息。
印度人聞到了錢的濃烈氣味,他們越來越高興而不是沮喪:“Z國航空糟糟糟!退錢,退錢,退錢!”
終于,D航派來了溝通者,一位矮墩墩的常駐新德里代表,上海人。
代表神色尷尬,低調地同印度人周旋了一會兒,被印度人罵得沒力氣回嘴。
印度旅客只有一個聲音:少廢話,退錢!
他在一旁觀看,從因到果,一切都是錢造成的困局,也得靠錢來擺平。
終于,D航代表去請示了,回來宣布:“別鬧了,每個乘客退款兩百美元!”
航站樓成了慶祝會現(xiàn)場。印度男女笑逐顏開。
中國乘客們冷冷地觀察了幾小時,沒半點兒聲音。聽說每人退款兩百美元,大多數(shù)人撇嘴:“哪抵得上七小時的延誤!”
他依舊旁觀,笑了。要說新德里和上海有什么區(qū)別,本質上是經(jīng)濟能力的差別,每小時人均收入數(shù)額的差別。
一九八四年秋天。龐琳日記:
我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人,你竟用這種聞所未聞的方式對我致命一劍,恐怕我一輩子難忘記了。
可是,我竟然憐憫你,我的嫉妒和仇恨化為烏有,我不但感到可怕和哀傷,而且我在為你暗暗流淚。
你比我還年輕,你的舞臺剛搭起,幕布才撩開一角,你剛好奇地向臺下張望……一切本可以遵守游戲規(guī)則,無論你得到多一點還是命運更偏愛我,反正我們和所有人一樣,是在生活。
一念之間,我曾設想過你和我白發(fā)蒼蒼的未來,應是很久之后的時光,到那時我們相見,我們喝茶,如何回顧我倆今天全心全意爭奪的人呢?我因為心里一驚,所以立刻結束了遠望。
可,沒料想,你這長得花兒般的人物,我的勢均力敵的……情敵,會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你的粗暴如你帶著絕大惡意預想的,毀掉了一切。所有同你緊密聯(lián)系著的人物和情感,都已,或將無可挽回地如多米諾骨牌倒下,且迅速枯萎。你伐倒自己,從而掃平森林。
我實難從震驚中掙脫,我知道你已用自己化成的子彈打中我心口,我輸了,在你的死亡面前。
粟蕓,緣分是脆弱且無常的花朵。別了!我將努力忘記你,也努力忘記你在乎的他,我絕對不可能同一個亙古不變的靈魂爭奪男人,我不會嘗試的,哪怕你認定這是愛情,我不能把對森林的希望寄托在被雷擊的焦木上,哪怕它曾是大樹王。
其實,你太不會玩火,你對火一無所知,難道從沒有人告訴你什么是火嗎?你怎能讓一朵優(yōu)雅而妖艷的火花放肆燃燒,成為焚燒平安的野焰?
也許,我不該責怪一個夭折的水一樣的女孩,若不是你我之間這種尷尬關系,你,幾乎我見猶憐??墒?,我琢磨著,哪怕你現(xiàn)在正于虛空中凝望我,我也要說那真相:他,不值得你這樣子做。
我也不過二十歲,卻同意長輩的意見:人生就是盡做傻事。等不想再做傻事,人生就到了晚年。
我這年紀,也看不清自己,但我眼看你做傻事,一件件連貫著停不下來,還特別全神貫注。我當然無法阻止你,這是你的命運。
你并非無辜者,對某些人,你也是小惡魔。
你母親因難產(chǎn)去世,而你呱呱墜地。你一出生就令你父親悲哀大于喜悅,然后,他含辛茹苦,又當?shù)之斈?,不再婚,伺候你一個人,從你身上看見他失去的女人,他只能拉扯你把你養(yǎng)大,且知你一旦變成鮮花,便會投入一個對他而言無法接受的男人的懷抱。他必在無盡的空虛與失落中與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女人告別。
我一想到你父親,我便覺得我同你的爭奪不但事關榮譽,且?guī)е撤N合法性,我把這男人奪在自己手中,你便回你父親身邊去,也許帶著受傷的情緒,但至少他還沒有失去你。他失去你,是永恒的,不可避免的,你留在他身邊,多一刻便是一刻。
可你竟然如此在意自己的占有欲,你是完美主義的超級信徒,你不能憑魅力得到他,竟用這種方式祭奠你的完美心!
我們,所有人,你、他、我、你父親,對了,還有一個西服男生,都坐在被你鑿穿了船底的船上,望不見陸地……
那天是你刻意安排,他求我一起去你家“談判”。
你家在這城市安靜而高尚的一條街上,我簡直不敢想象你能幸運到在如此美好的街區(qū)長大。我的前十六年都在一個骯臟庸俗的小鎮(zhèn)度過,高考才助我來這大城,就算大城里相對低端的街區(qū)也已美好得超越我的想象。
當然,你家只是普通住戶,房子是你父親單位分配給他使用的,實在狹小。你在狹小而安寧的地方長大,跟我不一樣。
其實,他花費了很大力氣才說服我來你家“談判”,他的那點兒小心思我看得清楚,但我從不說穿。這說明我同你另有一樣不同:我們雖只相差一歲,你沒見過什么男人,還沒“愛”過;我,我是小鎮(zhèn)女孩,我見的世面少,經(jīng)歷過的男人卻比你多。同我見過的其他男人比,他并沒太大區(qū)別。他,不可能成為我的王子,我從沒想過什么白馬王子。
我并不在乎你“談判”得勝,我已差不多決定同他一刀兩斷,繼續(xù)我自己的旅行。腳踩兩條船的男人有個共同點:他們不會因為你有一點兒好就愛惜你,他們總因為你有一點兒不好就舍棄你。
我想告訴你,也許你還在路上,正低頭回看這人間,那么,這些話還趕得上你:像你這種花朵般的小女生,你周圍的庸人們把你當公主。你們這些公主在我眼里是什么樣的呢?你們都用世上最好的肥皂吹個巨大的肥皂泡包裹自己,你們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可愛的睫毛撲騰著關不住了的幻想,沖到紅粉大街上找王子。我不想告訴你出錯了,我只想冷眼旁觀你的演出。
這種演出永遠是悲劇,大街上沒有王子,只有男人。
這就再說說男人吧,男人就是男人,有力度、有溫度,是我們女人喜歡的,就像,就像上帝給予知了它能抱住的樹枝。但男人又不是隨你怎樣都不聲響的樹枝,有時候,有些男人彎下枝條成了豬籠草。小鎮(zhèn)上長大的我,聽過很多瘆人的男人故事,我是在一大群不善于偽裝自己的丑男人里長大的,我沒你那種完美的成長,我在陷阱間的縫隙里長大。
我比你先同他來往,你不至于假裝不曉得這事實。如果我是你的閨密,同他又無瓜葛,我肯定會提醒你的??上闶莵硖魬?zhàn)我的那個女人,一位公主女生。
他是什么樣的男人,我打賭到如今你也沒真正搞清楚過。作為旁觀者,我感到無奈的遺憾,一切難以挽回。
假如你有眼力知道他的真相,你就不會飛蛾撲火,把自己燒焦。當然,也有可能你意識到了他的真相,他的真相粉碎了你的肥皂泡,所以你用你唯一可主宰的可悲可嘆的生命懲罰他,滿足你可怕的自尊心。
你,你不顧身邊所有真正愛你的人嗎?
我知道你曾在他面前詆毀我,事到如今,我原諒你的動機,但更看清你這種“小公主”的無能和愚笨(請原諒我,按理不該對亡故者如此無禮,但事實上我們的交流并不發(fā)出聲音讓人聽見,我只是對你默默書寫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我想告訴你,也許我曾委身給不同的男人,在你眼里就是低賤的,但事實并不如你所言。我同真實的男人們建立過真實的男女關系,而你不曾把握過這種真實,你就像一只可愛的蝴蝶,到處找寄主,想把你腦瓜里關于愛情的那些晶晶亮的卵產(chǎn)下來。虛幻的卵可孵不出真實的故事!
你所擁有的那個高個子男生倒是不錯的,至少我看了覺得其人出眾,卓爾不群,可惜你棄之如敝屣。
我并沒興趣探訪你的隱私,我去了你家,我們在你家廚房兼你父親的臥室坐下,上面亭子間是你的閨房,當然我是不適合去的。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加強你的談判力量,你竟把你舍棄了的人又騙回來充當你談判的籌碼。你把那個你從前交往的男生藏在自己房間,不讓他見到我們,自己卻下來同我們見面,同我當面對峙。我記得你瞟我的眼神,公主小姐,你大可不必用你那種嫌棄的目光看我,仿佛我的存在辱沒了你的清高。我們在那時候可平等得很哪,你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男人卻只有一個,他選誰是誰,是不?
當然,沒人真是大傻瓜,那位穿西服的高個兒男生從你房間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你忘記收起的新歡照片。高個兒男生比我們搶奪的這位英俊,依我之見,過不了幾年,等他多經(jīng)歷幾個女人,他也會變得更有男子氣。當然,他也許永遠不及我們搶奪的這位霸氣。這簡直如家貓同野貓有區(qū)別。
你描寫我倆爭奪的人,有句話給我深刻印象,我想這是說出事實的:他就像大風卷過來的火團,躲無可躲,我們自己心里的小火苗也被他引發(fā)起來,轟烈燃燒。
那位高個兒男生其實同你一樣,清高,內秀外泄,像水,像河流,有種汩汩流淌的氣質。
那男生朝他看了一眼,嘴角咧開蛛網(wǎng)般輕蔑的紋路(他沒看見我)。我貪婪地、有備而來地觀察了那男生的目光,那目光……唉,我之所以喋喋不休談你的前男友,并不是我犯了你認為我生來就有的花癡,我只是又一次看見了你的選擇具有的本質,我看見了你為何舍棄這一個,轉而選擇那一個。
高個兒男生的目光我講不清楚,是復雜的,不是單純的;是堅定又脆弱的,不像你同我爭奪的人擁有鷹隼般簡明強悍的意志力。
我看出他眼光里的痛苦憤怒,也看出他的隱忍和投鼠忌器的退縮,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別的,留待我今后慢慢琢磨。
好了,說得夠多了,這是為你而說的。
對你所癡迷的他,我什么都沒說,也沒什么可說。
既然你,一個布娃娃,出乎大家意料,干出了這樣的事,我大概率會對他不辭而別。馬上,立刻。
是啊,你看,我和他的關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大可不必為此而死。我和他之間健康得多,特別情況下,連告別也不需要,我只要逃離現(xiàn)場。
逃離,因為你冰涼的尸體令我無法忍受。
我對你最大的敬意就是把你忘記,不容你留在我記憶里。
愿你一路走好吧,愿你的任性已經(jīng)用完。
坐在顛簸的飛機上,那年他從蘇黎世回紐約。當時心里一片死寂,像是真正的“冰心”,冰塊浸于玉壺,無依無靠,透心涼。
他專程從紐約飛蘇黎世。事先想過,只有兩條路:一是揭穿嫣身邊的騙子,二是獻給她一個愿意相信的謊言。
前者,必定討不了好,于事無補;后者,技術上具有有效性,嫣本不是純情的人。只看自己愿不愿意為她而說謊,然后,同她在一起,自己需要不斷圓謊,直到僥幸圓了她的夢。
如果說他不懂嫣的魅力,這低估了他能解風情的秉性。其實嫣有判斷力,她之所以希望他展示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不要遮遮掩掩”,正因為她覺得在財富背景近似(甚至可以給他留出一定的時間)前提下,嫁給他是兩全其美。
和有感覺的那個人戀愛,和有財富有身份的人締結婚姻。嫣這么想這么做,在她那代人里還真有些刺眼,其實她只是個先驅而已。
他小心翼翼對所有人隱藏著自己的秘密,如老鷹把卵產(chǎn)在山巔,不讓任何探尋的眼睛看見。他的秘密不是他是否擁有財富,也不是他是否擁有創(chuàng)富的財技,而是一種令男人羞怯的底色:純情。
第一眼見到嫣,他就明白她喜歡張揚自己。
當然,她有張揚自己的先天條件,是上帝賜她的資本:明眸善睞,動人的笑容讓鮮潤嘴唇翹成月牙,臉頰出現(xiàn)逗人的酒窩;她思維敏捷,一眼看清男人花花肚腸,還不怕撩開別人面紗逗弄逗弄,以至于誰也不能在她面前端著。除此之外,她竟身高一米七二,身段窈窕,胸脯的豐滿恰到好處,實難以語言形容。只觀察到男人們在她周圍呼吸急促,常語無倫次、動作笨拙。
嫣還有超人的健康和體能,身姿矯健,面色紅潤。如有舞會,任何形式的舞會,嫣都是沉浸在樂曲中帶節(jié)奏的人:迪斯科夜場,她到DJ身邊吧臺上站著領舞;倘是古典交誼舞,她情愿不斷在快三的旋律里打轉,把那些想摟住她的男人轉得天昏地暗,當她面滑落倒地,引發(fā)她樂不可支的大笑;遇上倫巴或吉特巴,她的對手必須足夠靈巧,且動作花哨智計百出,否則難免出丑。
他曉得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通過嫣的測試。嫣除了外貌,還擁有強大的基因。對付她,硬抗是抗不住的:孔武有力的男人一般有勇無謀,智計百出的書生會被嫣消耗得筋疲力盡。她不懈地尋找那個能同時在體力和智力上與自己般配的人。
那時,她還沒放棄完美主義的標準吧。
他那時只全神貫注在一旁觀察嫣,欣賞她,喜愛她,像獵人毫無把握地看著雪豹從山脊雪線上緩緩走過,奔跑下來又揚長而去……
他不會主動追求嫣的,他自慚形穢。他知道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故事,他似乎無辜,不過,他像被人狠狠地按過暫停鍵。
他那時已回想過了,他明白自己對財富和地位的看法是自由主義的,且不可能改變。
“金錢誠可貴,權位價更高,設若無底線,兩者皆可拋。”他把自己思考的結論記在日記本扉頁上。這換來他大學本科四年都寧靜地在圖書館和以淵博著名的教授們的課堂里度過。畢業(yè)后他立志成為一個默默無聞而學富五車的人,一個“學者”。
嫣有一次到處尋找分析能力強的人,有人推薦了他。
他在他擔當講師的學院附屬圖書館那陽光充足的大閱覽室里接待嫣,彬彬有禮地互相握手。她的手非常主動,像男人一樣握著他不放,嘴里吐露別人說就顯肉麻的恭維話。他曉得自己不配她那些話,不過,他把這些熱情而褒揚的話當佳釀吞下肚去。
她的目的直截了當,請他分析她的一個追求者:此人方從美國來,年紀稍大些,但誠懇表示自己頗有成就。這人還出示了許多資料,顯示自己在美國找到了用武之地,如今生活里樣樣有,只缺她這么一個佳人去當他領地的女主人。
嫣從挎包里掏出那男人塞給她的許多復印資料,包含了他的物業(yè)、土地、證券、投資和瑞士銀行存款額。尤其,他從各種角度拍攝下自己的灣區(qū)豪宅。
“大家說你是邏輯大師,請幫我評估一下這人?!辨套晕艺{侃地笑笑,像討論廣告商推薦的新式家具。
他好奇地瀏覽了這位美籍華人提供的東西,他感到好笑:“不要跟我談邏輯,其實,我更看重直覺,邏輯藏在直覺里。”
嫣表示贊同,她聳聳肩:“我想知道你我的直覺是不是吻合?!?/p>
他認為她把位子放得很正,這樣他和她就像是一對玩伴,一起來推理,樂在其中。
“直覺嘛,你不覺得一個在美國成功的男人早該在他成功的地方找到佳偶了嗎?美國男女比例并沒有失調。”
“是,我同意,請接著說。”
“直覺二,這些不是向佳人出示的東西。柴米油鹽銀兩房宅?好像是找地主婆?!?/p>
他和嫣相視而笑,趣味盎然。
“直覺三,喂,你曉不曉得郊區(qū)農(nóng)業(yè)戶口男人的三件大事?”他笑了。
嫣罵道:“你這人也太促狹了!誰不曉得呢?‘造房子,討娘子,生孩子?!?/p>
“人家到美國把房子造好了,現(xiàn)在回來走第二步,你準備好第三步咯?!?/p>
……
來談邏輯沒談開,最后成了講笑話。
一個敢講,一個敢聽。
從人的本色上講,他和嫣是蠻投合的,攤開來可當朋友。如果嫣是男人,說不定走出圖書館,就勾肩搭背一起去踢球、去游泳了。
嫣點頭說其實就是想找個陌生人吐口惡氣:做媒的人把這男人介紹來,不就是看不起我窮嘛。哼,我現(xiàn)在窮,將來未必!
