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聲音嘈雜,工廠特有的機器聲轟鳴,寂寞像一只無形的手擠壓著胸口。
我是一名小學生,星期日一整天和全班同學去郊區(qū)幫農(nóng)民撿麥穗、運輸蔬菜。過了兩周,又被學校派到汽車二廠學習。
一大早,我不慌不忙地和工人們一起進廠,在指定的車間角落靜坐,默默地看著他們一邊說笑,一邊慢慢地換上工裝,走向各自崗位。有時候,他們會因為一件小事開心很久,相互打趣,發(fā)出一陣又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有時候,他們會因為加班費、扣除工資、崗位的分配與工友大聲爭執(zhí),憤憤不平、相互指責,甚至惡語相向。但第二天,他們又會和好如初,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他們中沒有人在乎我的存在,一個相貌平平,做什么事都沒法讓人安心的女孩。只有一個年長的師傅,用他粗大的手掌摸摸我的腦袋,讓我替他干點輕松的活兒,余下的時間,我就像車間里一個不大常用、略顯笨拙的零件被擱置一旁。
這樣的日子延續(xù)了半個月,除了盼望回家,與大院的孩子們一起踢罐頭盒、跳皮筋、玩沙包,我?guī)缀鯚o事可做。
在一個同樣寂寞的下午,高音喇叭播放了一條通知,全體職工在操場集合,收聽重要廣播。那是一個疲憊、慵懶、昏昏欲睡的下午,但是廣播里傳出的聲音,如晴天霹靂,穿透心臟。一瞬間,磚紅色的廠房、空蕩蕩的車間無聲無息,仿佛末日來臨。無憂無慮的學工、學農(nóng)就此中斷,同學們相繼返校,不敢大聲言語。
一年后,小學生活結(jié)束,我失去了和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特別是要好的同學林惠敏不知去向,讓我格外難過。這是我第一次除父親之外,對一個人產(chǎn)生留戀之情。我喜歡她,至今還記得她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膚,晶瑩透亮的眼睛。
父親為我選擇了湟川中學,這是他上過的一所名校,有他熟悉的老師、教室和一排排枝葉繁茂的杏樹。他希望我能夠像他一樣好好學習,不至于在老師面前太過尷尬。可我并沒有隨他所愿,各種各樣突如其來的浪漫想法不斷沖擊著我的頭腦,很難說我在思考什么,向往什么。
早熟的女同學已經(jīng)知道如何打扮,吸引男同學的目光。兩條緊密結(jié)實的辮子根本無法滿足她們的要求,總是趁離開母親的機會,讓自己的頭發(fā)飄散開來。我很羨慕班上一個叫高麗的女同學,膚色白凈,眉毛修長,齊眉的劉海兒總是被她卷得彎彎曲曲,點綴在光潔的額頭。還有身材苗條的女生圓圓,天生麗質(zhì),嫵媚嬌嫩,顏色圖案新鮮的紗巾在她長長的脖子上變著花樣。我還發(fā)現(xiàn),她很愛惜自己,即使一根自然脫落的睫毛,都要小心翼翼地用眼藥膏輕輕拭去,不幸的是,不等畢業(yè)她就在和一位帥極了的男生騎摩托車兜風的美妙時刻,與一輛卡車相撞,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
六月的一天,父親從上海出差回來,帶給我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雙銀色透明的高跟塑料涼鞋,簡直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樣精致透明亮麗。穿上它的那天早晨,我驕傲地挺起胸脯,扭動著腰肢,走進了教室,可班上的同學沒有一個人在意。很明顯,大部分男同學還停留在愚鈍狀態(tài),所以,我很容易地就原諒了他們。倒是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一位冷酷、狡黠、顴骨突出的男老師,常常在他任課的數(shù)學課上把三角板、尺子、粉筆之類的教學工具扔在講桌上,神色慌張地與四班的女老師外出約會。那時,我已聽不懂數(shù)學課的內(nèi)容,能在課堂上保持長時間的安靜,是因為趴在桌上偷看藏在桌洞里的小說。這種情況下,擅自離去的數(shù)學老師,帶給同學們的意外喜悅和瘋狂是我渾然不覺的。
許多年后,聚在一起的同學,不約而同地想起數(shù)學老師多次離開課堂時的一些重要細節(jié),特別是時任班長的王一軍同學惟妙惟肖地模仿,令人捧腹大笑。實際上,十三四歲的我們已經(jīng)具備了明察秋毫的能力,只是我們的精神形成期不曾遇到過一位善解人意、深諳教學之道的老師。那一階段,我時常忘乎所以地進入小說世界,沉浸在主人公或幸福,或悲傷,或絕望的情緒中不能自拔,甚至覺得自己已遠離塵世,來到了一個只有愛情和美好的純粹世界,對眼前這位數(shù)學老師癡迷的愛情缺乏優(yōu)美的聯(lián)想。
期中大考,我的英語考了高分,年過五旬的英語老師有些激動,宣布分數(shù)時,眼鏡片閃閃發(fā)光,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動,同時,讓我臨場發(fā)揮,用英語朗誦了一篇課文。想不到的是,數(shù)學老師的情緒同樣激烈?!翱隙ㄊ浅模隙ㄊ浅模龜?shù)學那么差,英語能好到哪兒?”面對如此偏見,我的反應出人意料,硬是在一堂數(shù)學課上,不懼任何人的勸告,直挺挺地戳在自己座位前,站了整整一節(jié)課,怒目而視的眼神足以動搖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教師的尊嚴。