他立馬接住她的話:“你哪可能窮下去?除非這個國家回到平均分配的老路上。改革開放,就是有利于你這種又聰明又漂亮的人。”
他說的是大實話,沒覺得自己恭維女人。嫣歪過頭看看他,他神色如常,呼吸平緩,她明白他的自然,便笑了起來,笑容里滿是歡悅。
“我聰明又漂亮?你的直覺?”
他篤定地看她一眼:“是我交淺言深了嗎?別在意,我這人喜歡和又聰明又漂亮的人打交道,無論男女?!?/p>
嫣的神色顯得喜悅友好,她想了三秒鐘,說:“你有空的吧?帶我到校園里到處逛逛?我畢業(yè)后還沒來過呢?!?/p>
一邊往校園南邊的樹林和草地走,一邊聊閑天。
他和大學里的女教師、女學生也能這樣端端正正、開開心心地聊,不去意識到她們的性特征。怎么說呢,他覺得一方面為人師表,另一方面避免誤入藕花深處,難道從前的教訓還不夠?
和嫣,他按照慣性走。她很吸引他,不過,她必定屬于開放世界,她擁有很多選擇,他不想上前“軋鬧猛”。享受散步就挺好,好比在下午正確時段喝杯好茶。
他信步帶她往大禮堂前草坪來。嫣眺望大禮堂,說這附近的樹根上有些故舊想去看看。他正說禮堂背后老食堂拆了,那地面要起高樓,沒把嫣的話細想。
嫣數(shù)了數(shù),在草坪右側離禮堂臺階第七棵法國梧桐樹前彎腰,察看梧桐樹的樹根。
他湊過去一起看,樹根上長了高高的狗尾巴草。他麻利地掏出一把旅行小剪刀,蹲下,齊根把草叢給剪了,飛起一線草香。
再看那樹根,果真有古怪,像被人用小鑿子之類硬物刻寫過書法,疑似隸書,字跡模糊。
抬頭看站著的嫣,她瓜子臉俯下,背著光看不清表情。
他站起來,看見她兩眼水靈靈的,含了淚水。
他明白了,也許是誰在樹根上表達過情感。他這時才恍悟嫣是校友。
他不主動問什么,但似乎一語不發(fā)也不好:“那么你是哪屆畢業(yè)的?”
嫣告訴了他,原來她比他高了一屆。他納悶同校三年自己怎沒見過嫣,按理說,大家會偷偷“認識”校園里的每一個美女。
當然,可能那時他注意著某一位別人,看其他女生都不用心。
嫣也就是一瞬間的懷舊,繞過大禮堂,她重新快活起來。
“聽說你們分到很多科研基金,錢多得不曉得怎么花?”她試圖驅散方才的曖昧氣氛,回到對話軌道上來。
他從不回答人家這種直白的好奇,說來說去,這和查問別人的工資年齡健康狀況一樣,涉嫌侵犯隱私。不過,此刻問他的是嫣,嫣笑吟吟,可能是打趣他。
他愣了一小會兒,說:“真想把錢搬回自己家呀??上Я?,只能用于項目?!?/p>
他倆從校園北門走到馬路上去,嫣和他都熟悉這條馬路(沒哪一屆學生會不熟悉)。除非狂風暴雨,每天夜里這小馬路都滿布攤檔,餓了的學生跑來吃攤檔上的餛飩或臭豆腐。如今,路兩邊多了些茶館和咖啡館,還有幾家私人小餐廳。
“喝一杯還是吃點兒什么?”他問。
“該我請你,找你咨詢還沒付費?!辨绦φf,“可以去那個意大利老外開的酒吧喝一杯。”
自然,那個兼賣現(xiàn)烤比薩的酒吧幾乎是他消磨時光的老巢。柜臺上的小老外又要打趣他帶新的美女來。
嫣不是為招待他而選這家酒吧,她想今天既然懷舊,不妨繼續(xù)放縱。懷舊力度大些,會有狠狠哭一場那種舒適感,能給自己減壓。
他攔住了嫣,沒讓嫣花錢。他吩咐柜臺上把自己存的紅酒和威士忌拿來,問嫣喝哪種。他解釋說這里的花銷都打在科研經(jīng)費里了,由系里直接同酒吧結賬。所以,何必客氣?
嫣笑說你這人果真挺有意思。
他抿抿嘴:“喏,有個重大問題需要問你,由你做主。這酒吧以比薩揚名,不但學生,居民和附近辦公大樓也下很多訂單。最有名的,我想你肯定知道,是他們的大蒜比薩。好吃不用說,該說的是你吃完準能熏死人。怎樣,吃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熏死了你,我不風雅?!?/p>
嫣笑說:“你熏是熏不死我的,我和你之間保持著距離呢,你只能熏死想聞聞你的人。”
曖昧了……他眼光在她光亮的眸子上一個打滑,躲開去。
還好比薩很快就送來,嫣不要紅酒也不要威士忌,要一瓶依云水。
不過,她很饞大蒜比薩,這讓他安了心,你一片我一片熱乎乎地吃。
不知道怎么就談起了那些去了美國或歐洲的前同學。那些同學不管當時在學校狀況如何,出去時都顯得風風光光的。
“他們比咱們更羨慕自己能出國。”他咬了口比薩,面無表情。
嫣又笑,越笑越響亮:“你這人很促狹,不過說得真到位!”
“有幾個哥們兒,包括你我?guī)讉€曾經(jīng)的老師,從美國逃回來了,”他喝口酒,“不要為了出去而出去嘛。要看準?!?/p>
“哦,你又有什么邏輯?快說出來點醒我,不要叫我被人賣了還幫數(shù)錢?!辨谭畔滤?,認真看他,像他要吐露武功秘籍。
“你想出去哦?”他明知故問。
“是?!辨檀鸬酶纱?。
“所以就考慮美國‘成功人士’回來比武招親?”他還問。
嫣收起了笑容,像一個人試圖讓周圍人放正經(jīng)些,她的美貌里添了些白霜:“我想都看看,不行嗎?”
“行。當然,你是對的?!彼ⅠR搶答,“我就是這意思,都得看,看了才明白!”
“至于其中邏輯呢?你是聰明人,不用解釋。我只想說說我這些年的感受,從男人角度。”他對嫣點頭,神色嚴肅,“大多數(shù)女生出去是被騙了,不僅被某個男人騙,更是被自己騙?!?/p>
他嘮嘮叨叨說了好幾類例子,歸納了他這方面的見識。
嫣并不感激涕零,但也不置若罔聞。嫣不煩,也不表示贊同。
等他說完,嫣問:“照你這么講,我是不是該回課堂去,譬如到新東方復習,再考一次托福和GRE,接著申請獎學金呀?我已那樣干過一次,再來一回?”
他凝神看她。
“我累了?!彼f,“上一回美領館沒批準。”
“為什么不批,學校沒給獎學金?”
“不是。你真想知道?”嫣板著臉,“美領館那個黃頭發(fā)胖女人說我長得太attractive(有誘惑力)?!?/p>
他瞪大眼:“匪夷所思?!?/p>
“至少人家說了實話,沒打算糊弄我?!辨虜[擺手,面泛疲憊之色,“我累了?!?/p>
“明白?!彼c頭,喝下一大口威士忌。
這么說吧,像兩個高高矗立的煤氣罐,并排放在一起。
從哪個高度鉆進罐子去,就留在哪個高度的空間里。若從罐子底部進去,這輩子也別想到罐頂上。哪怕你來自另一個罐子的頂層。
他開始跟嫣說實在的。
所以,關鍵在哪兒?關鍵在你先要找到梯子,爬到新罐子的高處,從高處的入口進去。
譬如我們留在學校搞學術的,留意的是找機會去常春藤聯(lián)校交流,一旦可留在那里,很好,就是罐子的高層。嫁人的道理也一樣,不管對方個性體貌如何,首先確認他屬于他那個罐子的高層,要保證他將來的妻子能同入高層。所有失敗案例,全因懵懂,沒堅持我說的原則,很可能隨意就跑去紐約哈萊姆區(qū),或跑到歐美各地的中國城小店里。你,弄錯了的話,我會替你感到可惜。
借著酒,他說了他的想法,他想嫣站起來就差不多該打道回府了,他也可以回宿舍睡一覺,把剛才那些掏心掏肺的話忘記,把這場小酒忘記,當然,把嫣這個人一并忘掉。
沒想到嫣抓住他的手說“謝謝”,謝謝你對我好,把我當自家人。
他說:“那是當然,那必須的,我們是校友,何況你如此attractive?!?/p>
最后一句是借酒壯膽。
出了酒吧,暮色彌漫了,有點兒小冷。他等嫣跟他告別,他會幫忙招出租車。
嫣高高的個子,沒喝酒,俏生生地站在他身邊。
她柔和地轉身看他,眼睛是平視的,有種深謀遠慮的神色。她說:“我家離這兒不遠,你送我回去吧!”
一九八九年秋天,方舒已的囈語:
很久沒看見你了,連個夢都沒有。
我想念你,竟至于此!
我不曉得你此刻在哪里,我不信死亡能抹去你,你只是換了存在方式。我想,很可能我看不見你,你卻可以隨時鑒察我。
我比那一年老了五歲,你卻依舊十九歲。為理解時間,我喝了很多很多酒。
大概去年還來過一個夢,就是在玻璃隧道里走路的夢。
我走在我自己的玻璃隧道里,本來孤零零,經(jīng)過一片林子后,有條平行的玻璃隧道出現(xiàn)。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劇烈,就像心臟病發(fā)作,然后我看見了你,你在那條平行隧道里。
我看見了你,你也轉過頭來。我看著你,你終于向我微笑。你向我招手,表情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生與死像沒隔開你我,但我們之間隔著兩道拱形玻璃。
我們邁開腿順隧道往前走,我們跑了起來,我一邊跑,一邊盯著你看,可前面也沒有門和窗,你我無法穿越隔離,不能握手擁抱。
我們眼前一黑,我們的玻璃隧道像兩列列車駛入山體,我的瞳仁里再次失去了你。
正如我所料,等天空重新回來,一切亮起,我的玻璃隧道又是孤獨和單一的了,像宇宙間一道冰柱,延伸無窮遠。
蕓啊,這夢總結了我這五年,我剩余的大學時光,我大學畢業(yè)后第一份工作,我的新住處,我的一些海綿般容留了淚水的詩作,我微笑著慢慢腐壞的五個年頭。
蕓,我思念你,我無法忘記,我不接受你的拒絕,我想同你在一起。
你一時糊涂,帶給我無窮無盡的患難。
是的,我去找過王磊,但不是為了報復,我只想弄清楚他對你描繪的種種是不是真的。
五年,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已堆積堵塞在你我之間。其他人,例如王磊,其實對你我不重要了。我知道,魔鬼只是派出傀儡,制造人世間林林總總的悲劇。
但我依舊慶幸自己的誠實。對你,我曾奉獻一片赤誠,我是你短暫人生中一個真人,我屬于你的人間里那個真實部分。
王磊知道自己是一只編織謊言的蜘蛛,他對我承認他是個欺世盜名者,對此,我無話可說,我也沒沖動到要以自己的行動去懲罰他,唯恐這并非你的愿望。哪怕激情源自虛假,人也會愛護或惆悵自己的情感,你會回護他的。
你曾給我的信讓我變得愈益清醒,我甚至懷疑自己將一輩子生活在冰冷的清醒中,再也無法產(chǎn)生柔軟的情意。
你也點醒了我,讓我有無以挽回的后悔:為什么你覺得同我在一起像同河水在一起,而跟王磊在一起卻偎火而生?我無法面對這個問題。
哲學的鋒刃切割我心,我想知道我為什么是我,為何無緣同你一起燃燒。
當然,你又要笑我愛追根問底,像你眼中那些中年婦女。我就此打住吧。
我跟你說說我新近的事情?;蛟S你忙碌在某個時空,沒時間聽我,又或許你正好借此打發(fā)空閑。
我想,你離去后,我倒是變了。我從沒像如今一樣走到人堆里去,聽別人發(fā)出的聲音,理解那許許多多人想些什么。
有些事真與我無關,不過,有些事,從前與我無關,現(xiàn)在我意識到原是同我的遭際相關。你曾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窗口,無奈說偶然,認真卻是因緣。那么些人蠅營狗茍著,或許正是他們,才壞了我們;若沒他們,也許你還在,笑盈盈坐在我面前。
我時常離開我辦公室,溜到這城里很多角落去,我并沒有脫離校園,校園里和大城的每個角落,如今都生發(fā)著能讓我哀慟的心有所蘇醒的故事。
不瞞你說,我在校園里走來走去,覺得自己還年輕,生命也許還有很多朝霞與晚云,我想從某種意義上擺脫你(希望你理解我的意思且不至于誤會我),我只是想從活的死亡狀態(tài)里走出來,像一只蜻蜓從蛛網(wǎng)上掙脫,重新飛到空中。
你就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
我能嗅到你,我也常常聽見你,但你調皮,總是一掠而過。
你像空氣那樣包裹我的行蹤,你坐在路邊每棵漂亮的樹上,垂下裙擺,微笑著俯瞰我笨拙的腳步。
失去愛情的人剩下一種美麗:面對槍口發(fā)生冷笑的美。
我透過你的眼睛看我自己,我擁有冰冷冰冷的勇毅。我能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我也確實擔當了一些別人不堪擔當?shù)呢熑?。我知道我在成熟,這繞過了你獨自成熟的過程如此堅硬、反常、苦痛、寂寥、充滿威脅的聲音,并染上犧牲的血,但確是屬于我的,我無法拒絕,如同你即便拒絕我,我還一如既往站在你的領地里。
有人給了我一個委托,委托我用我的腿腳奔走、以我的眼觀察,并用我的文字記錄一些事實。應該承認,這是唯一一份能幫我忘懷你的臨時性工作。
這夏天,我在大城的許多角落和場合里飛跑,我吞咽一切閃現(xiàn)到我眼前的場景,在我心里歸類,等待用文字復原和重現(xiàn)它們。
原來,像我這樣河流般沉靜無波的人也有滾燙翻騰的時刻,蕓,我從別人身上看見了我自己,很深很深的淵谷里那個自己。巨大的力量攪動大淵,那個我無法喚醒的自己從底部浮起,慢慢來到了水流的表面。
蕓,我做了一個奇特的夢,這夢一旦發(fā)生,我就難以退卻。
我夢見自己從展覽中心廣場的噴水池旁經(jīng)過,踏上展覽館東峰石階,走到第二層的東峰門廊前。
那是傍晚,我站在平臺上眺望,我看見噴水池有一種怪異的變化,池水正從幽綠慢慢被粉紅色滲透……我注意到噴水池的花崗巖圍邊上坐著一個老太婆,她逗著她的小孫子。
答案呈現(xiàn)眼前,那種池水下涌起的粉紅變成了皮質固體,隆起如海底巖漿,瞬間已布滿噴水池表面。一只巨大的狹長頭顱從紅色表皮中躥起,長長的侏羅紀的頭頸刺向天宇,它從大城地底下出來了,頭顱上皮膚隆起,裂開,這時我抬頭觀看:一對暴突的眼睛從粗糲皮膚上睜開,混沌的眼珠第一眼俯瞰的是我……
蕓,從前我們喜歡開玩笑提恐龍,而你常常親熱地用恐龍來稱呼我。不知道其中有何奧妙,我從夢中驚醒,覺得自己坐在床榻上,頭顱頂著天花板,正俯瞰自己身體。
我慢慢縮回了我的長頸,我還不敢摸自己頭顱,害怕那是狹長的。
就在那黎明時分,我哀從中來,我感到野性在我心里噴涌,地殼里的巖漿在我胸腹間蒸騰……我的血性來晚了,如果五年前這只恐龍從地底出來,你應該不會化為飛煙和云彩,我會同北方來的騙子王磊撕咬,在任何地面上吼叫翻滾,直到彼此斷手斷腳分出勝負。
這個城市,整潔、偉岸、充滿秩序。誕生在這城市中心區(qū)域如我,與孕育我們的大地隔開了水門汀地面,地氣出不來,我們肌肉里長不出力氣和蠻意。對北方來的狼,我們只能拱手相讓,以至于培育出陰柔狠毒的內心。就像,像古代的太監(jiān)。
在這之后,我在外灘見過一回王磊,如果你肯原諒我對他的惡意,我想說這個騙子又在發(fā)揮他的卑劣了:他無非鼓動別人履險,想從中撈到些什么。他那樣竭力表演,倒不愧是學戲劇的。
至于我,我是我們這個城的人種,我扭頭從熱鬧的地面走開了。我做了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想為一個更公平的、驅除強盜和騙子的城市盡一己之力。每當我無法堅持下去,我就想念你,既然你不會再回到我的時空,我又有何顧念與留戀呢?我像古代騎士,騎在馬上,虛幻地沖向禁錮我們的銅墻,然后,可化飛羽,可瀝碧血……但愿,我會沖破玻璃隧道的阻隔,與你重逢。
最后,向你報告一下我的近況,這有些匪夷所思:我同一些人一起,經(jīng)過跋涉,來到一條河邊。在漆黑夜幕中,我們泅水過河。水令我感到秋涼,又讓我想起你說我像河的那句話,但我沒淹死,沒與河化為一體。
我踏上了河流對岸的土地。天亮時,我吃了一驚,眼前全是聳入云天的高樓,這城市的樓房比我所住大城的樓房高出一倍,樓里住滿蟻人。
我不會在這簡稱HK的城市逗留太久,有人為我們做出了安排。我將從一個巨大的機場搭上不說我們語言的班機,飛往太平洋彼岸的新國度。
離別了,我的大城,我退去的舊夢。
蕓,我愿你動用你幽冥的自由,與我一起遷徙。我愿你同我伸展平行的時空隧道,在那個新國度里相通。
回想當初,沒有你的決絕,我不會成為現(xiàn)在的我。事實正是如此。
我的愛如此傷痛!
出租車在市區(qū)東北圈的小馬路里順著下班車流繞來繞去。他和嫣并肩坐在后座上。
嫣比一般女生高挑,她上身長,坐著與他幾乎等高。
他倆聊得依舊很順暢,他覺得自己不用端著,他覺得幾乎可以舒適地放松身體仰靠到座位上。嫣如果對他有那么點兒欣賞,欣賞的是風趣和眼光吧?他覺得別的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愛說幾句還有點兒回味的俏皮話。難得嫣句句聽懂。
嫣規(guī)規(guī)矩矩,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坐著,端正得像電影里穿了和服的日本姑娘。她兩只亮眸子在鵝蛋臉上閃光,說話帶笑聲,柔柔的,微微有些沙啞,沙啞是成熟女人嗓音的特征,猶如剛摘下的南瓜瓜皮上白色的霜。
他認為嫣很和煦、很投契,他還不算認識嫣,午飯后才第一回見她,當然,她是同校三年的校友,勉強算早就相會,只未謀面。
車停滯了好久終于啟動滑行,拐了彎,他扭頭看嫣,她的神色令他渾身一震,他和她眼色纏繞,明知危險,卻不愿分開。
她就勢迎上來,他伸手摟住她,覺得摟住了豐盈的身體,他和她同時吻了對方,久久不肯結束這第一個吻,舌頭貪求地互相尋找、挑逗,溫熱濕潤……
出租車停在一個舊小區(qū)大門口,他付了車費,暈暈乎乎先下車,伸手拉了嫣一把。
嫣走在他前頭,他跟著她,從背后打量她,越看呼吸越急促。
他倆沉默地走進住宅樓門洞,那種他也熟悉的光禿禿的水泥砌的過道,什么裝飾也沒有。他拉了一下樓道燈的燈繩,沒拉亮燈泡。
嫣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他慢慢跟著她進門。嫣說:“我現(xiàn)在不住在這兒,我姐姐也剛搬走。但以前我和姐姐一直住這里?!?/p>
她打開了燈色白而冷清的日光燈,這房里很陳舊,家具也少。嫣脫下外衣掛在衣架子上,她朝他笑笑:“這里挺寒酸的?!?/p>
他特意再朝四周看看,微笑回答她:“我從前住在爸媽家,也這樣。從前大家不都一樣的嗎?”
嫣走到廚房去燒熱水,說她只有普通的茶葉。
他在舊沙發(fā)上坐下,嫣端來了茶壺和茶杯,又從廚房里拿來兩支長長的白蠟燭,點燃了,放在沙發(fā)邊的窗臺上。
他抬頭看她:“你真高,真漂亮!”
嫣伸手到腦后摸摸自己綰著的發(fā)髻,笑得嘴角彎彎。她坐到他身邊,拿起茶杯吹吹茶葉,并沒有喝。
他不敢輕舉妄動,他覺得自己地位不明。有時候,他總傾向于維護自己受過重傷的驕傲,寧愿放棄也不愿意再挨重擊。
他這會兒和嫣像起初在出租車上那樣,手放膝蓋上,也不碰燙的茶杯。
嫣放下茶杯,朝他轉過臉來。
他忽然認真地對嫣說:“你知道我做過的夢嗎?我家底樓有了一眼井。我在夢里戴上那種水下眼鏡,頭沖下跳進井里……”
“哦?”嫣不解地笑了,打量他的臉。
他笑得自己臉上表情不明:“很多很多氣泡在我身邊向上冒,像打開一瓶七喜。不過我是一路向下,周圍黑乎乎的。并沒聽到鯨的叫聲?!?/p>
嫣更靠攏了一點兒,清冷的房間里,他感到一絲暖意,他也聞到嫣身上的香氣。
他不說他那個夢了,他站了起來,把嫣也拉起來。他摟住她,臉對臉,唇對唇,就像自己吻自己,不,嫣不是自己,嫣出乎他的意料。
他顫抖起來。
嫣渾身暖洋洋,這男子同其他人不太一樣。
對嫣而言,她富有的是閱歷,不能說閱人無數(shù),但至少她總在滿足好奇心,她并不想做個老猜想男人是什么的女人。既然他們蜂擁而來,她擇優(yōu)嘗試。
大多數(shù)男人一開始腦瓜里只有身體,心說沒有也許會有,但還沒來,他們的身體雄赳赳沖在前頭,仿佛爬動的天??傁忍匠黾氶L觸須。
這個人卻有點兒女性化,他的心像被人敲開落到燒紅的平底鍋上的雞蛋,正顫動變形。但他的身體不是進攻性的,他投入地吻她,卻沒進攻性的后續(xù),仿佛等她給予指引,或等她發(fā)出許可的信號。
“好一個君子?!辨贪敌?,“沉溺于邏輯推理。”
她輕輕推開他:“要喝點兒酒嗎?我想喝,我有公司客戶剛送的法國紅酒?!?/p>
二〇二〇年春,王磊的臨終嘆息:
不知道為什么,在死神逼近的腳步聲里我選擇想你,不應該呀,我該想很多很多人,但不該是你。
時間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我頭上了。甚至,不是什么達摩克利斯之劍,是法國歷史上砍人的斷頭臺,沉重并磨利的鋒刃,要落到我頸上……
2020,對我,對許多人,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
我在武漢度過了元旦之夜,我得了新冠肺炎,我雖回到我居住的城市,但我透不過氣,我高燒,我被送來金山,是重癥患者的集中地。
一只呼吸機壓在我臉上,我鼻梁火辣辣地疼,我有溺水感,我需要好好想想自己,可是,我,竟想起了你。
這可能是我的兇兆。
我清楚自己這些年名聲不佳,雖說我不覺得自己比別人更糟。
“問心有愧”這四個字,是你用你的方式烙在我心上,一直留在那里了。我慢慢地覺得自己的翅膀被捆住,張不開,飛不起,我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明白是你的青絲緊緊捆綁了我。我的某些機能被你擄走了,你蓄意而為,猶如一劍刺我要害。
我承認我對你不懷好意,我對待你就像貓對待腳下一只落單的蝴蝶,我戲弄你,我在你身上施展騙術,并試驗我從各處聽來的種種技巧。
我早早在江湖上混跡,我見到你這樣一只小白兔,請原諒,我的種種惡念都萌生了。我不由自主,請別太責怪我,我也不是生來就是一個壞蛋,我也是被人欺負成這樣的。
但確實,我無法掩藏戲弄你的快感,我當時很興奮,想通過你讓你們這大城里某些高高抬起臉自以為了不起的家伙蒙羞。譬如,我沉迷于通過你讓你的小男友嘗到羞辱(我敢肯定他從沒嘗過這種滋味,這滋味卻是我過去歲月里的家常便飯)。
我想我是不小心做過了頭,我其實并不想那樣,我絕無害死你的企圖?。?/p>
相反,老天知道,我心里已開始喜歡你。你竟如此純潔,對我來說,不可想象。什么樣的家庭環(huán)境能養(yǎng)出你這種水一樣的閨女?
但你是不耐一點點煙火氣的,一點點煙火氣就把你熏倒。
你要相信我,你讓我傷心得要命,也怕得像個在逃的殺人犯。很長一段時間我躲起來了,甚至徹底忘記還有龐琳這個人。
龐琳只是我用的一個道具呀,虧你讀了戲文系,卻不了解我們常常都演戲。我只想讓你吃吃醋,但我不是好演員,我是個粗漢,我演砸了,害了你。
唉,這真是我人生的滑鐵盧。說實在的,你出事之后,我整個人得了內傷。別人覺得我壞入骨髓,但我還有一點兒人心,被刺得鮮血淋漓,永遠不能愈合。
這三十多年,我年紀越長,心越重,常常就惶惶不可終日。
你知道我成過家,不久就離了。我雖和各種女人混,但我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行尸走肉。我看吸血鬼電影不敢直視,人家不明白我為什么面無人色,總青面獠牙那種氣色,我知道我是害怕,害怕我果真屬于魔鬼,害怕魔鬼又叫我出來辦后悔莫及的事。
我想夢見你,但不敢夢見你。有時我從噩夢里跳起,對著深夜的白墻喘氣,是因為你的眼睛出現(xiàn)在夢的門口,我不敢入夢……
好了,大概我這輩子要到頭了,我一上午喘不上氣,也許,再下去,我想起你會迷糊,不再明白你是誰。
其實,活到這歲數(shù),一個男人該經(jīng)歷的我也經(jīng)歷遍了,我還是感嘆:人和人實在太不一樣了。
我在負責招生的職位上深入人間。我回想,老上司派定我坐這位子,他那人大概是善心,不是對我善心,是對其他人善心。他認定我就能在這位子上活,好比蒼蠅能在糞土上滋潤。他不讓別人坐這位子,是愛惜他們,免得他們被污穢,染細菌,一起爛。
我琢磨出老頭兒的心思,起先我還挺得意,覺得自己像印度人一樣能抵擋超級細菌,但干久了,我畢竟也是人,輪番交易后,我的惡心炙傷了自己,我的內里是越來越不好了,我真懷疑自己就是人類中的蟑螂和蒼蠅,否則為什么別人不用面對骯臟,我卻逃不開呢?
太多人戴著面具來交易,如果我有膽揭開他們的面具,后面一定是潰爛的骷髏。我,跟他們也差不多,所以我感慨曾有幸接近你,機會卻被我糟踐了。那是遙遠的往昔,你是天使。
我的人生向來失陷在謊言和陷阱里。不靠謊言,我根本離不開我出生的大雜院,我憑著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謊言,憑謊言吹起的五色泡沫行走人間,及時進入,及時抽身,給相信我的人留下空虛的念想,我都習慣了。這是我的生存模式,我不能同情別人,否則就難為自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否則我會暴露在你面前,被鄙視。
現(xiàn)在有呼吸機,稍微好過些,透過一口氣來。我想起一件事:你的那位高個子小男友后來暗中調查我,被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挺有心計,一環(huán)環(huán)查證推理,一直查到了我上過課的初中,不過,我的初中畢業(yè)文憑倒是真的,沒偽造。
其實,他是可以對我干些壞事的,至少,他能讓我失去學歷,沒法兒在我這攤混下去。不過,他大概覺得我會成為纏住他的麻煩,就沒真那么做。后來,我聽說他利用科研的機會跑去了美國。我有時想,若你不那么激烈又糊涂,能看清我倆之間只是一場戲,你可能就好好兒地同你的小男友成正果了。我倒真希望是這樣,我不是蓄意要怎樣。
這么想著你,終于吐出我積聚在內心里的話,感到輕松些?,F(xiàn)在,病毒要讓我死,我不想抵擋了。我這人就這樣,我一輩子不成人,不是東西,但我不會跟大多數(shù)人道歉去。有什么好道歉的呀?如果我不下狠手,別人就對我下狠手,不是嗎?
我沒你們這種人的命,你們命好,不需要像獸一樣攻擊,就有按部就班的好日子過,你們心里沒惡意,但不堪一擊。
我生在叢林,你們其實怪不得我,該怪自己沒爪牙。
你不小心成了我的犧牲品,對此,我耿耿于懷,落下了難以消退的悲傷,但我不需要譴責自己,狼入羊群,該譴責誰?狼的日子也不好過。
唉,年紀畢竟大了,否則我也不怕什么病毒。這回我是熬不過去了,又開始難以呼吸了。人之將死,還是再說些好話吧:粟蕓,這輩子我對你很抱歉。你是很少很少幾個對我真心真意的人之一,雖可能出于誤會和幼稚,但讓我感到了人間的春風。
你知道,這其實就像病毒的入侵,隨著年月,病毒已占據(jù)我身上絕大部分,只有藏著你影子的那一小塊,病毒永不能攻克。
你,讓我殘留了一點兒柔軟和溫情。
我一旦過去,來你那邊的世界,請你一定還是避開我,不要同我再見。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就是祈禱別讓你再碰到我,我不潔凈,我是不祥的。你要與我分隔開。
現(xiàn)在,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和困頓,我周身酸痛,我看見自己正穿越陰天的云霧。我不能再組織新的詞句。別了,謝謝你讓我在這種時刻有所念想,讓我覺得人間值得。
對不起,對不起……
啊,我怎么也流淚了?
作為多種可能性中的一種,嫣沒對講師朋友說實話。她完全不覺得有必要說實話,其實她從不考慮話的真假。話就是話,說出來就成話。話的目的是溝通,不是描述事實。
嫣不但收了那個美籍華人給的各種資料,還同他見了面。這是一段時間前的事實。
那時嫣覺得這位美國回來的有點兒身家,還認真考慮了是否要接受他的求婚。
嫣在很短的時間里不但考慮了對方的求婚,且說服自己這是擺脫長久的、鐵板一塊不變化的家庭困境的捷徑。然后,當然是離開這兒咯,和那些自命幸運兒的前同學一樣,到美利堅合眾國嘗試新生活。
嫣不但這么想,且顯然想通了。
她找到跟自己關系穩(wěn)定了整整兩年的大個子男友,告訴他自己決定同另一個男人結婚,直接嫁去美國。
大個子男友之所以能跟她相處日久,主要的能耐是他凡聽見這種消息都做到了波瀾不驚,相反,還能幫助她合計合計。他當場要求她說明情況,指出她首先該區(qū)別真人和騙子。如果這老兄不是騙子,那么,你有權決定自己的前途。
嫣不但如此化解了大個子男友可能制造的潛在風險,獎勵他溫柔加感激的吻,她還和老兄說明了自己的情況:我是有男友的,如果你回國找處女,那就到此為止吧。
美籍華人說我被你迷住了。這么美的女人,怎么可能當處女?只要你跟我走,并且別跟從前的人藕斷絲連,那咱們就不提往事了。我感到你當我房子的女主人合適。
嫣做得最絕的是當場跟美籍華人去了民政局。美籍華人出示了美國方面開具的“未有婚姻記錄證明”,嫣就同他領了結婚證。
上述這些,嫣回來母校,找到他這位講師“咨詢”,才一面之交,當然不會告訴他。
那么,嫣接著把他帶回家。她出軌了吧,作為有夫之婦?