對數(shù)學老師的不敬和藐視,終于引起了他的極端憤怒。他將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從課堂攆到早已廢棄的校辦工廠,命我們做無謂的體力勞動:來回敲打一堆生銹的廢鐵片,并揚言我們的未來,別說高中,就連技校也甭想,還開除了一位試圖反抗的男生。這段經(jīng)歷很像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中有關(guān)苦役的理解:“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于它艱苦而持續(xù)不斷,而是因為它是毫無意義、沒有目的的強制性的勞動,是一種接受屈辱、羞慚和痛苦的懲罰?!碑斎?,這樣的感悟來自多年后。
讓數(shù)學老師大失所望的是,我居然順利地考上了本校高中,當時唯一的重點高中。從此,我們之間恩怨不再,兩不相干。
若干年后,同學之間的聚會,成為一場盛會,又仿佛盛開在高原貧瘠的土壤上耐旱抗寒、色彩鮮艷的五瓣花,含有無以言狀的堅強、韌性與樂觀。人到中年,還能夠在片刻猶豫后,認出彼此的面孔,叫出對方的名字,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而此時,誰也不愿提及過去的傷痛,那些被表揚、被開除、被誤解、被欺辱、被批評的許多細枝末節(jié)。但是,我還是想起了第一次穿喇叭褲上學,被拿著剪刀的班主任在校園狂追的生動場面。
令我驚訝的是,我們班上還有一對成婚的夫妻,他們的幸福像我們的少年時代,延續(xù)著不可捉摸的幸福與快樂。更讓我想不到的是,被同學們普遍認為品德堪憂的一位女老師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重要席位,接受著同學們的祝福。冷眼觀察中,我見她和多年前一樣,依然在不經(jīng)意間,用她那比從前更衰老、丑陋的指尖輕輕觸碰著當年風神俊美、意氣勃發(fā),如今鬢角已染白發(fā)的男生的手,或干脆用手直接握住,久久不愿放開。幸運的是,沒有讓我看到那位擅長課后吩咐女生把作業(yè)本抱到辦公室,然后趁此機會用短小粗糙、關(guān)節(jié)突出的手假裝不小心碰觸女生的半大老頭兒。兩位威武男生,為了給我們班女生出氣,把他的小兒子關(guān)在尚未落成的新宿舍樓工地,想起時趕到學校已是清晨,男孩被關(guān)進黑屋子整整一夜的事實,讓他們失去了學籍。
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記著,醬紅的落日如何變成天真的幻夢,落在地上的杏花帶來的初戀。高中畢業(yè)后,我一意孤行報考聲樂專業(yè),因?qū)W校只在青海招收一名少數(shù)民族學生,我落榜了。三個知心的好友,一個入伍當了女兵,一個進工廠當了打字員,一個上了師專中文系。而我則慢條斯理地在生物研究所圖書館待業(yè),整理圖書索引,任時光流逝。那段時間,我和當了通訊兵、身穿六五軍裝的女友交往甚密。于是,更新穎、更傷感、更隱秘的話題接踵而至,需要我們相互安慰。好似真正的生活拉開了序幕。
那是一個多么無助充滿好奇的年齡,每一片落葉、每一陣風、每一朵來歷不明的云,都會引起我們的嘆息。去工廠上班的女友戀愛了,每逢周末晚上都要來我家訴說她的愛情,還有令人羞澀、難以啟齒的點點滴滴。我和她一起憧憬、一起期待,直到她結(jié)婚成家,忙于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
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師專中文系畢業(yè)的女友終于和自己喜歡的人結(jié)了婚。新婚的晚上,新郎留住我看他小時候的照片,并一一耐心講解,女友獨自在新房規(guī)整東西,一點也不像電影和小說中,坐在床頭等待新郎揭起蓋頭的新娘。原來,新郎和我在同一個學校讀過書,我上小學時,他正上中學,是我十分羨慕的學校宣傳隊隊員。當時,宣傳隊有一位從北京下放的舞蹈老師,每天早上給我們上形體訓練課,還編排了不少節(jié)目。此后,我成了女友家的??停斐曰旌?,只可惜他們的婚姻沒有持續(xù)太久,一個去了上海,一個去了煙臺,我再無緣享受她高超的廚藝。
聚會后不久,噩耗傳來。一位男同學的兒子,因不堪忍受父母感情的微妙變化、無端爭吵,從樓上直接跳了下去。當我和另一位女同學趕去時,他青春洋溢的身軀躺在冰涼的鐵床上,面容依舊燦爛。我心如刀絞,不敢相信如此慘劇發(fā)生在我的身邊,更可悲的是,和我同去的那位女同學,為了討好這位有權(quán)有勢的男同學,竟然說出讓我魂飛魄散的話:“別太傷心了,你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彼坪踹@活活潑潑新鮮生命的逝去,還不足以喚醒一個人的良知。
過了幾天,我們文科班酷愛研讀歷史,嘴角常常掛著笑意的一位男同學在南京因病去世。雖然畢業(yè)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但這之后,他深色的皮膚,黑黑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臉,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又過了幾年,品性高潔,在中外合資企業(yè)專攻頂級挖掘機技術(shù),哪里出現(xiàn)問題就沖向哪里的男生在江陰去世,沒能兌現(xiàn)來我家吃一碗青海家常拉面的承諾。
杏花開了謝,謝了開,校園早已不是舊模樣。往事漸漸褪去色彩,成了高深莫測、技巧嫻熟的人眼里毫無意義、凌亂無序的片言碎語,又因格外看重和珍惜與三位女友的友誼,苛求往日純真,反而在人到中年時,不得不與她們依次中斷交往。
生活就像生命力旺盛的五瓣花,一頭是無法苛求的美的、快樂的世界,另一頭是不可違拗的未來。子夜時分,窗外月光皎潔,只有心中不滅的期望和些許不安,不知疲倦,永無休止……