事實再一次峰回路轉:嫣閃電同美籍華人結婚,又閃電般離了,婚姻只維持了十七天。所以,她又是自由身了。
這些,嫣自然也不會告訴講師朋友。
這符合人之常情。
嫣,怎么說呢,同講師朋友比,她像個天天跳到江河湖海里游幾圈的游泳健將。講師先生呢?他是小心翼翼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的人,突然被她隨手一扯,連人帶衣服、鞋子下了水。
他那夜從屬于嫣的住房里告辭時保持了風度,讓嫣幾乎懷疑他是個老手,看不出他嘗到甜頭后心里是喜是悔。他來時是個幽默風趣的講師,回去時表現(xiàn)得像個不愛惹是生非的新伙伴,對剛形成的關系沒有野心,任她擁有絕對處置權。
嫣由此對他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事后好感(好感的隱秘部分是他比她想象的其實更強壯)。
他沒招出租車直接回校區(qū)教工住宅,他朝夜色里走去,像盼雪盼了好久的孩子走進大雪初停后的雪地。
他感到心田彌漫著從未有過的寧靜,而雪地是活的,雪下有將萌發(fā)新葉的樹枝,有即將抽枝拔節(jié)的筍苗。從前,他只能從白雪表面讀出寂寥和凄楚。
那夜之后,他沒主動打過嫣的電話,但幾乎一有思想的空閑,他就反反復復想著嫣。
嫣不緊不慢,在他等得最難熬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喜歡到學校找他,像事先沒有計劃,心血來潮地跑來。
他沒機會變得更瀟灑,更不想顯得難以把握,從第二次見面起他就不再掩飾自己對她的迷戀,這迷戀不依賴語言傳達,他寡言少語地傾吐著他的愛情。愛情?幾乎可以這么說了,如果相信人類依舊會一見鐘情。
何況多年來他對很多女子未能產(chǎn)生這種情緒。
嫣似乎比他心底深處藏著的那位白雪公主更有力量?
是的,假使一定要相比:白雪公主令他沉浸于死的肅穆,體會圣潔和純粹的痛感。嫣,則把偷偷團起的雪球冷不防塞進他衣領,笑著跑遠了,等他追上報復。她閃來閃去地努力誘惑他,等他變得獵人般亢奮,然后她跪下當他的獵物。
他和嫣親熱了幾回,一方面令他對女性的認知增添了廣度和深度,另一方面他不得不認真想想嫣的整體狀況:她的身份,她的經(jīng)濟狀態(tài),她未來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她的過去。
有句話他聽過后一直記著,始終覺得有道理:和一個女人發(fā)生關系,等于同她及她有過關系的所有人發(fā)生關系。
嫣不是什么養(yǎng)在深閨的少女,不能直接形容她“風騷”,但她擁有端莊、有氣質的風與騷。
他覺得這一點既成事實,從認識她起她便如此,等于一個科研課題給下來時有前置條件。
同嫣逢場作戲的話,不必想那么多。當個入幕之賓是輕松愉快的事,只要快樂的情緒,不需要沉重的權衡。
但若動了心,就是另一回事。
他不曉得別人在愛情上能抵達怎樣的開放程度,他只知道自己的愛情仍有排他性:愛上嫣,就要獨得她的愛。
嫣其實還沉浸在她的歷險記中。
R年紀比她大了十二歲,他當然還算風度翩翩的男人,甚至可以說還未到達生理中年,本來這對嫣不算心病,但她忽略了相差十二年,對應迥異的歷史階段及時代風化,他和她可能有代溝。有時候,在某些事上,代溝會出其不意要人命的。
是的,舉辦婚禮是R衣錦還鄉(xiāng)的一部分,嫣越明眸善睞,越添他錦繡。
嫣同意R舉辦大型婚禮,但以夫家親友為主,她只請了一桌親戚,而朋友、老同學及同事一概不請。
R在美利堅合眾國取得一定成功的主因是他凡事愛細細推敲,謀定而后動。
R問嫣為何女方親友如此之少,難道你不準備讓閨密們知道?
嫣沒直接回答R,嫣的回話有她這代人的直爽風格,她歷來眾多的追求者都喜愛她這點。嫣說:“你怎么這么婆婆媽媽,連這都要問?對了,錢還沒轉到我賬上。”
R回國娶親是區(qū)分了三種情況的:第一,假設找不到中意的,就找個年輕合適的,帶她出國,但自己的錢屬于婚前財產(chǎn),跟她無關;第二,若找到中意的,那適當送她家一點兒彩禮,送她本人一些金銀首飾和一只鉆戒(這些東西當年趁折扣好都在比利時置辦了);第三,只有運氣好到家,碰上堪稱佳人的女子,且不易征服,才可提分割財產(chǎn)。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大筆金錢砸昏沒見過世面的女人是一種策略,保證先拿到一紙婚書,確立當丈夫的法律地位。
嫣就是佳人,這不是R一個人的看法,是大眾共識。
況且,嫣看上去健康而高大(相比一米七三的R),相信未來生下小孩也活潑健康。R早想要小孩,至少得要三個。
嫣給R的整體印象不完美,主要是他覺得自己若吝嗇,舍不得分財產(chǎn)給女方,那嫣連陪他多吃一頓飯的興致也不會再有。
他權衡再三,拿出了一個“分期付款”的現(xiàn)實方案:婚禮前一次性給嫣兩百萬人民幣禮金。
嫣輕描淡寫說這可不是自己拿去吃喝玩樂,是給姐姐的報恩錢。爹媽過世早,姐夫又多病,姐姐拼掉了健康才把自己拉扯大,供應她到大學畢業(yè)……
R答應了,只是匯款速度沒想象中那么快。錢要從美國銀行擺渡過來,而從美國匯款到中國,要比美國匯到日本慢好幾倍!
總之,說到底,就男人這種動物而言,美色在場,眼迷智昏。
R雖覺得自己和嫣的關系目前建立在金錢上,但相信將來慢慢會好。
他唯一不老成說錯一句話:“不要總是談錢嘛!”
在他,此言與其說是一種向往和期許,不如說是殘留的傻,中年未娶的人常奢望自己終于找到的意中人是情圣。
那筆錢姍姍來遲,直到大喜之日前一天才到達嫣的賬上。
嫣那時一是疑心R是騙子,二已打好了逃婚腹稿,若婚禮前一天錢還是不到賬,她就裝病,叫急救車送醫(yī),讓身在大醫(yī)院的朋友開假病歷。平息幾天后,再要求辦離婚。
只是,人家沒她想象的那樣復雜。錢最后還是到了,證明R說的是真話,他是有錢人。
不過,凡過來人都曉得,這樣辦婚禮太累,也太無趣,細想想,簡直還注定了未來有坎。R是善于細心推敲的,推敲的對象是自己第一任老婆。本來創(chuàng)業(yè)耽誤了擇偶,新婚該是一種獎勵和彌補,但眼看除了嫣驚人的美貌,其他方面暗示的卻是獎勵與彌補的反面。當然,R不許自己泄氣,別把事情想得不堪,一切今后會好起來。這份信心,是美國生活給他的。
嫣把一百萬元給了姐姐。但姐姐卻當面說了叫她沮喪的話:“嫣嫣,你把自己賣了?我不要你這種錢,我過慣了苦日子,但我不會賣自己。”
姐姐歷來對她很了解,始終試圖把她從她和錢過于明朗化的關系里扯回來。
嫣始終逃避姐姐,姐姐歸根結底是個糊涂蟲,要不她會一直過這么窮的日子?
但,都快要分手了,從此天各一方,姐姐何必再對妹妹擺這種傷人的腔調?
“阿姐,說句陳詞濫調的話,我窮怕了。我還是一朵花,不想干等到秋天?!辨毯瑴I說完這句,心里原諒了姐姐。
沖突遲早會來,只沒想到來得這般快。
R帶著他的新婚妻子蜜月旅行,沒回美國,他在大洋這邊還有事未了,就近去了日本。
才不過幾天工夫,大概R美人到手,覺得一切穩(wěn)當了?他終于在札幌喝多了說醉話:“嫣,我和你如今是一家人了,不是嗎?我們沒必要一路這么搞氣氛的,日本人本來也挺低調,沒人會羨慕我們闊氣。我看,還是節(jié)省點好?!?/p>
嫣沒說什么,嫣對R沉默。
嫣曉得自己一路上在狠狠花R的錢。為什么呢?當然是覺得自己虧了,姐姐說她賣了自己,她覺得自己賣得太便宜。
花你點兒錢算什么,如果錢要省,那和婚前有何不同?按協(xié)議(有點兒難聽,但就是有協(xié)議),要過一陣子R才會把第二階段的錢劃到她賬上,然后等第三、第四、第五階段。一旦拿到他出示資產(chǎn)市值的二分之一,她自然將是富婆,可能那時候已有了雙下巴。啊,這正是一個交易嘛,交易,你情我愿,怎么現(xiàn)在R要提“低調”“省錢”?
嫣心里不高興,這個R看出來了,但沒放心上。女人嘛,就像馬,還不是先要馴一馴的?可是,R沒過兩天便怒了:你什么意思?談談節(jié)省,談談家庭生活的美德,你就給我顏色看,在床上裝死?
R又犯了個他那代人通常的錯誤,他夜里喝點兒酒,興致高高,卻遭到新娘冷暴力。他拉著嫣的手臂,勃然大怒,借酒胡說:“你到底有沒有經(jīng)驗的?有經(jīng)驗你拿出有經(jīng)驗的樣子呀!”
嫣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哈哈笑:“我有經(jīng)驗,R,你真想知道?”
她推開R,用床單裹著自己,開始給美國回來挑妻子的R講她的床上故事。
她講得如此露骨,驚世駭俗,如此細節(jié)宛然,沒羞沒臊,還滔滔不絕,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故事男主角不斷換人,只把R喝下去的酒變一身熱汗,又涼成冷汗……
可以把這理解成玫瑰戰(zhàn)爭,聽過一笑,那么十二年的年齡差之后可能會被慢慢克服掉,兩人終能長久相處,各得其所。
可惜,R覺得自己頭頂綠如緬甸翡翠,無論如何不能再和這不守婦德的女人維持夫妻名義。而嫣心想,去你媽的,去你的美國吧!
回到上海,R想找律師討回那兩百萬人民幣。嫣也想找律師:太侮辱人,難道把我當應召女郎?嫣決心應戰(zhàn),嫣有的是肯兩肋插刀的朋友……
當然,離婚很快就實現(xiàn)了,這是R和嫣的共識。
至于錢怎么了結,雙方心平氣和之后,各有妥協(xié)。
嫣感到后悔,也多少有些后怕,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獲得了副產(chǎn)品:難得的空窗期。
男人該不該留在象牙塔里過一輩子?誰也沒像方舒已那樣久久而苦苦地思考這問題。
畢業(yè)留校任教盡管是種榮譽,方舒已卻明白年級里大部分的男生不愿接受這榮譽。寢室夜談時大伙兒談過,這種榮譽的代價不確定,很可能失去的是機會,也可能是自由邊界的彈性。簡單粗糙打比方,留校就是男人選擇當家貓。
大多數(shù)人自然也希望就業(yè)有保證,安穩(wěn)多利,但他們是野貓性子,要到處跑,到處亂來亂闖,不想看清自己前程。這是種怪怪的卻很普遍的心態(tài)。
方舒已歷經(jīng)大學四年,確認自己本來不出色,又越來越平庸,越來越對激蕩起伏的人生產(chǎn)生厭避的情緒。
他明白自己慘痛的心傷沒被治愈,學院提供給他一個安穩(wěn)寧靜的位置,讓他像蚌肉一樣躲在硬殼里,是老教授們和行政層共同對他的溫和順從給出的回報。方舒已明白自己內心并不溫柔,自己的乖順只為不增添煩惱和壓力。
方舒已的導師是個重人際關系勝過學術水平的女人,她善于組織并帶領學生們討論超越課程要求的理論,她無所謂自己是否真擁有學術地位。她喜歡方舒已,喜歡程度很高,大家都猜她想招方舒已當女婿。她的獨生女兒在音樂學院學習作曲。
方舒已用大學四年的課余時間沉潛資料室和圖書館,師生有目共睹。但導師猜不到他不談戀愛的真正原因,他一直是默默在服喪,為他消亡的初愛,為自己未能勇敢捍衛(wèi)的美麗時光(其實自責過甚)。他放在寢室的衣箱箱底有一件薄西服,他再也沒穿過。
他想過漂洋過海,或許,到了異國他鄉(xiāng),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和很多同學一樣,他考了托福、考了GRE,申請美國學校的全額獎學金,但不太順利。
除此之外,他不覺得值得一試。他是理智的,明白校園外到處是騙子和強人,一想到那個叫王磊的跑龍?zhí)?、吹大牛的人形動物就作嘔,他不是喜歡留校,是無處能給他更多的平安感。他甚至想過娶導師的女兒,那個沉靜的其貌不揚的女孩,擁有音樂方面的才氣。不過,他迅速否決了自己這種胡思亂想,不想害人害己。
大概在他留校當上講師的第三年,他參與了學院的科研項目,獲得他進入該大學后最健康的一段時光。他相信自己被上帝安排給了知識與學術,類似司馬遷,心理上重演司馬遷的悲劇,或可能也將有司馬遷的成就。他將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了項目,像一個人跳進池塘,什么衣服都不穿,和池塘融為一體。
身體是誠實的,身體毫不顧忌他的感情創(chuàng)傷,身體要求接觸異性,要求滿足欲望。
他不能選擇去聲色場所,否則便是否認自己的過去。
他選擇了簡單的解決方案,他在學校后街的影碟店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每次,每次漲潮,他就借助別人的生活錄影,以最快速度解決自己肉體的困頓。這像喝啤酒,像吃烤肉,真的,停留在那個層面。
不是沒女生對他有興趣,但他閉起眼睛,覺得自己是有罪之身,曾見死不救,為自己受傷的驕傲,殘忍地把需要他的人丟給了騙子……他得到報復的快感了嗎?他懷疑自己是否曾萌生過愛情。如果那真是愛,自己會愿意匍匐塵埃。
在一個春末夏初的午后,他百無聊賴地從實驗室走回自己同另一位講師共享的辦公室。辦公室里沒人,開滿紅花的蜀葵在窗外草坪邊搖曳,有風,蜻蜓棲在紗窗外側。他桌上有個很老氣的黃色牛皮紙信封,信封上的字體也顯滯舊。
他有點兒好奇這是誰寄來的信,他坐到自己椅子里,先從抽屜里拿出茶葉罐,往杯里倒熱水瓶蓄著的開水,準備讀信。
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寫得有點兒怪:
××路××號××大學方舒已老師收
方舒已微笑了一下,難道自己已如此有名了嗎?信只寫大學地址,收發(fā)室就能知道他屬于哪個學院?哼哼,也許吧。
寄信人落款:內詳。
一種老式的神秘。
記得從前,他讀中學的時代,這是男女傳情用的落款方式。但信封上的字明顯是男人手跡。
喝了口茶,他撕開了信封,不曉得為什么,這時他的心像被撞擊,一口熱茶吞下喉嚨,咳嗽了。
他抽出信紙,心里已了然大半。他聞到了一種氣息,這氣息是突然演奏的哀曲,他深呼吸,他需要氧氣。
尊敬的方舒已老師:
請原諒我冒昧給你寫這封信,已經(jīng)猶豫了很久很久,希望你能原諒。
我不想直接說出我是誰,但我是你一個老朋友的父親。
在已經(jīng)消逝的歲月里,你曾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你是大家公認的青年才俊,我一直為你感到驕傲。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個遭受了不幸的人,我也許該繼續(xù)沉默下去,直到我個人的終點。我過去是如此想的,也照著這想法做的。
但是,方老師,我總是覺得缺憾,缺憾的是不能同你談談。我非常希望發(fā)生的一切像個噩夢那樣消失,我多么希望時間倒流到曾經(jīng)美好的一刻,你還是我家珍貴的客人。
我當然沒有上帝那樣的能力,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力氣早就用完了。我只想同你談談你的老朋友,也許她并不是你心里認定的那樣,也許我們都不能當場領悟到真相。我愿盡我所有的認知確認你沒有誤解,愿你心里能留下友誼和美好,雖然,它只存在過短短一段時間。
你能在你記得的地點找到我,無論我的盼望多么虛妄和渺茫,我還是等待你到來。
知名不具你忠誠的……
方舒已放下信紙,雙手胡亂擦著臉頰上恣肆的淚,他沒紙巾,他猝不及防。
毫無疑問,他沒其他女性朋友有這樣一位父親,這肯定是粟蕓的爸爸。
是不是粟蕓沒死,粟蕓只是……只是跑去了海角天涯,現(xiàn)在回來了?
他有點兒瘋狂地抓起信紙,從頭到尾地又細讀了一遍。他頹然放下不長的信,他明白粟蕓不可能復活,她爸爸一定是想她想得發(fā)瘋,找不到人傾訴。
然而,這封信像一把鋒利的刮刀,一下子把覆蓋在他未曾真正愈合的傷口上的陳痂刮掉了,那傷口登時火辣辣疼痛起來,他仿佛可以看見發(fā)紅的潮濕的積著膿液的可怕傷痕。
啊,這太殘忍了!他簡直對這位控制不住自己情感的長輩產(chǎn)生了一絲恨意……
假如再見粟蕓曾居住的老樓,在那條潔凈安寧的街上,在這城市的歷史氛圍里,坐到她父親面前,共同懷念彼此都深愛過的美麗女郎,會帶給自己什么改變?
方舒已俯首辦公桌,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覺得自己是被逮住的一只公雞。他開始低泣,壓抑地流了很多滾燙的淚,感到無限委屈。
他用衣袖擦干了淚水,凝望窗外蔚藍的天幕,他沒有飛翔的渴望,他覺得自己是一株被人切斷根又假惺惺插回泥土里的植物,太陽不是他的福祉,光亮會加速他的滅亡。
他慢慢把信和信封塞進碎紙機,聽著那冷冷的哧哧聲。
他站起來朝校園里眺望。他坐下,拿起桌頭的電話:“喂,在干嗎呢?我有時間,你有嗎?照樣打三局,球拍我來帶。好,完了去喝酒!”
他下定了決心,對自己低聲說:“不,我沒接到過什么奇怪的信,那只是幻覺!”
方舒已和趙鈞的友情起始于高一,他和趙鈞同一天到畫師家學習素描。對他倆而言,這是心血來潮的課余愛好。不過,畫師有兩個已學了幾年畫的女門生,年齡比他倆小些,一個是后來趙鈞追而未成的小桁,另一個就是粟蕓。
方舒已追沒追上粟蕓,如今連他自己也糊涂。當然,不是沒有過溫馨而沉醉的兩人時刻。方舒已記得自己手指在臺燈光暈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記得她平素雪白的臉頰紅得蒸騰熱霧,發(fā)光的眸子閃閃爍爍……他和她,柏拉圖式關系到達頂峰。
趙鈞和方舒已考進同一所大學,趙鈞讀的是外語系,雖文理區(qū)隔,兩人還是時常玩在一起,打球下棋。
趙鈞對小桁已死了心,他很深很緩地嘆氣,告訴方舒已他放棄了。但趙鈞是粉面兒郎,個子雖比方舒已矮點壯點,自有其俊朗。很快他同班有個漂亮女郎看上了他。那一陣子,方舒已找不到趙鈞,偶爾看見趙鈞在校園樹叢里跟他女友摟著互相凝視,演電影似的,全神貫注,神游天外……
粟蕓出事的噩耗傳來,趙鈞告訴女友說他要陪方舒已一個月。他說到做到,天天來找方舒已,怕他尋短見。那種關心,幾乎到了婆婆媽媽的程度。他女友慍怒,問他是不是有曖昧傾向。趙鈞說他同時認識這兩個朋友,一個現(xiàn)在不在了,恐怕另一個跟著去。為了友誼也為了責任,必須像兄弟一樣幫小方渡過難關。
方舒已混混沌沌,成天發(fā)高燒的感覺,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吃飯,也不想待在宿舍。他想避開所有人,想鉆到校園偏僻角落的假山背后,坐在落葉和落葉中潛行的西瓜蟲之間,眼神失去焦點。
這些日子中有一場考試,倒是文理混合的選修課,趙鈞和方舒已可以坐在一起答卷。
方舒已沒抄襲,他從來不愿這么做,他還能答題,只是時時走神。
趙鈞就是看著他,讓他好好考,不要表現(xiàn)得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旦趙鈞覺察鄰座這位走神去想死者,就悄悄敲他膝蓋。
方舒已每次被敲醒,心就一陣痛,痛得受不住,伸手掐趙鈞手背,掐出血痕。他不曉得自己手狠,他只是拼命掙扎。趙鈞忍著痛,覺得這是自己對朋友盡心。
等方舒已的危險期過去,趙鈞卻不得不面對女人的懲罰。
他那個風騷女友列舉種種證據(jù)說明他有曖昧傾向,并且即便不是,也把她放在次要位置。她不是要同他結束關系,她那意思是她該有同時交往別人的自由。
趙鈞沒告訴方舒已自己的窘困,他看見種種跡象,終于相信女友可能正是傳說中玩世不恭的“公共巴士”。這種醒悟何其苦痛,他跟蹤她,扒上研究生宿舍窗戶往里看,摔折了腿,最終也丟失了校園里這段艷遇。他沒告訴方舒已自己怎么摔傷的,等傷好了,他精神也恢復了,倒像比他從前更熱情、更外向。
兩個老朋友恢復了下棋和打球,常一起談談校園里的事。
“我小時候爸媽反復告訴我陌生人給的糖不可以吃,吃了爛肚腸?!狈绞嬉寻党恋剜絿仭?/p>
“嗯,提防壞人?!壁w鈞點頭。
“世上騙子多,傻子也多,一個愿騙,一個愿上當。”
“嗯,譬如粟蕓?!壁w鈞毫不避諱,直接點出他心思。
方舒已不接著說粟蕓,他總是遲疑:“那個騙子說他是高干子弟,分分鐘要出國留學了,說得那么順溜,為什么我一點兒牛都不會吹?如果我也摜浪頭,是不是她就不會死?”
趙鈞總用力搖頭:“別這么想,這不是你的錯。”
趙鈞還奮力支持自己的朋友:“你不是拋下她不管。她那是利用你,她迷了心竅,入魔了。你那天留在那里也沒用,改變不了她既定的命運。她留給我的印象是一只天真的兔子,你要知道,大部分兔子被造物主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喂狼的?!?/p>
趙鈞不在乎說得方舒已心痛,猛藥治重病嘛:“你曉得我為啥放棄小桁,也不去挽回我班那個?因為各人各命!我們這年紀,還都是一根根放射線,可相交,不可能從一而終的。你是理科生,你該比我更懂能量這東西。男男女女身上都充滿了能量,如果你不能吸收一個女人所有的能量還綽綽有余,女人就會嫌你格局小,甩開你繼續(xù)找?!?/p>
方舒已點頭說自己知道荷爾蒙,人當然是化學動物,明白。至于粟蕓,她穿心而過,她不是上帝為我準備的。
大學畢業(yè),方舒已留校,趙鈞提前畢業(yè),由學校選送到法國里昂進修,兩年后回來,高置市政府內,當了副市長的專職翻譯。不過,他住得離母校不遠,還有時間回來找方舒已喝酒吃飯,常拉方舒已參加他受邀出席的各種社交活動。
“我得幫你解決婚姻問題?!壁w鈞對方舒已說,“誰讓很多人懷疑你我之間曖昧呢?”
方舒已在社交場合很拘謹,大家都叫他“教授”,他沒分辯,但他比教授更無趣,從不跟女生打情罵俏。
趙鈞混得越來越順風順水,朋友越交越多,場面越來越大、越來越雜。有時他帶方舒已去的聚會明顯有放浪形骸的跡象。參加聚會的年輕女人全都性感漂亮,且說流利的英語,穿緊身牛仔褲。這種聚會總放滿食物和酒水,爵士樂環(huán)繞,穩(wěn)穩(wěn)地延續(xù)到凌晨,沒人想回家過夜……
方舒已是個安靜的看客,他愛占據(jù)現(xiàn)場的角落,獨自坐在那里慢慢喝酒。他的微笑表示他參與著現(xiàn)場的活動,并非一人向隅。趙鈞徒勞地把女孩子帶過來介紹給他,他彬彬有禮但缺少熱情。他記著那句刻骨銘心的評價,他是一條沒波瀾的河。由此,他憎恨火焰。
曾有幾個姑娘試圖焐熱這塊孤傲的冰。
她們先后同他聊天,探問他的來歷。他幾乎很隨和,被那些姑娘拖下舞池去扭動(他不扭動,是擺動),然后頗殷勤地陪她們聊天。最高興的一夜,他躺在沙發(fā)上,那個與他結伴了一晚上的女孩同他頭頂頭躺在另一張相連的沙發(fā)上,他倆看不見彼此,頭頂代表相擁。他平時英語口語不流暢,但到了夜深,周圍狂歡后的人們七倒八歪酣然入睡,他還在和這女孩以英語聊天,如同夢囈。他忘了這是外語,同她聊得很流暢、很開心,英語第一回偽裝成他的母語。不過,晨曦照進大廳,他悄悄站起來,瞥一眼還沒醒的姑娘,發(fā)現(xiàn)她長得文靜纖細。他摸遍口袋,把自己名片和一枚存在皮夾里的山茶葉脈書簽一起放到她手邊,悄悄蹚過東倒西躺的人體,打開大門,從門縫里溜走了。
他并沒接到過姑娘們的來電或來信,他覺得釋然,否則又要體味敷衍好人的歉疚。
后來趙鈞不再邀請他去社交場合,他帶方舒已去了按摩院。
方舒已還是第一回進入這種令他緊張的場所。
結果還不錯,老練的按摩師以對待貴客的殷勤多禮讓方舒已放松,他接受了約定俗成的按摩服務。
他告訴趙鈞,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新的出口(exit)。
周四,嫣打電話給方舒已,約他周五晚到大劇院看法國人演的《巴黎圣母院》。這是一場盛大的演出,演出過程中觀眾屏息靜氣,絕無交頭接耳。
幕間休息時不少人走來同嫣寒暄,嫣甜蜜而愉悅地同這些男女搭話,方舒已目不旁視望向有人或無人的舞臺,任憑人家好奇地打量他。
他在劇院附近訂好了餐座請嫣吃夜宵。嫣打量他手里緊緊捏著的牛仔包:“你不肯寄存這包包,看歌劇也緊緊抱著它,是你的論文手稿?”
方舒已笑嘻嘻放下牛仔包,替嫣盛豬肚白果湯:“是給你的?!?/p>
給我?嫣覺得蹊蹺,不過怎么看,方舒已都挺正氣溫和,不像有什么小九九,或搞什么花樣。
“我晚上確實還要趕一篇報告,”他誠心道歉,“等會兒送你到家,我就趕回學校去。”
嫣臉紅了,她撥弄他的牛仔包:“到底什么東西在里頭,我很好奇?!?/p>
沒想到方舒已大大方方,說得平平淡淡:“趁熱先喝湯。我看你家具太少不方便,天又快冷了,我買東西來呢,怕你不中意。所以帶點兒現(xiàn)鈔,你自己中意什么買什么。”
嫣登時懷疑方舒已從別人那里聽說了自己常發(fā)表的“名言”:男人的愛雖說不靠金錢表達,但首先該用金錢代言。
不過,方舒已顯然在她的人際關系圈之外,她確信這一點,才去學校找他的。
嫣心里暖起來。這一大袋子,難道放的都是錢?
“你盡管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開心就好。”方舒已貪饞地喝他自己那份湯,“科研基金里有一部分明確是補貼科研人員生活的,但要上交消費發(fā)票;你記得把發(fā)票拿著,年底給我?!?/p>
嫣笑道:“那是給你用的,我不要?!?/p>
“你用就是我用?!狈绞嬉研πΓ拔覜]地方用,我還傷腦筋呢?!?/p>
“不行,沒名沒分的,無緣無故我不用你的錢?!辨桃бё齑健?/p>
“沒名沒分說得不錯。無緣無故倒未必?!狈绞嬉巡痪o不慢說,“反正,我一點兒心意,又不是做交易,你何必緊張?你明天不想見我,就不見。我不會賴上你的?!?/p>
嫣沒笑,她認真打量他,琢磨個不停:“我很可能明天就消失,你找不到我。你給我這個,倒把我拖住了?!?/p>
方舒已綻開一個苦笑,臉上閃過愁苦顏色,不過,他回答她:“嫣,你知道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就是回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抓住機會表達自己,一錯就百年?!?/p>
嫣眼睛一眨不眨:“你是在表達你的情感?”
方舒已點點頭:“你要記得有個瞬間世上有我這個人。我很庸俗,光拿點兒錢表達心意?!?/p>
嫣竟然淚光閃爍:“舒已,現(xiàn)在這世道,錢才是真情!”
她站起來,坐到他身邊,伸手摟著他肩膀,鬢發(fā)廝磨他的臉,淚珠滾到臉頰上。
趙鈞聽方舒已講起嫣,趙鈞感到早春割蒲公英的氣味飛滿身周:“喂,舒已,你的春天回來了。”
不過,趙鈞沒說出自己的驚詫和擔憂。
他認識嫣,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嫣的一些風流韻事,因為那牽涉的是他的狐朋狗友。他毫不懷疑嫣是個像風流才子那樣行事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中國文化史上被稱為尤物。
趙鈞早摸透了方舒已的性格,舒已是個實誠人,從來要么退避三舍,要么一往情深。
他能合適同嫣在一起?趙鈞不想獲得什么答案,答案不言自明。
趙鈞掂量的是方舒已未來第二次情傷會不會將他徹底擊碎。
作為朋友,似乎該為舒已直陳真相,提醒他避開陷阱,但,趙鈞自從當上副市長翻譯,在大城的高層圈子里混,已經(jīng)長進了:你不能代替別人生活,也不能插手別人的劇本。
不管別人將迎來喜劇抑或悲劇,那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權益,同你不相干。學會旁觀,學會撒手,學會尊重別人,包括尊重別人痛苦的權利。
趙鈞決定置身事外。
嫣沒把方舒已送的十八萬元人民幣存入銀行,周日里她挽著方舒已的胳膊到家具商廈挑選家具,這些家具不是拿到老房子用的,她在公司附近有新房子,三房兩廳的單元,跟美籍華人閃婚又離婚后買的。她已帶方舒已去過自己鐘愛的新房子,那里剛裝修完,確實等添家具。
挽著胳膊一起逛家具商廈,看床看沙發(fā)看飯桌看廚房用具,確實有小夫妻之間那種溫馨。嫣心緒一好反倒話少,依偎在講師先生身邊。兩個人看上去都神氣又靈敏。
他倆心有靈犀,各自請了年假,什么地方也沒去,躲在她添置上家具的新宅里嘗試了一周家庭生活。情濃時分,嫣叫他老公,他喚嫣老婆。其實,兩個人心里都不信今后真會這樣過,所以對這七天特別投入。
四個古字概括:如漆似膠。
一周既過,嫣出發(fā)到蘇黎世參加公司專業(yè)部門的年會,方舒已課題工作堆積案頭,急急趕回去處理。他們約好不打越洋電話,回來再見。
方舒已大大方方說:“嫣,你真迷人。你要記得我的心里話,假如今后沒機會再見,這就是我的留言?!?/p>
嫣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就吃方舒已從骨子里出來的這種悲言悲語,他說得真誠,她聽得心驚,老是不由自主被這種氣氛鎮(zhèn)住。
蘇黎世是個安寧的城市,湖邊山下。嫣住在山頂賓館,是蘇黎世的制高點,從窗戶能俯瞰全城和城里的湖泊河道??諝馇逍?,有樹林香氣。這個國家累世中立,不受戰(zhàn)火波及。也許一般百姓吃得不如上海百姓豐富,但當?shù)厝擞徐o水深流的氣質。嫣覺得他們的生活是被允諾的,說句通俗話,這里的生活就是晴天出門雨天蝸居,沒人強求別人任何事。嫣單獨或和同事喝咖啡,都能體會隨心的自由。
她這種模樣的年輕女子單獨來蘇黎世出差,不可能沒有男人悄悄獻殷勤。
西勒維先生是長輩也是上司,他對嫣的態(tài)度介于端莊和曖昧之間,且充滿必要的掩飾。
嫣當然明了男人對自己有無欲望,以及欲望強烈的等級。嫣也知道“得體”這兩字在職場上的嚴肅性。
對西勒維先生平素自上而下的照顧和維護,嫣心存感激,畢竟,既要傳達好意,又兼顧匯報鏈上其他人士的感受,不是件容易事。
西勒維先生肯定是認真權衡過才主動給予她那些照顧和機會的。嫣是聰明人,心知肚明,卻不說破。她到達蘇黎世,先去公司向西勒維致意,然后再見別的人。她送了他一個精巧的京劇臉譜當禮物。
西勒維如要請嫣吃晚飯,按慣例就得帶上整個部門,不過,公司聚會吃晚飯會影響很多人的家庭生活,蘇黎世這種城市并不提倡。西勒維決定等嫣進公司見過大家,就帶她出去吃午飯,這樣可以單獨聊聊。他平均一年到上海分公司待一個月,那個月里他總很高興,甚至有點兒年輕人的激情和莽撞。
嫣覺得西勒維其實是姜太公式的人物,他把他所有同她單獨見面的時間當成撕開并能再度合并的整體。每一次見面,他有明暗兩面:明的一面,作為慈祥的長者對她做出指導和建議;暗的一面,是有耐心地展示自己的能域,讓她看看他有多大的實力,能在多少節(jié)骨眼上幫到她。
前往餐廳吃午飯的路上西勒維就露了一手,他在順路的一個湖濱別墅群停下,樂呵呵為嫣打開車門,請她到漂亮湖岸上看看景色。嫣只覺得心曠神怡,比羨慕感更強的是不由自主的妒忌。她指著鄰近的一棟希臘風格的漂亮房子,贊嘆它的浪漫色彩。
西勒維點點頭,矜持地說:“嫣,你的品位非同一般。我正在通過中介買入這棟房子,已經(jīng)簽約了。下次你來蘇黎世,可以借給你住。我仍是在市區(qū)住。”
嫣其實憎恨他的為人處世,這種富裕幾百年之地的老男人都進化得非常圓滑。內心深處他們沒一個不想找年輕女子再嘗嘗風流滋味,不過,他們更重大的渴望是保持自己的安全地位。
所以,他們期待交易,但不會發(fā)起交易;他們渴望被崇拜,不介意你的崇拜最后幻滅??傊?,他們是平衡大師,不會主動提出,需要你提出。而嫣知道只有腦子糊涂的女人才會找老狐貍交易,雖不至于鬧個人財兩空,但盡是些沒結果的事。嫣覺得那種寧愿老房子失火也要追女人的老男人倒比西勒維先生有價值。
西勒維每次見到嫣都覺得是新的機會,其實哪里有他的機會?嫣早已把他的套路看清。嫣吃過午飯,告訴西勒維下班后她們幾個年輕女子要一起去玩一個晚上,還通知了漢斯。
哦,漢斯!西勒維的淡淡綺夢煙消云散。
漢斯是已辭職的前員工,不過他是公認的白馬王子,公司里的年輕女人們喜歡他。他高大而修長,他有迷人的眼光和溫和的語言,他并不主動幫助別人,但你若是陷入窘境,他會出手幫你一直幫到你脫身,而且他很自然地走開,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以前在上海工作過兩年整,假如說嫣同他關系冷淡,反倒值得探究。想來嫣和漢斯絕不會從沒擦出過火花。
是啊,晚上嫣和團隊里的姑娘少婦們一起去玩,而漢斯是為歡迎嫣來參加聚會的。
西勒維的喉結上下動了幾下,仿佛想到什么令人不愉快的情景。
“你一起來嗎,西勒維?”嫣親熱地問年長的上司。
連續(xù)三天沒嫣的信息,嫣其實完全可以發(fā)個郵件到他的郵箱,可惜也沒有。
方舒已如果撥打嫣的手機,一定可以立即聯(lián)系上嫣。不過,這是他不會真去做的事。
說過了回來再聯(lián)系,嫣這樣的女子是會因他的“黏性”而對他產(chǎn)生負面情緒的。方舒已確信自己能獨處,即便和嫣相處過,自己仍有獨處能力。
他想錯了。
她有時能逼真地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像她只是從童年里出來兜兜風,馬上要返回那個迷茫的天地。
爸爸是海員絕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這只意味著三件事:一、平時她和姐姐沒爸爸,家里沒男人站到姐妹倆身前抵擋那些不懷好意的社會上的人。二、她們擁有一個總是很勞累的、不開心的媽媽。三、窮。
她并沒對簡單的飲食留下太深的厭棄感,可能饑腸轆轆時沒什么東西不好吃吧。
她記得并心里隱隱作痛很久的是一家人擠在小房間的屈辱感,尤其當她見識過別人家的寬敞之后。一家四口只有十平方米格子間的童年留給她一種初始性的貶低,她覺得只有雞鴨才被人扣在狹小竹籠里,咯咯叫著生蛋。雖然父親長年漂泊在海上,母女三人“享用”十平方米,她依舊有深藏心底的對狹小空間的恐懼。只有夏天,當媽媽拆開床,把棕繃豎在墻邊,清水拖把擦干凈地板,她和姐姐關上門,躺在地板上看畫報、看窗外藍天,她才暫時安寧。
叫賣綠豆棒冰的小販從窗外馬路上走過,總是姐姐奔下樓去,盯著棒冰小販要他保溫瓶底那種斷棒冰,好每根節(jié)省一分錢。姐姐常常只買一根,她細心拆開棒冰的蠟面紙,先看看斷下的那截有多大,如果不大,她就含了,把帶木柄的一大塊留給妹妹。如果斷下的能有半根棒冰大,姐姐總讓妹妹再咬去一半……
媽媽在里弄生產(chǎn)組里當工人,這不像正式國有工廠,是集體所有制,一分一厘都靠自己兩只手做出來,計件發(fā)工錢。媽媽不是那種身體結棍(強壯)的女人,媽媽總做得渾身這里痛那里痛,回家還要洗菜做飯,直到姐姐讀完高中,她才讓大女兒幫忙做家務。
她小時候難得對陌生人笑,她把陌生人看成一種不會對別人表達好意的動物。常有弄堂里住著的女人站在公共場地吵架,手指指著對方罵各色各樣的臟話,臉上表情非常丑,比哭死人的以及被人欺負的女人號啕時的表情更丑。她最先幾回站在邊上看,后來對旁人吵架沒有絲毫興趣,扭身就走。她曉得生活需要吵架,因為你想要的東西別人也想要,而且早就被別人盯著不放。若你快一步拿起來,人家就渾身醋意涌到臉上,要給你臉看。她天生討厭并害怕吵架,每次想到要同人家如此撕破了臉噴臟話就不寒而栗,害怕自己可能會猝死在吵架前。
童年世界里的女人們如此喧囂,男人們也不是君子。弄堂人生,哪兒來的君子?
她自覺變美的時候就有人暗暗盯她了,她都還不懂,不過,她感到迷惑,然后是恍然大悟的惡心。
她家的亭子間雖小,但窗戶并不小,窗戶是兩扇往外推的玻璃格單頁,推到最大角度,用搭鉤鉤住。站窗前可以直視一百米看清大馬路,但左邊有座老樓,窗戶朝南的二樓住戶能俯瞰她家亭子間的大部分。她永遠記得自己求媽媽踩縫紉機做的綠布窗簾,只有拉起窗簾,她才安心。她總覺得對面人家那個長得挺帥的讀高中的兒子會躲在夜的黑暗里偷看她家,并非偷看她或她姐姐,恐怕是偷看媽媽。
“你們爸爸喝酒把跑船掙來的錢都喝光,我在生產(chǎn)組手腳不停也賺不到錢。媽媽沒錢,媽媽要是有錢,第一件事就是貼錢把房子換到平安電影院樓上去,住在那里才像個上海人?!眿寢屧谶^道里生爐子炒菜,她幫著扇火,媽媽總提起這么個奇怪的希望。
“為啥是平安電影院樓上呢,姆媽?”她困惑。
“住在那里才好,只有住到南京西路上,才是上只角的人嘛。還可以免費看電影!”媽媽把炒蛋仔細刮到菜碟里,往用過的油鍋里倒開水,加蔥末,加醬油,再加幾滴麻油,做一個下飯的鍋底湯。
吃過飯,要趁著飯碗菜碟未干趕緊用紙擦去表面的油膩,然后到樓下公用的水臺上去洗。以前總是媽媽和姐姐輪流洗碗,如今她搶著洗。洗碗時她可以聽樓里阿姑阿婆傳弄堂里的謠言,這些謠言讓她一驚一乍,每天變得更懂事。
姐姐很照顧她,她對姐姐有依賴感。但媽媽總安排她穿姐姐穿過的舊衣服,她漸漸為這苦惱起來。在幼兒園里穿姐姐舊衣服,什么人都不在乎;愛賴在地上打滾兒的小男孩從來想不到女孩的衣服是新是舊。到了小學里,衣服忽然成了女生們思考的焦點,沒有人討論自己的衣著,但花在衣服上的工夫一目了然。她被人家的新衣服燙了眼睛,低頭看看自己衣裳,胡思亂想了起來。
媽媽頭一回聽她要一件新襯衣和一條新裙子時顯然愣了一下,脫口而出:“姐姐穿不了的衣服都還沒破?!钡珛寢尲皶r剎了車,沒把小女兒眼淚勾引下來。
這件事說過就耽擱了,原因是爸爸工作的遠洋輪進港了,爸爸回家了。
爸爸從船上下來先到海運公司澡堂認真洗了澡,穿上了帶到船上去放了兩年沒碰過的“回家衣服”。他的膚色已經(jīng)和亞非拉人民一樣深沉,他還習慣了沉默,好像從沒學過發(fā)言。爸爸給家里三個女人都帶了禮物,還把公司替他保存的一些錢放在牛皮紙信封里帶回家。
爸爸拎著皮箱走到弄堂里就被弄堂里的人圍住了,好像人人要看看這個漂在海上的人成了什么樣子。等他站到自家亭子間門口,他愣住了,三個女人激動地看著他。
爸爸沒敢和媽媽說話,他伸手不曉得碰誰,最后把手放到她頭上:“長這么漂亮了?美人坯子呀,越來越像你媽?!?/p>
爸爸給媽媽的禮物是在菲律賓買的珍珠項鏈,給姐姐的是在塞班島買的銀手鐲,給她的呢,他有點兒尷尬,他在日本九州給她買的是一個漂亮得像真人似的洋娃娃,可惜她已經(jīng)過了玩洋娃娃的年齡。
爸爸趕緊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塑料盒,里頭全是他從海里撈上來的五色珊瑚塊和貝殼,他把這些也給了她。
晚上,媽媽跟爸爸去海運招待所住,姐姐和她留在小小亭子間里。她抱著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洋娃娃,看娃娃穿的那身新衣裳。
這個與其說快樂不如說新奇的日子深深刻在她的記憶里。爸爸再次上船出海之后就再也沒回來,他在太平洋的風暴里從遠洋輪的甲板上失蹤了,船公司除了一筆撫恤金,其他什么也不能給到她們。
媽媽在爸爸重新出海后不再讓她穿姐姐的衣服,她帶她到布店買了四季布料,把一個在菜場里擺攤的老裁縫請到家,就在狹小的亭子間里給她做了她自己的衣服。
媽媽沒再婚,她累了,她總是拖著腿慢慢走路,她生的是心臟病,去得很倉促,一下子就倒在生產(chǎn)組的工場間里。好在姐姐是個能干有主見的人,她和男朋友一起操持了媽媽的后事……
本來她覺得自己會重復媽媽的命運,但姐姐和姐夫一起對她說:“妹妹功課好,要讀大學,考進復旦去。有我們兩個一起支持你,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只要好好讀書考試?!?/p>
這就是她的故事,平凡普通,跟其他同齡人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她做了一個騎馬的夢,在夢里她不用走路,策馬飛馳如履平地。醒來后,她一秒鐘就想到那馬象征著什么。她渴慕那匹夢里的棗紅色駿馬,她不認為馬是學位證書,她知道馬其實是錢。
趙鈞接到方舒已的邀請還是有點兒意外的,畢業(yè)后這么些年,學生時代的老弟兄們都生分了,有些人事業(yè)大成,成大事,得大錢,跟老同學們都保持了距離。趙鈞當?shù)氖歉笔虚L翻譯,見得多,也理解,畢竟這世界是橫向的網(wǎng)絡,講究同一海拔高度上的來往。故舊是縱向的私交,但要服從橫向的格局。方舒已跟自己走得近,鳳毛麟角的友情,但一起出門徹夜長談,也已多年沒有過。
方舒已問趙鈞有沒有空一起去崇明東灘,在新建的度假酒店住一個周末。
按照如今的處世之道,趙鈞是想回絕的。不過,他想起了粟蕓,可憐的那朵早凋的梔子花,沒等到散發(fā)香氣的梔子花,他同情方舒已了。反正左右無事,自己也順順利利沒有擔心的題目,就陪方舒已再聊聊個人那些陳事故秘也罷。趙鈞覺得自己這樣做,如今可歸納為做善事。
趙鈞自己駕車,沒要司機出勤,不過他通知了崇明那邊的區(qū)長秘書,人家一落實下去,連擺渡船都早做準備,給他留出特別車行道,不排隊直接能上船。停了車,就進貴賓艙。
到了崇明島,李秘書已笑容可掬等在碼頭上,三輛奧迪護駕,送趙鈞和方舒已到東灘。因為是周末,趙鈞怕他們熱情過頭違反接待紀律,就堅決把他們勸返了。李秘書臨走前到前臺看看,見方舒已訂的是間普通雙人房,就吩咐酒店改成兩套高級商務套間,不加費用。
方舒已含著淡淡的冷笑站在一邊看,等送走李秘書一行人,他說趙鈞:“你不是一個翻譯嗎,需要他當成副市長一樣招待?”
趙鈞打個哈哈:“人家熱情,沒別的意思。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清高。我和他們之間要來來往往的?!?/p>
既然有了兩個套房,兩人各自漱洗了,一起到海邊去散步。確實是海島盡頭的度假區(qū),深秋,蘆葦枯黃,海水淡灰色,灘涂上見不到人影,只有過路候鳥,野鴨和大雁之類,在天際翔舞。海風吹上來有點冷,兩人找個靠海長亭,各占一個柱子避風,望著無垠的灰黃冷色。
“你混得這么好,不早點兒結婚?市長先生點個頭,分你的房子也大些呢?!狈绞嬉褜w鈞總有憤世嫉俗的調調,像趙鈞坐了個不相稱的位子,理應被人質疑。
趙鈞打個哈哈,舒服地把手交叉到后腦勺,往后仰,說:“有這么個計劃,現(xiàn)在沒合適的房源,老板讓我再等等,不著急?!?/p>
“哦,怎么不告訴我,跟誰結婚?”方舒已眼前浮現(xiàn)的是那班同趙鈞曖昧不清、滿口英語、穿緊身牛仔褲的風流女人。
“市政府辦公室的一個姑娘。她不社交。她不是我們認識的那種女人。”趙鈞微笑了一下,望著海上的云。
“你這會兒心情很恬淡?!狈绞嬉雅袛嗟?,“你愛她嗎?如果愛,也是風輕云淡的愛。”
趙鈞笑了,笑得輕松愉悅,倏然有些微怒。方舒已同他這么熟,立刻捕捉到了情緒。
“是,你說對了。不是什么心急火燎的愛情。”趙鈞聳聳肩,“只有你方舒已在愛情上習慣演出大片,我們嘛,我嘛,已經(jīng)是過來人,我覺得還是生活紀錄片之類的婚姻合適?!?/p>
方舒已點點頭,他望向天空里的雁陣,大雁發(fā)出孤清的鳴聲,并沒向南方飛,據(jù)說它們常常賴在這里過冬,這里食多。
“我會向你學習的。”方舒已說。
因為酒店客人很少,本來他倆計劃開車去鎮(zhèn)上吃晚飯,不過,李秘書打了招呼,酒店把幾個大廚從外頭喊來,一下午已準備了豐盛的晚宴,非招待他倆不可。
趙鈞笑了,看見海景餐廳的餐桌上還放了茅臺,他拍拍方舒已:“人都是求福氣的,我決定留在酒店享用這頓晚餐。你隨意?!?/p>
是的,方舒已覺得趙鈞話里有話。
他倆終于舒舒服服坐到餐廳窗邊,享用起趙鈞的工作帶給他的福利。糟鴨咸雞、素鮑魚、蜜汁火方、一大盤新鮮蔬菜沙拉,然后是紅燒劃水、炒鱔絲、毛蟹年糕、海參盅、青菜筍片、清蒸海鰻,一大砂鍋老鴨湯,崇明糕,新鮮水果盤。上茅臺酒不上飲料,只配依云水。
方舒已平時一日三餐還是在學校食堂吃,若常常跟著趙鈞出入流水席,山珍海味,恐怕就不能再忍受食堂的寡淡和粗糙。
趙鈞喝了點茅臺,瞇著眼看方舒已:“嫣可是很有品位的女人!”
是的,可不是!方舒已點點頭,可他并不想談論嫣,忽然,他的思緒飛越時空:“趙鈞,你沒在粟蕓家吃過飯吧?我曾經(jīng),我也不曉得為什么,被她爸爸留下一起吃晚餐,我們三個坐在一張小方桌邊。飯是熱騰騰的,雪白的米飯。我記得菜有熟菜店買來的紅腸和叉燒,有炒小青菜,有廣東香腸炒雞蛋。我們拿著細細的黑漆筷子,說著那些讓粟蕓樂不可支的小事。也許還談起過你,談起過小桁……”
趙鈞舉起酒杯:“兄弟,干了!”
醬香布滿舌頭和喉嚨,方舒已的笑容閃著光:“粟蕓多明艷呀,你是認識她的。她從來笑容滿面,像春天的陽光。我一見她,我心里的陰暗就像雪片融化了。我推她蕩過秋千,我記得她的笑聲……”
“干了,兄弟!”趙鈞替他倒?jié)M。
趙鈞警惕地觀察著方舒已的狀態(tài),喝酒說話是好事,可以把心里積累的苦楚吐出來,就像是另一種方式的刮骨療毒。這么多年,這位兄弟還卡在他跌倒的位置出不來,連嫣都沒來得及治愈他。趙鈞覺得自己有責任。
“其實呀,舒已,你這人有點兒書呆子。”他說,“春天的花過不了夏天都得凋零。你念舊是好的,不過,難道夏花秋花不是花?你像我這樣到處嗅嗅奇花異卉就好了。其實你不該還記得粟蕓。她永遠十九歲,不是挺好?”
方舒已自顧自喝了一杯,拿起酒瓶給自己倒:“這茅臺確實好,我這心里怎么暖暖的?平時想起粟蕓,我手腳冰涼,今天都好好的。”
趙鈞抖著手盛了一碗湯給方舒已:“聽我的,從此放開些。嫣固然是大美人,不過她挺忙的,老出差。你不妨跟我多去去晚會舞會,跟別的女生也來往來往。你要相信,沒有十全十美的女人,但每個女人都有勝過別人的地方?!?/p>
方舒已愣著,不喝酒也不喝湯了,方舒已一副跟自己在心靈對話的模樣。
好一會兒,他告訴趙鈞,學院的科研項目有一個到美國交流的機會,一去就是一年整。主任把申請表格給下來了。
“那豈不是挺好!”趙鈞拍桌子,“哥們兒,祝賀你,喝一杯!”
原來方舒已拖趙鈞來崇明是要說這個。
一瓶茅臺見了底,趙鈞又打開一瓶。
“舒已,不是我多嘴,原先我一直為你著急,你現(xiàn)在時來運轉了。到美國去,不要猶豫!”趙鈞一時間高興,像這是自己的事,“我告訴你,樹挪死,人挪活,我就是出國開了眼界,把自己的問題想通了?!?/p>
方舒已喝得有點兒輕松了,他深呼吸一下,感到很多細細的看不見的繩索從自己肩背上崩斷,就像小人國放開了他這個大個子一樣。
他倆站起來干杯,趙鈞喊服務生:“還沒盡興呢,能不能去找?guī)字焕厦?,蒸了蘸醋吃??/p>
第二天早上他倆醒得遲,太陽已爬到高天上,秋高云淡。李秘書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帶著到處去走走,趙鈞拒絕了,說上午想歇歇,平時太累,吃個簡單西餐就開車回市區(qū)。
兩個老友再次跑到東灘的鹽堿地上呼吸海的氣味。
趙鈞走著走著,問方舒已:“喂,你手里有錢沒錢?”
方舒已以為是現(xiàn)鈔,趙鈞笑笑,他問的是方舒已有沒有積蓄可拿出來買房子。
這房價壓不住多少時間了,現(xiàn)在還合算,才一萬多一平方米,市政府里的人都明白買什么不如買房子合算。
“我認識靜安區(qū)的房產(chǎn)商,你出國前把房子買好。將來回來有房子住,不回來就轉手掙錢,怎么都是好事。我給你去要折扣?!壁w鈞想了想,告訴方舒已,“我已經(jīng)買了,還想再買一套?!?/p>
方舒已老老實實說自己有錢,不是學校給的,幾年前第一批股票認購證沒人肯買,他本科時泡圖書館讀過講股票的舊書,就把幾年的積蓄拿出來都買了,后來暴漲,他沒轉讓,買了股票,賺得更多。
趙鈞吐吐舌頭,罵方舒已隱藏得深:“第二次機會來了,你既然懂投資,我就不多說了。勸你多買幾套,買得越多討到的折扣越大?!?/p>
嫣從蘇黎世回上海時已經(jīng)打定主意。嫣在飛機上回憶自己小時候穿姐姐舊衣服的往事,那些舊衣服還在眼前,帶著清晰的細節(jié),織物的紋理都在記憶里。
是的,舊衣服提醒她時間是嚴苛的,給女生的時間比給男生的時間更嚴苛。女人只要在時間上一糊涂,就完了,容顏易老,風韻衰減,還能有什么力量?
其實,嫣覺得國人一直在犯一個錯誤,徒勞地讓男人在女同學、女鄰居(廣義,例如同學的朋友)等同齡人中尋找婚姻對象,搞得男人最終沮喪而狼狽。其實男人真該先顧事業(yè),先去掙錢,去成名,然后回身找比他們年輕些(至少年輕五六歲)的女生結婚。追求同齡女生對男女都不好,男人還來不及有實力,女人則得不到物質和資源上的保證,這種婚姻是冒險!
現(xiàn)在,嫣必須做出選擇了,她覺得自己最佳狀態(tài)的時間不多了。漢斯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他畢竟能提供她入籍瑞士的機會。何況,這么個萬人迷,別的女人都沒可能讓他開口求婚。嫣倒沒虛榮的興奮,她曉得自己在漢斯眼里除了異國情調,更要緊的是從沒對他松過口,沒給過他任何自信的理由。說難聽點兒,自己用了點兒手段,特意釣漢斯,現(xiàn)在他上鉤了。
她還沒回復他,既然釣了這么久,也不在這一時一刻。她還是回上海再想想。這回,不能再演出和美籍華人之間那一幕。
至于方舒已,她只是在滿滿一天結束后躺在賓館松軟的床上才想念他一會兒。
有人說過,女人總是念著最新那個同她發(fā)生肉體愛的男人。嫣不能免俗,但嫣見過世面,不一定就想念個沒完沒了。她希望自己是理智女神。
為十年二十年之后多想想,女人不光有現(xiàn)在,更在于未來。她想起了媽媽,啊,可憐的媽媽!嫁錯了,多么可怕。
果然,嫣回到上海,沒馬上聯(lián)絡方舒已。
這是最好的冷卻法,她用過很多回,絕大部分男生會把這看成一種信號,這個城市的男人偏理智型,且因為沒有大男子主義傳統(tǒng),比較能夠接受現(xiàn)實。
嫣在寫字樓里以及公司的活動上消磨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她回到家,努力不去凝視那些嶄新的帶著方舒已氣息的家具。啊,舒已,你如果不是個靠工薪過日子的講師該多好!
嫣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這整理不是敷衍了事,不是出一個遠門或出公差,她明白是對自己二十七年人生的打包。她要帶走自己,像把一株因為板結的干土長不好的玫瑰從地里挖起來,移到土質松軟和陽光充足的遠方,讓它再努力生長一次。瑞士有好山好水,很可能是她的福地。嫣從箱子底翻出爸爸當年送給她的洋娃娃,娃娃的衣服和臉頰都泛出了舊黃色,爸爸給他的珊瑚塊兒和貝殼也幾乎褪盡色彩,就像一些小石子。
是啊,人的往昔就是這樣,無論當時多么感動你,也經(jīng)不起時光的漠視。如果舒已是個多情的人,這些珊瑚塊兒和貝殼就留給他做個紀念吧。
過了十多天,嫣姍姍來遲出現(xiàn)在校園里,輕輕推開了方老師的辦公室。
方舒已抬起頭,溫存地笑了:“回來了?”
他倆又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在校園里散步,方舒已沒什么埋怨,也沒有心里滿是壓力的那種沉重,嫣覺得反常。難道他記錯了她的歸期?
他們又走來禮堂前的草坪,嫣吃驚地捂住了嘴:那排法國梧桐樹不見了!校園重新規(guī)劃了綠化,連根打球挖起了那些樹,土坑都還沒填上。
“學校嫌法國梧桐有刺毛蟲,春天還飛黃絨,決定改種合歡。”方舒已解釋說。
“哦!”
“那樹根上的字,我已經(jīng)幫你拓印下來,在朋友那里加工,我下次帶給你?!狈绞嬉盐⑿ζ饋怼?/p>
“你真好,真體貼?!辨逃芍缘卣f,她咧嘴笑了,覺得方舒已沒針對自己,簡直像個好閨密,完全不用戒備他。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學校要送我去美國一年,在麻省理工參加項目?!彼f著,打量著她,敏感她表情的細微變化。
嫣怔怔地看著他,他變得模糊,看不清楚。他是方舒已嗎?他是誰?或者,他也有可能變得不可預測,日后飛黃騰達?
哇,真是世事難料,自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方舒已這樣的人也會叫你難以把握!這就像面對一場豪賭,如果把寶押在方舒已身上,時間上允許嗎?
電光石火之間,嫣想了這么多,但實在也沒時間多想了。她脫口而出:“祝賀你,舒已!”
方舒已接著說:“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美國呢?”
從東京轉機飛夏威夷,方舒已獨自在夏威夷游覽了一周,才繼續(xù)飛往波士頓,到麻省理工報到。他的校內公寓在一個高坡上,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波光粼粼的查爾斯河。
經(jīng)歷了出國前的情感波折,他拿夏威夷當一個過渡站。海風吹拂在臉上,他心里對學術前途還有滿滿的信心和希望,這平衡了他的失落和某種難以排遣的沮喪。生命總在孤獨中前進,在相伴中消逝。
嫣不能辭掉她的工作跟他來,她覺得麻省理工雖著名,但他的項目只是賭賭運氣。她祝他成功,但她不可以把自己拿來孤注一擲。
他理解她,完全明白她的計較心。她因為真實才讓他感覺可貴。隨時隨地,他希望女人能對他講心里話,哪怕刺痛他,也比做出個事來叫他吃驚好。
只是,想來想去,他不想告訴嫣自己有點積蓄和投資,這太赤裸裸,實在太赤裸裸,哪怕她覺得好,恐怕臉上也會掛不住吧?她想找個有錢人嫁過去,這是鐵的事實。他覺得這是普天下女人的事實,何必褒貶呢?
嫣送他到機場,嫣是最后一個同他告別的人。嫣微笑說:“你前程遠大,但需要時間。我快要徐娘半老了,到時候你要后悔的。聽我的,要是碰上合適的金發(fā)女郎,你要展開猛烈的追求。男人,你這年紀,就好比我當年十八歲,剛剛開始。成功了要記得謝謝我,我算是你某方面的教練呢!”
他沒說什么,一直很溫存平靜地對她笑,同她一來一去地說話。要過安檢,嫣不能再進去。他張開雙臂,嫣投入他懷中,他們使勁地擁抱了一分鐘,很暖也很傷心。他流淚了,掏出一個小禮盒:“本來為你定做的,你拿著?!?/p>
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安檢,不朝嫣再看一眼。嫣的眼淚含在眼眶里,朝他不停揮手。
他從她視野里消失了,嫣打開裹得好好的禮盒,她完全猜對了,是一枚模樣特別值錢的鉆戒……
學院生活并不像方舒已設想的那樣枯燥嚴肅,也沒被實驗室工作占據(jù)。美國人相當體貼他這樣偶爾有機會出國的中國學者,他們邀請他參加多種多樣的業(yè)余活動。周末到同僚家聚會是常例,城里有音樂會有歌劇也有同僚安排他去。這些同樣被研究工作深深吸引住的人,卻能設身處地理解一個外來者,想以自己的熱心讓他過得舒服點兒,得到點兒溫情。方舒已來的時候是一只只有泥土的花盆,現(xiàn)在泥土里綻出苗,長了葉,隱隱有很多花苞。他覺得波士頓很美好,地上翻滾著金色落葉,人們一點兒不矯情,餓了就買大漢堡吃。
除了別人邀請或安排他參加的活動,他把所有時間都用在項目上,努力找到融進團隊的方法,照著這些方法一次次努力,這并不容易。大家都用英語交流,美國人還有很多他從前不熟悉的工作方式,若非拼命想融入,其實外來交流的人員會一直浮在外層,漸漸就被邊緣化。當然麻省理工的人不會發(fā)什么怨言,只是方舒已不想當一年不起作用的掛名研究員。
這樣子沉浸在工作環(huán)境中,時間過得很快,等他從項目里脫身,到紐約去看老同學,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波士頓過了五個多月,春天的紐約讓人心情愉悅。
身在紐約的大學同學們?yōu)榉绞嬉艳k了個晚宴,大家在美國都過得不錯,是典型的有知識、有位子的中產(chǎn)階級華人。沒人找老外結婚,同學和同學聯(lián)姻很普遍,像要在美利堅這個大海里同舟共濟到底。
女同學們都關心方舒已的獨身問題,很謹慎地關心他。若他沒什么難言之隱,她們都愿意當他的紅娘,幫他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每年來東海岸的年輕女校友很多呀,她們都需要找到自己的伴侶。而你,方舒已,雖然在短期項目上,但要考慮就此留下來。
回去干嗎?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是呀,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方舒已對所謂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同事觀察得很多,她們那種外向型的禮貌、友好和親昵早就讓他心生感觸。為什么人和人不能這樣拿出溫情相處呢?
有個美國姑娘常走到方舒已辦公室門口停下腳步,微笑著伸手按亮他房間的燈。要保護視力呀方,你已經(jīng)戴著近視鏡啦。方舒已受寵若驚,很想請她喝咖啡,對她的關懷表示感謝。
所有這些新鮮的情緒,裝飾了他來到波士頓的前半年,而過了這半年,過一天少一天,離回上海的日期就越來越近。
他收到嫣寄來的一封信,信不是從上海來的,是從蘇黎世來的。她服務的公司是蘇黎世的大公司,她肯定是去了總部公干。
不過,嫣不是來同他聊天的,她已連續(xù)幾個月沒同他聯(lián)系,他都以為機場一別就是塵埃落定,但嫣這封信另有一說。
嫣說,喂,舒已,還記得我倆是怎么認識的嗎?我人在蘇黎世,可你不在跟前,我又想咨詢你了,這回,是個瑞士人。我有點兒怕,怕他是個花花公子。
就是這么些信息,沒什么像樣的頭尾,像是嫣在記日記時假想同他對話,然后撕下來寄給他。他有點兒生氣,把信放下。忽然,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他跑去找常幫他開燈的美國女郎:“蘇菲,我能請你喝咖啡嗎?”
他倆選了個微妙的時間跑出研究所去河邊喝咖啡,這是方舒已破天荒第一回請外國姑娘喝咖啡,有點兒不知所措。蘇菲倒落落大方,很開心的樣子。畢竟只是下午四點,還沒下班,他不是請她吃晚餐,可理解為沒有明確企圖的邀請。
喝著咖啡,蘇菲笑道:“方,大家都覺得你在修行。你沒家屬,也不同人交往,男的女的都不交。”
方舒已幾乎沉痛地坦白:“我能力很差,我不懂得如何同女生交往?!?/p>
他立刻說出了他年輕時碰到的事,他輕描淡寫地描繪了粟蕓,他說自己因為這事心理上終止了某種發(fā)育。
蘇菲表示出得體而溫暖的同情,她不由得把手放在他肩背上,柔和地撫摸他,好像是個女長輩。方舒已立即流出了眼淚,他缺少女性的撫慰如同沙漠里的旅人缺水。他也不記得自己母親會安慰孩子,母親屬于木訥的一代。
“如果你在這一年里沒情人,你的波士頓記憶將多么蒼白。”蘇菲笑道,“我并非自薦,我只是說出我的觀感。”
她頓了頓,艱難地說:“方,你不知道你是怎樣一個出色的科學家,還是一個大家信賴的團隊成員。沒有外來者能像你這樣迅速在實驗室里發(fā)揮作用?!?/p>
方舒已收斂起自己軟弱的情緒,望著面前北美大地上冷峻的河:“蘇菲,如果一個女生在嫁人前要聽我的意見,這說明什么?”
蘇菲驚奇地看著他:“方,你在害怕,不是嗎?我知道你的弱點了,你害怕競爭!”
方舒已笑了,他明白自己是一條透明的小蟲子,根本不能引起美國女人平等的重視,所以蘇菲總有女長輩的情緒,對他有種眷顧。
他瞥一眼蘇菲,端起咖啡杯一口喝盡,他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了。如果沒蘇菲,就沒人點痛他的穴道。
從紐約飛到蘇黎世,是嫣來機場接機。嫣亭亭玉立地站在蘇黎世的清風里,顯得風姿楚楚,巧笑倩兮。她的粉底紅點長裙配著名牌腰帶,顯明了她的好身材。她正在最好的年齡。
嫣譏嘲地問:“美國人買你的專利了嗎?你有沒有美國夢,實現(xiàn)了?”
他心緒不佳,惡狠狠回答她:“為什么不是我買下美國人的專利?”
他心里盤旋著可怕的過去,他覺得他又被粟蕓叫到她家去了,那里會有一個野蠻的學戲劇的長相粗野的男生等著攻擊他。
漢斯沿湖岸走來,出現(xiàn)在方舒已面前時,兩人都愣了一會兒,互相點點頭,各自帶著尷尬和冷漠的表情。
嫣怡然自得地坐到他們旁邊,介紹說方舒已是旅美科學家,而漢斯,漢斯目前是個自由職業(yè)者,譬如,常常為社區(qū)當木匠。
漢斯很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身體,他的八字胡須很有裝飾性,仿佛長錯了時代。
他點了一杯朗姆酒,想了想,問方舒已要不要來一杯。
方舒已搖搖頭,他竭力穿透時光布下的淡紅的迷霧,想回到粟蕓家的廚房去,想看清記憶中的王磊,想拿他比較漢斯。
漢斯困惑地看看方舒已,扭頭問嫣:“嫣,我們要不要邀請方參加我們的婚禮?”
沒等嫣回答,方舒已忽然昂起了頭顱,沒什么禮貌地瞪著漢斯:“婚禮?漢斯,你很富有嗎?你有沒有高高的石頭別墅和養(yǎng)著馬匹的農(nóng)莊?你有跑車嗎?有放在抽屜里隨時拿出來用的美金現(xiàn)鈔?你有私人飛機還是什么的,這么自信?你如果沒有我說的這些,我不允許你同嫣辦什么婚禮!”
他說得又氣又急,卻氣勢洶洶,漢斯本來只是不太高興,如今被他說蒙了,委屈地看看嫣,嫣正在觀察方舒已,沒留心漢斯的眼神。
漢斯搖搖頭,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棍的馬,不曉得怎么揚蹄子。他聳聳肩:“你是誰?方,你是誰呀,能插手我們之間嗎?”
是的,他問得好。嫣臉上綴著一個冷冷的微笑,冷冷看一眼漢斯,也冷冷看一眼方舒已。
或許在戲劇里,這該是一場好戲的起始。不過,漢斯喝了一大口酒,克制住了自己。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微微欠身跟嫣嘟囔了一聲,揚長而去。
方舒已想,這不是王磊,至少他沒編造什么。不過,漢斯仍舊是個騙子,他拿國籍誘騙,除此之外他給不了嫣什么。
嫣悶悶不樂地坐在那里,不知何時,她戴上了一副墨鏡。
戴了墨鏡的嫣顯得平庸而老氣,她沒精心照料的頭發(fā)泄露了她的窘?jīng)r。她可能在端詳方舒已,也可能只是默默想著心事。她在上海是靈動的,在景色靈動的蘇黎世卻顯得有些呆滯。
方舒已說:“嫣,我聽過一個故事。某人嫁到歐洲古城,景色如畫。三個月后,她給家里打電話,說早上房前駛過一輛車,傍晚第二輛,童話天地一片寧靜。她想念上海?!?/p>
嫣笑笑,沒說什么。
“要么你回上海吧?!狈绞嬉严敫嬖V嫣自己投資很成功,卻覺得太卑鄙,很難說出口。
“我回去做什么?”嫣冷冷地說。
兩只雪白的天鵝從清澈碧綠的湖水里伸出頭頸,用力甩動脖子上的水……
回到麻省理工,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等待著方舒已:美方項目負責人告訴方舒已,因為他對項目有獨特貢獻,如果他愿意留在麻省理工,學院將正式聘用他,并且同中方院校達成協(xié)議。一句話,就是歡迎他留在美國。
方舒已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覺得換個生活環(huán)境也許是自己最好的出路,好像在美國,反倒沒什么人在意別人有沒有錢,是不是豪富。從前以為美國人都拜金,人家卻只為愛情而同居。他人生中被上帝安排遇到的人,一個粟蕓,一個嫣,都在找他身外的東西,像他必須是一個懷璧之人才有資格愛。
方舒已不恨嫣,更不恨早已不在這個世界的粟蕓。方舒已恨王磊,當年王磊同他一樣物質貧窮毫無方法,卻會欺世騙人。多想王磊,方舒已覺得漸漸連王磊都不恨了,他還是該恨什么人的,卻不是王磊,想不清是誰。
蘇菲走過方舒已辦公室門口,伸手替他打開燈,說:“祝賀你,方!”
方舒已提前一個月回了上海,他就是去麻省理工,也得先回自己學校述職,再辦理各項手續(xù)。從前都有這種情形,很多同事去了美國院校,但過程有兩種,給自己學校面子的話,大家好聚好散,不給,鬧得彼此難看。方舒已一向低調,他覺得哪怕不去美國了,也能接受。
他知道學校大禮堂草坪邊上的那排法國梧桐遷到何處去了。他來到附近走馬塘河道,數(shù)了數(shù),找到了嫣鐘情的那棵樹。樹干底部的刻字還在,就是模糊。再模糊也曾引得嫣掉淚。
看看這刻痕,他想,嫣也是有過深情的,哪怕遙遠,還記錄在這棵樹的樹干上。
他忽然下了決心,不管學校的批準書下不下來,他都要去探望一下那個老人,曾送信給他的老人,粟蕓的父親。
這條安靜的有連綿小洋房和新式里弄的小路是從前法租界擴地后三路同建時出現(xiàn)的。粟蕓家在弄堂口第二棟新式里弄房三樓。
弄堂經(jīng)過多年都沒變,只是原先的傳呼電話亭子消失無蹤。樓門緊緊關閉著,門口有各家人家的門鈴。方舒已感到自己重得挪不開步,心跳加速,他找不到粟家的門鈴。最后只好按了二樓人家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問他找誰。他愣了愣,說找三樓粟家阿爸。
門鈴那頭啞了,好一會兒低聲說:“你等一下。”
方舒已抬起頭,仰視歲月侵蝕的紅磚墻,這樓該修繕了。
一個老先生打開門,狐疑地上下看方舒已。方舒已解釋說自己是粟蕓從前的同學,曾接到粟家阿爸的信?,F(xiàn)在從外國回來,就來探望一下。
老人終于松了口氣,對他說:“進來?!?/p>
他沒把方舒已帶到三樓,他在自己家的小房間讓方舒已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先生,是這樣,你來晚了,粟家阿爸前兩年過世了。粟蕓嘛,你肯定知道的。如今,唉,這家人不在了?!?/p>
方舒已吃了一驚,悲從中來,他忍住眼淚,站起身告辭。
“我這里有幾封他家留下的信,你看看有沒有給你的?!崩项^搖搖頭,“我也快要住到老人院去了,這些信以后我就燒掉了?!?/p>
他拉開抽屜,拿出用手絹包好的信,遞給方舒已。
方舒已心驚,覺得一定有給自己的信??上藘杀椋瑳]有。巨大的失望差點兒打倒他。
而且,他竟然看見有封信是留給王磊的。那娟秀的字跡,點燃他的失望、嫉妒和恨。
他拿起給王磊的信,也當起了騙子:“謝謝,這信是給我的?!?/p>
方舒已沒馬上去讀那封信,信也許有毒,讀了,會叫他中毒。
他有的是時間,他等待自己將來有力量讀信的那一天。拿掉粟蕓留給王磊的信(盡管他為粟蕓不值,王磊才不會回訪舊地),他隱隱有一種報復的暢快。又覺得自己卑鄙。
趙鈞服務的副市長去了北京,趙鈞沒跟著去。他離開了市府,到跨國公司當了政府關系總監(jiān)。聽說學校答應麻省理工放行方舒已,他找了時間來送別老友。
“你去美國就對了。從頭開始是一種療法,我已體驗過。別忘記你現(xiàn)在是個有錢人,在上海內環(huán)里頭擁有四五套公寓。你到了美國,那些還在彷徨的、剛出國沒站穩(wěn)的美人都會毫不猶豫愛上你。兄弟,別傻,選個合適的,在新天新地好好過人生吧。過去種種,對一個男人,只是歷練。”趙鈞喝了方舒已的好酒,留下忠告。
方舒已按部就班辦完國內的事,他賣掉一套公寓,把錢放到自己賬戶里備用。
他孑然一人動身赴美。
漢斯當然是個明白人,而且他歷來能贏得女人的芳心,他不會戀戰(zhàn)。
他跟嫣說既然你讓別人替你說了你要說的話,我不能裝作沒聽見。我還是很樂意幫你忙的,我們在一起曾經(jīng)很愉快。如果你真的看重入籍,我們可以假結婚。你不需要為此付費,反正第一我從沒想過靠這掙錢,第二我也不打算同別人結婚。
西勒維先生聽見了風聲,他依舊請嫣吃午飯。吃午飯時他安慰嫣,說公司這邊依舊會安排嫣留總部工作,不用離開蘇黎世。如果需要,嫣可以免費住他家的別墅。如果他西勒維先生來別墅,肯定西勒維太太會一起來。但通常沒人會來打擾她,來的話總為了維修和保養(yǎng)之類的事。
嫣對男人表達的善意從來很懂得感激,不過,從來也是半信半疑。一個人當時當?shù)卣嬲\地信自己,但時間長了會變,口頭的許諾不要太當真。
嫣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病是時間,她擔憂自己能迷住別人的時間不多了,到魅力減損的時候,自己就不得不求助他人。
“時運不濟”這四個字,不是形容一瞬間的,往往是你信心滿滿一路向前,最后一回頭,才明白這四個字。時運需要你以整個青春來交換。
她想起方舒已這人,這人的毛病已很清楚,盡管他竭力偽裝,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想對自己恍然大悟。
哼!
她琢磨自己要不要回上海去,聽說很多同學在上海也混得不錯,風生水起,畢竟,投資熱土機會多。
大概就在這前后,她接到了方舒已越洋打來的電話,方舒已回過上海,又到了美國。
方舒已在電話里情緒很亢奮,像吞過興奮劑似的。他說他想和她說些重要的事,請她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
嫣答應,嫣來到公寓樓下停車場上,抬頭,群星璀璨,是歐洲的深夜。
“嫣,你要認真聽我講,給我時間讓我講清楚,好嗎?”方舒已像找到個神父要懺悔似的。
方舒已說他想明白了,他愛她,不希望失去她。她本身是什么樣子,他就愛什么樣子。哪怕她是丑八怪,他就照著丑八怪的樣子愛她。
嫣其實聽了不舒服,舒已的意思不就是說她不好嗎,繞這么大圈子。
方舒已說從前他忌諱她太計較金錢,他其實是和金錢有過過節(jié)的,很容易就投射到她身上。這,現(xiàn)在他明白自己蠢。
好了,差不多也就是這些,然后方舒已告訴嫣他有錢,投資股票和房產(chǎn)都成功,他告訴她他具體的財力。他求她原諒,嫁給他,無論一起在美國還是回上海,他都會覺得好。
嫣笑了,驚奇而有點兒氣惱地笑:“舒已,你也真是。你像在數(shù)落自己,其實是罵我財迷,然后你又說財迷呀來吧,我有財,嫁過來好了。你說我能答應你?”
方舒已沒輕佻回答,他說:“你別走開,我這就飛過去跟你求婚?!?/p>
嫣很讓他心驚膽戰(zhàn)地沉吟了好一會兒,后來她對著手機嘆氣:“你真走運!”
放下電話,方舒已感到自己從海里浮木上攀住了路過的船,他漂流很久很久了,如今上了船。
他再次拿起桌上那封粟蕓寫給王磊的信,這封信很短,是她在最后時刻寫的,狂亂而潦草。
她顯然在這之前同王磊說過決絕的話,她是想給他最后的一點兒公平,所以她在一些動感情的話之后說明了一個真相:
但是你也不必因為我太多責怪你自己。畢竟,我這絕路不是你一個人推我上去的。
我是讓他來了,讓他待在我房間。但天知道,我并不是想拿他來要挾你們,或者說利用他什么。
我其實已經(jīng)后悔了,我玩火玩過頭了,我信了你的鬼話,讓你得到了我。我心里想回到原來不認識你的時候去,我不喜歡騙子,雖然我喜歡聽你騙我的那些話。我是想同你和龐琳做個了斷,然后我退學,我想他會喜歡我回他身邊去。
但我沒想到他會從我房間出來,看見你們,拂袖而去!我看見了他瞪你的眼色,我明白了真相,他是比你們都高傲的,他像看一堆屎一樣看你,我注定得不到他的原諒了。
別了,王磊。你還算是我能告別一聲的人,我從小沒娘,現(xiàn)在我去她那里,她永遠不會棄我而去的。
方舒已走到陽臺上,點燃打火機,燒著了陳舊的信紙……
他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的住處,花了幾小時時間把住處打掃得窗明幾凈。然后他穿上整潔的外套,走到麻省理工的校園里。他徑直來到由埃羅·薩里寧設計的小教堂,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在那著名的一束天光前坐下,低頭捂住自己的臉,淚水從他指縫涌流出來。他滑跪在地,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罪人,而仁慈的上帝卻施恩于他,如今來拯救他。
“我不配。”
這是方舒已最新的自我判定。
他心里太難過了……
于是,
層層疊疊的銹從刃面上碎裂飄落,
刃面重顯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